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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父子》 作者:霍达

第40章 龙驹(9)

  他们参观学生的教室。儿童班的学生在老师指导下学习发音;少年班在用口、手语结合的方法学习写字;中专班的学生学习计算机、绘画、生物实验……

  女导游员:“学生十八岁毕业之后,就可以自食其力了,优秀人才还可以进大学,新教育法规定:所有的大学都为聋哑人开放……”

  他们参观学生的宿舍,望着独特的信号灯……

  女导游员:“专为聋哑人用的信号灯,代替铃声,表明有电话或门外有人……”

  他们新奇地试用这里的聋人电视电话,屏幕显示出手语图像……

  他们感慨地用手语交谈……

  李悦:“简直是聋哑人的天堂!”

  杜海蓬:“要是我们那儿也能达到这样,该多好!”

  一名外国参观者看看他们,用手语和英语问:“你们是日本人?”

  杜海蓬用手语回答:“不,我们是中国人。”

  外国参观者:“中国人?香港的,还是台湾的?”

  迟扬用英语回答:“中华人民共和国。”

  外国参观者轻轻地摇摇头:“现在连日本也没达到美国的水平!”

  镜头摇过这几个中国人的脸,脸上蒙着屈辱的阴云。

  杜海蓬情绪激昂地要和外国参观者争论,周紫珊挡住他,打着手语,说:“继续参观吧!”

  李悦:“我越看越难受……”

  周紫珊:“要承认和人家的差距,缩短它,也不是一朝一夕……”

  迟扬紧锁双眉,默默无语,若有所思。

  纽约港,贝德罗岛。

  镜头从自由女神高举的火炬摇下,迟扬、周紫珊和李悦、杜海蓬、叶婷婷站在这座连座基共高达九十三米的巨型雕像前。

  李悦指指雕像座基铜板上的英文字,用手语问周紫珊:“阿姨,上面刻的是什么?”

  周紫珊:“是女诗人埃玛·拉萨罗斯的诗……”

  镜头从座基铜板摇上,画外,周紫珊的声音:

  ……

  都交给我吧!

  你们一一疲惫穷苦的人民,

  像畜牲般受驱使的寻求自由的众人,

  最受鄙视、最受践踏、遭尽厄运的人们。

  把这些人都交给我吧!

  在这里,我掌握明灯,

  照耀着通向自由的金门。

  镜头停在空中。自由女神左手捧着法典,右手高举火炬,双眼注视着前方,头顶着星形环饰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行驶中的乳白色小汽车里。

  车子在纽约州西九十号高速公路上疾驰。周紫珊开车,迟扬坐在她旁边,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坐在后座上。

  迟扬望着前方,沉思着说:“自由女神的宣言,兑现了吗?”

  周紫珊:“完全兑现也许还有待时日。她脚下的纽约就包含着好几个世界:对艺术家,它是一座‘圣山’;对商人,它是天下第一市场;对欧洲移民,它是获得自由和机会的地方;对当代拉美人移民和黑人,它意味着街头流浪和失业……”她转脸望望迟扬,接着说,“但是,自由女神不会衰老,仍然青春焕发,因为她已经化成了美国人的精神支柱:必须富有;不因失败而沮丧;不受任何人驱使!”

  方向盘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控制,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后面的车正急速开来,马上就要相撞……

  周紫珊立即矫正方向,车子继续像流星似的朝前开去。

  尼亚加拉大瀑布。

  巨大的白练以百米落差汹涌而下,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发出轰然巨响,如九天雷霆震怒,如千军万马奔腾……

  濛濛水雾中,伫立着五个被惊呆了的身影。

  三个聋哑青年从震撼中惊起,他们欢跳着往雪浪前奔去。画面寂静无声。他们听不见那雷鸣般的咆哮,但从心底赞叹那从天而降、一泻千里、雄浑豪放、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泉……

  画面轰然作响,迟扬和周紫珊久久地伫立在岸边的礁石上。没有话语。那壮观的激流,那庞大的天籁之声,淹没了一切声响……

  联合国大厦。

  画外,瀑布的声响在继续……

  他们望着巍哦的大厦,走上台阶……

  悬挂在大厅里的中国壁毯《万里长城》。长城脚下,伫立着这五个中国人……

  夜,旅馆,迟扬和杜海蓬的房间。

  台灯下,迟扬在伏案写信。

  画外,他的声音:“方老,我们曾经那么迫切地要走向世界,而当真正踏上了这条路,才知道它的艰难。近百年来,我们有几代人摸索过这条路,但显然,至今我们仍缺乏足够的准备,更不要说聋哑人了。而我们没有退路。感谢剧联给了我们这个留学的机会,我们也要努力去适应环境,克服困难,刻苦学习,不辱使命……”

  他的身后,杜海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迟扬回过头来,打着手语,问:“你还不睡,想什么呢?”

  杜海蓬苦恼地比画着:“我在想:我也是个人!”

  迟扬心中一动,喃喃地:“人,应该是个大写的人……你看过《海的女儿》吗?”

  杜海蓬:“看过,安徒生写的……”

  迟扬:“那就是他的追求,做一个真正的人!”

  夜,旅馆,李悦和叶婷婷的房间。

  三个聋哑学员围在迟扬身边,用手语热烈地讨论。

  叶婷婷笑着问杜海蓬:“你来演那个王子?”

  杜海蓬摸着脖子,憨笑着。

  叶婷婷:“小人鱼呢?”

  迟扬:“我想让李悦演……”

  叶婷婷不高兴了,噘着嘴:“迟老师向着北京的!”

  迟扬笑笑:“我谁也不偏向,因为小人鱼的动作难度大,李悦有些舞蹈基础……”

  李悦推着叶婷婷:“你演好了,可要和王子好好配合……”

  叶婷婷望着杜海蓬,脸红了:“上次的小品就没配合好,算了,我宁愿演老祖母和老巫婆!”

  “就这样吧!”迟扬当即拍板,开始给他们说戏,“自从小人鱼看见了那位王子,就渴望着自己也变成一个人,去获得生活和爱的权利。可是老祖母对她说:‘人是最难看的东西!’小人鱼不信,她觉得人是最美的!为了变成一个能够直立行走的人,她去请求老巫婆的帮助……”

  黄昏,聋人剧团,草坪上。

  近景,小品表演进行之中,李悦扮演小人鱼,叶婷婷扮演老巫婆。

  迟扬和周紫珊用英语为她们配音、解说。

  周紫珊:“老奶奶,我要做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

  迟扬:“孩子,那就把这种药喝下去吧!——她用一团蛇擦了擦碗——喝了它,你就会有一双人的脚!可是,我要割下你的舌头作为代价,而且,你以后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痛苦!你不后悔吗?”

  周紫珊:“不后悔!哪怕不能说话,步步走在刀尖上,我也要做一个人!”

  和他们的声音同步,李悦和叶婷婷细腻地表演着这场决定命运的戏……

  插人反应镜头:莱斯·亚当和贝克、凯蒂、各国学员以及许多观众席地而坐,被他们深深地吸引住了……

  切回表演区:失去了舌头、喝了苦药的小人鱼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在经历为追求自由而受的剧烈磨难……

  画外,响起一片掌声!

  镜头摇向观众席,人们在热烈鼓掌,莱斯·亚当激动地站了起来……

  镜头拉开,表演结束的李悦、叶婷婷和杜海蓬向他们深深一躬。

  人们把他们包围起来……

  莱斯·亚当握着迟扬的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训练他们的。”

  迟扬笑笑:“用你的那句话:中国学员的素质太差了。我们,只有拼命!”

  黄昏,草坪前的湖岸。

  人们三三两两朝前走去。

  贝克追着李悦,用手语说:“祝贺你的成功,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李悦扶着叶婷婷的肩膀,看看贝克:“请我一个人?”

  贝克耸耸肩:“难道还要请所有的人?”

  叶婷婷不高兴地转过脸去,表示并不想去。

  周紫珊觉察到这里面有点儿小小的麻烦,用手语打圆场地对贝克说:“在中国吃烤鸭的时候,被邀请的是我们全体嘛!”

  贝克无话可说,伸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圆,做了个“OK”的手势,随即向所有的中国人发出了邀请。

  杜海蓬向李悦甩了甩头,示意她别去,又无可奈何地望望迟扬。迟扬也感到为难了。

  周紫珊向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打着手语,说:“客随主便,拒绝邀请是不礼貌的,你们都去吧!”

  贝克在等着他们,三个聋哑学员不好再拒绝了。

  贝克打着手语:“密斯特迟……”

  周紫珊:“年轻人的事儿,你这位团长就不必参加了吧?”不等迟扬回答,就朝他们一挥手,“你们玩去吧!”

  湖畔,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坐进贝克的橘红色车子,开走了。

  凯蒂怅然若失地愣在湖岸,望着那辆车子远去。

  周紫珊和迟扬缓缓地走向那乳白色的汽车。

  周紫珊:“他们都做客去了,你回去也没事儿,到我那儿去坐坐吧?”

  “哦。”迟扬似乎缺乏思想准备,想了想说,“也好,早该去拜访……”

  黄昏,一家超级商场。

  周紫珊推着小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选购食品,小车上已经堆满了。

  迟扬像个孩子似的跟着她,不安地问:“你干吗要买这么多东西?”

  夜,贝克的家。

  贝克一边从纸袋里往外拿东西,一边用手语说:“没关系,我每月有一千六百美元的收入,你们呢?”

  李悦吃惊地望望他,默默不语。

  杜海蓬讪讪地:“干吗跟我们比?我们的东西便宜!”

  贝克耸耸肩:“现在也不便宜了,上次去中国,我知道!”

  李悦和叶婷婷默默地忙碌起来,切菜、配料……

  贝克赞赏地对李悦说:“啊,你将来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家庭主妇!我非常喜欢吃中国菜……”

  李悦神色不安地避开他的目光。

  杜海蓬严肃地对贝克打着手语:“跟中国姑娘说话,要注意礼貌……”

  贝克满不在乎地:“我已经最礼貌了!”

  夜,周紫珊的家,餐厅里。

  餐桌上标志请客的蜡烛已经燃尽,迟扬用餐巾擦着手。

  周紫珊满足地:“今天是我最愉快的一顿晚餐!”

  迟扬:“只是遗憾,没能见到你……丈夫。”

  周紫珊喃喃地:“我丈夫……认识我的人都没见过他,我对他们说:我的丈夫在中国……”

  迟扬一愣:“你还是指的罗维?”

  周紫珊凄然一笑,缓缓地站起身来:“小罗?即使在离婚之前,他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

  迟扬心慌意乱:“你……”

  周紫珊没有回答,默默地往客厅走去。迟扬麻木地跟着她走进客厅。

  宽敞、典雅的客厅里,一架钢琴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悬挂着一幅放得很大的黑白照片。

  推成特写:那是二十多年前,迟扬和周紫珊首次演出《茶花女》的剧照。那时,他们多么年轻!

  镜头缓缓拉开,在这一刻,两个人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没有语言,就像那长达二十多年的一段空白历史。

  迟扬转过脸去,背对着她,声音颤抖地问:“我……一直没有问你,六八年,你是怎么出来的?”

  周紫珊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岁月,浑身冷得发抖:“别问了,和马思聪一样……”

  迟扬:“啊?那很危险!”

  周紫珊:“求生的人敢于拿死亡冒险!我怕连累小罗,怕连累你,对谁也没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上了从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没有我的座位,一直站着。在我走出剧院宿舍大院儿的时候,真奇怪,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马大爷问我干吗去,我说,向军宣队交思想汇报。那时候,我多想碰见你,只要你随便说一句什么话,我一定不走了,死也不走了!可是没有……飞机从香港起飞了,我好像听见你在远远地喊我:‘回来,回来!’那时候回去也不可能了!”

  镜头向她推近,推成面部特写,两串清泪在苍白的面颊上缓缓地坠落。

  迟扬颓然跌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双眼:“这二十年,你一个人……”

  周紫珊转过脸来:“不,我心中有我的阿芒!天天盼着他来到我的身边,别等到玛格丽特快死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我猜想,你一定有了妻子、儿女,不敢给你写信,也知道你们走出国门是多么难!感谢亚当先生,他把我的阿芒请来了!”

  泪水模糊了迟扬的双眼,他动情地凝视着周紫珊……

  周紫珊:“阿芒啊,好好看看你的玛格丽特!二十年的间隔,四万里的距离,已经把她变成另一个人了!”

  迟扬冲动地站起身来:“不,你没变,还和过去一样……”

  周紫珊喃喃地:“怎么可能呢!今年春天在北京,我就清楚地感到:中央戏剧学院的那个玛格丽特、中国艺术剧院的那个玛格丽特,早就不存在了!在同学、同事眼里,她变得多么坏:抛弃了恋人,拿婚姻当儿戏,后来又仓皇出逃;到现在也没人给她平反,因为她没有马思聪那样的名气!这一切,她都不苛求任何人,她心里只有阿芒,她要的只是今天!”

  特写:迟扬的脸。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声音嘶哑地叫了一声:“玛格丽特!”

  周紫珊战栗着扑向他的肩头:“阿芒!忘掉那一切,把我的好的部分留下,坏的部分扔掉,我就完全属于你了!二十年,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归宿,这个家,你满意吗?”

  镜头越过她的肩背向迟扬推去,迟扬猛地一震:“家?”

  晨,北京,中国艺术剧院宿舍,迟扬的家。

  小小的折叠饭桌旁,丁兰和迟慧正在匆匆吃着简单的早餐:用昨天的米饭澥开的粥和切成细丝的咸菜。

  迟慧:“妈,这粥有点儿馊……”

  丁兰:“天儿热,剩饭,保不齐。我使凉水淘了两遍呢,扔了怪可惜的……”她喝着粥,神不守舍地说,“这会儿,你爸不知正干吗呢?”

  迟慧:“北京的早晨,纽约的晚上。在吃宴会吧?或者是去音乐会、舞会、夜总会……”

  丁兰心慌慌地:“别瞎扯!他没那闲心,兜儿里又没钱!走了个把月才来了一封信,还说忙得要命!”

  迟慧笑笑:“昨儿刘院长不是说嘛,美国佬给方老爷子打的电报:一切顺利!您瞧,两个说法儿!中国人穷是穷,可那儿有阔东家!”

  “阔东家……”丁兰的心更乱了,匆匆地收拾着碗筷,自语似的说,“怕的就是那个周紫珊……”她突然停住了,迟疑地望望女儿,“小慧,你还是太小,妈有话没法儿跟你说……”

  迟慧拿起书包,挎在肩上,说:“我听说了,这有什么?我还想托周阿姨给找个路子去留学呢!”

  丁兰一愣,嘴唇哆嗦着:“你……你可不能写这样的信!”

  画外,传来纷乱的争吵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小子,你敢打人?”

  罗维的声音:“打你又怎么着?一条狗!奴才做了主人……”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些人的劝解声……

  丁兰和迟慧急忙跑出房门。

  挨打的人已经走了,马大爷和几个邻居正推推搡搡地拦着罗维。罗维蹦着高儿嚷嚷:“我从六二年扛长活儿扛到如今,才给我个三级?黑了心了你们!”

  马大爷叹息着:“小罗,不犯上,不犯上!得罪了做饭的,吃不上热乎的!”

  大刘夫妇从里院出来,上班经过这里,刚才的一幕赶上了个尾巴。

  罗维看见他,一肚子怨气:“大刘!”

  大刘:“小罗,你这就不对了!评委是大伙儿选的,民主集中制;还没公布呢,你怎么知道是三级?”

  罗维双手抱住脑袋往地上一蹲:“甭来这假招子!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不跑了!”

  大刘还想说什么,夫人碰碰他的胳膊,俩人干脆走了。丁兰紧跟两步,追上大刘,小声说:“刘院长,迟扬不在家,你们可别把他落下了!”

  大刘夫人笑笑:“落不下,他临走不是填了表嘛!”

  丁兰不放心地:“不知道能评个几级?”

  大刘和颜悦色地:“这事儿得评委说了算,我没法儿做主啊!要依我说,凭老迟的资历、水平,还不够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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