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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3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1)

  小武疾步走到西厢,有点抑止不住自己的热切,声音沙哑地呼唤另一个文书吏,快,帮我把“县廷卫氏剽劫案”的案卷拿出来,还有现场发现的一应物品,包括凶器。他喘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因为狱事的久无进展,使他在县吏面前有些羞涩。他觉得自己应该装得若无其事一点,如此急匆匆显得有重大发现的样子,万一思路又断了线,惹来的又将是一番嘲笑。虽然他近来收到的嘲笑已经很不少。

  文书吏斜了他一眼,也懒洋洋地走到墙边的一列柜子前,其中一个柜门上用朱色墨迹写着“太始四年”的字样,他拉开柜门,捧出一摞竹简,放在案上,顺手他把竹简摊开,那柄九寸长地小刀滚落了出来,刀上的血迹并没有擦拭,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磨洗,发出暗红的阴冷之光。

  那刀沈令史不是早看过了吗?文书吏看见小武一幅深沉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样的刀市场不知有几千几万,从这里绝对发现不出什么凶手来的。

  小武并不理会这个文书吏的唠叨,虽然他现在很想一个嘴巴把这竖子打到墙角,如果他是真令史的话,他一定会的。现在他只能假装没听到,脸上抑止不住地阵阵发烧。他强自凝神盯着那刀,严格地说,那并不能叫做一般的刀,一般的刀有三尺长短,可是这刀只有专用的书刀那么长,大家口头上都称它为“拍髀”。寻常的黔首们也大多人各一把,挂在腰间,走动时刀身晃动,不住地拍击着大腿,称之为“拍髀”的确形像。刀的把手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刀环的下部靠着把手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缺口处不大规则,有突出的裂纹。是了,这柄刀当时并没有留下刀鞘,如果能查到刀鞘的下落,那狱事就可能有重大进展。小武自言自语道。

  那个文书吏依旧嬉笑着在旁边插嘴道,如果我是盗贼,我才不会保留一个只值几文钱的刀鞘。如果把那鞘扔了,岂非永远也破不了案吗?一个失去了刀的鞘有什么用呢?贼盗宁愿留下一柄价值几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这几文钱的鞘?况且他不是掠走了卫府的一千八百钱么?那可供他重新选购六十柄崭新的好刀了。

  你大概是在跟我抬杠吧?小武抬起头来,我知道你是以父荫得为书吏的,从小衣食无虞,怎么能理解一般黔首们的想法呢?汉十三年西陵县剽劫案,案犯乃一无爵士伍14,他以一张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户东阳氏,劫得三千钱,翻垣逃跑时弓从肩上滑下。他舍不得那张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被东阳氏族人得到机会,将其斩伤,送官黥为城旦。文皇帝八年,汝南郡洛阳县大男子15有爵不更陈无忧,盗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抢掠随葬珠玉而逃,又持剑击伤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斩左趾为刑徒。当时他本来可以逃脱,只是因为返回寻找他不值几文的草履,被追贼吏发现踪迹。倘若依你的见解,这两个案犯仅仅因为掠得大量金钱就会随意丢弃不值几文的东西,那就不可能被抓住了。所以你的看法虽然有点道理,却也未必没有破绽。我觉得现在找到这刀的主人是未必不可能的。

  那就看你的好了。文书吏嘟哝了一句。他似乎有点不服气,但是面前这个代理长官对案例的熟悉也的确让他无话可辩。这个畏懦的书呆子。他继续嘟哝道,往文书曹的公房回走。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狱吏跑了进来,令史君,我们抓了几个嫌疑犯,刚收押在圜室,等君前去讯问。

  哦,你们为何觉得他们有嫌疑?小武有些奇怪,是不是外地客商?本县的男子大多已经梳理一遍了。

  令史君放心,这个名叫婴齐的狱吏面目俊秀,出身本县大族,叔父婴庆忌现在是豫章太守属下的功曹史16,德高望重,因了这个关系,所以本县掾属对婴齐一向客气。婴齐自己为人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对小武也温恭有礼,和其他掾吏的傲慢神色截然两样,所以小武见了他,才觉得心中温暖。此刻他解下背上的竹筒,仰头喝了口水,欣快地说,这两个人我们已经跟踪几天了。他们日日没事可干,其中一个白天在市亭乱逛,晚上睡在邮亭的后墙下,看来是个游惰齐民17。另一个更奇怪,每天下午从家里出来,并不去田间劳作,而是直奔市场。却又不从事任何买卖,只在旗亭的墙下来回游荡,显得无聊之极。等到黄昏日暮,亭楼上的大旗降落下来,罢市的鼓声响起,又逍遥地回去。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小武沉吟道,这后一个的确可疑,我们现在就去验问,希望能发现什么线索。另外,我刚才又有了一个想法,正在想如何能够实施。他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想他们又要笑我了。

  令史君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婴齐也轻轻地说,虽然这些天劳顿而似乎没什么突破,但是看令史君的思维,新方法层出不穷,又合情合理。难道像他们那帮人,只知道捕捉良民,大肆拷掠反而高明了?前此诏书屡下,文末总要加上一句“毋趣聚烦民”,可惜皇帝陛下近年来性情大变,用法严苛,各县、道18也基本上以拷得罪人为上,能就此嘉奖升迁。那敦告办案不要惊扰百姓的话却成了一纸具文了。这次拷掠而死的无辜良民又有十多个,他们倒不笑反省自己的刻薄寡仁,当真让人气愤……

  小武赶忙止住婴齐的话头,婴君休要说这些话,虽然是忠言诤语,只怕传出去就变样了。我们还是赶快去验问嫌犯要紧。

  县廷的别院里,惨叫声如沸腾的开水一般。这是个宽阔的院子,有三进三出,院子四周都是回廊。第二进的西侧,是个单独的小院子。东南角还种着一畦蔬菜,西南角则是个马厩,系着数十匹健马,打着响鼻。西北角则是一块小平房,搭着悬山式的屋檐,像个亭榭一般,亭榭里面,一边的砖地上放着一堆黑糊糊的刑具,两个男子正在接受拷掠,一个男子衣服还算洁净,他帽履周全,身体健硕,正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他身上有几个脚印,但衣服没有破痕。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乎几个月没有洗沐了,他现在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看不出到底被竹杖鞭笞过多少下,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正在呵斥道,你这贼刑徒,再不招认,仍旧是死路一条。另一个狱吏扔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左右的竹片,作出要下击的样子。竹片又薄又细,鞭笞的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沾满鲜血的毛笔,犹自向下滴着血珠。

  婴齐叫道,沈令史来了,你们先停下,让令史君来验问,不要随便拷掠。朝廷发放的《封诊文书》和《为吏之道》没有读过么?随便拷掠刑徒,是有伤皇帝陛下爱民之心的。

  几个狱卒见是婴齐,不约而同地笑笑,说,婴君在县廷呆了几年,还是如此温良,像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怎吃得了我们这碗饭……那就让沈令史来验问罢。不过期限紧张,会簿之日眼看就到了。沈令史还能干得几天这差事呢。哈哈,当亭长的人,竟也这般手软,恐怕难成大事啊。

  小武脸上又有点发烧,不过他不想跟这几个不知死活的竖子磨嘴皮子。他早发誓不跟他们生气,虽然他怎么也做不到,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把胸中的那口恶气压下,径直走到那两个疑犯跟前,低沉地命令道,扶起他,请医工给他用创药。然后跨过他的身体,走到那个跪着的健硕男子跟前,转了两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转到这个男子的腰带上,心中顿时狂跳。

  这个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丝带,左腰处挂着一个铜扣。小武差点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暗道,是了,那是挂刀的地方。依这铜扣的大小来看,必定是挂一柄小刀的。他转首面对婴齐道,这就是你说的每日在旗亭下游荡的那个奇怪男子么?

  婴齐应道,正是。刚才我去向令史君报告前,已经对他略略问过,他三十二岁,爵位只是个公士,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的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皇帝陛下今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在家中为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

  嗯,小武赞许地对婴齐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不平衡而为非作歹者。他转向那个男子,厉声问道,你以何为常业?难道不知汉家法令,平民黔首不事劳作者皆当有罪论处吗?你每日去市场干什么?可有市藉19?如果没有市藉,又怎么天天在旗亭下游荡?必有奸宄不法之事,若不老实招供,只怕要吃皮肉之苦。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那个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两个狱吏七手八脚的,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像拖着一具尸体,到门外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迹追随他的踵跟。

  那男子抬起头,他虽面目粗野,见了官吏仍旧有些畏惧。他飞速地瞟了小武一眼,又低下头,求令史君宽贷,小人老实回答就是。小人家住县南洪崖里,家里确有长兄。不过小人几世清白为良民,刚才众多吏君说小人剽劫杀人,实在冤枉,小人怎敢干这样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烦躁地打断他,新捕来的嫌犯很少有主动承认自己犯法的。你说说,你以何为常业罢?小武道,难道果真名隶市藉么?姓名为何?我将调阅县廷户曹所藏的黔首市藉册,确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气,道,小人名为韩孔,家贫为人帮佣过活。前月因一场小小的过失,被主人辞退。父母早亡,家有长兄,悭吝无情,不容我倚靠,无田地可以耕种,只好每日去市场游荡,希望捡些残汤剩饭充饥,哪里敢剽劫杀人啊……

  那么你的佩刀呢?小武打断了他,突然大声喝问。

  韩孔吓得抖了一下,一脸茫然,什么佩刀?小人从不耍刀弄棒。不知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武怒道,胡说八道,你既然并非名隶市藉,难道连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练也敢不参加么?如果真的没有参加,已经是废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浅,起码要髡钳20为司寇21。事到如今,还敢诡辩?不知道县廷的决狱曹既然进了,就万没有轻易放出去的道理。

  韩孔嗫嚅道,令史君所说的是。但是小人除了公事征调,平日并不舞刀弄棒。

  小武冷笑道,我提醒你一句,你腰带上的铜扣,那不分明是挂刀的吗?铜扣处的腰带还有小块地方颜色与他处不同,看起来要深一些。那分明是曾长久挂刀的痕迹。还敢抵赖?

  韩孔脸上肌肉抖动,叫道,小人冤枉,这件衣服是小人在旗亭边拣到的。小人穷困,衣不蔽体,一直用麻绳系腰。倘若小人知道拣条革带就会惹来杀人官司,那是宁愿光着身子也不会的。

  旁边的狱吏早耐不住了,其中一个提起竹杖照韩孔身上鞭了一下,另一个冲上前死死揪住他的发髻就要往亭柱上撞。小武叫道,诸君请住手,作为好的狱吏,是不该刑讯逼供的,这不符合皇帝陛下的爱民之心。诸君且去休息,我有办法叫他招认,并且死无怨言。

  小武和婴齐两人回到决狱曹,吩咐文书掾吏,立即拟订一份命令,说卫府剽劫案不日可破。婴齐喜道,令史君真的如此有把握么?小武笑了笑,道,你没注意到这韩孔谎话连篇么?他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偏生要装出一幅饥寒交迫的样子?试问衣食不周的人可有这般肥健的?我看他手掌上起茧的部位,又分明握惯刀剑。问他秋季乡里例行操练的事,偏生又装得愚昧无知。凡是喜欢撒谎的人心中无不有重大隐情。他目光凶悍,却装得害怕之极,体如筛糠。腰带上分明有长期佩戴短刀的痕迹,却抵死不肯承认。传令下去,立即移书本县各乡、亭、市、里,传告给亭长、三老、乡正等各办事官吏:

  豫章郡南昌县洪崖里有爵公士韩孔,出入居处不节,又无耕作产业。县吏以游惰不力田将之逮捕,经决狱曹验问,得韩孔居处出入不节状。且颇廉得他隐情,衣带故有佩刀处,而今无佩刀。瞻视应对甚奇,不与他人等。今韩孔应对曰:家贫,无耕作产业,雇佣人家。未尝配髀刀,亦未尝盗且杀伤人,无所坐罪。然诸狱曹掾杂问,以为卫府剽劫案,韩孔最具嫌疑。书下,各乡、里即传讯所治下黔首百姓:凡所接受韩孔衣服、器具、钱财者,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毋敢有所隐。知状而弗诣县吏者,与贼同罪。太初四年六月癸卯。决狱曹守令史武、文书掾吏忠。

  那个叫忠的文书吏傻傻地看着小武滔滔不觉地口授命令,惊讶异常,对小武的胸有成竹颇为怀疑。开始他还有些不屑,但看到小武侧对着他的剪影,似乎凛然如霜,也不自禁地受了感染,埋头一丝不苟地书写。平日里时时推托写错了字,或者以书刀削治简牍,延宕公事的举动,这会全忘之脑后了。虽然他心底里还有一些不服气,毕竟单纯地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而惊扰所有黔首,和前此县吏们拷掠所有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以求得线索的做法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不过既然这个代理长官现在的神色显得成竹在胸,相应的脸上也增添了一份坚毅,这让他看上去有种无法言传的人格魄力。这就是官吏应该显现的气度,大概,那些二千石的大吏,他们的官威恰恰不在于他们每月有多少俸米,而更在于他们在坐曹治事中逐渐增长的那份自信罢。

  沈君相信定有人会把那刀鞘送交县廷来吗?婴齐低声问小武,还是相信韩孔会将劫掠到的钱财送人?这个恐怕很难吧?

  从这人的出身及生活习惯来看,他应当不是喜欢挥霍的人,所以,他劫掠的钱财一定是不会大方地分给别人的。也正因为此,他舍不得丢弃那刀鞘,就像贫苦的黔首们会下意识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块烂布片掖在怀里一样,我相信这几日一定有新的线索。婴君,小武顿了一顿,听说君之叔父在太守陈府君中做事,那边可有什么异常的消息没有?我前几日听县令王公说,最近东南诸君流民增多,恐怕局势不稳呢。

  婴齐轻笑了一下,道,家叔父一向为人谨慎,我问他太守府院子里的松树有几棵,他都是死活不肯说的,并警告我为狱吏一定要廉洁敦悫。君此番破获这件狱事,一定会获得最上的考绩,还将以善于察得隐微疑难狱事闻名于全郡,甚至能获得“无害”的荣誉称号。虽然这事算不上巨案,但因为涉及的是旧濮阳大族卫氏,据说还惊动了长安的御史,御史寺切责文书已经两次下到新淦22。令史君如果成功,非但不用回去任那亭长,甚至可以调进太守府补百石卒史23。我知道令史君一向志向远大,由卒史而登进县令、太守,甚至京兆尹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笑,不发一言。他仰首县廷东北角高大的阙楼,叹道,乌雀飞兮长安漫,登阙楼兮安能见!知我者婴君也。

  县廷的楼钟响了数下,忙碌了一天的县吏们纷纷走出了院子,留下一片慑人的死寂。此时,远处也传来了旗亭罢市的桴鼓之声。

  第二日一早,小武刚走进县廷的大门,婴齐就迎上来,喜笑颜开地说,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个丢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

  真的?小武大喜,快说说具体情况?

  婴齐拉过身后一个身着浅绛色麻衣的狱吏,道,快向令史君禀告具体情况,这件事很紧要,卫府剽劫案的破获和这密切相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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