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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历史在民间》 作者:梁晓声

第27章 贪婪之九十年代(5)

  我在地铁站见一个人随地吐痰被罚款,且被教育:“怎么一点儿主人公意识也没有?这地铁也是属于你的!”那人佯装惊讶:“是吗?我从不知道我还有笔钱投在这儿。请问在什么地方可以把我那一股抽走?我们单位分房子还要预付6000元呢,我正好等钱用。”我不禁回头看他,觉得好笑又笑不起来。原来事实上我们对这个国家从来不曾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股份。每一个人同它的关系,似乎更是一种抽象的诗意的精神关系,而非一种具体的物质的制约关系。显然,当农民感到,他流在某一片土地上的汗水于他是值得的时候;当工人感到,从车间运往市场的产品,每一批、每一类都隐印着自己的姓名的时候;当商店职员感到,所站守的那一柜台前生意兴隆或买卖冷清,不仅是尽职与否的问题而且是利益大小的问题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农民才能从一片土地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工人才能从一个工厂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商店职员才能从一家商店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才能从衣食相关的现实中感受到是国家的主人。

  1992年我回过哈尔滨数次。

  许多同代人总是问我:“中国今后还会怎样?……”这句话的注脚是--今后我们哪些福利仍有保障?今后我们还将失去什么福利?回望我们这一代走过的路,心中不免怆然。吴振海及其公司的人们也总是问我:“中国今后还会怎样?……”这句话的注脚是--今后我们还将拥有什么样的时机?回想当年他在哈双公路上“倒煤”而且“倒霉”的情形,心中不禁肃然。不少哈尔滨人的嫉妒属于一种恐惧,和那种想维护我们对某物的占有的欲望相一致。嫉妒使我们去考察疑惑中最微不足道的方面,并把它们作为焦虑的最不得了的根据。

  不少同代人问:这公平吗?

  我曾替吴振海回答:这很公平。安于现状的人不必忧患冒险者将承担的风险降临在自己头上,但是也永远没有资格获得冒险者才能理直气壮地获得的一切。如果非说不公平,那和昨天时代太褒奖我们、太歧弃吴振海们是一样的。时代仅能在一点上体现它的公平,那就是给人以普遍的机会。

  有了一个哈克森,便有200多个哈尔滨人解决了就业问题,包括大学生和研究生,他们的福利待遇比国家单位的还要高。有人说--进哈克森那要凭关系!言外之意,仿佛是它的一条罪状。但是如果哈尔滨有100家、1000家这样的公司,在福利、待遇方面与哈克森竞争并且胜利了,进哈克森还要凭关系吗?

  有了一个哈克森,只要它运作着,又将有何止千百人有了干活挣钱的机会?长久地没有这种机会社会将会怎样?

  有了一个哈克森,至今已有近千户哈尔滨居民住上了楼房,如果一概等待政府解决,又将等待多久呢?

  有了一个哈克森,去年春节前夕,十几名台商,包括一位台湾“立法委员”,才应邀来哈考察投资项目。

  有了一个哈克森,一幢四星级饭店正在筹划兴建之中。北方的第二大城市连一幢四星级饭店都没有的话,是不能适应改革开放、大批吸引外商的新形势的。

  今天的中国人恢复了寻找时机的本能,但时机注定不属于以下两种人:一种人企望着某一天早晨醒来,时代像宠爱自己的阿姨一样,将自己轻轻抱起来,让自己骑在时代的颈上招摇过市;一种人企望着某一天早晨醒来,以听来正当的什么名义,将原先和自己一样,而如今和自己不大一样的成功了的人打翻在地。我的同代人呵,我的兄弟姐妹,愿你、我、他、她之中,第一种人少一些、再少一些,第二种人少一些、更少一些!南方和北方都有一种草叫“节股草”。生命力极强,一节一节地生,一节一节地死,哪怕还有一节不死,它便活着,并且会一节一节地再生。我的同代人呵,我的兄弟姐妹,我们就是那“节股草”似的一代啊!如果说我们已失去了很多,那么我们所获得的,则是一种顽强的复苏能力和再生能力。一切附着于我们的浪漫色彩、传奇色彩、自甘的苦难和无奈的磨难,早已是往事。在我们40岁的这一年龄,我们除了依赖于自己的复苏能力和再生能力,还能依赖什么呢?让我们彼此呼唤起、鼓励起、策动起我们的这一种能力吧!

  看哦,时代的巨鲸已将它沉思的头潜入世纪的“海”面,它那庞大身躯已然渐渐竖起,纪元的旭日正从明天的时空冉冉升起,照耀着那蓝灰色的庞大身躯,照耀着它竖起、竖起……阵痛只不过是倾斜,是失重,并非那猛烈的拍击造成的真正的阵痛迫临。我们怵然,我们肃然。我的同代人哦,我的兄弟姐妹,让我们吸入足够的一口空气和一口勇气,准备做第二次人生拼搏吧!

  (三)疯子

  对犯了经济罪的人与流氓、歹徒、杀人犯、强奸犯、以恐怖行径危害社会的罪犯,我一向是持区别对待的态度的。而对于犯了经济罪的人,贪污、受贿、勒索、坑骗百姓钱财者,我尤憎的是坑骗百姓钱财者。

  1.“英雄”从此逃亡海外如果我不作如下说明,则就对读者、对社会,尤其对我家乡哈尔滨市的公检法部门,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的文字太不负责任了。事实是主人公吴振海后来受到通缉逃亡国外,不知所去。对于我这一位中学同学目前的结局,我此刻写下“逃亡”二字的心情是很不好受的。然而“逃亡”二字又是最正确的,唯一正确的。那一天上午,他打来电话要到我家见我。我问他,在哪儿?

  他说,已在北京。问,何时来?说,立刻来。问,什么事?说,非常严重的事。但他上午没来。

  中午,他的司机从哈尔滨打来电话,问我见到他没有。我说还没见,说他是要到我家来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没来。司机说:“公司出事了,被查封了。”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因为前两天,黑龙江电视台还播了他与众多外商签署开发项目协议书的新闻,并有一位领导人物到场祝贺。而电视里的吴振海神采奕奕,侃侃而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踌躇满志。

  司机说:“老板见了你,会亲口告诉你的。”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了想,并没太往心里去。估计是经济纠纷。近年,在形形色色的经济纠纷中,某公司被起诉、某公司被查封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而且,当时往往被传得惊天动地,不久又风平浪静了。

  下午三点多,另一位中学同学给我打电话,进一步证实了司机的话,嘱我千万不要再见他了。对方是为我好,知道我的性格弱点--于“情义”二字上,往往掰扯不清。

  我说:“不是我见不见他的问题,是他要到我家里来呀。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投毒,四没强奸妇女,不是恐怖分子,我也没见到什么通缉令,他若站在家门外了,我能不给他开门吗?能不许他进吗?”那同学语重心长地说:“晓声啊,反正你可要心里有数。”我又认真想了想,仍觉事情的性质不会太严重。我首先排除了他贩毒、贩军火或出卖国家机密、被收买为特务的可能,在此前提之下,我决定他来了我还是要见他的。

  大约一年前,我曾陈书哈尔滨市的领导,指列吴振海优点、缺点各数条。缺点中诸如:好大喜功,强烈的表现欲,习惯于夸大其词,为了获得成功可能不择手段等等。

  这些缺点,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我来批评、指出他才不生气。我陈书之目的,正在于使市领导对他有更透彻的了解,更好地驾驭他和他的公司,能使他少犯错误,不犯大错误,更不至于犯法。同时为我们共同的家乡哈尔滨市做更多贡献。

  市领导在我的陈书上批语:难得一片诤言,读来令人感动。请吴振海同志阅后自己保留,依言谨慎自戒。

  于是信转到了他手里。他果然并不生气,还请我和另两名中学时代非常要好的同学吃了一顿饭。

  记得他当时说:“钱财身外事,人生尚有二三知己,值得欣慰了。”我又联想到,大约半年前,我代中学班主任向他求助,希望他能暂借一套房子给老师住。老师年纪大了,居室无厕所,十分不便。他显出为难的样子,说他虽然是开发住宅的,但在图纸阶段都已定价售出了。

  我说:“那我不管。师恩不可忘。何况并非要,只不过是借。老师的家址,总归是要动迁的。我担保,以后还你就是。”碍于我的情面,他答应了,但答应得很是勉强。此后一拖再拖,并不兑现承诺,也使我不再好意思督促他。

  有一件事尤其使我生他的气。哈尔滨市作协主席林予,当年广受好评的《雁飞塞北》一书的作者,20世纪60年代北大荒文学的创始人之一,是我的文学师长,也是我忘年交。哈尔滨市作协定级低,林予主席是正处级干部。按市里规定,处级以上干部才可以公款安装电话。一位市作协主席,家里没有电话成何体统?但林予老师受迫害多年,牢狱生活早已损害了他的健康。“文革”后其实没再发表多少文章,无稿费收入,经济状况拮据。若自费5000多元安装电话,对他是一笔大支出,一时是凑不足的。我让他放心安装,之后去找吴振海请求资助。为此我当面向吴振海提过二三次,并写过一封长信给他,向他指出,这样的善事义举,一家经济实力不弱的大公司,是一定要做的。我甚至曾建议他,每年从利润中拿出五万,设一项慈善基金,命秘书平时看报,一旦发现需要救助之人之事,及时寄些钱去。少则几百,多则几千,济世扶贫,何乐而不为呢?

  他却只是笑笑。

  后来我知道,连林予老师的电话安装费,他都没给报。答复人家说:财会有制度,没名目下账。

  我拨长途电话将他骂了一通,因为他每每请人吃一顿饭就几千元的啊!

  而且常动员我这个最不愿做陪客的人为他做陪客!在那之后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不理他,见了面也很冷淡。

  后来林予老师病重,我分两次请人捎回哈尔滨5000元钱。第二次的3000元捎回哈市时,林予老师恰在前一天去世。

  ……获知他的公司被查封的消息时,我对他的气还没完全消呢。

  半夜12点左右,电话骤响--是他打来的。见后知道是用手机打的。问他在哪儿?

  说在我单位的门口。让他到我家里来。他说太晚了,到家里不方便。

  我只好穿上衣服去见他。正是冬季,夜里很冷。他在一辆出租车里。我刚一坐入,他即命司机开车。我仿佛被劫持到了他住的宾馆。究竟哪一家宾馆,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

  我问他:“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他大叫冤枉,说何罪之有!又问他:“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他说,请我帮他写申诉材料。

  我正希望细听端详,于是他说我记。他是信誓旦旦,我是半信半疑。我说:“吴振海,我不信对你采取的行动完全是打击报复。”他说:“等真相大白了你就信了。”天亮后,他仓皇离开宾馆,说要避一避。我说:“既然你自恃清白,又避什么呢?大摇大摆回哈尔滨去,法庭上见分晓嘛!”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也得打的才能回家啊,可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他掏出了一沓钱塞给我。我板起脸说:“振海你这是干什么?”他大窘,连道:“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我从没见他那么失魂落魄过。我从那沓钱中抽出一张,眼望着他坐的出租车从视野里消失。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大约也是他在北京见到的最后一人。

  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从此逃亡国外。我以为,起码他对家人和亲人会承担起主要责任的。

  后来他家被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姐姐、姐夫、女儿、女婿纷纷被传讯、拘审。

  此后两年内,流言种种,他的案子也在流言中忽轻忽重。一个时期有人说,他的家人、亲人就要全释放了,吴振海也可以从国外回来了;一个时期又有人说,案子更大了,已通过国际刑警在缉拿他。

  总之,两年内,他的家人和亲人中,几乎只有他老母亲是自由之身。两年内我没回过哈尔滨市,但逢年过节,一定嘱别的同学们,千万代我去看看那老人家。对犯了经济罪的人与那些流氓、歹徒、杀人犯、强奸犯、以恐怖行径危害社会的罪犯,我一向是持区别对待的态度的。而对犯了经济罪的人,贪污、受贿、勒索、坑骗百姓钱财者,其中我尤憎的是坑骗百姓钱财者。我一直推想吴振海犯的肯定不是这方面的罪,推想他大概也不至于贪污、受贿和勒索。因为此前我一直以为,哈克森公司是属于他和他弟弟的“家族公司”,进而认为,他可能只犯两种罪--走私和行贿。

  后来走私似乎也被排除了。

  那么只剩下了行贿。我又深知他的小气和抠门儿,心想他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行贿,数目也一定是很小的。然而最近的事实是--他的弟弟已被判死缓,他的姐姐、姐夫、妹妹、妹夫被通缉,亲人作鸟兽散。他整日形影相吊、孑然一身的老母亲,已经70多岁了。

  我常常忆起,在他的公司迁往新落成的雄伟的哈克森大厦那一天,场面何其宏大,泱泱千人之众。后来甚至连马路上的许多过客,都混进去大快朵颐,白吃白喝。

  那一天,他的老母亲,在他妹妹的搀扶之下,到处找我。找到了我,就和我避开热闹,蹲在走廊的一角儿,一人手里端一只小盘儿,只不过一边吃着几片瓜果,一边儿聊从前往事。

  如今我才明白,哈克森集团公司并非像人们以前所说是“吴氏兄弟的家族公司”,它在原始法权上仍姓“公”,因而也仍姓“共”。

  如果这一点确凿,那么吴氏兄弟的罪名,当然也就不止“行贿”一条了。对他弟弟的宣判,主要根据的是“贪污”和“受贿”的数目。在吴振海和哈尔滨市的公检法之间,我似乎很难相信他本人的完全无辜和冤枉了。

  但是我又真的常常惦念他的老母亲。毕竟,那一直是一位好老人家啊!大约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一个月,吴振海的女儿突然出现在我家。她说来北京看病,向我借钱。我问她需借多少?她说出的数目使我大愕。

  我怔了良久,才低声说:“女儿啊,叔叔非是大款,非是什么老板,非是当年的你父亲。我上有老,下有小,每月的工资条上只700多,在哈尔滨的弟弟妹妹都下岗,生活都需周济。而我除了工资,额外的收入仅仅稿费罢了。我虽勤奋,但不善经营自己,属于多年低价的作家。你要借的数目把我吓着了!”我给了她所要“借”的数目的五分之一。面对以前有自己的跑车,有自己的住房,不需要工作而又奢侈惯了的这一个年纪轻轻的晚辈,我不禁又说:“女儿啊,从现在起,你必须学会节俭度日。叔叔给你的钱,是叔叔爬格子所得的心血钱。这钱来得可不像你父亲过去的钱来得那般容易。你不要嫌少。今后到了急需钱的地步,还可以来找叔叔。叔叔不忌讳你是通缉犯的女儿。但是你得明白--你接到手里的这笔钱,能救助多少上不起学的穷孩子啊!叔叔此刻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叔叔知道你不节俭着花,叔叔今后不会再帮你渡难关了!”我相信我和吴振海此生还会再见面的。但在什么情况之下见面,则很难想象的了。有一点几乎是肯定的,在他的老母亲活着的时候,他大约不可能再见到她了。我想,我今年夏季若回哈市,主要的事之一,当是代他这个儿子去看望看望那位很好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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