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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锦》 作者: 灵希

第41章 片红飞减乱云堆碎琼 白雪茫茫此情问天地(1)

  一月, 讨逆军彭喜河兵败牧陵。

  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风顺,挥师西进,妄图先解钟伯轩被扶桑围住的困境,谁料才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亲信军长罗邺青的猛烈阻击,彭喜河部队招架不住,连连败退,与此同时,高仲祺麾下第五路军星夜行军,迅若脱兔,竟在彭喜河自以为擒获高仲祺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半点力气之时,横插到了讨逆军的后方,先一鼓作气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窝,又在渠水一线驻兵,形成围堵之势。

  待彭喜河反应过来,川清战场,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队,竟成了瓮中之鳖,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团长倒戈,彭喜河与卢继春死于乱军之中,高仲祺派遣罗邺青收编彭喜河和卢继春的败兵,实力大增,而前后不到四个月,川清之局定矣!

  《名报》主编登载文章道:“……川清大战,可谓惊险绝伦,死地后生,览中华之地,若论用兵诡道,计谋韬略,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神出鬼没,实乃北辰西祺两将军矣!”

  因为清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温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十分,这里的温度,总是要比别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绿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树墙,贺兰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椅上,无线电匣子开着,女播音员的声音机械缓慢地传出来:“……叛军彭喜河部兵败牧陵,实乃咎由自取,为万民所恶,川清司令部总司令高仲祺电告各部队……”

  贺兰伸出手,慢慢地关上了无线电匣子。

  落地窗的一侧,是绿油油的棕榈盆栽,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枝叶越发的葳蕤茂盛,挽翠走进来,向着贺兰礼貌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刚打了电话来,说晚上有一个庆功宴要出席,就不回来陪你吃晚饭了。”

  贺兰点点头,扶着椅子站起来,双脚一落地就觉得脚下一阵绵软,好似是踩在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东西一阵猛晃,挽翠惊道:“贺兰小姐。”贺兰的全身一软,已经晕倒在地上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卧室里没有开大灯,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挽翠见她睁开眼睛,顿时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贺兰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总司令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呢。”

  贺兰道:“几点了?”

  挽翠朝着卧室落地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点了。”这冬季昼短夜长,才不过晚上七点钟,长窗外已经是乌黑一片了,绵厚的窗帘用金钩子挂着,一层层地垂下来,倒还可以看到树枝映在窗上的影子。

  卧室外的客室里时不时传来高仲祺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再说些什么,贺兰道:“他在和谁说话?”挽翠自然知道贺兰口中的“他”是谁,便笑道:“自然与给贺兰小姐把完脉的金大夫说话。”她顿一顿,又满眼喜气地道:“对了,这样大的事儿竟忘了说,恭喜贺兰小姐,刚才金大夫给您把了脉,说您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总司令高兴得什么似的,与金大夫说话的时候打了好几次结巴。”

  贺兰的眼瞳突然瞠大,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惊骇地呆在那里,嘴唇上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去了,一把攥住了挽翠的手,惊道:“你说什么?!”挽翠愕然地看着贺兰这样失神的样子,重复道:“我说贺兰小姐怀孕了呀。”

  贺兰四肢冰凉,全身颤抖起来,躺在那里动弹不了,挽翠道:“贺兰小姐,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么?我这就去叫大夫进来。”贺兰吸了一口气,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挽翠便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那卧室里安静下来,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与大夫说话的声音,贺兰转过头,看着窗帘上的金钩子,月色镀在了金钩上,凝聚成一点点亮意,亮得刺眼,她听到门声,是他走了进来,

  那屋子里静得只有热水管子的呼呼之声,他坐在床边上,望着贺兰,贺兰睁着眼睛看着那金钩,半晌轻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是比我厉害些,我又被你算计了。”

  高仲祺道:“避孕药吃多了不好,我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俊挺的面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这一盈盈一笑却仿佛是吹散所有阴霾的春风,让他紧紧提起来的心松缓下来,他不再压抑内心的激动,轻声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最好你给我生一对龙凤胎。”

  贺兰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面颊两侧出现了温柔的梨涡,好似盛满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阵目眩神迷,俯下身来亲了亲她的嘴唇,贺兰躲着他,展颜笑道:“不要闹,你晚上不是还有庆功宴要参加么?”

  高仲祺道:“什么庆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有不去,就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说到这里,却把手顺势轻轻地放在了她柔软温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贺兰,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贺兰躺在床上,望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孔,她笑了一笑,再没说什么。

  第二天贺兰起床较晚,正准备下楼去,刚出了卧室,就见几个丫头四处忙乎着铺地毯,宅子里的旧地毯都换了,新地毯绵软的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贺兰走到楼梯扶手处,又见楼梯扶手和台阶也铺着绵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楼下指挥着几个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边角等尖锐地方都给包裹住了,整个屋子到好似被棉花包裹的软仓。

  贺兰下了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挽翠忙走上来解释道:“这是总司令的吩咐,贺兰小姐怀了孩子,不能有半点磕碰,但凡有点闪失,我们这一屋子下人的命,也就不用要了。”贺兰怔了怔,冷笑道:“你们把屋子弄成这样,那如果我要出去,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挽翠笑道:“外面天气那样冷,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她见贺兰的脸上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贺兰小姐要出去,我们这帮子做下人的怎么敢拦,总司令特意安排了警卫处的方营长,随行保护贺兰小姐。”

  贺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朝着外面看了一看,果然就看到花园周围明显多了许多卫戍侍从,她道:“你去把我的斗篷拿来,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拦阻不了贺兰,赶紧去通知方营长,等贺兰穿了斗篷走出来,方营长已经等在了大门外,朝着贺兰彬彬有礼地笑道:“贺兰小姐,总司令吩咐,由我们保护你的外出安全。”

  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场小雪,枯黄的草坪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雪,草坪的一边有一颗挺拔的松木,松针苍翠,几粒灰松子落在草叶里,贺兰走了几步,后、左、右都是警卫结成的人巷,各自距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就算她不小心跌一跤,恐怕还没落地,就有警卫将她扶住了。

  贺兰站在松树前,捡了几粒松子捏在手里,天气干冷,每呼出一口气,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雾,贺兰抬起头来,仰望着松木上那一片深蓝的天空,天空澄澈的好似一面镜子,没有半点杂质。

  贺兰道:“我快闷死了。”

  她忽然转过身,朝着马厩的方向跑过去,方营长皱一皱眉头,警卫们都如影随形地跟着,等到了马厩旁,就见几名马夫正在往马槽里添食料,马厩里有的是好马,骅骝、绿耳、盗骊、骐骥、狮子骢……贺兰拿过挂在墙上的马鞭子,指着一匹周身色如霜纨的健马道:“我要骑马。”

  方营长站在一侧,低着头道:“贺兰小姐,请不要难为小的。”

  贺兰回过头来,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连高仲祺都不敢拦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我这么说话。”方营长依然躬着身,客气地道:“贺兰小姐要骑马,只要总司令答应了,我和我的手下决不敢拦,但是现在总司令不在,贺兰小姐还请饶恕标下。”

  贺兰怒容满面,还要说话,竟就见挽翠带了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里,连声哀求道:“贺兰小姐,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爹生父母养的,你这样做,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啊。”

  贺兰叹了一口气,她将马鞭子扔到了雪地上,道:“你们都起来,我要回房去。”

  挽翠破涕为笑,赶紧站起来扶着贺兰回了大客厅,挽翠殷勤地笑道:“贺兰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么,总司令特别让厨房准备了一份银鱼羹,你看可还使得?”

  贺兰淡淡地道:“随便吧。”便转身朝琴房去了。

  下午三四点钟,宅园外的车道上就响起一阵汽车声,正是高仲祺回来了,他早上正是与陈阮陵一起去打猎,打了些野味回来,让侍从官拿到厨房里去准备野味火锅,这会儿才进大厅,忽听得有人笑着喊道:“仲祺,你总算回来了,闷死我了。”

  高仲祺抬起头来,就见贺兰站在楼梯上,穿着一件杏黄缎织金折枝菊旗袍,宽宽松松的,她脸上鲜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图画,紧接着抬起一只脚来,金鸡独立,一步迈了两个台阶,蹦跳着从楼梯上往下跃,身体摇摇摆摆,高仲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顾不得许多,几个箭步过去,两只手臂伸出来接她,贺兰却猛地刹住了脚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上,水汪汪的眸子里波光流转,嗔道:“讨厌,谁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高仲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里闪过一丝严霜般的冷意,她却站在那台阶上,双手把他的脖子一搂,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你吓着我不要紧,不要把还没出生的小孩子吓成一个胆小鬼。”

  高仲祺的脸色依然难看,却是默不作声地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往楼上走,贺兰在他的怀里左右乱挣,涨红着脸道:“快把我放下来,陈先生还在那站着呢,看让人家笑话。”陈阮陵早就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放在落地窗一侧的盆景,几个侍从官也静静地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往这里看了。

  高仲祺一直把贺兰抱到卧室去,将她放在了锦绣堆绒的沙发上,贺兰始终笑嘻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

  贺兰微笑,“求我什么?”

  “放过这个孩子。”他那话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可是我只求你这一次,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别碰孩子。”贺兰将手一松,就推开了他,道:“那么我要出门,你不许警卫跟着我。”

  高仲祺道:“你出门可以,但必须要让警卫跟着。”

  贺兰不高兴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贼一样盯着我,我不喜欢。”高仲祺笑道:“他们是奉命保护你的,你说什么他们就要做什么,你怎么能把自己说成是贼呢?难道你有什么贼心?”

  贺兰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说话就要生一肚子气。”

  高仲祺望着她,笑道:“你别睡了,今天我请陈阮陵吃饭,这个陈阮陵前前后后没少给你送礼,就也请夫人下楼来与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贺兰斜睨着他,“谁是你夫人,谁爱当谁当去,反正我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这人也真奇怪,我几次三番说结婚你都不同意,难道你愿意没名没分的跟着我?”贺兰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做出要睡的样子来,“我现在懒得很,才不和你说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开口问道:“贺兰,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对我说的,到底有几句真话?”

  她睁眼一笑,“你真想知道?”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微笑着点头,“我想知道。”

  贺兰就眨一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开一合,那一瞬笑逐颜开,如炽火流阳般灿烂明媚,“其实我都是骗你的,你信吗?”

  他一笑,“我信。”

  贺兰到底缠不过高仲祺,到底还是被他拉起来,换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楼来与陈阮陵见了个面,宴席就摆在餐室里,除了野味火锅之外,还有几味川清名菜,东安子鸡、辣味合蒸、皮冻甲鱼盅……贺兰只不过是坐在一旁,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她对这一桌子油腻之物没多大兴趣,专门挑着炒冬笋来吃,高仲祺与陈阮陵说着话,顺势挟了一大筷子鱼肉到贺兰的碟子里,贺兰道:“我不爱吃这个。”

  高仲祺笑道:“咱们孩子不爱吃炒冬笋。”

  贺兰道:“你怎么知道的?”高仲祺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笑意,“因为我不爱吃。”

  贺兰“哼”了一声,依旧吃着冬笋,一旁的陈阮陵笑了一笑,朝着外面的一个灰衫男人点一点头,那男人是陈阮陵的随行副官,这会儿就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黄松木匣子,陈阮陵拿过匣子,站起来笑道:“这是陈某的一点绵薄心意,送给贺兰小姐,还请贺兰小姐笑纳。”

  贺兰笑道:“陈先生怎么又给我送礼?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陈阮陵道:“贺兰小姐客气了。”便笑容满面地把匣子递过来,贺兰接过匣子,顺势打开,这匣子里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开,就可以闻到扑鼻的玫瑰香气,里面的宝蓝色天鹅绒垫子上分明摆放着一串光彩夺目的项链,整条都由方钻镶成,正中挂着一颗通体翠绿的翡翠坠子,有鸽子蛋大小,翠水欲滴。

  贺兰拿起那一挂钻石项链看了一看,自然是满眼惊艳,抿唇一笑道:“谢谢陈先生,我很喜欢。”陈阮陵笑道:“贺兰小姐喜欢就好。”贺兰将钻石项链又放回了匣子里,转过头来向着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

  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当猪啊?”贺兰伏在他的手臂上,格格地笑起来,直笑得面颊晕红,才抬起头来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愿意,我喜欢这样,你才管不着我呢。”

  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楼去吧,正好我和陈先生还有事情要谈。”贺兰就捧着匣子站起来,朝着陈阮陵笑道:“陈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陈阮陵也跟着站起来,向着贺兰礼貌地鞠了一躬,道:“贺兰小姐慢走。”

  贺兰一路回了卧室,将门一关,就将黄松木匣子扔在了沙发上,走到窗前撩开宝蓝色的窗帘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车道上自然还是站着陈阮陵的车和护卫,果然没有岳州那样严备,想必他初到清平,自然是无暇准备的更周密。

  贺兰拿出电话簿子,随手翻了翻,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正是“戴记洋行”,她走到床柜前拿起电话,拨了电话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接起了电话,贺兰道:“我姓贺,上次在你们那里选了几块西洋料子,你们说没货,现在到了没有?”

  那边的人就道:“贺小姐稍等,我查查货簿子。”没多久那人就笑道:“贺小姐上次要了三种花样料子,这会儿只到了两样,我们戴老板原说等到齐了亲自给贺小姐送去呢。”

  贺兰不耐烦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后天要出门,我自己去拿,告诉你们老板,剩下的花样要快一点到,拖了这样长的时间,我都等不及了,清平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边的伙友连声抱歉,贺兰也不多说,“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夜里静悄悄的,又下起雪来,扑簌簌地打在了长窗上,贺兰正睡着,忽然察觉到弹簧软床朝着旁边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里,贺兰知道是他回来了,她睡意顿时全消,模模糊糊就觉得一股子酒气向着自己拂过来,越来越近,她再也没法子装睡了,一阵心慌,赶紧睁开眼睛,笑着道:“烦死了,又来吵我睡觉,身上的酒气那样大。”

  昏暗中就见高仲祺的双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贺兰被他看的时间长了,不免有点心慌气促,道:“你看我干什么?”他也不说话,却上了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他们两个人,她不免挣一挣,轻声道:“你不要乱来,我还怀着孩子呢。”

  他搂着她,笑道:“知道了,娘子,为夫保证规规矩矩的。”他的语调温柔极了,只是将她抱在了怀里,果然没有妄动一下,贺兰伸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触手滚烫,便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不怕造坏了肠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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