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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47章 广陵柳如线 使君剑似冰(2)

  驰道上驷马高车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就见着了轮廓,然后在离人群老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御者先下了车,用一种特有的仪式叫道,皇帝制诏绣衣御史沈府君为诸君下车。接着,一个少年人掀开衣车的帷幔,凭轼站立,他带着二梁的刘氏冠,黑色的深衣,缀着浅色的花纹,腰间左右两边各系着一个鞶囊,左边垂着绿色的绶带,右边垂着紫色的绶带,玉带的左手位置,还系着一柄长剑。这个人自然就是广陵国官员迎接的绣衣御史沈武了。

  刘丽都老远看着这个熟悉的人影,真是心潮起伏。她没有上前,因为她身边的官吏包括她的父亲都纷纷涌上前去了。她只是发觉她的心上人在短短的凭轼过程中游目扫视了一番人群,大概正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而且,他的目光肯定找到了自己,她看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掀开深衣的下襟,跳下了衣车。在这时候,他还是严格遵从着礼节的,绝对不在车上多呆一刻,因为那样是不庄重,即便他非常想站在高车上多凝视自己几眼。

  小武走下车来,他的心情也很激动,因为他刚才已经看见,他那美丽的心上人就在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没有上来拥抱我。小武心里暗笑,这女子竟然变得很矜持了,若是按以前的性格,可不应该是这样。这样想着,心中的急流更是不可遏止,暗叹道,对她的热切竟至于斯,这样不冷静,能是做官的料么?也许自己很快会因为不称职被皇帝砍下脑袋去,但是这次能如愿将她娶为妻子,已经是毫无遗憾了。

  他笑脸走上去,早有侍者在他们面前摆下枰席,一干官吏都走近来,跪在枰席上,发出不同的声音:臣广陵国相来士梁拜见使君。臣广陵国内史向夷吾拜见使君……

  小武赶忙跪下还礼。黔首们看着这帮大吏,脸上都露出艳羡的神色。小武能感觉到他们在议论什么,作为一个普通黔首出身的官吏,他也有过挤在人群中观赏官员们相见揖让之礼的时候,很久以来,他就希望那进行揖让之礼的人是自己,到现在,竟然真的实现了。真是一切恍如梦里。

  他还没站起来,忽然听得人群中有个黔首的声音,广陵国广陵县中乡孝义里不更、草莽臣程忠信,有冤狱,望使君明察。

  小武大为奇怪,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短衣的男子一手高举竹牍过头,一手攀着步障,满脸愤懑之色。负责侍卫的两个甲士早已跑过去揪住他的头发,想把他拖开。两手死死攀住步障不放,其中一个甲士俯首去掰他手指。小武大声道,放了他,让他过来对本府说话。本府奉皇帝制诏,巡视东南郡国,兼有行冤狱使者的职责,庶民有冤狱,可以当场告知本府,不得壅蔽。

  广陵国相来士梁很不悦地看了身边一个官员一眼,这官员穿着黑色公服,腰间的鞶囊里垂下黑色的绶带,看级别是六百石的长吏,他就是广陵县令令狐横。此刻他低下头,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种情况,显然国相是责备自己不大称职了。他脸上掠过一丝紧张。

  甲士们松开了那个男子,将他带到小武身边。那男子双膝跪下,叩头道,草莽臣程忠信拜见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有什么冤狱,快快讲来,本府为你做主。他心里陡然升出一丝快意,不知什么原因,一听见有人告状他就精神抖擞,也许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官瘾,他自小读法律条文,由衷的喜欢,丝毫不觉枯燥,连他的老师李顺也大为佩服,认为他是天生的吏材。而一旦碰上断狱,他更是什么都忘了,连心上人丽都都暂时搁在了脑后。

  那男子道,粪土臣状告荠麦亭亭长谢内黄,为非作歹,欺压良善,闾里的黔首们经常不得不给他送酒食礼物。几个月前,他偷偷闯入小人家里,强奸了小人的妻子。被小人撞见,小人上前和他论理,他反而用剑斫伤小人的胫骨,使小人几个月都不能痊愈。小人曾在县廷击鼓鸣冤,而令狐县令命令狱吏将小人四肢张开绑在木架上鞭笞,打得遍体鳞伤,万望使君为小人伸冤。

  小武心中大怒,他知道,虽然很多亭长是由闾里长老推举的,一般来说家境还算殷实,而且被推举人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三世清白,也没有市籍,但有时也并不如此公正。许多小县的亭长很可能便是县廷掾吏的亲属,刚才在荠麦亭见到的那个谢内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神情慌张的女子,看来也未必是他妻子了。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汉子,发现他的左腿确实不甚灵便。于是转首问道,本府不才,想知道广陵县县令在不在?

  令狐横赶忙揖道,臣就是广陵县令令狐横。

  小武道,程忠信所说,是否实情,贤令何妨告知本府。

  令狐横道,无知黔首,妄告长吏,使君切勿听他一派胡言。使君,此处也不是谈论公事的场所,臣恳请使君进城先行歇息,再议公事。

  小武沉默半晌,缓缓从腰间革囊里,抽出一把金黄色的精致小斧,道,本府奉皇帝制诏,应当尽心析察冤狱,以解百姓的倒悬之苦,助圣天子布扬德化,不知其他。诸卿有不服,可以制作文书,向朝廷奏劾本府。现在本府只想了解这男子说得是否实情。此金斧乃未央宫考工室新近铸造,见之如见皇帝。以此斧得征召二千石以下,二千石以下毋敢不从;并可专诛六百石以下长吏,不须请诏。

  看见小武杖出金斧,一干官吏赶忙跪下,广陵国相来士梁呵斥县令道,使君问话,岂敢虚与委蛇?再不据实禀报,将有严谴。

  令狐横摘帽顿首道,臣奉职不谨,死罪死罪。其实这个黔首所告,臣早就鞠按过,事实和他的话颇有出入。荠麦亭亭长谢内黄所受闾里百姓的酒食,都是闾里百姓甘心情愿奉送给他的,并无丝毫强迫。臣曾鞫问过荠麦亭所辖闾里人家数十户,所言证词都是甘心情愿,并无半分强迫之义。而且他们还异口同声地称赞谢亭长奉公守职,因此,谢亭长年年考核都为全县之最。臣曾经想将他调到县廷,升职为令史,但是闾里黔首竟然集体到县廷请愿,要求留下谢亭长。谢亭长见他们如此恳求挽留,也非常感动,甘愿放弃了升职的机会。事实俱在,人人皆知,怎么能说他数为不法,欺压良善呢?臣再三勘断,判定程忠信是诬告,姑念他左胫骨有伤,不按照诬告纠治。至于他告谢亭长调戏其妻子,臣也细心调查,原来是他妻子自己私下喜欢亭长,那次亭长正巡行乡里,被他妻子纠缠。程忠信正巧回来,于是误以为亭长调戏他妻子。

  程忠信叩头道,令狐县令所言,完全是胡说八道。那谢亭长是县令的亲戚,县令当然为他说话。小人并不想有太多要求,只因此事导致左腿行动不便,无法耕作,只有乞讨过活,想起来心中好不悲伤。希望使君能为小人向谢亭长讨些赔偿,可以买几亩薄田雇人耕作,免去冻馁之苦。

  小武道,程忠信,你不必说了,本府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来人,解去令狐横印绶,下县廷狱,待本府勘验。

  旁边的甲士都是广陵本县征发的,听到小武这样说,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该听从命令,去系捕这个六百石的长吏。刘胥、刘霸、来士梁、向夷吾等也吃了一惊,刚刚下车就要将六百石长吏下狱,实在有些过分了。刘胥是诸侯王,没资格管地方吏事,所以只是惊愕,缄口不言。来士梁躲不过,只好讷讷地道,启禀使君,臣听说案验六百石大吏,必须先发文书请示朝廷,使君是否慎重一点为好?

  而小武自来之前,心中已经考虑了千百回,做绣衣直指御史虽然威风八面,但将来回去奏报时如果不能达到皇帝的愿望,就会大难临头。要让皇帝满意,就千万不能给他落下个软弱不胜任的印像。暴胜之、江充就是因为敢于杀伐,皇帝以为他们是忠臣,而当年另一个绣衣直指御史王翁孺巡行魏郡,逐捕群盗的时候,因为心中不忍,把群盗首领和本郡逗桡畏懦的官吏全部法外开恩,不诛斩一人,回来后马上以“奉使不称职”之罪免官下狱,若不是纳钱赎为庶人,命就丢了。和他同时出使的暴胜之则斩杀了两万余人,回来立即升迁为御史大夫。王翁孺还自我安慰道:“我听说救活了千人者,子孙就会发达。我当绣衣御史,起码救了一万人的命,大概上天会给我的子孙以厚报罢。”真是迂腐,上天的事情怎么知道,何况子孙的将来还远得很。而现在不称职,性命却会实实在在的没有。哪个更重要,白痴都知道的。反正自己这次巡行,不必多杀,但该杀的绝对不含糊。

  想到这里,他大声对令狐横道,也好,本府让你死得明白,你先回答,你是怎么当上县令的?

  令狐横叩头道,臣乃从县狱史积劳升上来的,先斗食小吏,继而百石卒史,继而三百石县丞,到今天六百石县令,在任已经五年。

  小武道,既然是积劳升职,怎么会连起码的律令都不熟悉?分明是有奸事,蒙骗上府。我问你,你刚才说荠麦亭亭长谢内黄所受闾里百姓的酒食,都是闾里百姓甘心情愿奉送给他的。但是《置吏令》规定:“凡吏及诸有秩,受其官属及所监、所治、所行、所将,其与饮食计偿费勿论,吏迁徙免罢;受其官署所将、监、治送财物,夺爵为士伍,免之。无爵,罚金二斤。”这就是说,只要在官吏本人所管辖的范围内,无论黔首心安情愿送给这个官吏酒食财物与否,此官吏皆应当被治罪。难道黔首们钱多的用不完,非要请你们这些人帮助花费不成?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在你们所管辖的区域内,有所顾忌,何必讨好你们?当年景皇帝指定这条律令,就是预料到你们这些人会巧言狡辩。按照《置吏律》,这个亭长早该免职,而你竟然巧言包庇他,依《捕律》:“凡黔首告吏,鞠得其实,县廷令长匿而不捕,皆以鞠狱故纵论之。”有百姓告发官吏不法,而县令不派人去捕捉的,全部按故意放走案犯罪论处。也就是说,本府现在将你下狱,一点也没有冤枉你。你刚才还说谢亭长调戏其妻子,经过廉察,原来是他妻子喜欢亭长,顶多算是通奸。难道你一个六百石的长吏,没学过《杂律》吗?《杂律》上说得明白:“凡诸与人通奸,及其所与,皆完为城旦、舂。其吏也,以强奸论之。”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黔首之间的通奸,那是真正的通奸;但如果通奸的一方是官吏,则此官吏必按强奸罪论处。难道你们这些官吏个个容貌俊秀,才华卓绝,让民家女子见了无不神魂颠倒,不惜一切委身给你们吗?如果不是因为对你们的权威有所忌惮,怎会这样?当年高皇帝和群臣早就预料到你们这些官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说什么黔首勾引你们。谢内黄早就应当以强奸罪判处宫刑。你身为一邑之长,如此玩忽职守,本府按照“见知故纵”之罪将你下狱,你难道还敢说冤枉?如果本府愿意,立即将你斩于此地。

  令狐横伏在地上,缄默不言。这时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使君奉皇帝陛下制诏来此巡视,虽说有公事的因素,但一半也是为了喜事,臣看还是先将他解去印绶下狱,暂缓判决罢。

  小武一看,原来是王太子刘霸,马上心软了下来,道,好吧,先将他下狱,待本府鞫得其实,再做判决。

  然后小武注目来士梁,缓缓的说,本府欲借国相君的印绶一用,不知国相君意下如何?你们的甲士,本府似乎指挥不动啊。

  来士梁惶恐道,使君奉天子制诏,臣敢不从命。当即解下印绶,双手递给小武。小武将印绶结在腰间,大声道,本府奉天子命,借用广陵王国相印绶,得征调广陵国一切甲士,有不从者,立即以废格诏令罪斩首。来人,你们将令狐横印绶解去,下司空狱。

  见小武结着国相印绶发令,旁边的广陵国甲士再不犹疑,当即上前,欲将令狐横印绶解去,缚送司空狱。一般的士卒,不懂得那么多官吏制度,是只认印信不认人的,印信在谁手里,就听谁的命令。所以寻常官吏丢失印信,将背负极大的罪名,重则处死,轻则免官。汉代有不少列侯都仅仅因为丢失印信,就将先人百倍劳苦换来的爵位丢掉。小武指挥不动这些士卒,但是指挥得动这些官吏,这如同以臂使指。

  甲士们刚走到令狐横身边,令狐横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道,且慢!他退后几步,缓缓将印绶解下,递给甲士,然后整整衣襟,突然嚓啦一声抽出身佩长剑,吟道:“身为汉吏,奉职不谨;长鋏出鞘,以刎吾颈;忽忽别兮,一瞑不醒。”小武感觉不妙,刚想令甲士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令狐横横剑颈中,反手使劲一拉,利刃霎时割破喉管,一道红箭从伤口激射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两眼失神,喉管发出空气进出的呼啦呼啦的声音。随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腿脚像斩了头的青蛙那样痉挛了几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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