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顾太清，是耶非耶丁香花(1)

　　顾太清号称有清一代第一女词人，论者常常将其与纳兰性德并举，可见受推崇的程度。只是顾太清这个名字，却十分的扑朔迷离。

　　她原是满洲人，姓西林觉罗，单名一个春字，字梅仙，又字子春。后因故认作顾家女，改姓顾，又因丈夫号太素，她希望与夫相偕，便自号太清，有常常自署太清春，晚年自号太清老人椿。

　　每一个名号都隐藏着一段故事。

　　顾太清才色双绝，以词名重于士林。时人推其为易安居士之次，足见其文采风流。然而这样一位大才女，早年的经历却十分蹭蹬。

　　顾太清嘉庆四年生人。满洲镶蓝旗人。雍正朝有大权臣，名叫鄂尔泰，顾太清是他的曾孙女辈。顾太清的祖父鄂昌，是鄂尔泰的亲侄儿。到了乾隆朝，鄂尔泰因与张廷玉争权斗势获罪被杀。西林家族遭遇惨重打击。后来，顾太清之祖鄂昌，因门生胡中藻的文字狱受到牵连，家产抄没，最后赐死。

　　鄂昌死后，家道中衰。顾太清之父鄂实峰娶京西富察氏之女，举家遂迁往西山居住。一年两载之后，富察氏便产下一男二女，长女便是顾太清。

　　顾太清一出生便背上了历史包袱。她原是宦门之后，却是不可辩驳的罪臣子孙。在清代，如果祖上有罪，后代最难翻身。顾太清之生，便携带着沉甸甸的祖先“遗赠”，这也是她不愉快的早年经历的开始。

　　父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怎奈家境窘困，爱也大莫能助。到了顾太清十岁头上，父母先后亡故，她被姑父母带到苏州，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顾太清流落江南，虽说是寄人篱下，却没吃苦头。只是她的内心，总是怀恋故土，想念幼时的家园，因此每夜里常兀自流泪，愁怀难释。

　　姑父母无儿无女，对顾太清用心怜爱，没有丝毫的冷待。姑父姓顾氏，汉族人，读过万卷诗书，腹内颇有华彩锦绣文章。顾太清耳濡目染，也对诗词产生浓厚兴趣。姑父乐得将满腹学识倾囊相授。如此不出两年光景，顾太清便小有成就，词名鹊起。

　　顾太清虽是旗人女子，但受到吴越山水的浸润与熏陶，渐渐地入乡随俗，说得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再加上生得窈窕俊美，绰约婉丽，放在江南女人堆里，俨然当地所产的一位美女，丝毫没有旗人闺秀的习气，全是汉家女儿的风情。

　　这一天，农历二月十二日，乃是花神节，旧俗有庆花朝的兴头。苏州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雅集在一处，赏花观景，吟咏赋诗。

　　顾太清与邻近的几位小姐，聚在虎丘外一个园子里，庆贺花朝。此园名曰绘春园，里面假山重叠，修竹掩映，花朵竞放，燕雀呢喃，正是赏心悦目的好所在。顾太清与众小姐放怀春风，锦心绣口，不时有佳作流出。园外专有些轻薄子弟，或书院学生，徘徊侍候，一旦佳作传出，立刻传布各个坊间学馆，品高论地。

　　顾太清那日非常沉醉于早春之色，心中感慨颇多。每有奇思妙想，便落笔成篇，可堪妙句偶得，佳篇天成。

　　也许是一派旖旎春光，照映出无可形容的一园春色，她忽生一种惜春怜花的感觉，这么好的春色春光，这么艳丽的季节，可惜太短暂了，要是能够挽留春去的步伐，当是人生宇宙的一件幸事。因为不能，所以无限愁怀。别人都在赏春、赞春，她却有了一篇惜春、叹春、悲花的文字：

　　花开花落一年中，惜残红，怨东风。恼煞纷纷，如雪扑帘栊。坐对飞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与谁同！晓妆慵，特愁侬。燕子来时，红雨画楼东。尽有春愁衔不去，无才思，是游蜂。

　　不可置疑，才女的确另有一副心肠。同样是多愁善感，别人面对着无限春光，喜悦多于烦恼，而顾太清却烦恼多于喜悦。这恼人的春色，撩拨人的心思，让人生出莫大的喜悦，却又匆匆而去，无影无踪，只将无限的怜惜与悔恨掷下，让人无力消受。

　　词作流布到外边，立刻引起忒大的轰动。一则是立意新奇，二则是语句如珠，三则感情真挚，让人品读之余，心有戚戚，忽生落寞寂寥之感。

　　当时，方之其他小姐的作品，顾太清的这首《江城子》拔得头筹。

　　恰值京城来的一位宗室贝勒也得到一副手抄，读后不禁拍案称奇。心想，能写出如此文字的小姐，该是怎样的风格形容？一定让人看了，心生怜爱，无比眷恋。于是，当即不顾世俗冷眼--那时候闺中雅集，男儿是不能参加的，比不得青楼艺妓的盆子会--直闯入绘春园中，与顾太清相会。

　　这位贝勒私入园中，羞走了在场的众家小姐，惟独顾太清沉稳自如，安如泰山。贝勒施礼问道：“请问，那位《江城子》的作者，往哪个方向去了？望请见告，十分感谢！”

　　顾太清见眼前这位男子，眉目清秀，丰神俊逸，仿佛是个老相识，便问：“不知公子找那位小姐做什么？”

　　贝勒这才抬起头来看，发现亭子上这位小姐，眼角眉梢，风情万种，好像在那里见过，而且还很熟悉。搜肠刮肚寻思了一遍，忽然想起来了，惊道：“小姐莫非是西林家的春妹！你看看我是谁？”

　　顾太清一听他喊她春妹，心中一凛，凝神打量一遍，泪便落下来，泣道：“难道你是绘哥哥？你怎么到的苏州？”

　　贝勒也揩泪道：“可不是我！我到苏州游赏，也到了几天了。今天正逢花朝，特来虎丘散闷，不想偶得妹妹佳作，特来寻访。妹妹的名讳，怎么叫做‘飘零客’了？”

　　顾太清垂泪道：“自西山一别，于今已经十年有余，不想今日能与哥哥重逢，大慰我心了！我这名讳，也是胡乱起的。人生北国，却流落江南，孤苦无依，难道还当不得‘飘零客’三字么？”

　　贝勒道：“当得！当得！只是略显颓废，让人看了好不惊心。妹妹一向可好？西山一别，我正在塾中，等赶回来，妹妹已被姑母带走，我也不知流了多少泪！”

　　顾太清闻言，泪如泉涌。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不顾一切扑到贝勒怀中，放声悲哭。想来，这十余年乡愁与思旧的伤怀此刻终于得以释放。在泪眼中，幼时的情景一幕幕又涌到眼前，那是一段令她深深怀念的岁月

　　说起这位贝勒，颇有一番来历。

　　他名叫奕绘，乃是乾隆皇帝的曾孙，他的祖父就是乾隆第五子永琪。提起永琪来，并不陌生，就是那部风靡大江南北的琼瑶剧《还珠格格》里面的五阿哥。他与顾太清还有亲戚关系。顾太清是奕绘祖母，即永琪之妻西林觉罗氏的内侄孙女。这与《红楼梦》中宝玉与湘云的关系一模一样。而且奕绘与顾太清之间的诸多幼年交往，也与宝湘相类。

　　当年，奕绘府邸与西林家离得很近，都在西山健锐营。平常两家多有往来，奕绘与顾太清也能经常见面。正所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之间早就存在青梅竹马的感情。

　　当时，奕绘他们家后园子里种了一片海棠花。离海棠坡不远处，是一个人工凿的小海子，里面种着荷花，游鱼如织。每当花开时节，两个小人便会入园来，观花戏水。小孩子间过家家，常以夫妻相称，爱情之种早在心间孕育。

　　等到了读书年纪，奕绘常捧着诗书，躺在海棠花树下的石椅上，怡然自得。忽然，从天上降下一阵花雨，清香自远，落英缤纷。奕绘装作诧异，摸着头，呆呆的四下张望。随即，便从树后传出一阵银铃般的脆笑，那声音说道：“绘哥哥，你在读哪家的词集呢？”

　　奕绘狡黠地笑道：“我就知道是春妹你！你每次来都作怪，弄得这满天花雨。我在读《断肠词》呢，南宋的一位才女写的。她叫朱淑真，才华卓然，但所嫁非人，受了一生的苦闷。要不然也不会有这部《断肠集》。”

　　顾太清生愁道：“要不是断肠人，也写不出如此令人断肠的文字。她的命真叫苦。希望我将来不要遇到一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丈夫！”说罢，叹了一声。

　　奕绘一脸坏笑：“莫怕！等将来我娶了你，让你一生都不愁！你做了我的妻，整天价读书填词，观花玩水，哪有那么多的烦恼！”

　　顾太清脸色绯红，羞道：“不知羞！哪个说要嫁你！就知道你在打人家的主意！”说着，跑到海子边，弄水玩鱼去了。奕绘见她羞了，过去好一阵劝慰，才好转了。

　　后来，要不是西林家生了变故，说不定这亲事早就成了。可知世事蹉跎，变数横生。要有两颗心，一颗忍耐心，一颗平常心，才能渡过挫折难关，才能熬到转机降临。否则，一旦生变便寻死觅活，终究难逃厄运魔掌。

　　如今，奕绘与顾太清在苏州重逢，感慨万千。彼此挽住手臂，仔细的凝视打量。只此几分几秒的温存，便诠释了永恒的意义所在。那一刻，爱火重燃，恋情复萌，已是不可阻挡的事情。惟有供献一份祝福，才是此刻应有之举。

　　奕绘来苏州游赏，本是公事之余，时间不多，但因与顾太清重逢，旧爱重生，故迟迟不肯离去。此时奕绘已经娶了妻室，但实在是顾太清流落江南后的无奈之举。如今，他想着要把顾太清带回北京，娶作侧室，以圆旧梦。

　　有人质疑，既然是真爱，便应该娶为正室，如何只作个侧室？其实，这里面也有隐衷。首先，正室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将正室离弃，另娶顾太清为正室，则会引起奕绘父母的强烈反对，从而导致社会舆论的谴责，彼时，将置奕绘于何种境地？在那个年头，奕绘恐怕会被批判的体无完肤，永无抬头之日。其次，顾太清是待罪之身，虽本身没有罪衍，但祖先的罪责影响深远，奕绘娶她作侧室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而且还将困难重重，何敢娶她作正室？顾太清也不忍将奕绘推入绝地。

　　故此，当奕绘提出来娶她作侧室的时候，顾太清仍十分感动。这也是她的一份夙愿。以前是梦想着作正室来着，可现在不行了，情势不允许，只得退而求其次，侧室也罢了，只要能长相厮守，别的却也不值得顾惜。

　　这种浅浅的满足，虽为将来带来不小的麻烦，可顾太清并不后悔。

　　奕绘激情四溢，为了显示对顾太清的深爱不悔，写了不少饱含浓情的词作。这些词都收入一个专门为顾太清所作的集子里面，曰：《写春精舍集》。其中有一首《念奴娇》云：

　　十分怜爱，带七分羞涩，三分犹豫。彤管琼琚留信物，难说无凭无据。眼角传言，眉头寄恨，约略花间过。见人佯避，背人携手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