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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1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1)

  小武是南昌县青云里的亭长,自小拜同里的退休老吏李顺为师,学习法律条文。三年过去,水平很高了。李顺也很赏识他,想以自己的老面子,推荐他到南昌县当个狱吏,比如狱史、令史、小史什么的。但是不巧,所有职位都满员。县令王德碍于李顺的面子,也禁不住李顺一个劲地夸奖小武的才能,就让他先在青云里担任亭长。

  亭长这个官职,在有勇力者看来,是一个好差使,任务就是监察整个青云里内的各种不法活动,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并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务,比如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本朝的高祖皇帝就是从亭长干起,通过交接群豪,逐渐发展壮大,最后夺得天下的。做亭长的任务只是日日在闾阎巡行,如果发现哪个健壮的男子四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严加盘问,甚至可以马上收捕。小武还有两个职位分别称为“求盗”和“亭父”的副手,顾名思义,“求盗”就是协助小武捕人的;至于“亭父”,一般用来使唤打杂。捕人这种活可不是好干的,得自身孔武有力才行,否则对方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理所当然要拔剑反击。小武是个懦弱的人,因为他本身生得秀气,闾里的不良少年们也都公然藐视他,所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不大好。县令对小武非常不满意,李顺也很忧虑,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他知道小武的特长不在于逐捕盗贼。不过王德可不会管这些,总有一天他会派人把李顺叫去,宣布褫夺小武的职位。一旦职务真的被免,就意味着小武丧失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不得不同其他人一样下地耕种了。小武对此自然也有清醒认识,他很着急,然而无计可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个考察他的机会来了。

  原来这时南昌县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人是个女性,地位很低,是一户人家的婢妾。而且她本人不过是受了伤,并没有丢掉性命。只不过这狱事发生在县廷附近,可谓明目张胆,县令十分震怒,如果狱事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太守那里的话,他今年的考绩就完蛋了。他立即组织了一个察狱1小组,总共四个老练狱吏,到处寻找蛛丝马迹。但是罪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枚契券,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老吏们冒着酷暑,勤奋劳作了几十天,一无所获。受害人的主人家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叫人来县廷催问察狱结果,声言再没有消息,将制作文书上讼郡府甚至长安廷尉府。县令王德吓得满头是汗,他想起了当年县廷的察狱干吏李顺,急招他来商量对策。两人客套一番之后,王德提出,希望李顺出山,帮他一把。李顺为难地说,在明廷2面前,臣也不说假话,臣之壮也不如人,今垂垂已老,体力不支,恐怕无能为力。如果明廷不弃,臣倒可推荐一个人,相信他不会辜负明廷的期望。县令急道,谁?如果能帮我察探出这起狱事,今年本县的考绩不负殿3,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报答的呢?李顺道,青云亭亭长沈武。他?县令拉下脸来,先生是在耍我吗?他连一个亭长的粗活都干不好,察狱这般缜密的事,怎么可能胜任?

  李顺叹了口气,明廷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各有其长,亦有所短。明廷不知么?我大汉开国功臣陈平名节不修,而为高祖皇帝六出奇计,遂定天下。即如当年淮阴侯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任以亭长,一样的会软弱不胜任4。但是封坛拜将,指挥千军万马,却能驰骋疆埸,斩帅搴旗,建立不世之功勋。臣这个学生沈武心思缜密,文法娴熟,又未必不是如此啊。县令惊道,先生休提反贼韩信——如果沈武真如先生所说,我倒可以试试。不过时间紧迫,我只能给他半月时间,如果能察获,定当请求郡府嘉奖。如果不能,他的亭长之职,我也不能替他保住了。青云里现在盗贼公行,实在很令我难堪啊。

  小武接到县廷传达的文书,暂时调用他任县廷贼曹令史5,主察卫府剽劫案,不禁大喜。他匆匆赶到县廷,拜见王德,客套过后告别,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察狱劳作中去。首先,他传唤了受害人,也就是那个名叫卫缀的婢妾。她身材中等,面庞白皙,一看就知道是大族畜养的上等奴仆,不参加繁重体力劳动的。如果是干粗活的奴婢,则远没有这么光滑的脸蛋了。也难怪她的主人对其遇刺表现得那么愤怒而急切,乃至敢于对县廷长吏说那样具有威胁性的话。当然,这也因为现在朝廷为政稍微宽缓,如果上溯一百年前的秦朝,官吏权力通天,一个县令的威力足以让你破家,哪里还敢如此嚣张。

  这真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小武坐在堂上,犹自做梦一般。好一会,他回过神来,语气凝重地诘问,你叫卫缀?案发那天,怎么去了旗亭市场?

  卫缀怯怯地瞥了小武一眼,又垂下眼帘,说,回令史君,主人差遣婢子去购物,婢子哪敢不去呢?

  小武嗯了一声,不假声色,可是我查阅过,那天市场停市。县廷出了文告,由于本县郊外蝗虫为灾,特地征召全县精壮黔首6,全部赶赴田场杀灭蝗虫,乃至无法开市,这你难道不知么?

  令史君所言的确不虚。卫缀似乎胸有成竹,不过婢子当时也的确不知道这事,只是到了市场,才发现旗亭7的大门紧闭,路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婢子只好提着一千二百钱回来了。

  哦,小武点了点头,你被袭击的场景是怎样的?再复述一遍如何。

  卫缀登时脸色惨白,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有点微微打抖,回令史君,那天的事婢子简直不敢回忆,想起来真是太恐惧了。当天下着大雨,婢子孤身一人,走在县廷左边的小巷子里,路很难走,到处是泥泞。婢子左手撑着柄雨伞,右手提着那一千二百个铜钱,更加吃力了。才走过巷子不到一半的路程,突然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向婢子背上一推,婢子吃不住,迅即往前扑倒,一头栽进泥泞里,就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会才醒过来,发现紧紧缠在手臂上的钱索不见了。婢子当时号啕大哭,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令史君想想,一个做人奴婢的,每月工钱也没几个,怎么赔得起呢?婢子当时边哭边大声尖叫,这时巷子旁边的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后来据说她的名字叫蒋琛。她看见了我,立即双手捂着脸,显出很惊恐的神色,随即也尖叫起来。起初婢子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满脸泥泞,夹杂着血迹的狼狈样子吓坏了她。但是婢子接着发现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婢子的背,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插——刀……插——刀……”,婢子更是大惊失色,因为这时婢子才发现自己背上剧痛,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刀柄,正插在婢子的右肩上。婢子想自己这次真要死定了,捏着那刀柄,不敢拔出来,心想要是一拔,就会死掉的,血会止不住。后来来了人,也来了医工,他帮我把刀拔出来,又用药覆住伤口。那刀大概长九寸,幸好没有插得很深,只进去了一半,否则婢子就不能在这里回令史君的话了。那天的场景真是很恐怖,婢子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啊。

  卫缀几乎是边哭边说这些话,但是,显然她的口才不错,语句完整连贯,没有任何窒碍的地方。小武暗暗赞叹:难怪主人如此宠爱她。换做是自己,也会对之怜惜的。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你说背上受到很大的力量推耸,那自然是个大男子了。只是当时小巷子里那么安静,地上又泥泞难走,一个男子尾随你走了大半个巷子,肯定发出了不小的声响,为什么你竟然没有一点察觉呢?

  卫缀愣了愣,那天下着不小的雨,婢子撑着油布伞,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大概因此让婢子有些走神,没有从中辨认出来自身后的脚步声吧。再说那天虽然是清晨,可是天色晦暗,婢子心里也有点慌张,只顾急匆匆赶路,没太细心管后面了。

  那你之前在街市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吗?小武道。

  卫缀道,碰见过的,有几个老妇,但是都不认识的。”

  哦,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没有熟人能证明你的行踪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到底是谁可能这样暗算你呢?

  这个年轻的女子抬起头来,两眼泪光闪闪,迷茫地看着面前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关系不那么好的人,比如别的婢女和你有过恩怨、争吵甚或相斗的;或者是否有和你存在利害关系的人,比如给你作过财物担保的;或者同里、相识甚至以前的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看你现在地位特殊,一直在考虑谋夺你经手的财物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

  没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向主人争宠,和同侪的姐妹们都相处得很好。也从未有向别人借钱、购物赊欠之事,和庸保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我的兄弟们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谋劫我钱财的企图。

  小武心里隐隐有气,这是什么话,我所考虑的各个方面,都被她轻巧地一一荡开,难道她的品行就这么清白无暇?再说,她否决起来几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快了吧。但是,她说得毫无窒碍,我也不好就此加以切责,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无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案上敲动,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两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规律地上下抖动。谁都应该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件狱事不破,他可真是没脸活下去了。老师李顺在县令面前那样地褒奖他,简直为他押上了一生的声誉,如果他这个号称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却在最需要他发挥才干的时候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且不说他日后再也没法吃察狱这碗饭,光是这份羞辱就足以让人不忍偷生于世。

  他神经质地抓住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长约九寸、中脊突起的小刀,刀柄处是个铁环,上面有个凸起,是浇铸不匀所致。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这刀看了半天,脑子里没什么主意,目光随即游离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这枚竹券长约一尺,上面刻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有点像市场买卖货物用的凭证。于是他心头一亮,问道,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这枚竹券不是婢子的。婢子当时晕倒醒来,它就落在婢子的身边,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卫缀这时泪光消失了,她的话语很坚定,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问到这里。小武转过头来,对着旁边肃立的小吏和书胥发下命令,你们先分头去市场,找那里的商人询问一下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到底值钱几何,回来向我报告。

  不知怎的,小武觉得整件狱事有点奇怪。事发当天,县府的胥隶们早早去各个乡里巡回宣告,今天各乡里精壮黔首全部出发,去郊田捕杀蝗虫。本县经常有蝗灾,今年又是蝗灾最严重的年份,如果不及时杀灭,不但无税粮上交,全县还得靠朝廷从他地运粮来救济,而今年的考绩,自然要远远落后于他县的了,很可能在整个郡垫底。所以即便如卫缀的主人这样的豪猾大族,也必须派出所有强壮的男子和奴仆,协助官吏的灭蝗计划。文书早就下达到他的府第,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而卫缀当天却提着一千二百多钱去市场购物,委实有点难以理解。他看着油灯下那些漫不经心的胥吏们,心情烦躁地说,难道那枚竹券的线索果真一无用处?你们询问过市场的所有巨商大贾了?

  胥吏们本来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碍于县令王德起先的交代,要他们在察狱期间,完全听从这个小吏的命令,不能有丝毫的推诿,他们也只好假装恭敬。我们的确问过所有的商贾。其中一个胥吏说,他们只说这枚竹券像是贩运缯帛这行当的物事。他们还细细数过券齿,有十一个之多,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的价值。这盗贼可真是损失大了。

  损失什么,这当中其实大有问题。是的,有问题。小武叹口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想骗我们上当。试想这个贼人一推之力,可以将受害人击晕,让受害人完全来不及有求救的举动,他的强壮、野蛮和胆大可想而知。而当时全县男子几乎都去了郊外捕蝗,整个县相当于一座空城。那贼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动手,而绝对不可能慌张到将可以兑换大额钱币的竹券丢下。再说一个身家不菲的人,也完全不至于去做盗贼,我大汉刑法严厉,比亡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抢掠一千一百钱以上,斩右趾为城旦8。一辈子都废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的人,何必冒这个险?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枚竹券是伪造的,贼盗丢在现场,是想故意引诱我们上当,让我们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而且你们也的确没有探查到这枚竹券的左券9在哪里。那么很明显,这枚竹券根本就没有左券,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齿相合,可以用来兑换现金的凭信。我看在我们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想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那个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过的小刀,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这枚竹券,还能怎么办呢?我认为只有从这里入手,再试试看。

  说说你确切的意思?小武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是县府正式的高级掾吏,这帮人也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会知道我厉害的。小武心里恨恨地说道,你当我真的那么疲软无用么?

  那胥吏大声说道,立即拘捕所有值得怀疑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10、富家奴仆、不事产业的大男子、其他县的人员在本县无暂住文书券契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严加拷掠,必定能有所收获。

  大汉的律令倒是允许我们做。小武想哼一声,但是没敢哼。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把鄙视挂在脸上让他们瞧的时候。为了将来,必须有点隐忍。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样该拘捕多少人呢?本县的牢狱无疑容纳不下,怎么办?况且为了一个小小的剽劫案,搞得这么大声势,毕竟有不很好的影响,王公肯定也不想我们这么做的。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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