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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 作者:王少农

第45章 从此绝交 (3)

  阮浑见嵇康有此一问,知道有事,巴不得在嵇叔叔身边呆久一些,当下笑道:“今天我起了个大早,把一天的功课都看完了。父亲特意让我过来陪叔叔。有什么事,小侄这就去办。”

  正说到这里,柳娜抱着小槐进来。小槐一听,就嚷了起来:“我也要去!”

  嵇康笑道:“你们还没听我说要做什么呢,就争着要去?来,小槐,让我抱抱。”

  没想到小槐被柳娜抱惯了,不愿意让嵇康抱。柳娜得意之极,抱着小槐向嵇康炫耀地笑。

  阮浑忙问是什么事?

  嵇康笑道:“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他倒不是故作神秘,只不过事情重大,须慎重些才好。

  嵇康悠悠然出了一会儿神,问:“小槐,你是坐鹿车来的吗?”

  “是啊……”

  “那今天借我用一下可好?”

  “好好好!鹿鹿最听我的话啦。”小槐一下子从柳娜身上滑了下来,去马厩中牵回鹿车,口中“哟哟”地吆喝着。

  嵇康站在庭中,看到了这鹿车,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昆仑山上烈送他这匹鹿时的情景。后来他又把鹿转送给了刘伶,再后米就有刘伶驾鹿车携酒而游,命人扛着锄头跟在后面,日“死便埋我”的美谈。如今故人已去,睹物生情,嵇康虽然此时修为极深,但又岂能太上忘情?

  柳娜见嵇康眼角湿润,知道是又想起了刘伶,爱怜地把手绢递了过去。

  阮浑见嵇康如此重情义,心想:为人须如嵇叔叔这样才好,否则终是木头一个。

  他暗中把嵇康与父亲相比,发觉自己竟然敬爱嵇康要多一些。这是为什么呢?父亲也是一个极为通达、极受人尊重的人,但有时似乎活得太沉重:好些事情稠乎乎地,不能了断。

  比如前段时间嵇叔叔与那个山胖子绝交,父亲就没有跟着那样做。后来山胖子又到家里来过好几回,父亲还与他有说有笑的。他真搞不懂为什么要那样。

  辞别二女,嵇康带着阮浑与小槐上了街。小槐坐于鹿车之上,他与阮浑在一旁走。小槐见嵇叔叔居然成他的跟班,好不威风。

  街上的人纷纷上前向嵇康问好,也有人认识阮浑,远远地招呼一声“阮公子可安好?”又有人问:“那鹿车上坐的小公子是谁呀?”

  嵇康肃然答道:“此为吾兄伯伦之子也。”

  人们这才知道是刘伶留下来的儿子,怕惹事,都借故走开了。

  嵇康向阮浑冷笑道:“你看如今人们都把钟会司马昭这帮鼠辈怕成这样……”

  阮浑本来也很气愤,但一想到父亲的叮嘱“不可妄自说人”,又泄了气,只向嵇康望了一眼,没敢接话。

  嵇康见阮籍把儿子教成这样,心中大不以为然。这时不远处忽有一队士兵巡逻经过,嵇康猛然大喝:

  “见了本大人,为何不下跪?”

  一街皆惊。

  士兵们谁不认得嵇康?知道惹他不起,呆了呆,只好纷纷下马,沿街跪了一地:“参见驸马爷!”

  嵇康本来哪把自己的皇家身份看作一回事?但如今却偏要强调这一点:本人乃是当今天子的皇妹柔桑公主之夫婿.堂堂大魏国驸与爷,谁敢不敬?

  一阵大笑,着实把这帮平时嚣张惯了的奴才羞辱一番,嵇康这才牵着鹿车,带着二子缓缓离去。

  街上的人见了,无不称快。

  谁都知道司马昭就要篡位了,没想到竟有人敢如此不惧,真伟丈夫也。

  嵇康带着阮浑与小槐左拐右拐,来到一家大铁匠铺前。

  “老板近来可好?”

  阮浑与小槐看了着实稀奇:咦,嵇叔叔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那老板一见是中散大夫大驾光临,慌忙迎了出来,要磕头请安,嵇康把他挽住了。

  “您要点什么?”

  嵇康微微一笑,口中念道:“生铁五十斤,生铜五十斤,汞液十斤,另外打铁用的工具一整套,可有?”

  tt有有,,,店老板不敢多问,马上叫了辆牛车来,把生铁生铜和一套打铁家伙搬上了车。汞液是用瓶装的,嵇康就放进了鹿车里,让小槐好生看着。

  小槐与阮浑哥俩更加纳罕了:买这么多铜啊铁的作什么用?

  嵇康付了钱,正要和店里伙计一起赶车回去,那老板也忍不住问道:

  “中……中散大夫,您……您要这些东西何用?”

  嵇康大笑:“打铁呀。不瞒您说,少年时我在东吴曾跟一个老人家学过这门手艺,后来也就忘了。如今想起一事,特意来买。不称手之处,恐怕还要向你老哥多请教。”

  店老板没有再问嵇康究竟要打制一个什么东西,赞道“中散大夫真是无所不能!’’命伙计好生驾车,忙自己的去了。

  路上小槐坐在鹿车里,双腿紧紧地夹着汞瓶,与阮浑大眼瞪小眼,心想真有意思,嵇叔叔要当铁匠了。

  向秀从太学讲学回家,发现院中柳树下腾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架起了一个大洪炉。洪炉旁边放着铁砧、铁锤、铁钳等打铁用的工具。那边树根下堆着一大堆铁坯,还有一个瓶胆。嵇康正蹲在那儿仔细琢磨着什么。

  向秀似懂非懂,笑问嵇康:“何用?”

  嵇康面色凝重,缓缓道:“我要用这些东西铸一巨鼎……”

  “铸鼎?!”

  “是的,”嵇康起身道:“昔日轩辕黄帝铸鼎于荆山,鼎成乃飞升而去,弃鼎于湖中。后来为大禹王所得,传之子孙。夏桀无道,商汤伐之,乃获鼎而为帝。后来商纣亦无道,周武王又伐之,又得其鼎。如此相传,于今已历千载矣。其歌日:

  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

  九鼎者,黄帝之鼎也;三国者,即今之魏蜀吴三国。依我之见,不是鼎‘迁于三国’,而是鼎‘毁于三国’。当今天下无道,古鼎已佚。所以我想重新铸一巨鼎,以示世人。”

  听了嵇康这番话,小槐红妹与柳娜自然不懂;阮浑念过一些《史记》,知道黄帝铸鼎于荆山的事,但他还是对嵇康为什么也要铸鼎的原因似懂非懂,脑中隐隐约约地在想:

  噢!莫非嵇叔叔指日间也要飞升了?

  这不可能呀……

  向秀知其意,叹息不已。昔日黄帝铸鼎于荆山,如今叔夜铸鼎于洛阳,壮哉!

  此事非小!向秀脑中飞快地旋转: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民间私下冶炼,况且鼎乃国器②,司马昭知道叔夜居然如此,会怎么想……

  然而向秀岂是俗人?他一转念:司马昭知道了又如何?又如何?是啊,“九鼎未成,毁于三国”,我辈大道中人,岂能随世沉浮?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真正的英雄何谓?

  是那些独夫民贼、无耻政客吗?不是!

  是那些杀人如麻、流血千里的虎狼之将吗?不是!

  那么,真正的英雄何谓?

  唯有我辈大道中人,力挽狂澜,使天道不废,人道不堕,万民不失其心,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呵!

  想到这里向秀激动起来,紧紧地握住了嵇康的手,诚恳地说:“好,叔夜,我帮你!此鼎铸成,虽不能置于庙堂之上,‘但我们可以把它立在太学之中,使千万世之后,文道犹传。”

  两人大笑。

  晚上阮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阮籍大惊,口中喃喃不已。想来想去终是担心,抄了一句《易传》上的话给嵇康送去,意思是让他凡事小心些,不可太张扬。其文曰:

  君子以恐惧修省。

  嵇康看了与向秀相视而笑,也抄了《论语》上的一句话叫人捎给阮籍,作为答复: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也!

  生火之日,在三月初三。

  四月七日,立夏,开工。

  天色已明,嵇康与向秀二人早早起来,上身都没穿衣服,下面只穿短裤。柳娜红妹两人见夫君如此打扮,哑然失笑。

  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两人一直忙个不停。如此关键时刻,须全力以赴,才可铸成完美的作品。

  自然嵇康是主火的技师,向秀作副手。二人彼此相知,心神感应,配合得相当默契。

  人与人既能相知感应,人与物亦然。那堆顽铁在二人反复千次的搓揉敲打之下,渐渐成形了。

  望去巍巍然,虽不显太高大,但甚是坚固峻峭。

  六月二十五,鼎坯初成。

  同日晚,月食。月光阴晦,照于鼎坯之上,发出了青青的幽光。

  这天晚上,万籁俱寂,隐隐听得鼎中传来钟鸣之声。

  大暑那天,二人将鼎坯作最后一遍敲打刻镂。柳娜红妹两人不敢上前,远远地望着甚是惊心。

  ——但见嵇康与向秀二人全身赤裸,只在腰上缠一块麻布,挥锤如巨灵,头上身上的汗水“当当”地重重砸下,洒在炙热通红的鼎坯上“嗤嗤”直响。

  他们又引来门外沟中的水,用竹筒做了一辆简易水车,引之旋之,水从车中喷出,激射在鼎坯之上,青烟大起。。

  一片火星飞溅中,鼎渐成形。嵇康难掩心中的喜悦,手下不停,口中狂吟道:

  鼎鼎鼎!乾坤如球,日月居顶。地心空空,击之如钟。钟落银河,大水滂沱。乃见巨火。火火火!乾坤一焚无处躲。我乘巨鼎出,飞腾九州过。

  向秀打铁如击掌声,口中大称“好诗!”,又日“我们何不把诗就刻在这鼎上,作为鼎铭?”

  嵇康甚喜,放下大锤,找来凿子,运起功力,硬生生地在鼎腹上把刚才所吟的那首火鼎诗用鸟虫篆刻了上去。

  炉火通红……

  鼎也通红……

  那鼎腹如一面火镜,照得嵇康全身一片血红,如日神一般!

  忽闻门外有人高唱了一声:“钟将军到!”话音刚落,只见钟会从外面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只带了两三个随从,身着便装,没有佩剑,口中极为恭敬地说:

  “听说二位先生在此铸鼎,在下特来欣赏……”

  向秀霍地站起,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双眉紧锁,凝视钟会。

  那边柳娜与红妹二人见是钟会到来,心中怒火升腾,拉着手走到了向秀身边,也对钟会怒目而视!

  钟会对向秀与二女团团作揖,又对嵇康道:“中散大夫近来可好?”

  嵇康不理他,待把鼎铭的最后一个字刻好,这才慢慢地起身,猛一回头——

  那头发上的汗水飞甩而出,似雨泻平原。

  钟会一时怖然,往后退了两步。

  这哪儿是嵇康,分明是一个野人!只见他全身赤裸,只围了一条似裤非裤的短布条,头发极长,双眼如黑夜中的两颗明珠,精光四射。

  钟会顿觉寒意森森,仿佛身边已是严冬,飞舞着漫天大雪……

  不,那飞舞着的不是漫天大雪,而是一片星星点点的萤火……

  钟会忽然想到那次火烧竹林时的情形,心中一紧,甚怕嵇康这时向他突然发功,急忙用“梦幻大法”护住了全身上下,口中依然笑道:“此鼎将成,中散大夫与向先生功不可没!”

  向秀冷然道:“此鼎若成,天下之鼎不得称为鼎!”

  钟会道:“哦,何解?”

  向秀道:“无解。”

  钟会心中闷然:“为何无解?”

  白秀道:“本来是有解的,你一来就无解了。”

  钟会颇不自然地笑了笑:“莫非本将军是不祥之人?”

  “正是!”向秀大笑。

  钟会汗水滚滚而下,见向秀的机锋甚利,自己辩是辩不过的,此地不可久留,宜速速离去。

  于是假装细细地绕鼎转了一圈,称赞了一回道:“果然是一尊宝鼎,本将军就此告辞。”

  “且慢,”嵇康逼视道:“尔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顿觉心尖疼痛难当,勉强道: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不敢再答,竟匆忙遁去了。

  在他身后,嵇康向秀二人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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