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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55章 有檄征回朝 京兆治狡狞(2)

  严延年道,听人说得很神奇,总在半信半疑之间,毕竟有些事情难辨真假。据说大将军卫青自小被人看相,认为可以封侯,后来果然如愿,位极人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的确。靳不疑道,文皇帝时,有相士给周亚夫相面,认为他可以封侯,但是最后会被饿死。周亚夫也是完全不信,说自己父亲虽然位为列侯,可是自己上有兄长,爵位世袭轮不到自己;况且如果能够封侯,又怎么会饿死呢?后来竟也一一如验。可见相术这东西虽然难测,却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啊。嗯,臣倒希望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真有那么神奇,皇太子也应该是虚惊一场了。江充再厉害,也不可能动摇皇太子的根基。

  此话怎讲?严延年道。

  靳不疑道,明府恐怕不知,当年皇太子的岳母田细儿还是一个未嫁的姑娘,有一天和母亲出游,在长安厨城门外碰到一个老丐。那老丐见了田细儿,眼睛发直,断言她是大贵之相,一定会做皇帝的岳母。后来田细儿嫁给长陵史氏,生下史次倩,也就是当今皇太子妃。既然田细儿被相士断言会做皇帝岳母,那皇太子自然是做定了皇帝,哪里还会有什么危险呢?

  哦,竟有这等事。严延年道,果真有如此神奇?

  是啊,田细儿起先嫁的是高氏,生下高辟兵,就守了寡;后来改嫁史氏,才生了如今的太子妃。可见那相士的确有点本事。改嫁史氏之前,田细儿没料到会这样,还一个劲向母亲埋怨那老乞丐是骗子呢。这事也真有点凑巧,当今皇帝的生母王太后,当年也是先嫁给田氏,后改嫁景皇帝的。看来汉家的事竟有惊人的重合,就冲着这巧合,皇太子也该是被上天护佑的罢。

  严延年道,那臣也不得不信了。皇太子虽然恭俭温和,和臣的施政观念不合,但到底还算聪明睿智。他要是无恙,江充为非作歹的日子也不久了。当今皇帝春秋高,还能护佑他几年呢。

  是啊,靳不疑道,荥阳留长卿相法,果然不是妄说的。那老乞丐也确非凡人了。

  你说什么?严延年惊奇道,荥阳留长卿,你说那老乞丐叫留长卿么?

  靳不疑奇道,明府怎么如此激动。我听说那乞丐自称师承荥阳留长卿,那自然是留长卿的弟子。对了,明府曾做过河南太守,荥阳是河南郡属县,像明府这样勤于政务,必定经常行县视察的,可曾听过荥阳有留长卿这个人?

  严延年脸色灰白,这就怪了,荥阳是河南郡重要的属县,当年臣的确经常巡视。留长卿此人也的确如雷贯耳,可是只听说他以相猪为名,哪里擅长什么相人?据说他家世传《留氏相法》,可是本郡的人都知道,那是一部相猪的书,绝对不是相人的。

  靳不疑一听,差点眼珠子没从眼眶里跳出来,他张大了嘴巴,竟……竟有此事?明府不会搞错罢?

  严延年道,绝对不会搞错。留长卿富甲一方,就是靠相猪术发财的。他擅长挑选好猪饲养,凡经他选定的猪,长膘快,健壮,肉质鲜美,母猪则多产子。所以后来他的名声极大,整个河南郡都请他帮忙相猪,单单为此就获利巨万。中丞君出身高贵,世居长安,未获外任,也难怪不知道了。

  那岂不是说皇太子还是凶多吉少。靳不疑叹道,心里暗暗吃惊,如果说皇太子只不过是留长卿的弟子相中的好猪,那就只有等着让人宰割了,至于那屠夫,也许就是江充。他似乎看见江充赶着一群猪去刑场的情形,当然这样的话他并不敢说出来。

  两人顿时默默无言。马车走了一会,已经行到了长安城的西北郊,也就是茂陵附近。他们觉得累了,下令停下来歇息。茂陵是当今皇帝的预作陵墓,自从今上即位的第二年开始动工,至今已经建筑了整整四十八年之久,在这期间,今上还曾三次下诏,迁天下豪富家产三百万者于茂陵附近,建立茂陵邑,并鼓励宠臣将家族充实陵邑,当年绝代风华的大文人司马相如就曾经住在茂陵邑中,如今邑中百姓已经达到了五六万户,比长安也不遑多让。不过因为住在各陵邑中的多是富家或者贵家子弟,不需为生计担忧,平日里都四处游荡,骄横不法,结伙为奸,不但互相殴斗,而且经常盗掘别人的冢墓取乐,所以有陵邑的地方,向来号称难治。三辅境内都有陵邑,京兆尹所辖的地区,就有文帝的灞陵和其母薄太后的南陵。茂陵则在右扶风境内,大约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帝陵了,四十八年来,已经有无数的公卿大臣相继殂没,埋葬在灞陵东面司马门外神道的两旁,就像生前肃立在未央宫北司马门外等候皇帝召见一样。埋葬地靠近茂陵司马门越近,墓主越觉得光荣,不少公卿甚至花巨资,想在神道附近购买坟地。但他们的主人还至今还活着住在建章宫中享乐,不知道他们在地下会不会渴望早日见到主人;四十八年来,有无数的金银细软和土偶木俑被葬入茂陵的主藏和外藏坑中,如果把这些财宝全挖掘出来,估计可以抵得上天下百姓十年交纳的赋税,这些财宝如果有灵,不知道会不会渴望主人早点来和它们相伴;四十八年来,以茂陵为中心的广阔土地下,实际上已经成为无数财宝的藏储之地,因为每一个公卿将相和富人死后,都会随葬他们的金银财宝。因此,也难怪陵邑里那些无所事事的无赖少年会到处挖掘了。

  于几衍那个儒生,怎么斗得过这帮无赖。靳不疑没话找话。他们下车步行,走上了一个邻着灞水的高坡。严延年附和道,确实如此,那是什么人,好像打着卫尉的旗帜。

  他们把目光投向那远处大约百丈来远的地方,离茂陵外城东司马门阙楼不远的一块高地上,搭着一个个华丽的帐幄,帐幄四周,则围着不少武刚车,一面大旗在风中飘荡,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虎形纹饰。他们知道,这正是南军卫尉的军旗。

  靳不疑忧虑地说,卫尉的仪仗怎么到这里来了?外间风传江充的同产弟弟江之推仗着乃兄的权势,经常假借中都官仪仗,游荡三辅各陵,广交宾客,轻侠为奸。而且还留驻诸陵,狂饮达旦,有时甚至累日不归,实在是伤风败俗。三辅百姓无不痛恨,有司竟然坐视不管,我起初还不信,这回看来完全是真的。

  严延年也蹙眉道,看来中丞君真是两耳不闻外面事啊,臣今天带中丞君来这里,就是希望能碰上类似的事,让中丞君亲眼看看。江充仗着皇帝撑腰,权势熏天,谁人敢管?连掌管茂陵地界的右扶风也拿他没办法。臣刚才奏免的京兆尹于几衍更是一向对江之推畏如蛇蝎,不但不敢多事,还溜须拍马,饬令辖下诸陵县令、丞、尉,如果看见江都尉的弟弟和宾客车骑,要好生供养侍候。幸好这次皇帝答应我的奏请,免去了于几衍的官职,哼,臣想好戏还在后头呢。

  靳不疑恍然道,明府奏免于几衍,原来就是想让沈武和江充两虎相斗,实在高明。不过,明府相信沈武一定敢于触犯江充吗?

  中丞君切莫小看了沈武这个人啊。严延年道,臣绝对有这个信心。他不久前在豫章郡一日论杀五百余人,郡中股栗,乡里怨恨。试想,一个连桑梓父老的怨恨都不顾的人,是不是算得上真正的酷吏了?臣一向认为,真正的酷吏,除了皇帝之外,是不会阿从任何人的,前中书令司马迁说侍奉君王就像“戴盆何以望天”,无暇他顾,这个比喻用得真妙。当年赵禹不也说过吗,既然当了朝廷的官,这条命就是皇帝的,连妻子都不能再放在心上。沈武的父母新近死于贼手,必定因此对天下郡国的亡逃吏和不法豪猾极端痛恨。大汉还讲究一个“孝”字,现在他父母皆无,治狱自然更无牵挂。况且这次迁补沈武守京兆尹,就是因为前任“软弱不胜任”,皇帝特意擢拔他,他还敢于再“软弱不胜任”吗?他是骑在老虎背上,不想酷也得酷了。

  靳不疑赞道,明府真是工于心计。好,臣就拭目以待,看看沈武怎么治理京兆。

  他们正说着,忽听耳边传来马蹄声,还夹带着鼓吹之乐。只见茂陵县邑的方向奔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辆驷马驾的轻车。一柄大斧竖在车厢的正中,这是一辆斧车,一般作为正车的先导。第二辆是轩车,御者身后坐着一位头戴一梁冠的黑衣长吏,从排场来看,显然就是茂陵令于舜。他后面跟着的几辆车则是牛拉的大车,满载着瓜果食品,向武刚车环绕的幄帐方向驰去,一队骑吏手执长戈夹在于舜的轩车两侧。这个车队,自然是于舜想要巴结江之推,专门送礼品的车队了。

  岂有此理。靳不疑怒了,作为御史中丞,我应当立即回去劾奏于舜,以赃罪将之系捕下狱。身为六百石长吏,竟公然谄媚一个无爵的士伍,实在是羞辱印绶,有伤朝廷体面。

  严延年给他泼凉水,中丞君还是省省力气罢。现今皇帝御体不安,不想见外朝大臣,中丞欲见皇帝,也只能趁着五日一上朝的时候。而江充加官为给事中,本来就有未央宫和建章宫的出入符节;如今他全面治理巫蛊,可以随时觐见皇帝。他要是想构陷中丞君一个罪名,实在易如反掌。只怕中丞君不但奏不倒他,连自己的性命还要赔进去。依臣看,还是等沈武来,我们作壁上观,静候其变。

  靳不疑道,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将肺气炸,一刻也忍不了……唉,不过明府说得也是,现在和江充斗,简直像拿鸡蛋碰石头,自取其辱。

  别急,严延年道,皇帝已经命大农厩发下驷马置传,从豫章到长安,不到一个月也就可以来回了。再过一个月,中丞君就看好戏罢。

  这时,一阵歌呼醉骂的声音从幄帐那边传了过来,大概是江之推的宾客们喝醉了。紧接着几骑马从武刚车的环绕中冲出,领头的马上伏着一个穿着淡红衣服,戴着高高竹冠的青年,他边驰马边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概是很快乐罢。紧接着的几匹马上都坐着身穿短衫的宾客,有一个还披着短甲。他们沿着灞水的岸边驰骋,然后齐齐跃马纵上高坡,上了田埂。灞水边到处都是开垦了的田地,他们的马飞速冲进田地,没入金黄的小麦丛中。几个农民执着锸惊呼叫骂,那领头的青年突然驰马冲近一个正在叫骂的农民,手中马鞭一扬,在这个农民头上猛抽了一鞭,农民立即倒在地上翻滚。那青年拉住缰绳,驰马回来,绕着那个农民转了几圈,手上鞭子不断飞舞,将那个农民打得在地上翻腾跳跃。最后他好像兴尽,驰马冲出麦田,张开右臂,接住一个宾客向他扔过来的一张弓和一个箭壶,抽出一枝箭,搭在弓上,遥遥向那个农民射去,箭矢到处,那农民仰天栽倒,大概射中了肩膀。他右手抚着肩膀,在地上打圈,像个刚刚变成独眼的鸡一般。那个青年引弓还想再射,这时茂陵令已经驰马冲上前来,翻身下马向那个青年拼命顿首,大概是乞求他饶了农民一命。那青年方才驰马转了两圈,绝尘而去。

  靳不疑道,那个人好生嚣张,大概就是江之推了。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也没有了王法。江充这奸贼,当时赵王太子怎么没把他同产弟弟全部杀光,留到今天来贻害三辅。

  严延年道,那个茂陵令也该杀,倘若他们的案卷送到廷尉府,文法吏只判他们弃市,我会改判腰斩的。

  靳不疑道,适才看县令拼命叩头,请求江之推饶那农民一条性命,似乎县令本人还是不错的,只不过慑于江充的权势,不得不屈从罢了。

  慑于权势,那就是辜负皇帝信任,足以斩首了。严延年道。

  靳不疑心里说,呵呵,如果你廷尉君不畏权势,还用得着费尽心计召回沈武来对付江充吗?但是他不想当面讥刺严延年,只是嗯了一声,那么我们就等着罢。

  两个人沉默不语,都在心里暗想,自己为官数十年,现在却企盼一个二十多岁的新进少年来帮他们处理这些棘手的难题,真是颜面丢尽。而且,把人家引入和江充的争斗,自己作壁上观,意欲渔翁得利,也实在有些无耻。不过,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无耻就无耻一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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