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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的女皇》 作者:杨友今

第22章

  武则天蹙了蹙眉尖,“传膳!”侍女们端着大大小小的餐具器皿鱼贯而人。食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和美味佳肴,热气腾腾。宫廷雅乐奏响,宛转悠扬。弘儿吃了大半个饼和一些汤水菜,走开了。李治夹起一片鹿肉,往侧面一瞧,喊道:“弘儿,再吃点。”

  “儿臣吃不下了。”

  弘儿耷拉着脑袋,偎在铜火炉旁边烤火。武则天摇摇头,对李治说:“这孩子胃口不好,身子骨弱,我在感业寺怀他时,一顿只一碗稀粥喝。”

  “母后,”弘儿睁着小眼睛,“感业寺在哪儿?”武则天眼圏红了,放下碗筷,走过去,将弘儿揽在怀中,流出了眼泪。李治坐了一会儿,乘辇去了两仪殿。丁点儿进门秉报:“娘娘,李大人求见。”

  武则天迟疑了一下,吩咐说:“叫他在外殿候着。你把弘儿贤儿带到红杏和香荷那儿去。还有,把乳母也叫过去,孩子断了奶,不要老让她们闲着。”

  李义府在外殿焦灼地踱来踱去,时而捋一捋吊在下巴上的一缕稀稀的黄胡子,时而数一数自己的脚步,时而朝大门外望一望天空飙流的云彩。他恨死了王义方,居然在皇上面前掀他的老底,揭他的疮疤。小子如此狷狂,他是仗谁的势?李义府播度着,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得往无忌身上推。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武后的谅解。否则,我李某在劫难逃了。如同航船碰上了喑礁,他抱着获救的希望,睁大眼睛远眺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白帆”不是别人,就是操纵皇上的武后娘娘。她是那样的俊俏、可爱,令人神往而又扑朔迷离,简直是神女的化身,能消灾灭难,又可以置人于死地。他拜倒在她的裙下,从此飞黄腾达。人嘛,最可鄙的便是贪心不足,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就李义府而言,与其说他效命于武则天,还不如说他在换取更加辉煌的前景,赢得髙官厚禄和人生的幸福。

  在他的心目中仿佛挂起了一张风帆―驶向未来的航船上的希望之帆!一一披着神秘面纱的武皇后站在“希望”上面,红润、肉感的嘴唇漾着妩媚的笑意,而眼皮却严肃地、故作严肃地低垂着。她的笑不是佻薄的浪笑,却是媚而含嗔的微笑,使人心醉神迷,神魂颠倒,甘愿为她去上刀山,下火海,开山凿石,填平大海,填平她的欲壑,同时也满足自己的欲望。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互相心领神会,达成了畎契。她好比穿透云雾的阳光,好比是他摆脱厄运的救星,好比冰天雪地里燃起的筹火,像火一般热,又像冰一般冷,那样的热情洋溢,又是那样的冷酷无情。此时此刻,他思绪烦乱,遐思缤纷,心神游移不定,无法平静。正当李义府想入非非的时候,武则天带着一股香风飙进了殿堂。他喜融融地缩了缩彝子,双膝跪了下来:“臣李义府叩见皇后娘娘。”

  半天没有动静。武则天眯缝着眼睛俨然在打吨,又像在生气。沉默占据了整个空间,渐渐成了使人窒息的威胁和蹴蹴不安。李义府竭力想打玻这个尴尬的局面,想说话又不敢说,心里愈急,愈说不出话来,窘得汗都渗出来了。半晌,武则夭才睁开大而亮的凤眼,带着尖酸的语气冷冷地说:“李猫呀,你怎么老爱惹事生非?”“娘娘有所不知,”李义府不敢抬头,“那都是长孙无忌的人的恶意中伤。”

  “他们怎么不去伤许敬宗呢?”“许敬宗是长者,他们不好钻他的空子。”

  “我看主要是为人谨慎,他们拿他莫奈何。”

  “这倒也是事实。”

  “知道就好,起来吧,你是个聪明人,本宫对你寄予厚望,今后行为得检点些,可别因此毁了自己的前程。”“臣唯皇后之命是从。”

  李义府又叩了个头,站起身来,“无忌在朝中势力大,门生故吏甚多,不除掉他,后患无穷。”

  武则天瞅了他一眼:“用什么法子?”“按皇后说的,个个击破。”

  “怎么个击法?”“臣草拟了分批打击的名册,呈皇后过目。”

  李义府从靴筒内取出名册,双手递上去。“把它放在案上,”武则天一手托着下巴,“等会儿再看。”

  李义府讪讪地笑了笑:“一瞧就知道娘娘劳累过度,腰酸腿痛,还有点儿头晕。对不对?微臣可以给娘娘解解困,消除疲乏,助长精神。能容一试吗?”“试试看,病急乱投医嘛。”

  “请娘娘坐正身子,闭上眼睛。嗯,行啦,好,请放松。”

  李义府的两个大拇指对着在武则天的两盾之闾用暗劲向太阳穴按摩几下,又用空拳捶一捶。转到背后,揉揉她的双肩,然后再捏一捏、搓一搓她的两臂,再由上至下捶一阵背脊。又转到前面,蹲下去捶她的双腿。他的两手轻巧、灵活,轻重缓急交替变换,忽而空心拳,忽而实心拳,忽而一空一实,忽而用竖拳,忽而变为掌心,忽而变窝攀,发出的响声既有节奏感,又清诡悦耳。武则天感觉家拨开迷雾见青天一样的爽快、舒坦,唇间掠过一丝微笑:“嗨嗨,没想到李猫有这么一双灵巧的好手。”

  “娘娘别讥诮我,还没完哩。”

  李义府拉直她的右手拇指一屈,猛一拽,“咯嘣”响了一下,又依次将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一拉响。再抬平她的胳赙摔动几下,放下,又拉起她的左手照样活动一遍。最后用拇指和食指在她腋下的穴位捻了捻,掐住麻筋猛弹了一下。武则天浑身一麻一热,顿觉神清气爽,异常畅快:“不错,很舒服,人也精神啦。”

  “微臣愿意随时孝敬娘娘,随宣随到。”

  “你来多了也不好,让丁点儿或者傻大哥跟你学一学。”

  “这手活不容易学到家,娘娘,我还有两个动作,等你生产后再做。”

  “嘿,你倒蛮细心。”

  李义府咧开嘴笑笑广肚子这么大了,今年皇上又将喜添小王子。”

  “照说不会怀到年底,十一月会临盆。”

  “娘娘真是勤政爱民的楷模,临时临月要生了,还在操劳国事。”

  “用不着奉承,”武则天那花蝴蝶般长长的眼睫毛霎动了一下,“只要你听话就行呶。”

  “谨遵懿旨。”

  李义府满脸堆笑地说。“遵你娘的狗屁,瞧你这色迷迷的样子,在别人面前可得规矩点儿,不要再惹麻烦。”

  “娘娘骂的说的微臣都听进了耳。”

  “骂是爱你,为你好。”

  “谢主隆恩。”

  “少来这套虚言,多办实事,有什么动静及时来臬报。”

  李义府敲着他那高高的额头,眼睛滴溜儿一转:“早些天我在酒楼碰上了元庆、元爽兄弟,好像有点儿怨气似的,他们说没有沾皇后什么恩。”

  “那好,”武则天眉毛扬了扬,“我就来个以德报怨。”

  李义府讨好地说:“微臣立马上个奏折。”

  “急什么,你自己的事还没了结,他们的事搁一搁,等过了年再说。”

  “微臣的事好说八字都抓在娘娘的手里,全凭你一句话。”

  “告诉你,下不为例,如果再犯,哀家可不救你了。”

  “谢娘娘。”

  “不用谢。抓紧把交待的事做好,一定要盯住无忌他们不放。”

  “他们暗中活动频繁,据说最近韩瑷上了一本,请求把褚遂良调回京城:殿外传报应国夫人来了。李义府告退。杨氏见了武则天,把元庆、元爽,以及怀运和惟良给她做寿的情形一五—十地告诉了女儿。当时杨氏想起从前他们对待她们母女的不恭,旧事重提,用一种教训的语调对他们说:“皇后不念旧恶,赐给你们的官职,你们可不要忘记皇后的恩典,要勤于皇事,好好效忠皇帝和皇后。”

  “这种话不够水平,”元爽恼羞成怒,反唇相讥道,“显得小家子气。我们都是开国功臣武士鹱的子侄,妹妹未当皇后之前,我们早巳任职,那该不是皇后的恩典吧?事实上,我们和皇后都是沾爹爹的光,他老人家才是我们武氏家业的幵创者。”

  “你们这些家伙不识好歹。”

  “婶母不必动怒,”怀运解释道,“我们不是不识好歹,而是好好歹歹只能放在心里。”

  “是呀、是呀,”元庆把话接过去,“免得世人产生误会,以为我们做官是因为妹妹做了皇后,好像与老爹无关。”

  才气和傲气并存的惟良,不屑地瞟了杨氏一眼,抽动着鼻子说:“我倒是愿意凭本事吃饭,自食其力,从来没有想过要沾皇后的光,获得非份的礼遇。”

  “即然如此,”杨氏气极败坏,“你们可以走啦,凭本事吃饭去!”武氏兄弟因为有武士鹱留下的庞大家业,足够他们花销,并不十分看重官位俸禄,更不思意在后娘或婶母面前低头。只有怀运态度好一些,他是个性格随和的人,不与人争强斗胜,说话平和,没有刺伤杨氏。武则天听了母亲的诉说,气恨难平,切齿骂着说:“小人得志,得意忘形”“怀运跟他们三个人不一样,”杨氏照实说道,“他没有不恭的表现。“好,我会区别对待的。”

  李治驾临就日殿,武则天迎进暖阁,问道:“韩瑗上了一个折子,带来没有?”“喏,”李治用手指指门外,“刚才髙延嗣把今天接到的奏本都搁在了御案上。这几天朕头昏,你就帮我批阅一下。”

  武则天取了疏奏,翻出韩瑗的折子,边看边念道:“褚遂良为国忘家,把生命献给陛下,节操如同风霜,忠心就像铁石,他是国家的旧臣,陛下如今贤明的辅佐。没有听说他犯罪,就被逐出朝廷,使天下臣民惊叹惋惜,手足失措。乞请陛下垂察他的无辜,稍微宽恕过错,同情他的忠诚,以顺应人心。”

  她气得把奏本一丢,哼着鼻子说:“褚遂良粗暴犯上,以血抗争,韩瑗还胡说没有听说他犯罪。”

  “梓童的想法呢?”“臣妾脤侍先帝时就见过他,性情乖戻,喜好犯上,又死不悔改。不如再贬远些,让他多得点教训。”

  “容朕再想一想。”

  李治态度暧昧一这是他的老习惯,老毛病,遇事拖沓,迟疑不决。“皇上还犹豫什么?臣妾是在为国家大计作想。”

  武则天的眼珠子像黑琉璃球般转了转,“就这么办吧。还有,把武元庆也贬到龙州去。”

  李治两眼发直,一时摸不着头脑广皇后的长兄做了什么违礼的事?”“外戚掌权,扰乱朝政,历来如此。可是,每个皇后都想让自己的兄弟在朝当国勇,掌大权。你让臣妾带个好头,把我的兄弟都调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去。”

  武则天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无懈可击,无庸置疑。李治被她这种处处以大义为重、不洵私情的行为所感动,连连发出啧啧声,大加赞赏道:“哎呀,梓童如此识大体,天下臣民都会称颂你的美德。”

  “美德谈不上,”武则天样子谦虚而诚实,“臣妾但愿辅佐皇上成为一代唯贤避亲的明君。”

  “贤内助,贤内助!”“皇上,李义府与王义方的纠纷怎么处理?”“这个李猫啊,”李治鼻翼扇动,“不争气,不断地给朕添麻烦,弹劾他的奏章多得看不耷。午后舅舅亲自到了两仪殿,坚请把他贬出京城。”

  “先头李猫也到了我这里,他说纯属诬陷。我也知道无忌他们对他恨之入骨,决不肯善罢甘休。”

  “这事叫朕为难了,不知如何处理为好?”“臣妾早就说过,无忌他们的话听不得,专门唱反调。王义友竟敢在皇上面前侮辱大臣,言辞不恭,非处罚不可。”“你讲的似乎也在理。”

  “臣妾来拟旨,皇上你先歇着。”

  武则天闪动着甜甜的媚眼,摆弄得李治满心舒展,就家寒冬腊月里的几杯温酒,灌得他迷迷糊糊,暖意融融,周身热呼呼的。她和他温存亲热了一会儿,便坐到御案跟前,扬起下巴咯一凝神,笔在纸上飞舞起来。二洛阳行朝廷很快降下了诏书:王义方诋毁侮辱大臣,言语恶劣,贬到莱州山东莱州市当司户。人们都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没有触动李义府,只单方面处理王义方,而且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长孙无忌等人很不服气,准备联名上奏,为王义方鸣冤叫屈,打抱不平。奏章呈递上去,朝廷又下达了第二道敕令,迁太常卿、驸马都尉髙履行去益州四川成都市担任长史。髙履行是长孙无忌的舅父髙士廉的儿子,正是在奏本上签名的第一人。武则天一箭双雕,既压下了处理王义方不公引起的风波,又打击了无忌集团的核心力量。臣民的不满情绪像潮水一样涨了上来,把矛头指向了武则天,集中对她发牢骚,出怨气。骂她奸诈阴险,蒙蔽君主,徇私舞弊,为非作歹。有人担心又会像汉朝一样出现第二个吕后,窃取皇权,总揽朝政,重用娘家的人,分享权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三道敕令下来,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宗正少卿武元庆降职当龙州四川平武县刺史;少府少监武元爽贬为濠州安徽凤阳县剌史;司卫少卿武惟良重新调回始州,担任刺史。惟运原职未动,依旧当淄州刺史。龙州地处剑北嘉陵江支流岸边,虽历经秦、汉和三国,直至唐代照样偏僻荒凉。始州同样要跨越蜀找道,路途艰险。濠州远离京都二千一百余里,处于黄河下游,灾害频繁,十年九不收。元庆等人突然升官,又突然遭贬,尤其皇后的长兄元庆,到任不久便病死了。人们不甚迷茫,感到不好理解。武则天从亲信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又由他们以种种形式通过各个渠道大肆宣传:“皇后以国家大计为重,为了防范外戚擅权,造成祸乱,以身作则,谏阻皇上提拔重用自己的兄弟,这才改派他们去偏远的地方任职。”

  舆论像波浪一样传开、扩散,往武后脸上贴金,掩盖了事实的真相。武艳得知元庆等兄长遭受贬谪,暗暗吃惊,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出了什么事。她授封为韩国夫人后,鶄了住宅,搬到宫外已经两年了,闲着没事,也闲得无聊,心中又想起了皇上,还想陪同帝、后游幸洛阳。借这个口实,带着儿女去了母亲杨氏的宅邸,和母亲拉起了家常。“几个哥哥刚刚沐恩升迁,怎么突然又被贬下去了?”武艳问道。杨氏怒气未消:他们过去做得太过分了,现在又不识好歹。活该!”“妹妹也太无情了,”武艳借题发挥,“六亲不认,连我也不许进宫。”

  “她也是为你好,让你恪守妇道,抚养儿女成人,不要错怪了她。”

  武艳哔着嘴巴:“母亲也是富贵眼睛,妹妹做了皇后,总是向着她说话。”“我们都是托她的福,不要像元庆他们那样以怨报德。人心要知足,知足者长乐。”

  杨氏的话音未落,元庆和元爽气哼哼地闯了进来。兄弟俩醉得像红脸关公一样,走路趔趔趄趄,说话口舌打结。元爽脾气粗鲁,趁着酒兴,指着杨氏的鼻子忿忿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箅是我们的娘亲,我们做晚辈的即使犯了法,你也不应该去告发我们。我们给你做寿,多喝了几碗酒,说了些过头的话,你老人家就新账旧账一起箅,去皇后那里挑事生非,看来也未免太没气量了。”

  “二哥别误会,”武艳解释说,“朝廷的事,不要往皇后身上扯,那得由皇上做主。”

  “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皇上是个没主见的人,什么事都得听她的,连奏折都由她批阅。”

  “传闻不等于事实,皇上不会那么慊弱。”

  贺兰蓉和贺兰敏姐弟俩一边一个扯着武艳问:“皇上是个什么样子?妈妈带我们进宫去看看,好吗?”“不要打插,我和你们二舅在说话哩。”

  “二舅今天这么凶,面红脖子粗,我们怕。”

  元庆也插进来说:“二舅一不暗中陷害人,二不吃人,有什么可怕的。”

  “大哥不要话中带剌,”武艳把脸侧向元庆,“我们也很久没有进宫了。你和二哥进门时,我和母亲还在说,不知道皇后近来怎么样,听说她很快要坐月了。”

  “那就请你代我们奏明皇上、皇后,我们要去那不毛之地上任,一个月两个月赶不回京,他们喜添龙子,我们做舅父的无法给小外甥贺三朝,喝喜酒。请皇上、皇后恕我们无礼!”说罢,兄弟俩一转背,踉踉跄跄出了门。杨氏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啐了口痰:“两个畜牲,又狡又诈又凶恶,我恨死了他们。”

  “母亲也要劝劝妹妹,咱们毕竞是一家人,留点余地好。万事留一线,今后好相见。”

  贺兰蓉睁大圆圆的眼晴追问:“妈妈,姨娘怎么不让你进宫哪?”武艳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她怕女儿看出她的窘态,装做口渴的样子,站起身来去筛茶喝。杨氏知道女儿难为情,忙替她遮掩:“后宫规矩紧,怕你们适应不了。”

  “我们听她的话,不行吗?”“外婆进宫,再跟你姨娘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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