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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父子》 作者:霍达

第66章 红尘(3)

  玉器赵忍俊不禁,窃笑。孙桂贞咳咳,三胜,你说什么呢?横不是什么好话吧?

  马三胜 (“咯儿咯儿”地乐着)哪儿能呢?我给赵大伯解释解释这里头的学问!哎,这喜联儿我给您贴大门口去了!(匆匆由左侧欲下。)

  德子媳妇手拿一副绣花枕套,自左侧上,迎面碰上马三胜。

  马三胜 (假装没看见她,夸张地吸溜着鼻子)嗯?哪儿来的骚味儿啊?

  德子媳妇 (正色)三胜,我可没招你惹你,你别欺人太甚!

  马三胜 (拉下脸来,反唇相讥)嘿,我指名道姓说你了吗?敢情这骚味儿也有人认领,闹半天是你身上散出来的?

  德子媳妇气得说不出话来,马三胜昂着头由左侧下。

  德子媳妇忍着屈辱走向舞台中心。黑子奶奶对她怒目而视,众人也向她投去异样的目光,德子媳妇不禁进退两难,迟疑片刻,又无奈地走上前去。

  德子媳妇 (强作笑颜)孙主任,我给娟子妹妹道喜了!这对儿枕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递上枕套。)

  孙桂贞 (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枕套,展开一看,乐了)

  哟,鸳鸯戏水,还真是好看!(朝右侧喊)娟子!你瞅瞅你德子嫂送的礼!

  娟子一身红装,兴冲冲自右侧上。(右侧幕通往新人卧室。)

  娟子 (接过枕套,爱不释手)真好,真好,大嫂,让您破费了!德子媳妇说哪儿的话!来,摆床上试试!(拉着娟子的手,由右侧同下。)

  黑子奶奶 (凑近孙桂贞)孙主任,她送的枕套,您还当真收下了?

  孙桂贞 怎么?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再说,我瞅着那花样儿挺吉利……

  黑子奶奶 吉利什么呀?妨(妨,此处念fāng)孩子!

  孙桂贞 (一愣)什么?

  黑子奶奶 (煞有介事地)您别忘了,她是个窑姐儿!

  鹤哥声,惟妙惟肖地摹仿:“您别忘了,她是个窑姐儿!”

  众人一愣,望着鸟笼笑。

  玉器赵 它学得倒快当!

  黑子奶奶 (继续说)十个窑姐儿,九个不能生养!

  孙桂贞 老年成是有这么个说法儿,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儿?

  玉器赵 (一笑)这话,本不该我这个老头子说的。您琢磨琢磨这个理儿呀,要是窑姐儿个个儿都带着成群的孩子,那八大胡同里的生意还怎么做啊?所以呢,老鸨儿每买到一个姑娘,就先给她喝“断根儿汤”,从此断了根儿,一辈子甭想生儿育女了!众人恍然大悟。

  黑子奶奶 (意犹未尽,继续鼓动)听听,断子绝孙哪!孙主任,这窑姐儿的枕头,可万万不能使啊!

  众人就是!

  孙桂贞脸色变了。

  娟子手里捧着那副枕套,神色不安地自右侧上。

  娟子 (低声)这可麻烦了,已然收下了,怎么好退给她?

  孙桂贞和疯顺儿他叔也感到为难,众人面面相觑。

  孙桂贞 (望着娟子手中的枕套,鄙夷地)啧啧,还拿着它干什么?呼脏的!(伸手抢过枕套,扔在地下。)

  德子媳妇突然从右侧上,众人一愣,尴尬地僵住。

  鹩哥声:“您别忘了,她是个窑姐儿!”德子媳妇(一个冷战,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我真不该来!娟子妹妹,孙主任,不用为难了,这枕套,我自个儿拿走!(捡起地上的枕套,向前走去。)

  舞台灯暗,众人湮没在黑暗中,只有一束追光照着德子媳妇。

  悲愤、屈辱的德子媳妇用牙咬着枕套,双手使劲撕裂。

  黑暗中,议论声:“瞧瞧,还是个烈性子的窑姐儿!”

  灯暗。

  第三幕

  第一场

  一九六六年夏,日。

  天幕上胡同的画面被灯映得血红。激昂的音乐伴奏着狂热的歌声:“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跟着毛主席跟着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黑子搀着他奶奶,慌慌张张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 (吃力地扭搭着小脚,气喘吁吁)黑子,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到底是拉着我上哪儿去?

  黑子 没工夫给您细说了,外边儿闹得邪乎,这“文化革命”可了不得!

  黑子奶奶 我又没文化,还能革我的命?头年娟子结婚,咱已然随了五毛钱的份子,孙主任也收下了,还能怎么着?那点儿过节儿就算过去了!

  黑子 五毛钱顶个屁用!这回,连孙桂贞儿也自身难保了!

  黑子奶奶 啊?!这天儿,真的翻过来了?

  马三胜臂戴“红造总”袖章自右侧上,见状一愣。

  马三胜 黑子!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黑子 (急切地)师傅,找您啊!那边儿都抄上家了,我奶奶这成分儿……您说可怎么办?

  马三胜 (你急他不急)没办法!

  黑子奶奶 三胜,老话说,“师徒如父子”,你得拉黑子一把啊!

  马三胜 到这个裉节儿上,师傅可护不了徒弟了!“文化革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我马三胜算老几?还能阻挡这浩浩荡荡的革命潮流?咳,甭说我了,孙桂贞儿又怎么样?“和合居”饭馆儿是她们家的老字号,都让红卫兵给砸了招牌,改名儿叫“文革饭馆儿”,她也没咒儿,还得说“改得好!”

  黑子祖孙二人又惊又怕。

  马三胜 咳,也别这么害怕,你们家有什么呀?抄,让他们抄去,斗,让他们斗去,不就是拿老太太说事嘛!黑子,你可千万不能对抗运动!

  黑子 我也不能不顾我奶奶啊!

  黑子奶奶 (浑身哆嗦)黑子啊,奶奶已然七十多了,就是死了,也不算少亡……

  马三胜 死倒不至于,反正得受点儿委屈。

  黑子奶奶 什么委屈我都能受,只要呣们黑子好好儿的,他是呣们家三世单传的一根儿独苗,可别有什么闪失……

  马三胜 瞧瞧,连老太太都懂得“舍车保帅”!黑子,甭管你怎么心疼奶奶,表面儿上必须跟她划清界限!你好好表现表现,赶明儿我想办法给你弄个“红造总”的红箍儿,“反戈一击有功”嘛!

  黑子 (忿忿地)反戈一击?我先造孙桂贞儿的反,舍得一身剐,敢把丫的拉下马!

  马三胜 不成,你扳不倒她!虽说如今当权派都不吃香了,可你别忘了,孙桂贞儿的爷们是个革命烈士!这“文化革命”甭管怎么闹腾,还是共产党的天下!

  玉器赵提着鸟笼,匆匆自右侧上。

  玉器赵 (惊慌失措地)抄家的来了!抄家的来了!

  黑子祖孙二人闻声丧胆,掉头朝左侧跑下。

  马三胜 赵大伯,您也是来找我?

  玉器赵 是啊,你是戴红箍儿的人啊!红卫兵到处抄家,你说,我这成分儿……泊是妥不过吧?

  马三胜 瞧您吓得这样儿!是不是您家的那些个古玩玉器……

  玉器赵 咳,早没了!公私合营这么多年了……

  马三胜 金条?

  玉器赵 更没有了!

  马三胜 家里藏着敌特电台吧?

  玉器赵 三胜,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拿我逗闷子!咱哪有那玩艺儿?

  马三胜 嗯,您如今也是穷光蛋一个,就让他们抄去,还怕什么?

  玉器赵 (举举鸟笼)我是心疼我的鹩哥儿!这鸟儿算“四旧”吗?

  马三胜 算,当然算!花鸟鱼虫,都是资产阶级玩儿的,当然得砸个稀巴烂啦!

  玉器赵 那……你的鸽子……

  马三胜 (抬头看看天)鸽子没事儿。谁有这本事,让他们飞到天上破“四旧”去!(指指鸟笼)您这鸟儿就麻烦了!

  玉器赵 (绝望地)我可实在舍不得!

  马三胜 甭着急……(略一寻思)我给您支一招儿……

  玉器赵 (眼巴巴地望着他)嗯?

  马三胜 您教它说:“毛主席万岁!”

  鹩哥声:“毛主席万岁!”

  马三胜 这不就齐了嘛!谁还敢砸?

  玉器赵 (欣喜若狂)嘿,这一招儿,真是绝了!

  灯暗。黑暗中,电台广播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录音,群情振奋的欢呼声:“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灯复明,孙桂贞家。舞台正中一张八仙桌,两张太师椅,上方悬挂着“光荣烈属”镜框。广播声持续不断。

  疯顺儿他叔正在桌旁弯腰低头,做“喷气式飞机”状。

  疯顺他叔 (低声念叨)我有罪,罪该万死!……

  娟子臂戴红袖章,一手提着一网兜水果,一手拉着疯顺儿,自左侧上。

  娟子 顺儿,外边儿那么乱,你别瞎跑,就在家好好儿地待着,姐还给你买好吃的,啊?

  疯顺儿 (嘴里嚼着东西)嗯,嗯……

  娟子 (把水果放在桌上,转脸看见她叔那奇怪的动作)二叔,您这是干吗呢?

  疯顺他叔 (吓了一跳)噢,娟子回来了?那什么……外边儿闹得邪乎,好多当权派都成了“黑帮”,我怕的是……要是你妈也被揪出来,我不也得陪着挨斗啊?所以,自个儿先练练,怕到时候钉不住……

  娟子 (不以为然)哼,您可真是的!(朝右侧喊)妈!

  孙桂贞自右侧上。

  娟子 妈,您没事儿吧?

  孙桂贞 没事儿!街道上的运动归咱领导,谁敢动我一根儿汗毛?

  (抬头看看“光荣烈属”镜框)有你爸保佑着咱呢!

  疯顺他叔 (脱口而出)可那是假的!

  孙桂贞 (急忙伸手捂住疯顺儿他叔的嘴)当着孩子,你胡说什么呢?

  娟子 (一愣)什么什么?我二叔说什么是假的?

  孙桂贞 (极力掩饰)没说什么……

  疯顺他叔 唉,你也甭瞒了,娟子也不是小孩子了,咱家的事儿也该让她知道知道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心里好有个底……

  娟子 咱家什么事儿?

  孙桂贞闷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疯顺他叔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神情抑郁地)娟子,你还记得吗?

  四八年冬天,你爸爸让国民党给抓走了……

  娟子 恍恍惚惚地记得有这回事儿,您和我妈不也常提起来吗?

  疯顺他叔 那时候你还小,不懂事儿。那天,我和你妈到兵营里去看你爸……

  娟子 你们不是说,我爸一抓走就被枪毙了吗?

  疯顺他叔 (摆摆手)没那么简单。我和你妈到兵营里去看你爸,见他腰里系着围裙,正炒菜呢。他跟呣们说:你们甭害怕,咱一个老百姓,又没干犯法的事儿,他们不会把我怎么着。

  娟子 那……凭什么把他抓去呢?

  疯顺他叔 你爸说:他们的军长不是“和合居”的常客嘛,吃惯了咱们的菜,怕往后吃不着喽,就把我请来了。他也没给手下的人说清楚,当兵的还以为我是共产党呢,误会了……

  娟子 后来呢?就把我爸放了?

  疯顺他叔 没有。那个军长跟傅作义不一条心,头着北京解放,拉着队伍跑了!

  娟子 (急切地)那我爸呢?

  疯顺他叔 也让他们给带走了。

  娟子 带哪儿去了?

  疯顺他叔 谁知道啊!打仗,打仗,国民党越打越{(尸)上(从)下},末末了儿守不住大陆,撤到台湾去了。

  娟子 (好似听了天方夜谭)这么说,我爸也上台湾了?

  疯顺他叔 要是他还活着,八成儿是在台湾。

  娟子 啊?!他、他、他还不如死了好呢!

  孙桂贞 (恼怒)娟子!甭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爹啊!

  娟子 我不认这个亲爹!哼,没得着他半点儿好处,倒吃上挂落(落,此处念lào。)儿了,跟着他当反革命家属!

  孙桂贞 什么“反革命家属”?呣们是革命烈属!

  娟子 (不解地望着“光荣烈属”镜框)这烈属证是哪儿来的?

  疯顺他叔 这就靠你妈的本事了!呃……这里头的过五关斩六将也不给你细说了,反正这张烈属证愣让她给办下来了!(说着,情不自禁地有些炫耀)我告你说,甭管什么年代,没有银子敲不开的门!

  广播声大作,怒潮般的口号:“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疯顺他叔(被震动,炫耀的神情退去,复又惶惶然)可就怕的是……

  “文化革命”翻老底儿,要是把这事儿给翻腾出来怎么办?听说那些个老革命一眨眼都成了反革命,连咱们老区长也给揪出来了,说他是“假党员”,敢情什么都有假的?

  孙桂贞 咱这烈属证可是真的,上边儿盖着政府的官印呢!红卫兵有天大的能耐,横不能跑到台湾把你哥给揪回来,只要见不着活人,(咬牙切齿)打死我也不认头!

  娟子 (也壮起胆子)就是,这革命烈属,呣们当定了!

  疯顺他叔 唉,但愿如此,走一步说一步吧!(猛一抬头,看见正在大嚼香蕉的疯顺儿,吃了一惊)啊!顺儿也在这儿呢?

  孙桂贞 (紧张地起身走向疯顺儿)顺儿,刚才我和你二叔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疯顺儿 (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妈)什么呀?

  孙桂贞 (和疯顺他叔对视一眼,稍稍放下心来,伸手抚着疯顺儿的双肩)顺儿,要是旁人问你咱家的事儿,你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千万别说实话!记住了?

  疯顺儿 (嘴里嚼着香蕉)嗯,嗯……

  孙桂贞 (聊以自慰)傻儿子也有傻儿子的好处!

  左侧幕内,黑子奶奶的声音:“孙主任!”

  疯顺他叔、娟子警觉地望着左侧。

  孙桂贞 (连忙捋捋头发,恢复常态,朝前走去)谁呀?

  黑子提着一个铺盖卷儿,搀着他奶奶自左侧上,把铺盖卷儿放在台口,往前走了两步,站住了。

  黑子奶奶 (低声下气地)孙主任,我这儿跟您辞行了……

  孙桂贞 (拿着官腔)我说张刘氏,把你遣返老家,是上边儿的政策,呣们街道上也不能不执行。你到了乡下,好好儿地劳动,改造思想……

  黑子奶奶 是了。我这一走,把老骨头也就丢到乡下,回不来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抹泪)可我放心不下的是,撇下呣们这小孙子,没爹没妈,奶奶再走了,就一个人儿了,还请孙主任您高抬贵手,照应着他点儿,以往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孙桂贞 咳,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还能跟一个孩子过不去?我说小黑子,家庭出身不能选择,自个儿要走什么路,可得心里有数儿,只要你站在革命群众一边儿,呣们还是欢迎的!

  黑子咬着嘴唇,敢怒而不敢言,满含怨恨的双眼瞪着疯顺儿。

  灯暗,只有一束追光照着黑子祖孙二人,搀扶着朝左侧走去。走至左侧幕边,黑子提起铺盖卷儿。

  黑子奶奶 (无限感伤,无限依恋地回头一望)这条胡同,我住了一辈子!就这么走了?

  灯暗。

  第二场

  黄昏。

  右侧幕内,孩子们说歌谣的声音:“呣们都是木头儿……”

  梁思济自右侧上,泥污的长裤挽起裤腿,上身穿一件被汗水湿透的背心,垫一块肮脏的垫布,吃力地扛着麻袋。

  荣荣背着书包,自左侧上。

  荣荣 (哭腔)爸!

  梁思济 荣荣,你放学了?(站住,把麻袋换个肩膀,见荣荣在哭)怎么了?

  荣荣 (抹泪)同学打我,说我是狗崽子!

  梁思济 (震动,放下麻袋,长叹一声)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人获罪,株连九族!

  荣荣 爸,我不想上学了……

  梁思济 (给荣荣擦泪)孩子,不念书可不行啊,没有知识,永远愚昧!荣荣,听话,明天还是好好儿地上学去!现在你先回家吧,跟奶奶说,我还没送完货呢,得晚点儿回去!

  荣荣 嗯。(抹着泪,由右侧下。)

  梁思济目送女儿远去,重新扛起麻袋,由左侧下。

  右侧幕内,孩子们的歌谣声在继续。他们在玩一种当时颇为流行的游戏,游戏规则是:一群人手拉手,边转动边念第一段歌谣:“我们都是木头人儿,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立场最坚定!”到此立定,如果有人立足不稳或是口中发声,即算犯规,其他人群起而攻之,念第二段歌谣:“苏修老混蛋,睁眼看一看!中国人民不好惹,打你个稀巴烂!”犯规者必须认打,打过重新开始,循环往复。

  此时,孩子们手拉手自右侧上,其中夹杂着比他们大得多的疯顺儿,立楞歪斜地跟着转圏儿,齐声念第一段歌谣。

  黑子下班回来,身穿工作服自右侧上。

  黑子 (无意中瞥了一眼,朝疯顺儿不屑地)羊群里跑进个骆驼,瞧你丫的德性!

  群童 我们都是木头人儿,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立场最坚定!

  群童正念到“看谁立场最坚定”,猛地站住,疯顺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群童向他发起攻击,拳脚相加。

  群童 苏修老混蛋,睁眼看一看!中国人民不好惹,打你个稀巴烂!

  黑子 打得好!狠狠地打丫的!(看着还不过瘾,情不自禁地上前,对疯顺儿一顿猛打)打死你这个狗杂种!

  疯顺儿不敢还手,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滚动。

  左侧幕内,德子媳妇的喊声:“别打了!别打了!”

  德子媳妇手提着菜篮子,急上。

  黑子 (吓了一跳,猛然回头,见是德子媳妇,便不怕了)我打丫的碍着你什么事儿?冤有头,债有主,你管不着!

  德子媳妇 (情急之中,忘了自己的处境)怎么管不着?疯顺儿是革命烈士的骨血!(扔下菜篮子,伸手去拉)黑子!你这么大的人了,欺负一个傻孩子,也不嫌害臊?

  黑子 (胳膊一甩,推了德子媳妇一个趔趄)嘿!你还知道害臊?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什么东西?你是赶脚儿的驴,什么人花钱都能骑!

  德子媳妇 (如雷击顶,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黑……黑子兄弟……

  黑子 谁是你兄弟?头年我奶奶挨斗的时候,你丫的干吗呢?现在,我奶奶被撵到乡下去了,你趁愿了吧?舒坦了吧?

  德子媳妇张口结舌。

  黑子 今儿个咱们是冤家路窄,一报还一报!(扬起左臂)瞧见没有?老子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也让你尝尝挨斗的滋味儿!(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德子媳妇的头发,高喊)揪斗臭窑姐儿喽!

  忽地从舞台左右拥上来男女老少众多邻居,兴奋地围观,嘁嘁嚓嚓,指指点点,却无一人劝阻。

  黑子 (揪着德子媳妇,拖着她绕场一周,边走边喊)大伙都来瞧瞧这个臭窑姐儿、寄生虫、糖衣炮弹、美女蛇,浑身都散发着资产阶级的臭味儿!

  众人随着涌动,兴奋地好似过节。

  马三胜 (袖手旁观)这小子,总算逮着个软柿子捏了!

  玉器赵 (感慨地)唉!风水轮流转,人世间好比走马灯。头年,德子媳妇坐着三轮儿出游,满街筒子的人追着瞧……

  马三胜 这会儿不也是满街筒子追着瞧嘛,风光不减当年哪!

  黑子 (揪着德子媳妇转到台前,高呼口号)肃清资产阶级的流毒!打倒臭窑姐儿!

  孙桂贞自右侧急上。

  孙桂贞 (先是一愣,猛然看见黑子左臂上的红箍儿,立即表态)坚决支持黑子的革命行动!

  梁思济肩披着泥污的垫布,自左侧上。

  梁思济 (吃惊地上前拦住黑子)哎,她又不是走资派,你们斗她干什么?胡闹!

  黑子 (一把推开他)去去去,呣们斗臭窑姐儿,你挡什么横儿!

  梁思济 她在旧社会,也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黑子别他妈臭跩了你!一个光棍儿汉子,替臭窑姐儿说好话,这里头有什么猫儿腻啊?

  众人哄笑。

  梁思济 (不堪受辱,气得发抖)这……纯属无稽之谈嘛!

  孙桂贞 梁思济,你别忘了自个儿是什么人,还想当保皇派?

  黑子 (用肩膀撞开梁思济,揪着德子媳妇往前走,高呼口号)踢开绊脚石,打倒臭窑姐儿,彻底闹革命!

  游斗队伍乱哄哄地由左侧下,舞台上只剩下疯顺儿和孙桂贞。

  孙桂贞 (本欲随众人下,扭头看见满身泥污的疯顺儿)顺儿,你这是怎么了?(走过来,心疼地拍着疯顺儿身上的土)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妈,我给你出气!

  疯顺儿 (摇摇头,吸溜着鼻涕,笨拙地重复着孙桂贞教给他的话)听见的也说没听见,看见的也说没看见,知道的也说不知道……

  孙桂贞 (沮丧地)唉,傻儿子,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灯暗。

  第三场

  当日夜。

  “样板戏”的广播声在胡同里回荡:“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

  德子疲惫地自右侧上。

  左侧幕内,马三胜的声音:“德子哥!”

  德子 (抬头,心不在焉地)哦,是三胜啊?

  马三胜自左侧上。

  马三胜 (瞧瞧德子)咦,你的“坐骑(骑,此处jì。)”呢?

  德子 (悻悻地)红卫兵说了,三轮儿是资产阶级的残余,呣们无产阶级不能给资产阶级当牛做马!把三轮儿统统给砸了,客运一律改货运,哼,革命,革命,反倒是越革越累了!

  马三胜 (一笑,故意学着官话)看来,你对这场革命还“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啊!德子哥,我想跟你聊聊……

  德子 (毫无兴趣)饿着肚子瞎聊什么?我今儿下班儿晚了,你嫂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欲由左侧下。)

  马三胜 (伸手拦住他)得了,老是热汤儿面、炸酱面,吃个什么劲?“文革饭馆儿”里,正卖“革命的羊头肉”呢,走,咱哥儿俩喝两盅儿去!

  德子 (站住不动)不啦,不啦……

  马三胜 (低声,神情严肃地)有个事儿,我要跟你说道说道……

  德子 (一愣)嗯?什么事儿?(不由自主地随着马三胜由右侧下。)

  灯暗。

  舞台后区灯亮。德子媳妇披头散发,神情呆滞地向左侧走去。走至左侧幕旁,站住了。

  德子媳妇 (迟疑地)梁大夫,您还没睡吧?

  左侧幕内,梁思济的声音:“没呢。有什么事儿吗?”

  德子媳妇 我……我睡不着,想问您讨换点儿那个……那个什么“安眠药”……

  左侧幕内,梁思济的声音:“噢,你等等。”

  梁思济自左侧上,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梁思济 (神色凝重地看着德子媳妇,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一些难以预料的艰难坎坷,你也别太想不开……

  德子媳妇无言地一声叹息。

  梁思济 (把手里的小纸包递给德子媳妇)这是两片儿苯巴比妥。

  德子媳妇 (并不满足)就两片儿?

  梁思济 安眠药可不能多吃,有危险!我还要特别提醒你,吃安眠药的时候千万别喝酒,那样毒性就更大了……

  德子媳妇 (猛地被震动,若有所悟)噢!(又赶紧解释)酒?我压根儿就没喝过酒。

  梁思济 嗯,那就没事儿,你先吃一片儿试试吧……

  左侧幕内,梁奶奶的声音:“思济,你累了一天了,还不睡啊?明儿还得早起呢!”

  梁思济 (回头应了一声)哎,来了!(看看德子媳妇,无言地转身由左侧下。)

  德子媳妇手捧纸包,面向舞台前区缓缓走来。

  舞台后区灯暗。

  纱幕落,纱幕前灯亮,现出舞台右侧的一张床,一张小凳儿,一口背对观众席的矮柜,左侧幕旁一只水桶和一把靠在桶上的扫帚。

  德子媳妇 (木然地坐在床上,把手里的纸包打开,用食指拨了拨药片)唉,就两片儿!(小心翼翼地把药片包好,藏在矮柜的抽屉里,然后呆望着前方,喃喃地)德子,你上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德子自左侧上,略显醉态。

  德子 我回来了。(看看媳妇反常的样子,欲言又止。)

  德子媳妇 (无限委屈,眼泪汪汪)三更半夜的不着家,等得我这脖子都酸了!

  德子 (面有愧色)我……(打一个酒嗝儿。)

  德子媳妇 (闻见酒味)上外头喝酒去了?你还有闲心喝酒!你还不知道,我……(哽咽。)

  德子 我听说了。(又打了一个嗝儿,两眼瞪得血红)哼,想不到连黑子这个地主狗崽子也欺负到咱头上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德子媳妇 窝囊了半辈子,总算听你说了句硬话!为我宰了他,你有这个胆儿?

  德子 怎么没有?我……我怕谁?(色厉内荏,大话说出去之后又自找台阶圆场)哼,要不是三胜劝我……

  德子媳妇 (吃惊地)三胜?你跟三胜喝酒去了?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德子 三胜说,有个什么大人物说过:“群众运动天然合理。”黑子如今也戴上了红箍儿,是革命造反组织里的人,咱可不能在气头儿上跟他对着干,惹出大事儿来!(侧眼看着媳妇)再说了,他打疯顺儿,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要不是你去拦他,他也不至于把气都撒到你身上!

  德子媳妇 (失望地看着德子)黑子是他的徒弟,他当然要护着了!连那红箍儿都是他给弄来的!哼,你还真听了他的了?敢情理都在人家手里,你媳妇该着(着,此处念zháo。)挨打,该着挨斗,是不是?

  德子 (恼火地)这怪谁啊?头年要不是你自个儿在大会上“诉苦”,让人家逮住话把儿,他们斗谁也都不找着你呀!现在倒好,让人家满街筒子地揪着游斗,丢人现眼,可怎么收场!

  德子媳妇 你说得对,说得好!(激愤地自打耳光)都是我自个儿惹的祸,让你也跟着丢人现眼!我知道,现如今我成了你的迟累,活着多余,还不如死了好!

  德子 (一个激灵,酒醒了,一把攥住媳妇的手)哎,别介,你这是干吗?我瞅着心疼!我什么时候多嫌你了?我……我是说,事儿已然到了这一步,咱不能跟人家较劲,只能忍!好死不如赖活着……

  德子媳妇 我怎么那么爱活着?活着干吗?活着让人家打,让人家骂,让人家不当人待?人有脸,树有皮,我已然活得够够儿的了!德子,你就别管我了,让我死吧!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用为我背黑锅了,好好儿地当你的工人阶级,奔自个儿的日子吧!

  德子 (茫然地)那……我又成了光棍儿一条,没家没业,还有什么奔头儿啊?再者说,你要是哪天上了吊,或是刀抹了脖子,血糊淋啦地躺在屋里,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人家还当是我杀的呢!

  德子媳妇 (被震动,随之一个长长的叹息)唉,德子啊,你可真窝囊!人家的媳妇都靠男人支撑着,我呢?到了这个份儿上,还得先顾你……

  德子 (放下心来)就是嘛,为了我,你也不能死!

  德子媳妇 (喃喃地)我不能死!咱们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了,这十几年,你也疼过我,处处让着我,我哪能一撒手扔下你不管呢?

  我要是死了,谁给你洗衣裳做饭啊?谁给你铺床叠被啊?谁陪着你说话儿啊?

  德子 (坐在小凳上)谁给我生儿子啊?

  德子媳妇 (一愣)你……还掂记着生儿子呢?

  德子 我做梦都盼着生个儿子!为了这一天,什么气都能忍,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活都愿意干!只要有了儿子,我就什么都不缺了,谁都不怕了,甭管那些个闲言碎语,老婆孩子是真的!(苦中作乐,脸上泛起笑容。)

  德子媳妇 (沉默片刻,喃喃地)我……我还欠你一个儿子呢,怕的就是,我还不上这笔账了……

  德子 哎,你才三十多,日子长着呢,老来得子的有的是!(从衣兜儿里掏出一盒烟。)

  德子媳妇 嗯?你也抽上烟了?

  德子 给你买的!(递烟。)

  德子媳妇 (接过烟盒,看了看,苦涩地一笑)傻德子,买烟也是外行!“工农”牌儿的,名儿挺好听,顶不值钱了,两毛一盒儿!

  德子 那……赶明儿我再给你买盒儿好的!

  德子媳妇 不用了,难得你还有这份儿心,我抽!

  (熟练地撕开烟盒一角,抽出一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下了。)

  德子 怎么不抽了?

  德子媳妇 我不是早戒了嘛,女人抽烟不是样儿,让人笑话,我听你的!

  德子 咳,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要是再不抽根儿烟,还不把人憋死?

  德子媳妇 算了!已然戒了的坏毛病,不能再沾染上,我愿意改好……

  两人默然相对,静场。

  挂钟声:“当!”

  德子 (抬头看了看右侧)哟,都三点半了,睡吧!

  德子媳妇 你明儿还得上班儿呢,睡会儿吧,我得干活儿去了。(疲惫地站起身来。)

  德子 嗯?这会儿还干什么活儿?

  德子媳妇 孙主任叫我每天早上去扫街。

  德子 (哀叹)唉,真他妈的墙倒众人推!

  德子媳妇 (无可奈何)既然不能死,那就什么罪都得受!我趁天还没亮,早点儿去扫了吧,省得大白天的又是满街筒子的人看笑话儿,你脸上挂不住!(拿起水桶。)

  德子 (拿起扫帚)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二人由左侧下。

  灯暗。黑暗中,德子家的陈设撤去。挂钟声:“当!当!当!当!”

  纱幕落。

  舞台前区灯亮。德子夫妇持水桶、扫帚,自左侧上。

  德子 你潲水,我扫,我有力气!

  纱幕后,扫地声。

  德子 (奇怪地抬头看着右侧)嗯?

  纱幕后灯亮,一个人影,手持扫帚,正在扫街,自右至左缓缓移动,动作立楞歪斜。

  德子 那是谁在扫街啊?比咱们来得还早……

  德子媳妇 哦,是疯顺儿!

  纱幕后,疯顺儿抬手擦汗,“嘿嘿”地傻笑:“你扫那头儿,我扫这头儿!”

  德子媳妇 (潸然泪下,讷讷地)疯顺儿,疯顺儿兄弟,只有你不嫌弃我……

  纱幕后,疯顺儿扫街的影子,立楞歪斜地向前移动。

  灯暗。

  第四场

  一九七六年秋,夜。

  舞台一片漆黑。黑暗中,哀乐声。

  灯渐亮。舞台正中,毛泽东主席的巨幅黑白遗像顶天立地,两旁摆满花圈,肃穆庄严。哀乐声中,胡同里的男女老少一齐向毛主席遗像三鞠躬。孙桂贞仍处于中心地位,其余人等按政治面目的不同而分列,德子夫妇、梁思济一家、黑子,以及小业主玉器赵、花儿洪等人都站在后排。经历十年“文革”,人们都长了十岁。德子媳妇巳经四十多岁,鬓角夹杂丝丝白发,身穿肥大的灰布中式褂子,当年的风韵荡然无存。

  孙桂贞 (转过身来,抽抽噎噎地)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然过世了,人死不能复生,大伙儿也别忒难过,要紧的是化悲痛为力量,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那什么……都回去吧,我得锁门了。

  众人缓缓地移动,德子媳妇眼含泪水,望着毛主席遗像,不忍离去。

  马三胜 哎,我说孙主任,您怎么能把红太阳锁屋里?阶级感情哪儿去了?

  孙桂贞 (吓了一跳,强自镇定)三胜,你小子甭给我上纲上线!这可是毛主席的灵堂,这么要紧的地方,不锁门怎么成?要是阶级敌人来破坏……

  马三胜 呣们厂子里的灵堂,那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儿,比锅炉还当紧!得一直坚持到十八号开完追悼会!

  孙桂贞 (看了马三胜一眼,虽嫌麻烦,却不好反驳)那成!咱也这么着,二十四小时排班儿,革命群众一家儿出一个人儿,一人儿半天儿。(巡视众人,目光落在马三胜身上)三胜,今儿晚上就你打头儿吧!

  马三胜 (不悦)我?(也不好拒绝)好吧好吧,打头儿就打头儿!哎,我下边儿是谁?

  孙桂贞 后半宿我接你的班儿。打明儿个儿起人向人群中一一指点着(柱子家,福子家,徐宝利家,邱玉莲家,德子家……指着德子,特别交代)哎,德子,轮到你们家的时候,你来就成了。

  德子听得出这话里有话,没有应声,迟疑地看着媳妇,周围邻居的目光也一齐投向她,她慌乱地低下头去。

  孙桂贞 就这么接茬儿往下排,各人心里都惦记着,我随时来检査!

  花儿洪 (迟疑地看看玉器赵)咱们这号儿的,也得算“革命群众”吧?

  玉器赵 自个儿成分儿高,就别往前凑了,走吧走吧!

  众人陆续由左侧下。

  舞台上只剩下马三胜一人,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左顾右盼,百无聊赖。

  马三胜 (懊恼地)都怪我他妈的嘴欠,给她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得,自个儿绾的套儿,又套住自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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