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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57章 一战翦群丑 坐法拘圄囹(1)

  可是接连几天,他们都一无所获。那自然不好找,因为江之推带着他的一干宾客去了京兆蓝田县的山中打猎,几天之后,他才踏上归程,对江充找他的事一无所知。

  他们满载猎物,悠哉游哉地走到灞陵附近,一行人也累了,江之推下令停车,竖起仪仗帷幄,笑道,这次猎物这么多,我们就在这烧烤一些野味以为庆祝如何?

  宾客们杂然叫嚣,公子身手敏捷,射杀的猎物为我等之最。

  说得对,一定要痛饮一番,以为庆祝。另外一个宾客说。

  可是我们带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一时间去哪里找酒呢?一个宾客提出疑问。

  江之推笑道,这有何难?我们有未央卫尉的仪仗卤簿,派几个人扛着卫尉军旗去灞陵县廷要几十石酒来就是了,量他们也不敢不给。

  宾客们欢呼,好主意,江公子开口,那是给他们面子。

  其中一个宾客迟疑道,虽然如此,万一灞陵县廷就是不肯呢?毕竟我们并不真是卫尉府的人。

  江之推不屑道,卫尉府又怎样?家兄的水衡都尉府,难道就不够资格去一个小小的县廷要几坛酒?论秩级,虽然卫尉高一点儿,但是他见了家兄从来没敢用过揖礼,都是伏地稽首的。

  公子说得有理。另一个宾客道,在下不才,愿扛卫尉军旗,轻车驱入县廷,不讨到酒,绝不回来面见公子。

  好,我也和先生一块去。宾客中又有几个欢呼道。

  他们架起两辆二马拉的轻车,第一辆插着卫尉的白虎军旗,两个宾客持戈握剑,另一辆车上的宾客也是全副武装,两辆车驰上道路,向不远处的灞陵县邑奔去。

  不一会,两辆轺车就驰入县邑,朝着县廷的高大阙楼急奔,丝毫也不减缓速度。守候在县廷门前的几个县吏看见轺车急速奔近,赶忙拔出剑来,边舞边高声吆喝停下。但是两辆车没有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风驰电掣地驰上县廷门前的斜坡,车轮碾过低低的门槛,直接驰入前院,才猛然停下。门口的县吏们都大吃一惊,马上跳到门前,击起警贼鼓。鼓声怒响,县廷阙楼上守候的县吏们也吃了一惊,纷纷提起弓箭,警觉地往院子下面望去。

  接着,县廷的后门涌出大批掾吏。中间的一个官员,身穿黑公服,头戴一梁冠,腰下系着黑色绶带,这自然是灞陵县令无疑了。

  县吏们看见县令出来,将鼓声停歇,那县令怒道,发生什么事?怎么突然击鼓?他很是惊骇,因为平时除了上司行县或者吉日都试,县廷的鼓一般不会敲的。虽然有盗贼则击鼓,是老规矩,但是寻常盗贼,怎么敢公然到六百石长吏的治所来抢劫呢?

  一个县吏跑上前,长揖道,启禀明廷,这两辆轺车不听呵止,竟然驰入县廷,下吏等不知所措,击鼓惊动明廷,死罪死罪。

  那县令怒道,竟然有这种事,立即征调发弩卒,长戈卫士,随我去前院。

  一伙人匆匆赶到前庭,大群县吏手执长铩、盾牌、弓弩围在灞陵令身体前后。灞陵令的脚一踏进前院,就大声怒道,谁在这里嚣张?他话音甫落,仰头看见卫尉的白虎军旗,脸色倏然一变,怒气隐去,转为惶恐。

  江之推的几个宾客已经下车,领头的扬剑喊道,县令何在?他看着灞陵令,揶揄地说,大概你就是县令罢?

  灞陵令慑于他的气势,声音低了八度,讷讷地说,下吏正是。敢问诸君从哪里来,失迎失迎。惠然光临县廷,有何指教?

  那宾客用剑一指卫尉军旗,县令是什么出身?难道连卫尉军旗也不认识么?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水衡江都尉府上的人,因公事路过,一路饥渴,现大队车骑正停驻在灞陵郊外,望县令赶快调集五十石美酒和时鲜瓜果酒菜,犒劳江都尉的府吏。我等都是为皇帝治理巫蛊之事勤苦奔走的,犒劳府吏就是协助办事,对皇帝忠心——废格明诏可不是好玩的。

  灞陵令迟疑道,可有大司农发下的征调过往官府库藏的节信?如果没有的话,下吏实实不敢奉命。他心里想,看这卫尉军旗,他们的确来头不小,不过未必真的是公事路过。何况一下子要凑齐五十石酒,本来就很困难;而凭这个宾客一句话,就征调库藏,将来年终上计,怎么去向丞相、御史两府交差,说不定会因此坐法免官,严重点儿还会髡钳为刑徒,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那宾客勃然大怒,江都尉的府吏,需要持什么大司农的节信?就连未央卫尉也肯将旌旗卤簿借给我们,难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比中二千石的九卿还更有架子?说着他一个箭步跃到县廷门侧的警贼鼓边,举剑斫去,牛皮蒙的鼓面立即被利剑划开了一个口子。他咆哮道,尔等是不是将我们当做群盗,来讹诈你们的酒食了,真是无礼大胆之极。等我回去马上奏禀都尉,调集车骑,将你们全部逮捕下狱。

  他仍要举剑继续斫鼓,一个守在鼓旁的年轻县吏下意识地挥剑去格,另一个宾客看见,大叫一声“反了”,引满弓,一箭射去,那县吏仰面栽倒。他被箭矢射中右臂,长剑落地,左手捂住右胳膊,趴在地下呻吟。持剑的宾客想要给他补上一剑,两个县吏赶忙上去,一个举盾牌挡住他,另一个扶起受伤县吏,拉回了自己的阵营。

  这么一来,在场的县吏无不愤然变色,他们都将目光注视灞陵令,叫道,明廷,这些狂徒太无礼了,格杀他们。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等着县令发话,一旦获得首肯,他们就会立刻蜂拥而上,将这几个不速之客剁成肉泥。

  可是灞陵令虽然脸上也掠过愤怒之色,旋即又换上愁苦的表情,低声哀求道,诸君息怒,下吏不敢,下吏不敢,臣只是怕年终上计,不好向两府交代。

  那宾客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现今水衡都尉府藏钱已接近大司农府库的一半,有我们都尉撑腰,你还怕什么?识相的话,就快点备办,否则我就干脆禀告都尉亲自来求你了。

  他把“求”字咬得很重,灞陵令自然能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语气,他木然沉默了片刻,下决心道,好吧,请诸君少歇,下吏马上备办酒食,犒劳都尉府吏。说着转头对身边一个掾属道,立即传令县廷少内和仓啬夫,装办美酒五十石,瓜果百斤,肉菜若干,为水衡都尉府吏接风。

  他的话一出,县吏们的眼睛简直要迸出血来。但是汉法至重,谁也不敢违背长吏的命令。他们只好垂下手中的刀剑和弓弩,无力地蹲在地下。

  灞陵令也知道县吏们心情不快,他走到那个手臂负伤的年轻县吏身边,低声道,本县有负于君,甚惭,望君以朝廷大计为重,万勿怨恨本县。本县准备擢拔君为狱史,君且回去休沐一月,不用坐曹治事,如常领狱史职俸。

  那年轻县吏捂住流血的胳膊,感激道,下吏何敢怨望明廷。是下吏妄为,得罪了都尉府吏,死有余罪。他听到自己从县小史升职为狱史,一下子增秩二级,心情十分痛快,感到真是因祸得福,一下子完全忘记疼痛了。

  江之推的几个宾客相视大笑。我说一定不会辱命的,现在诸位相信了罢?那个领头的宾客向其他几个夸耀道。

  不是我射倒那个竖子,你就没命了。另外一个宾客道,应该说,我们都不辱使命。

  好,现在我们驾车回去复命,别让公子等的太急。说着他们上车,打马驰出县廷,路过门边的时候,其中一个宾客横戈一挥,将县廷大门啄了一个洞,骂了一声,鸟县令开始还挺横的,到底是色厉内荏。说完,笑声激荡。县吏们枉有满腹愤怒,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车马渐渐远去了。

  他们即刻驰到了灞陵郊外报告消息,江之推哈哈大笑,这县令还算晓事。

  没过多久,灞陵令果然亲自押解县廷的牛车,送来了酒食瓜果,并当面向江之推请罪。江之推道,罢了,你算是懂事,来日考绩,我一定禀告家兄,将你升迁。现在你也坐下,陪本公子痛饮几杯如何。

  灞陵令陪笑道,今天并非休沐的日子,下吏不敢不坐曹守职。再说朝廷法令,官吏百姓无故不能群居饮酒。前十来日新任京兆尹特意派吏来灞陵县廷,传达文书,重申县令要严格坐曹警备盗贼,不许随便离开治所。下吏还是先告退了。

  江之推道,什么京兆尹,不是于几衍那个老头子么?再说京兆尹怎么管到灞陵来了,诸陵县一向是由太常管辖的。

  公子有所不知,灞陵令继续陪笑道,天子因为诸陵县动荡不安,特意将诸陵改归京兆尹。于几衍刚被诏书收回印绶,以软弱不称职罢黜。新任京兆尹沈武,吏事明敏,乃从豫章郡守任上升迁,一向号称酷暴。豫章郡是他的家乡,他竟也毫不留情,一日报杀五百人,就是当日中尉王温舒任河南太守的时候,也远不如他残贼。依下吏之见,公子还是小心点儿好,这段时间不如安居府第,暂且避避沈武的锐气。

  江之推不屑地说,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有什么了不起?大将军和丞相都不敢得罪家兄,他该不会长了个豹子胆,觉得自己比大将军和丞相还尊贵罢。县令且坐下,一切有我。如果实在不肯赏脸,那就回治所坐你的曹,治你那些鸟事罢。

  他这样一说,灞陵令哪里还敢走,只好躬身道,既然公子看得起下吏,下吏岂敢不陪公子尽欢。

  江之推笑道,这才是爽快的县令。

  于是县令率领几个从吏坐下,一伙人继续大嚼,伴以欢呼醉号。正是酒酣之际,只听远处哒哒哒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伴有辚辚的车声,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向这边驰来。灞陵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脸色煞白,惊道,不好,有大队车马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京兆尹派出的行县督邮和卒史。

  江之推举杯道,凭他什么人,都不敢管本公子的事,除非天子出巡……我们尽管喝我们的,不醉不休。

  但是灞陵令显然已经没有兴致再喝下去,他惶恐地站起身来,跳到一辆车上,踮起脚,往车马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等到他看清迎头一辆车上的旌旗,身上好像中了伤寒一般,禁不住抖索不止,手中的酒杯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江之推笑道,县令身体有恙么?怎么连酒杯也握不住。

  灞陵令爬下车,说不出一句话,突然瘫倒在席子上,呻吟道,公……子,是……是京兆尹……亲……亲自行县视察,我们都要大祸临头了。

  江之推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什么京兆尹不京兆尹的,谁要搅了本公子的兴致,本公子就灭了他的宗族。

  宾客们也轰然叫道,公子有魄力,让那个鸟京兆尹来得去不得。

  他们继续不管不顾,对京兆尹评说嘲弄。一会儿,车马声陡然止住,周围灰尘蔽天,大队车骑已经将他们围在一个圆圈之内。首车上竖着一柄亮闪闪的大斧,旌旗飘扬,淡蓝色的底子上用黑色丝线绣着三个斗大的篆字:京兆尹。一个少年长吏站在另外一辆革车上,腰间挂着青色绶带,双手按剑,柱于车茵。他身边一个健壮的侍从身披甲胄,手握双戟,跳下车来,大声喊道,什么人,敢在此群居饮酒,公然违背天子法令。

  江之推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叫你们长官来见本公子,量你一个小小的卒史,也不配和本公子说话。

  那汉子大怒,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任谁碰到我,哪怕是三公九卿,也一定要让他知道狱吏的尊贵。来人,给我全部逮捕。

  大群县吏从车上跳下来,有的持剑,有的持弓弩,蜂拥涌向江之推一伙。领头的汉子大踏步跨到江之推身旁,将右手短戟交给左手,一把揪住江之推的前襟。江之推待要挣扎,不料这汉子的力气太大,挣扎不脱。汉子手一甩,江之推凌空飞了起来,摔出了一丈多远,接着汉子飞速跳过去,一脚踏住江之推的脖子,江之推脸的一侧踩按在泥土地上,满脸是血,异常邋遢。他口里呜呜地嚎叫道,贼刑徒,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本公子是水衡都尉江充的弟弟,赶快放了我,跪地求饶,本公子还会发发善心,否则将你们全部族灭。

  那汉子弯腰揪住他的前襟,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撞了几下。江之推头上的冠帻也撞脱了,头发四散,狼狈不堪。那汉子笑道,什么鸟江都尉,老子只知道天子法令,从来没听过有什么江都尉。

  其他宾客这时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的主子被折辱,他们自己也已被群吏围住,动弹不得。只是这帮人一向骄横惯了,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骂道,连水衡都尉都不知道,怎么当上官的。这句话让江都尉知道,你们都要族诛。还不快放了我家公子,叩头请罪。我家公子一高兴,说不定开恩,给你们留个全尸。

  这时那少年长吏也下车了,喝道,破胡且住,这公子说他是水衡江都尉的弟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都尉乃天子的忠臣,本府一向敬仰,他弟弟岂会这样公然干法?莫非是奸人冒充的。

  江之推赶忙嚎叫道,我真的是江都尉的弟弟,此处有这么多证人。我向未央卫尉借的旌旗卤簿也可以作证,不是靠江都尉的面子,怎么借得到?你们赶快放了本公子,现在还来得及,否则……

  郭破胡又踢了他一脚,他妈的,还敢威胁我们府君。我们府君是天子新拜京兆尹,按秩级比水衡都尉还高一等,按爵级已经是关内侯。量你这贼刑徒,不过是个无爵的士伍,也敢在我们府君面前托大。

  小武笑道,破胡不要鲁莽,如果真是江都尉的弟弟,打坏了不好向都尉交待。毕竟本府和江都尉还是交情不错的。真的有人可以作证么?他仰头看了看白虎军旗,道,这军旗看去不像假的。好吧,本府相信你,回去代向令兄问好——破胡,放开江公子。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骂,该死的未央宫卫尉,身为中二千石,位列九卿,竟然如此谄媚权臣。他妈的,这朝廷真是奸人充斥,大汉江山简直被他们糟蹋得不像样子了。

  郭破胡放开脚,江之推爬了起来,吐出一颗带血的门牙,本想发作,但看到小武笑中含威,硬生生将怒气压了下去,灰溜溜地说,多谢明府宽恕,小人马上回去向家兄转达问候。他转身对那些宾客说,我们走。

  小武道,慢着。看在江都尉的面上,公子可以走,但是公子的宾客却要留下两个,不然,本府怎么向天子交待?来人,将为首驰车闯入灞陵县廷的两个贼刑徒逮捕,下狱案验穷治。原来小武派出的武吏刚才打探到了江之推的宾客冲击县廷的事,故此立即循踪赶来。

  宾客们立即鼓噪起来,小武冷笑道,谁敢再鼓噪,一起收捕。江之推看见小武凛然的目光,心里一颤,他走近那两个宾客,无奈地说,二位先生暂时跟他去,我回去告诉家兄,一定马上让他亲自送你们出来。

  那两个宾客浑不在乎,公子先回去罢,小人等公子回来相救。江之推命令道,驾车,我们赶快回家。说着,一伙人收拾旗帜和帷幄,仓惶驾车绝尘而去。

  这时婴齐走过来,有些忧虑地问,府君恐怕不妥,这次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江充啊,做事不宜如此刚直。

  小武对婴齐特别信任,上次在家乡重见,恍如隔世一般,立即将婴齐辟为卒史,随入长安。婴齐虽然正直,但性情平和,经常劝小武勿大行杀伐。上次豫章县一日斩五百人,就表示过异议,搞得小武还一个个给他解释,杀那些人的理由是什么。婴齐看完爰书,最后也无话可说,他不能不承认,就律令来说,小武的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从情感上,他还是隐隐觉得不妥,所以一有机会就免不了劝谏。

  听婴齐这么说,小武笑着回答,婴君不必担心,天子征召我入京,就是因为前任于几衍软弱不胜任。如果我仍像于几衍那样,岂非让天子失望?好了,你马上持我的节信,发县廷现卒,并命令强弩县尉发弓弩手三百人,埋伏到县邑城门的树林里,看我的信号行事。

  婴齐迷茫地说,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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