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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 作者:赵之羽

第28章 从此,古平原不再是一个读书人(5)

  “陈赖子和王天贵还在觊觎我们家的老宅,上次的情形您赶大车回来时也看到了。要是再来那么一出,家里没有个出面应对的人怎么行?所以您得留下。”常玉儿路上就把说辞都备好了,此时左一个理由、右一个说法,常四老爹实在招架不住。

  “可你一个女儿家……”

  “爹,花木兰都能代父出征,我也不比她差啊。您别忘了,从小儿您把我当男孩子养,还教过我骑马呢,再说我也会几句蒙语,兴许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唉!”说到这儿,常四老爹彻底没词了,长叹一声算是应允了。古平原大跌眼镜,没想到这次过五关斩六将,还真要带上个皇嫂,只觉得肩上担子又重了三分。

  太原城几乎天天都有驼队出发去走西口,唯有这一次大大不同,前来送行的人从城门排出去足足有三里地,这里面看热闹的居多。等到了城外的三多亭,武掌柜请了一个戏班子,平地唱了一出“得胜归”,博个大大的好彩头,众人拱手相别。

  驼队行出没有十里,迎面来了几匹马,还有一辆马车。驼慢马快,彼此一错,古平原打眼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险些从骆驼上跳下来。

  马上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张广发还有李钦。他们也看见了古平原,目光中也满是错愕,但却没有收缰,几匹马依旧飞快地奔着太原府方向而去。

  古平原几乎就要催着骆驼去追,但刚起了这个念头,就强逼着自己忍了下来。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自己要是一催骆驼跑了,驼队非散了不可。想了想只得咬牙忍了,心中却落下一个大大的疑问。

  走黑水沼,要先渡黄河。山西境内有名的壶口瀑布,是观黄河的天下第一景,然而要渡黄河,却非远远避开那里不可。驼队沿着黄河往上游走了七天,拣了一处滩多浪平的渡口,将整个驼队运了过去。

  这是第一道关,按照老齐头的说法,如果天气好,一直到黑水沼都不会再有什么险隘。可是驼队偏偏碰上了麻烦,走到晋蒙交界处的枯水河时,大家才惊觉,这条已经十余年没有涨水的河流,却因为今年雨水大,发起了水。

  正因为这条河平素牵马可过,所以河上并没有渡船。眼看着对岸就是康庄大道,偏偏就过不去,驼队的人急得火上房一般,却是无法可想。只能在岸边搭起帐篷,等待水落。

  一连三天,水只见涨不见落,刘黑塔主张牵着骆驼强行过河,老齐头连连摇头:“胡闹,骆驼倒是识些水性,可是这批货却是泡不得水,药材见了水,不都糟蹋了吗?”

  “齐老爷子说得在理,保药材是第一要务,否则就算驼队过去了,也无济于事。”古平原毕竟在行商一事上经验不足,干脆就全盘向领房请教,“照老爷子看,我们下一步是应该等,还是另谋他策?”

  “若在平时,我就说等,等它十天半个月,秋汛过去进了枯水期,还怕水不落下来?可是这一趟,唉,时辰不等人啊。”

  “那是自然,那帮蒙古人不是说了吗,晚到一天,也不收货。”刘黑塔一捶大腿。

  驼队匆匆赶路,为的就是这刻不容缓的一月期限。古平原仔细计算过,黑水沼的确是一条最近的路,从他们出发之日起,若是一刻不耽误,甚至还能抢出几天的时间。这也是他敢在枯水河边一等就是三天的原因,但现在看起来,真的是等不得了。

  “这样的事,我从前也遇到过一回。”老齐头缓缓开口,“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刚刚当上领房,驼队也是急着要渡河,偏赶上浪急打翻了几条渡船,没人肯渡我们。我当时也是年少气盛,一定要赌这口气,于是带着长绳只身游过险流,在两岸搭起一座绳桥。驼手们骑着骆驼,手握绳桥,虽然被冲走了几个,但是大部分人都渡了过来。”

  刘黑塔眨眨眼睛:“看不出齐老爷子你年轻的时候还挺生猛。”他又转向古平原:“古大哥,要我说咱也有样学样,学上一回如何?这次兄弟我下河去搭绳桥。”

  老齐头摆摆手:“不行啊,那一次我们运的是铜器,不怕水淹。可这次的货见不得水。”

  “不!”听了老齐头的话,古平原一直在低头沉思,这时他站了起来,“不见得就不行,我们可以变通一下。”

  “变通?”帐篷里的人不解,齐声问道。

  古平原也不加解释,一掀布门走出帐篷,在河边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观察观察水势,然后看看两岸青山,笑了笑:“好,就是这样。”

  众人都跟着他走了出来,听他这样说,彼此看了看,还是不解其意。

  古平原先唤过来一名伙计,交代道:“你立刻骑马去附近的镇上,去买长绳,至少要二十丈长,没有就让他们现接,一定要结实。”

  伙计领命而去,老齐头走几步来到古平原身侧,试探地问:“古老板,你还是要搭绳桥,那恐怕货物要损失一半以上。”

  “不。这一次我要搭个天梯。”

  古平原的主意是受老齐头的经历启发,他要在两边的山上各找一棵大树,一头高,一头低,将绳子拴在岸两边,利用高低差,将打好包的货物滑过去。这称得上是奇思妙想了,旁人听了都恍然叫好,唯有老齐头脸色变了一变,虽然也说了声“好”字,却显得十分勉强。

  古平原看在眼里,心里头一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按道理说,这样的好主意,如果不是由经验丰富的领房想出来,那便是无能的表现,甚至重一点可说是失职。现在虽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但过后一定会有人说闲话,搞不好老齐头就栽了。

  古平原做事最能为人着想,一念及此半分也没有犹豫。进到帐篷里取出一瓶驱寒的汾酒,满上两杯,一杯递给老齐头,自己端了一杯,环顾众人,朗声道:“大家听好了,我这个主意全是照搬照抄齐老爷子的故事。今天要不是有他老人家在,咱们这趟就算是砸在这儿了。我代表大家敬老爷子一杯。”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老齐头至此脸色已经缓了过来,“花花轿子人抬人”,他是在驼道上混了一辈子的人,人情世故见得老了,立时就明白了古平原的用意。心下感激,面上却不露出来,只将一杯酒吃尽。借着将杯子递还给古平原的当口,低声说了一句:“多谢古老板给我老头子捧场。”

  话说到这一句,交情就已经有了,古平原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

  办法是有了,待到晌午时分,绳子也买了回来,这时候就看刘黑塔的了。只见他脱去上衣、裤子,只留一条底裤,露出一身黝黑的腱子肉,腰里扎一条两寸宽的牛皮板带,板带上拴着绳子的一头。

  古平原不放心,还要再嘱咐两句,刘黑塔豪气干云,听也不听,捧着一坛酒大步来到河边,咕嘟咕嘟连喝几大口,然后将坛子高举过头,双手一较力,“哗啦”一声坛子粉碎,酒浆顺着头顶流淌下来。此时天气已经甚凉,虽是正午也须用烈酒暖身,否则万一在水里抽筋,就是神仙也难救。

  一切准备停当,刘黑塔晃晃大脑袋,一个猛子扎到了河里。他的水性的确是很好,潜在水里的时候多,露出头的时候少,只见绳子在急速地向河里钻。但也正是这样,众人才更加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刘黑塔潜到水里不见的当口,围在岸上观看的驼队伙计们鸦雀无声,直到刘黑塔露出水面换气,这才大声为他鼓劲喝彩。

  “这条河可比我当初渡的那一条要宽,而且水势也急。”老齐头手搭凉棚向河里望,嘴里不停地说道。

  所有人中最心急的还属古平原和常玉儿,刘黑塔要是出了事,他们俩回去没法向常四老爹交代。可此时急也没办法,只能呆呆看着。眨眼间刘黑塔就到了河中央,这里有几个大旋涡,看上去就很是危险。古平原方要拢音提醒,就见刘黑塔浮在水面的身子骤然一沉,竟然就此消失不见。

  古平原急得连连跺脚,常玉儿原本在人群后看着,此时也紧走几步到河边,焦急地张望。众人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声呼唤,只盼刘黑塔能露出脑袋答应一声。正在大家心焦之际,就听河对岸水面一声响,刘黑塔双脚踩水,从水里蹿了出来,两只手已经搭上了岸边的岩石。

  这下子驼队伙计们欢声雷动,刘黑塔回头向对岸高举双手,咧着大嘴笑得甚是开心。古平原这才明白,原来他这是故炫绝技,潜到河底摸着石头过了河。要说这也真是艺高人胆大,河底暗流湍急,要是一个不稳被暗流撞到尖石上,就是十个刘黑塔也没命了。

  古平原苦笑一声,按下后怕的心,指挥着伙计们系绳子、运货物。这边又分出人手,搭着绳子过河去帮刘黑塔的忙。一直忙到月上梢头,所有的人、骆驼和货物才都平平安安地到了对面岸上。这时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老齐头和年轻领房领着一帮人搭帐篷,生火做饭。

  古平原来到刘黑塔身边,一拳捣在他的肩上,眼里却是笑意:“方才我还真以为你沉到底了呢。”

  刘黑塔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让古大哥你担心了。我就是图个好玩,其实这水根本就不在我眼里,我三岁的时候就能潜在水里抓鱼了。”

  “那下回也不许你这样。”常玉儿走过来,拿出“钦差”的身份,她刚刚也是吓得不轻。

  “想不到你水性这么好,倒叫我白担心了。”别看古家村外就是新安江,古平原却是半点也不通水性。他的授业恩师谨守孔孟之道,从小就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因此凡是危险的地方都不许古平原去。古平原想起老师的话,又想到此番一行何止“发肤”,压根就是拿性命去赌,不由得有些感慨。

  “古大哥,你在想什么?”刘黑塔见他出神,直接问道。

  “哦。”古平原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小时候的事。对了,刘兄弟,你是老爹的螟蛉义子,怎么没跟了老爹的姓?”

  一句话问得刘黑塔敛了笑容:“这就是老爹厚道。我七岁那年,汾河发大水,我家的村子整个被冲了。爹娘只来得及把我丢到一个木架子上,就被水冲走了。等我醒过来,就已经躺在常家的炕上了。后来听邻居说,当时上游冲下来东西,别人都挑值钱的捡,只有老爹看我还有口气,就把我抱回了家。”

  常玉儿对这段往事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此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刘黑塔说到此便沉默了下来。古平原知道他在感伤前事,也不来催他,刘黑塔过了一会儿又道:“别人都笑老爹傻,正好膝下无子,捡了个儿子却又不叫他改姓。只有老爹私下对我说,不能让老刘家绝了后嗣,所以坚决不许我改姓。”

  古平原大是动容,叹道:“常老爹虽是商人,行事却比那些饱读诗书之辈更具侠烈之风。”

  “哼!商人怎么了?”老齐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听见古平原这话,冷笑一声,“我记得去年夏县蝗灾,官府要我们驼队商会捐钱,大家一想都是乡里乡亲,大大小小的驼队一共凑了四百两银子。后来一打听,这笔钱到了夏县统共就剩下了不到四十两,其余的都被那帮狗官一层层扒了皮贪了污。要说那群当官的哪个不是读书人,却心地龌龊得连我们这帮下三滥的脚夫都不愿与之为伍。”

  古平原闻言一震,只觉得老齐头的话与自己恩师的话,在心里撞来撞去,一时竟不知哪个才是金玉良言。要说他被流配这许多年,眼里看的,耳里听的,早就知道当今之世圣人之言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此刻被老齐头一语揭破,竟隐隐觉得自己当初被革了功名也不是一件坏事。

  “老齐头,话别说得那么糙,古大哥也是读书人,我看和那些当官的不一样。”刘黑塔粗中有细,见古平原变了颜色,担心他心里难过,故此用话解劝。

  “别说当官的了,就是咱们山西的那些缙绅老爷,不也都是与官府一个鼻孔出气,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老齐头方才也喝了几杯暖身,此刻酒一上头,也顾不得看别人的脸色,只图说个痛快。

  “我看这话说得也不错。”常玉儿一直没说话,此时开口道,“那王天贵身上听说也有捐来的功名,太谷的县太老爷更是进士出身,还不是沆瀣一气,心黑如墨,专拣着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过不去。”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状元郎。”古平原背着手念了几句诗,眼见天边云开月明,不知为何竟心情大好起来,对着面前的大河一声长笑。身后的刘、齐二人面面相觑,暗想这位读书人发了什么诗性,却不知从这时起,古平原已经不再是读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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