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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第64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4)

  他此言一出,刘丽都大怒,她呼的一声站起身来,道,倘若妾身夫君有事,妾身也不想活了,但是死之前妾身会把大家在广陵的事全部说出来,反正都是死,干脆一起族诛了罢。

  赵何齐心道,沈武那小子狡猾,我承认玩不过他。但你要跟我玩这套可不行,还有欠火候。他掸掸袖子,轻松地说,翁主请便罢,反正我一个废人,死也无所谓。但是翁主要告发,必然牵连广陵王。——别忘了,广陵王是宗室,他也许会处死,也许会“有诏勿论”,但是翁主一定会死。有故事,宗室子告发父王谋反者,为大不孝,反而会先于谋反者处死。元封二年,衡山王庶子刘君房因为怨恨父亲对自己不慈,告发父亲谋反,廷议认为,刘君房因为和嫡子争宠,告发亲父,大不孝,判处弃市,为天下笑。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亲之后,再让天下人耻笑呢?

  刘丽都当即呆在那里,像具木雕。赵何齐缓缓道,其实翁主既然不怕死,下走倒有个办法。翁主如果死了,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

  长久的一阵死寂。

  赵何齐看见刘丽都眼睛发直而不答话,快乐而语带讥嘲地说,看来翁主也不是太爱自己的夫君嘛!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沈武那竖子办事莽撞,当初不过凭着特殊机遇得至高官,哪里便有什么真才实学了?他死了,翁主正好换个稳重的世家子弟嫁了,夫妻长保富贵。以翁主这般国色,单单让沈武那竖子独占便宜,岂不可惜?也是暴殄天物啊。

  刘丽都抬首盯着他,淡淡地说,赵先生,你当我真的这么爱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的活,那我没有什么可吝惜的。我只是不能想象,如果他出狱,得知我魂归泉壤,将何以为情罢了。好罢,往后的事也不是我能考虑的,坟墓中亦无复相思之痛。我知道我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我宁愿让他承担这个痛苦。——请赵先生明示,我该怎么做?

  赵何齐不怒反笑,你是不是疯了,为那竖子考虑得可够周到。这天下女子何止千万,你死了,难道他便不能娶别人?说不定你尸骨未寒,他就左拥右抱的去快活了。我劝你还是别想他会怎么为你伤心,想想他怎么在未除丧服前就和婢女奸淫苟合的好。

  你哪里会有我了解他,刘丽都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好生悲凉。她想起自己和丈夫真正在一起不过大半年的时间,然而可供回忆品尝的事却是如此之多。本来高高兴兴地回到豫章,却导致了他父母惨遭杀害,这对他的心有多大的伤害。他一怒之下大肆捕杀乡里不法,曾一度让自己怀疑,是否因为迁怒之故。但是当自己看了鞫狱文书,却只能说,如果按照律令,一个都没有杀错。自己是相信他为人的,因此到长安以来,对他的所为也没有丝毫怀疑。他曾多次向自己表达过对江充的厌恶,和对太子的同情。当然他也担心太子一旦即位会对自己不利,因此他还曾有等待时机以扶持广陵王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却遭到自己的劝止。虽然自己对此曾满怀憧憬,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无所谓了。有了这个丈夫,她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何况父亲的确不具备做一个合格皇帝的才能和素质。汉家天子自高祖以来都是不错的,高祖豪放,惠帝温厚,文帝慈仁,景帝谦让。当今皇帝虽然有时杀戮大臣,但还远未达到暴虐的程度。每判处大臣死刑,几乎都在律令范围内。自己的父王哪里够格呢?夫君听了自己的劝止,也喜道,我为了博得你的高兴,才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实我在长安博问皇太子的为人,都说太子温恭仁惠,有太宗文皇帝之风。如果遭了江充的毒手,实在是大汉的不幸。

  刘丽都脑子里思绪联翩,想得最多的还是和丈夫在一块儿的欢乐时光,在豫章,时间虽短,而公务之暇,也曾带她游遍豫章周围,他们驰车梅岭的时候,看见满山的竹林如黛,丈夫笑道,当年我借兵诛灭的梅岭群盗就伏窜在这些竹林里。说起自己矫诏篁竹营的事,犹不禁感慨系之。这个事件里还有那位长安靳侯的女儿,尤让她听了兴致盎然,她不带任何醋意地细细盘问,她信任丈夫。在长安,丈夫也曾和她游历五陵,驰车终南山射猎。可是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永远一去不复返了。刘丽都慨叹了一声,你不会理解他的。只要能救他,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赵何齐心中醋海翻腾,冷笑道,好,既然翁主一意求死,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现在天子要诛沈武,虽然主要是因为他罪状明白,而江充等人垄断杂议的因素也不可忽视。律令虽严,却一向也不是不能变通的,至少还有“议贵”、“议亲”之条,不是吗?景皇帝时,中尉郅都主管废太子临江王刘荣的狱事,刘荣被征诣中尉府对簿,想求刀笔上书辩解。郅都不许人给刀笔,幸亏魏其侯窦婴给临江王偷偷送来刀笔,临江王作书谢上之后愤懑自杀。皇太后接到窦婴转送的临江王谢书,大怒,恨郅都竟敢隔绝诸侯上书,专杀111诸侯王。她要皇帝诛杀郅都,为临江王报仇。皇帝当时辩解道,郅都是忠臣。皇太后怒道,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景帝无奈,只好处死了郅都。现在沈武的事情虽然不能等同临江王,可是论贵,爵位是关内侯、秩级是中二千石;论亲,也是皇帝的孙女婿。江充等隔绝沈武上书是毫无道理的,所以翁主可以从这里入手劾奏江充。

  刘丽都心里暗暗诧异,这赵何齐进宫之后,律令文法果然大见长进,分析案例条条是道,难怪皇帝给他加官诸吏,的确不是单纯的掖庭令可比。倘若他能早早这么学得聪明点,又何至于闹得胯下之物被割了呢。她细思赵何齐的话,又是感慨,又是伤怀。

  赵先生分析得是,我明白了。刘丽都道,汉家重死节,上书为明不欺,只有自杀阙下,才能让皇帝信任。嗯,很好——,我这就回去制作文书,明天再来拜访赵先生,自杀之后,请赵先生务必将文书呈达皇帝,丽都感激不尽。

  赵何齐满意地说,翁主果然聪明,放心好了。沈武死了,我怎么办?我还想封侯呢。他这么说着,一方面心里很有些不快,对沈武实在嫉妒,面前这个养尊处优的美人,竟然肯为了那个竖子去死;另一方面也着实快意,不管这美人多美,都和自己毫不相关。既然自己不能享用,早点死了是正经,巴不得这天下的美人全死光才好呢。当然,也得表扬一下自己,如果不是突然脑子一转,叫刘屈氂他们不能漏泄省中语,刘丽都早就能推测到沈武死不了,也就不会来求自己了;而且,如果不是自己表演得好,刘丽都也不会相信自己。女人一旦嫁人,就变成了完美无暇的愚蠢动物,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命都不要,那,那也是活该了。

  第二天,跟从刘丽都来的还有婴齐。昨晚刘丽都叫他来制作文书,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觉得刘丽都的情绪很不好,可是到底怎么个不好,他也说不上。她不会自杀上书罢?婴齐忐忑不安地想,汉家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在冤屈无告屡屡碰壁的情况下,自杀上书是常见的一种形式。这很容易博得常人理解,一个人上书劾奏别人,有可能会是狡辩或者是陷害,但是如果劾奏上书的同时就自杀,马上就会让旁观者改变看法。认为这个人肯定是有冤屈的。因为如果只是陷害别人或者为自己脱罪狡辩,而首先自杀,代价未免太大了,笨蛋也不会干。元狩五年,未央卫尉窦充国的掾史苏纵,上书司马门,状告窦充国不法阴事,奏上后当即伏阙自杀,以示不欺。皇帝大怒,当即下吏簿责窦充国,窦充国惶恐自杀。元狩六年,御史大夫张汤在被减宣逼得自杀前,也上书皇帝,指出是丞相三长史陷害自己,皇帝感慨之余,也将三长史下狱处死。如果刘丽都走这条路,在目前的形势下,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敢问刘丽都,怕她本来没想到,但经自己一提醒,反而去照办。所以,刘丽都再次来到使者驿舍,婴齐还是跟着来了。

  赵何齐瞟了一眼婴齐,冷淡地说,我和翁主商谈密事,任何人不得在侧。

  刘丽都道,婴齐君,请先到外面歇息一下罢。我很快就出去。

  婴齐只好十分不情愿地走下堂。有侍从将他带到门前庭中等候。

  赵何齐接过刘丽都递过的文书,看了两遍,道,很好,我想皇帝看到,一定会赦免沈武的。怎么样,你自己的事处置好了吗?

  刘丽都不答,从腰间的囊中掏出一个漆盒,淡淡地说,请借赵先生酒爵一用,并赐酒一杯。

  赵何齐吩咐道,给翁主拿一个酒爵和一壶酒来。

  刘丽都打开漆盒,用勺子挑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赵何齐知道,那是乌头毒药,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他有点想劝止她,告诉她诏书的真相。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刘丽都的动作。

  刘丽都从漆盒里又拈出一根长约数寸、色彩怪异斑斓的羽毛,伸进酒里搅拌。这是鸩鸟的羽毛,是我从广陵王宫带来的。刘丽都语调平淡地说。

  这我知道,赵何齐应道,寻常人家哪里有鸩鸟的羽毛。即如乌头毒药,如果不是诸侯王和高爵的大臣,按律令规定可以收藏之外,一般的百姓私藏也是死罪。

  嗯,当年我在豫章就是用涂了乌头的毒箭射杀了三名公孙贺的使者,才救得了我夫君。刘丽都骄傲地说。

  赵何齐心里暗怒,刚刚萌生的一点儿同情之心也烟消云灭。这女人果真是没得救了,对那竖子痴心至此。他冷冷地说,那是,否则用毒箭射杀小吏,换了别人,早该处死了。——翁主还犹豫什么,你这次还能用毒箭救他么?

  刘丽都沉默不答,眼泪突然如泉水般涌出,她想了一会儿,将那鸩羽扔到一旁,举起酒爵,一饮而尽,惨笑道,请赵先生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

  赵何齐满意地点了点头,下走绝对不会忘记翁主的嘱托,希望翁主到了泰山地府,也能长享富贵。

  鸩毒的发作并不会太快,刘丽都饮下后,回顾起自己短暂的一生,自小和父母在广陵的快乐,母亲去世后的悲伤,和小武在一起的幸福,这些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现了,不自禁悲声饮泣,不可遏止。婴齐就在门外,听到隐隐传出来的悲泣声,大吃一惊,知道不妙,不顾侍从的拦阻,当即疯狂地冲进去,一眼看见刘丽都伏在几案上,肩头一阵阵耸动,显然哭得极为伤心,而赵何齐坦然坐在一边,悠然饮茶。婴齐觉得气氛不对,心头如重锤撞击了一般,不由得失声叫道,翁主,你怎么了?!

  赵何齐假装感叹道,唉!你的主母刚才喝了鸩毒,真是没料到,何苦如此。

  婴齐只觉脑中一阵轰鸣,差点没晕过去,他几步窜到刘丽都跟前,跪下来抓住她的胳膊,喉头满是心酸悲苦,哭道,翁主,翁主何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的,倘若府君遇赦回来,看见翁主不在,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说着不再拘束,将刘丽都的肩膀扳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刘丽都脸上涕泪阑干,额上则沁出一粒粒细密的汗珠,大概是鸩毒初步发作,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死,他就……就不能活着,只要……只要他能活着,我……我也没……没什么遗憾了。

  婴齐潸然下泣道,翁主太傻了……不,不能这样……请恕下吏无礼。他突然拦腰一抱,将刘丽都揽在怀里,大叫道,水井?水井在哪里?他知道刚服鸩毒的人,马上大量灌进冰凉的井水,就有可能催吐,将鸩毒逼吐出来,这是当时宫廷和民间都普遍采用的解救办法。

  但是赵何齐冷冷地说,这个庭院里,有没有水井,我也不知道。

  婴齐没有理会他,抱着刘丽都疯狂跑下堂去,一边跑一边凄声大叫,水井在哪里?水井……

  守门的侍者不知就里,看见他神情狰狞,有点害怕,赶忙答道,侧院里就有,你从便门出去。说着伸手指了指。

  婴齐跑过去,穿过侧门,果然看见一个辘轳横架在井榦上。他电闪似的奔过去,将刘丽都轻轻放下,颤声安慰道,翁主,你且等等。他抬袖擦了把汗,就去扳井榦上的辘轳。汉代一般稍微好点的宅子,都有水井,水井边一般都放置有陶罐,以便随时汲水之用。如果井的水位低,则有辘轳帮助汲水,陶罐一般系在辘轳的绳子上,垂在井里。婴齐一扳那辘轳,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因为手中毫无重量,拉上来的只是一截斩断的绳子,陶罐早就不见了。

  他凄厉地大叫一声,苍天哪,也顾不得悲伤,捶胸顿足地转身来看刘丽都,刘丽都脸色已经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奔涌而下,乌黑的长发也被汗水浸湿,隐隐冒出蒸气。她蜷曲着身子,想略微减轻一点痛苦,声若游丝地说,婴……婴齐君,妾身……妾身答应了使……者,自杀……以谢……谢皇帝,只要……要府君没事就好……

  婴齐跪在地下,扶着井榦,拳头狂击地面,大声号哭,吼道,不,不!是谁,是谁将陶罐打烂了。不,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他们这帮天杀的禽兽……他的手满是鲜血,浑然忘却了自身的痛苦。他突然又腾的一声站起来,涕泪零落,翁主,翁主你再忍耐一会儿。他重新疯狂向侧门跑去,想找人索要陶罐。可是近前,发现侧门竟然关闭,怎么也拉不开。他拔出长剑,对着门狂斫,他边狂斫边凄厉地狂吼,可是这庭院里的人好像一下子全死光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赵何齐正站在阙楼上,偷偷俯视这一切,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表情,不知道是忧伤,还是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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