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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13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3)

  小武感激地说道,有邑君从中出力,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关照,即便不成功,下吏魂归九原,也要结草以报大恩。

  公孙昌二人冷眼看着小武,奇怪地对靳莫如说,邑君,你怎么还这么感激他?若不是他们守职不力,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群盗?现在都尉和丞属都惨遭杀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将流播天下,他们这帮小吏,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靳莫如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道,都尉本来就主管一郡的盗贼和甲兵,怎么能把责任推到一个小小县吏身上?昨日贼势那样强大,即便调拨所有县吏,也只是孤羊入群狼。如果当初都尉治郡严谨,哪里会有那么多盗贼?也不知道每年考核,他们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公孙昌越发诧异,邑君怎么这么说?高府君可是令夫君,又是鄂邑盖公主举荐来的,恐怕不好说他不尽责吧——邑君是不是太累了。

  妾身现在很清醒,靳莫如依旧一脸冷漠,妾身一门五侯,世受皇帝陛下隆恩,绝对不会做朋党为奸的事。即便是妾身的丈夫,只要的确失职了,妾身也只有告诉家父和家兄,如实奏明皇帝陛下。沈县丞年轻有为,吏材明敏,行事果断,如果不是他,又哪里能捕获朱安世?恐怕整个县都要遭群盗残劫。况且——南昌县是军事重地,不采取权宜之策,击灭群贼,那损失更是无可弥补。

  公孙昌还想说话,他的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挤出一点笑容对靳莫如说,邑君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是我等见识浅陋罢。我等暂且告退了。

  他们两个人走出去,转过弯,公孙昌低声埋怨道,靳氏怎么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点悲伤,反而汲汲为一个小吏辩解。

  他大嫂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她父亲和兄长现在正得皇帝陛下宠幸,咱们惹不起。况且,我听说她对高府君并不喜欢,只是慑于皇太子的威势,才勉强出嫁的。

  公孙昌不悦地说,家叔官拜丞相,号称万石君侯。他们一门五侯,也就仅仅抵得家叔一个,何况我堂兄下狱前还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别提你叔叔了,在他前头,皇帝陛下已经杀了好几个丞相。你叔叔当时听说拜他为相,不是吓得痛哭流涕,要皇帝陛下收回成命么!唉,现在皇帝陛下对你叔叔又不满意,真是让人辗转反侧。我嫁到你们公孙家,想来想去,恨不能放弃劳作,干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钱财全花个干净,免得将来伏斧质断头时后悔。

  公孙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忧伤,哪里就至于到那地步。现在家兄死了,对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刚才说起高辟兵那头肥猪,的确是可笑得很,据说他很早就不能人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岁。也难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了。刚才那个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说说看,那靳氏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啊?

  大嫂挣脱他的手,你疯了,在这外面——如果被人看见告上去,我等就都完蛋了。你也知道,叔嫂和奸,要判腰斩——你别提人家高辟兵了,你阿兄在床上难道就行了?如果他行的话,我怎么会和你搞上。说来好笑,豫章郡都尉和都尉丞,两个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整个郡盗贼横行了。人家靳氏年轻貌美,嫁了那么头肥猪,也的确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领会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没什么不对。郎才女貌,倒也挺般配的。不过那小吏出身贫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门千金做妻子,恐怕也是做梦。况且,他的脑袋这回保不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管他娘的。公孙昌道,总之我们刚才的表现是必要的。不能让人说家兄、夫君死了,没有一点悲伤和义愤的神色。现在我们静等长安报文,很快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小武送走了靳莫如,在县廷的堂上打转,他要试试,能否让朱安世开口。然后,他下定了主意,提着一匣酒菜,进了关押朱安世的密室。

  朱安世颈上戴着铁钳,手上戴着桎梏,脚上戴着铁釱47,全副武装地箕坐在草席上,看见小武,脸上表情很是漠然,道,小竖子,还跑来干什么?有种就将老子一刀杀了。

  小武笑道,想和大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辅旧闻。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说趣事旧闻,老子胸中还真有不少。不过你这小竖子前倨后恭,定然不是想听趣事来的。酒菜我笑纳了,趣事可以讲两桩,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罢。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打开朱安世手上的桎梏,又给朱安世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道,请大侠莫怪,职责所在,不能不捕你。

  朱安世揉搓自己的手腕,骂道,老子手都麻了,劳烦你给老子喂一杯。

  小武长跪道,敬闻命,敢不听从。将酒杯递到朱安世唇边,朱安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道,你这小竖子倒懂点礼仪,知道敬重长者。刚才不怕我出手将你卡死?

  我死倒不足惜,只怕朱大侠活着比死还不如,这种卑劣的事,只有最不要脸的人才会做罢。小武笑嘻嘻地说,又撕了一条狗腿递给朱安世。

  朱安世接过鸡腿大嚼,一会笑道,你很会谄媚,这点我倒是没想到。

  小武道,我要是会谄媚,就不止现在还做个守县丞。

  两人边说边觥筹交错,小武一个劲问朱安世的辉煌经历,朱安世好像憋久了,慢慢滔滔不绝起来,一时醉醺醺的。小武假装不经意问道,朱大侠,君知不知道,这天下谁最迫切想捕获君?

  不就是刘彻吗,朱安世叹口气,妈的,没想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来年,失手栽在你这小竖子手里。不过说实话,老子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顾一切的击斩法,当时真有点犯糊涂了。

  小武笑道,朱大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顾了一切,仍旧是个死。谚语说得好:“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总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朱安世点点头,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脑袋也不能留到今天。虽然你只是个小竖子,我觉得比那帮浪得虚名的酷吏强,有我们豪侠的风格。

  小武又劝了他一杯,道,臣从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以榜样的,可惜体素羸弱,家又贫困,不足以交接游侠……唉,臣有一点死活想不明白,君怎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他难道和君的指使人有关吗?

  小竖子,你倒是很聪明,如果要问我指使人是谁,我自然死也不会说。朱安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得罪公孙贺?那个老竖子,他儿子当初跟我交情还不错呢。在长陵居住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居。他原来是北地郡义渠的胡人,一个戎狄而已,后来归顺汉家,在军队里混,随着军功积累,慢慢升了官。他儿子是个混蛋兼财迷,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结伴去挖三辅的富家坟墓,劫掠贵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阴事都足以腰斩。不过,我们的交情一直还不错。这次我逃出三辅,投奔东南,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还给了我不少金银,算是很讲义气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间计啊,难道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

  小武笑道,可是君刚才说的已经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就你一个人在这,没有旁证,你当不了证据的。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义气不能不要,否则还怎么出去混?

  嗯,的确,这也是臣佩服你们的地方。不过,君虽然讲义气,未必公孙敬声一家会像君一样。他们不是大侠,他们是汉家大吏,不懂你们这些规矩。即便懂,也不会遵循。只怕君的血可以使他的车藩染得更红了48。君的确很慷慨,肯把颈血献给好友当染料,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小武夹了一块狗肉,塞在嘴里。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武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朱安世说,有什么趣?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以尽量使出来。

  小武长叹了一声,语带嫉妒地道,没什么招数。只是羡慕君,君的头颅挺值钱的。虽然君被臣捕获了,成了臣的囚犯。臣却没君这么高贵,这颗脑袋不会留到长安去斩。在南昌县西市,随便就像狗一样斩掉了。

  朱安世又恢复了笑容,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好歹我也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当年长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老子交朋友为荣啊!公孙敬声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叫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唤,后来他靠着他父亲的荫庀,官做得很大,在我面前却也不敢摆架子,从来都是让我东向坐,他自己北向坐49,给我斟酒侍候的。

  嗯,很好。小武说,君当了人家这么多年的大兄,这回也应该有所报答了。用脑袋救君的兄弟一命,也没什么不应该罢。

  你说什么?朱安世道,我是听说他下狱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们家的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武也假装诧异地说,咦,君真的不知道?臣这么卖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君,原因就在这里啊。公孙君侯得到皇帝陛下同意,用君的命去换他儿子公孙敬声的命。虽然公孙敬声位列九卿,但是比起君这名震天下的大侠来说,倒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安的公卿将相都说公孙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当然皇帝陛下也高兴,他要案治一个公孙敬声的罪,的确也没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让公孙君侯卖力,捕获君这个心头大患,还是觉得很值的。所以公孙君侯破例通过丞相府发下缉捕令,在天下各郡县逐捕君。他还不惜动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全国,探听君的行踪。此外,他甚至私下传告,如果有谁能捕获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赏赐,愿从自己家产中再拿出千金做为馈赠。如果捕获君的人愿意做官,他还可以负责保举进宫为郎中,侍候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哪个豪杰不会动心啊?

  朱安世脸色发青,这么看来,你这小牧竖要发财了。他妈的,原来如此,老子在广陵的时候也奇怪,为什么平常通过御史大夫寺发的缉捕令,这次由丞相府下发,原来是公孙贺那老竖子在搞鬼。幸好我为了完成一件大事的缘故,早早通告公孙敬声,骗他说自己去了西域。否则凭我以前对他的信任,一定时时和他书信来往,那可能真活不到今天。公孙贺这老竖子当真可恶!

  小武摇摇头道,原来公孙君侯一家这么无耻,这点倒真是万万没想到。他沉吟了一下,朱大侠,臣很敬重君,也很同情君,很难过不能对君有所帮助。臣当初不顾一切要捕斩君,并非为了发财,只是为了活命。因为放了君,臣一定会死;捕获了君,多少还有一点希望。公孙君侯把君献给皇帝陛下,肯定会为臣说好话。即便臣纳金赎为庶人,有了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这辈子也可衣食无忧。况且,皇帝陛下一向喜爱敢于捕斩的官吏,说不定过几年又重新起用臣去治理剧郡呢。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张汤、杜周、减宣、义纵等名酷吏不就这样起家至二千石,后来封侯拜相了吗?

  朱安世将酒杯重重一顿,胸脯一起一伏,突然又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个算筹摆得真妙,想得太美。公孙贺那老竖子想用我的颈血去染红他的车藩,简直做他妈的清秋美梦。他收住了笑容,阴沉沉地说,嗯,我会让他失望的——幸好我当时多了个心眼。

  小武也不悦地说,君已经成了阶下囚,还肆无忌惮地摆什么大侠的威风?君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按照汉家的老例,不管什么王侯将相,曾经如何高车驷马,从骑如云,也不管以前有多大的微风,可是进了监狱,那就什么威风都摆不成了,狱吏就是你们的大父。当年功高如萧何、周勃,意气如韩安国,在狱中还不是受到百般折辱。出去之后只能慨叹,今日方知狱吏之贵也!汉家以律令治天下,狱事是天下之本,君现在讨好讨好我,还来得及。看在君是大侠的份上,我会让他们好好待君,不殴辱君。

  哼,朱安世不屑一顾地说,等我到了长安,我会有办法让公孙贺那老小子好看。总之,他想用我的脑袋来换他儿子的脑袋,那是绝对做清秋美梦。

  哈哈,现在是小武大笑了,君还做什么美梦。君以为自己真能活着去长安?刚才我不过是戏弄君罢了,君你以为自己一个大侠的脑袋就了不起?真能比我一个小吏的脑袋值钱了?公孙君侯发送文书的时候有个副本,凡是捕获朱安世的人,立即割下他的脑袋领赏。活的不要,只要死的。

  朱安世大怒,发出尖利凄恻的笑声,这狗贼心肠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当丈人行,尊为长辈。既然他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他突然刹住了笑声,转过头来,冷冷说,那么,你何不现在就斩下我的脑袋,去向公孙贺那狗贼领赏。

  小武道,君问得好,臣以前曾经说过,臣从幼年开始,听说了很多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们的为人。不过生于穷乡僻壤,一直无缘亲见,以为憾事。这次能见到朱大侠,实在幸何如之!加之刚才又听君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公孙君侯一家的行径也颇为不满,愈发佩服君刚强鲠直,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的品格。所以……很踌躇啊。

  朱安世脸色平和了,虽然你说得比较虚伪,我还是有些高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小武又斟上一杯酒,递给朱安世,道,朱大侠果然爽快,君知道,天生烝民,秉性不齐,爱好各异。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官,有的人爱女人,还有的人就爱当庄稼汉,爱好这东西是很要命的事。臣这人呢,就爱做官,极其喜欢体验百姓仰视时,胸中油然生出的那份荣誉感,那是万金也换不来的。而且臣也有理想,希望自己能像萧何、曹参那样治理好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郡,能使百姓丰衣足食。所以,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能给臣什么呢?哪怕臣自己补贴钱,臣也愿意做好一个县令。臣想,朱大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足以让臣放弃那笔赏钱,以达到继续做官的愿望。

  朱安世轻轻叹气,你的理想,哼……我年轻时也有过,不过你一定会失望的。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又道,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

  小武两眼盯着朱安世,良久,叹道,好吧。不过希望君能快点,君还记得自己斩杀的公孙都罢,他弟弟公孙昌对君恨之入骨,天天要求见君,恨不能马上将君给磔了。我吓唬他说,朱安世乃是皇帝陛下名捕的重犯,绝对要押往长安受审,敢于公报私仇者,则是废格诏书。他们才暂时忍了。不过,既然公孙贺如此想要死的朱安世,总是有办法的。对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朱安世呢?

  哼,一定是他想杀人灭口罢。朱安世哼了一声,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的奸事,每一条都足以让他族诛。

  哦,小武道,那君还犹豫什么。君何不立刻告诉臣他们的阴事,如果级别足够的话,臣可以请求征召郡兵保护槛车,押送君进长安。这样至少君一路上不会有危险了。

  朱安世叹道,好吧。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公孙贺家的罪状,就是伐尽终南山的竹子,也写不完;砍尽褒斜谷的木头,也不够做刑具来械系他们一家人的。唉,没想到,我和他儿子也算从小的交情,这回要看到他被诛连九族了。

  小武喜道,好,这里没有旁人,臣即刻拿刀笔来,君慢慢写,也许皇帝陛下见到君告奸之功,特诏赦免君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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