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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 《李煜》在线阅读 > 正文 第8章 娥皇与庆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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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 作者:刘小川

第8章 娥皇与庆奴(2)

  乔美人一时也不解,进屋子东闻西嗅。却忽然明白过来,大笑大止,笑得浑身打颤,就地转了几个圈儿,指头点着庆奴额头说:你呀你呀,一定是不留神听了窗啦。好吃物件,哈哈哈!你的王爷王妃在屋里昼行夫妻事、抱着亲嘴儿呢!

  庆奴结巴了:亲、亲、亲……

  乔美人还在笑:好吃物,哈哈,你这话倒也贴切,嘴儿唇儿,比吃啥都香!

  庆奴噘嘴摇头:乔美人可别哄我,以为我啥都不懂。我进宫也有几年了,没听说过吃嘴唇可以吃半天。

  乔美人笑得撑不住,几乎倒在红锦地衣上,吃吃地说:吃嘴唇……哎哟喂,小庆奴你行行好,莫要笑死我。我今年才三十岁,没你妈大呢。

  庆奴说:娘娘说我听窗,你也说。郑王爷还给我一顿训斥,抬腿走了,不理我,他带着秋水去了瑶光殿。

  乔美人收敛笑容问:娘娘没责怪你吧?

  庆奴说:娘娘倒是安慰我。只叫我以后注意些。

  乔美人叹息道:娥皇为人,真是没得挑呢,尊上怜下,不让重光。庆奴你听好了,今天的事儿你别对人讲了,什么听窗吃嘴唇的,休再提起。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有些事日后自知。我呢,对你说一句,你遇上了一个好王爷,更遇上了一个好王妃!

  庆奴笑道:我知道。

  正说话间,娥皇的声音在过道上响起:乔美人啥时候来的?我正棋技痒哩,敢不敢与我斗一盘?

  “触摸事件”之后,庆奴开始向娥皇不经意地翻青眼、露笑脸了。而娥皇除了照顾她的处境,也体谅她的身子敏感症,尽量不碰她;尤其是右手,不与庆奴肌肤相接。只是主仆朝夕相处,难免有忘却:偏是那堤防最紧的右手,从雪白手腕到纤指间,要出一点差错。彼此稍不留意,手腕便挨上,指尖颤颤的相触。更奇的,是浑身上下通电似的,别处的敏感也朝着“手世界”蜂拥,并且滞留,持驻,叫人费解地占据着交流平台。

  这样的时刻,娥皇、庆奴要红脸的。夜里倒好,若是大白天日头下,羞涩接通羞涩,眼也饧心也慌,不知要怎地。

  不留意处偏是留意得紧。这现象委实叫人称奇。

  还有一个“事件”触摸未了,庆奴又盯上了娥皇的湿润红唇。庆奴琢磨郑王爷的词句:向人微露丁香颗。她自创顺口溜:丁香丁香,唇儿好香!娥皇说话时,红唇翻动,玉齿香舌逼近她,言语靠后色香上前。庆奴想:王爷他吃、吃嘴唇……

  而娥皇被庆奴瞧到一边去了,吩咐的事情还须重复,不禁问:你老看我嘴唇做啥?

  庆奴惊醒了,忙低了眼睑说:看娘娘说话呢。

  娥皇摇头:未闻看说话的。你把耳朵一味闲着,我怎么跟你说话?

  庆奴说:奴婢的耳朵不听话,娘娘罚它。

  娥皇笑了:你叫我怎么罚你?你是碰不得,我这手也伸不得。

  庆奴脱口而出:罚它伸得。

  娥皇略一愣,右手已伸出去,手背滑过庆奴脸颊,捏了一下庆奴耳朵,权作惩罚。一只手和两个人,交流很正常。

  娥皇自嘲:我这右手从今日起解禁啦。

  庆奴只不表态。娘娘的右手是否从此解禁,不单娘娘说了不算,庆奴说了同样不算。

  那么,什么东西说了算呢?

  青春肌肤说了算。肌肤敏感到毫毛。

  要躲避娥皇的右手(牵连左手),要盯她红唇,要遗忘耳朵……总之,有近侍李煜夫妇资格的通房丫头庆奴,平日里连连犯错。恰好在她犯错的地方,娥皇得以显示大度。

  日常细节多,不消细述。总之,庆奴对娥皇,渐渐有些亲近了。

  郑王妃不拿架子,遇事不挑刺,对丫头不偏心,言语行动倒像侍女们的大姐姐。有女孩儿脱口叫她娥皇姐姐,她笑吟吟答应了,并且吩咐说,日后只管这么叫。庆奴是一直称“王妃娘娘”的,叫着叫着,那娘娘二字,竟也有姐姐的意思了。这可有点怪。她不是在或明或暗地抵触么?抵触却是针对强硬之物,王妃处处温柔怜悯,于是她“抵而不触”,枉自使着拗劲儿。她拗得有些可笑哩。偌大的郑王府,上上下下皆服娥皇,庆奴一人无端不服,算什么事呢?庆奴悄悄撤掉了抵触,改抵触为抵抗:抗拒王妃的魅力。这位王妃娘娘,真是美得有些霸道呢,“纤裳鬓朵云高髻”也还罢了,偏是日常穿戴、举手投足也是韵味儿足,显露出金陵大家女儿气派。好像她的美才是大美,别的女孩儿全是小美。她跳舞,她谱曲,她诵书史,她用“点青螺”写王右军的行楷字,她扑蝶寻花荡秋千也是与众不同,更不用说她弹起那“宫中宝器”烧槽琵琶……唉,这王妃娘娘,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别说郑王府,就是瑶光殿、澄心堂、绮霞阁,她也堪称鼎鼎大名哩。国主的千百嫔妃斗艳争奇,未必能够美过她。

  美丽端庄吸附人众,娥皇就是这样。王妃二字诚然有光环,光源却在她自身。魅力、韵味儿之类,平时众人挂在嘴边的,眼下才瞧得实实在在。韵味儿如同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比木石之物更实在。庆奴不禁揣摩起李煜的口头禅:静致远,虚致实……

  庆奴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头一回梳起了云高髻,在专门为她办的琉璃灯夜宴上大大露了一回脸。

  小美向大美看齐了。

  其实大美欲持存,也得学着各式“小美”。庆奴噘嘴挺好看的,呈报出她的特殊风情。娥皇有意无意间也要噘噘嘴了、也要顿顿足了。庆奴暗喜,越发模仿着王妃娘娘的端庄。

  小美大美互相学习。谁在营造着良好的学习环境呢?谁是那位罩着大局的、毫不显山露水的人物呢?

  庆奴细看娥皇的端庄时,发现这“端庄”颇奇特,里边藏了不少东西。娥皇捋发丝,挠挠耳朵或鼻孔,甚至开怀大笑,香舌乱颤,竟然并不有失端庄。更奇的是,娥皇白日里随意而得体的风度举止,竟然也通向夜里的“呢喃狂”。

  这个词是大龄宫娥传下来的,宫廷流布广,大意是说:通宵呢喃没个完,呢喃呢喃很颠狂!那么啥东西又叫颠狂呢?大龄宫娥咬咬红唇,望望四周,压低嗓门神秘地对庆奴说:颠狂就是颠倒衣裳!

  颠倒衣裳?庆奴还是不大懂。

  李煜结婚前有个浙东产的“竹夫人”,细腻光滑,形状可人,长四尺多,竹窟窿有掌形有腿状,线条起伏更如女子身体。夏季,李煜搂“她”睡觉很舒服,秋凉不肯放她走,小庆奴取笑过他好多次哩。自从娥皇来了,竹夫人便挪到了庆奴的床上。庆奴搂“他”睡,拍他吻他,跟他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然而墙那边的知心话更是夜夜说不休,溪水似的流淌,从黄昏说到三更,从三更说到寅卯。郑王爷以前爱早起,庆奴因之养成早伺候的习惯。她年纪小睡不醒,有时半梦半醒的过去了,猛听娥皇呢喃,梦也醒了,呆立地上生了根似的,欲抬腿走开,却动弹不得。

  从呢喃到呢喃狂,似乎有几年光景。

  发生“触摸事件”的这一年,真是庆奴的多事之秋。夏日里她听见吃嘴唇,入秋又遭遇呢喃狂。

  是的,呢喃狂……

  这一次的事件,发生在七月十七的黄昏时分,秋阳刚刚歇下,凉气习习而来。王爷王妃在厢房边的庭院喝了几盅酒,目光交织良久,王妃伸手摸摸自己圆润的手臂。她穿着“天水碧纱裙”,春水般的裙子遮掩着、勾勒着她的风流体态。黄杨木餐桌摆在院子当中的三棵金桂之间,娥皇搁了玉箸,站起身,随意走动,仰了脖子嗅桂花,斜了腿倚树而立。李煜架了腿朝娥皇坐着,多时无话,只拿眼瞧她起身、走动、停下。昏黄天光笼罩她。

  庆奴侍立,没由来的一阵心跳呢。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聚集。

  王爷王妃为何不说话呢?屋子里枕头上,他们不是很能说吗?庆奴望望李煜线条分明的嘴唇,余光却把娥皇的面影拉过来,放到一处。吃……庆奴周身轻颤。

  庆福把庆奴叫去,说了一件什么事。她回转厢房时,唯见庭院中的桂树与餐桌。嘴唇不见了。庆奴有些着急,心想:我得找到他们,找到他们。

  庆奴是宫中尽职尽责的好女孩儿,伺候主子般般周详,善于发挥主动性。天光还早呢,王爷去了何处?庆奴问秋水,秋水说,兴许去了瑶光殿呢。庆奴便出了王府大院,朝瑶光殿走,走出一箭之遥停下了,寻思那小秋水原是信口一说。王爷王妃若去国后的寝宫,没理由不叫她跟着。

  庆奴驻足时,大黄月亮起于树梢。

  夏末秋初,僻静园子百草丰茂。

  庆奴走得急了,小鹿般掠过树呀亭的,腿脚不听使唤,又走到王府墙外、几个月前她看过蚂蚁搬家的地方。猛听得雕窗内呢喃之声不绝。她比先前又高了,稍稍踮脚,瞥向帘帷微敞处,红烛台照着半卷的蛟绡帐,那帐内,那帐内……庆奴傻眼哩,掉头不看,努力望那秋空中的月亮。耳朵却暗自竖将起来。

  呢喃狂。

  庆奴听出来了,是娥皇!

  庆奴又是惊吓又想看,终于撑不住,跑开了,一口气奔入僻静园子,扶了一棵树,对“色月”喘气;低眉时,又将满园秋草看作异香袭人的妖艳春花。

  却原来,端庄也妖艳……

  此后几日,庆奴见娥皇,自己先把脸飞红。娥皇不明就里,难免讪讪地,脸也热起来。主仆二人,再度授受不亲;行动言语又似亲近:娥皇对庆奴,真有几分与众不同。

  众姐妹瞧在眼里哩,她们打趣庆奴说:你呀,你是近水楼台先得风月!

  又有女孩儿拧她的眼皮说:你呀,你是身在福中未知福!

  庆奴嘀咕:我有啥福?

  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燃了几柱香,把竹夫人正式改名叫湘君,拿面颊去摩擦,呢喃道:你才有福……

  有一回,做了大半夜的绮梦,庆奴惊起,坐于床上惊呼:呢喃狂!却发现紧搂着凉丝丝的湘君,气得想哭,一脚踹了竹窟窿,凭“他”滚到门边去,发誓再不理他。

  不消半日,却又搂入怀了。

  唉,宫中少女情状,竟是如此这般……

  且说娥皇。

  娥皇嫁给朝思暮念的钓鱼郎,贵为南唐皇室中的郑王妃,不用说是人生第一快事,乐得半夜里笑醒。幸福如杯子满盈。可是宫廷不比一般豪宅,皇权显赫,“粉色如土金如泥。”娥皇的家族光环一下子减没了。她曾为钓鱼郎的门第担忧,如今想起来也觉好笑。真人不露相哩,一露相竟是南唐王子!

  父亲开玩笑说:倒是咱们的女儿钓了一条大鱼。

  江边邂逅的那一幕,娥皇回味不尽。那午后的阳光,那跳跃的江面,那看似寻常的问答,那躬身向鱼篓,那袅袅秋风,那蜿蜒官道……自行构成了她的极乐之境,思绪碰一碰就要眩晕。幸福的源头竟是碰不得。娥皇碰过几次,领教了它的厉害。晕。

  大江浑阔,天高云淡,天地间只一男一女。情爱的极乐世界,这是古往今来永恒的画图。幻境亦实境。或者说,幻境就是实境。人类情力之无穷,是朝着这个方向的,“自足的爱情让世界消失。”

  娥皇入宫,“动手”组建她的生活世界。世界乃是动态的世界,“世界世界着。”世界的每一刻都在延展或收缩。

  娥皇携带着自己的天资与习性,进入郑王府的日常状态。她这一入,当然是举足轻重。一潭清水被她荡起了别样涟漪。夫妻恩爱有目共睹。李煜是她的一卷大书呢,她刚翻了几页,已觉意蕴深厚,情节、细节多多。这书卷的厚度却是叫人留连的未知数。她同样是他的一本书。装桢精美的书,内容丰富的书……二人互相翻阅。

  情浪涌被浪翻。

  男欢女爱事关重大,阅读对方是全方位的,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以至“统觉”,都得用上。

  娥皇读李煜,读得满心欢喜。

  江边的第一次接触很有道理,每一个感觉的毛孔都豁然洞开。那高度凝练的瞬间是足以铺向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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