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的一生，能有一个“不设防”的朋友，就太幸运了

　　跟恋人在一起时，经常会没有安全感。但是，跟朋友在一起，我从不担心“我们的友谊会不会恒久不变”这样的问题。

　　小狐狸是一个香港人，男，38岁，单身，爱吃虾条。

　　他的普通话很不标准。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他，电话接通了。

　　我：喂——

　　狐：喂！（高兴地）

　　我：你在干吗？

　　狐：我刚洗完澡，正在摸那个……

　　我（诧异）：*&^*&@%%（%^…&%&^？

　　狐：擦脸的东西……

　　我：我靠，大哥，是抹，不是摸……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在2007年春天。

　　在云南昆明前往芒市的大巴车上，他坐在我旁边。南方草木葱茏，阳光耀眼，我们坐在车里，盈盈的景色迎面而来，又向后飞驰而去。他在车里给我讲小狐狸和小王子的故事。他复述了一遍小狐狸的话：

　　“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只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养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对我而言，你将是宇宙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细碎的阳光不断洒进车里，听到这里，我已经从心里，在千万个遇见的人中，把他这个30多岁的大男孩当作我的朋友了。

　　小狐狸是一个百分之百朴素的人，我们认识已经五年多了，我怀疑他这五年是不是从来没有买过衣服。不管我们相约在哪里见面，他总是带着一个很小的背包，衣服就是那么几件。如果翻看他去各地旅行的照片，你会发现，他在云南南宛河边，戴着一顶绿帽子；在香格里拉，戴着一顶绿帽子；在青岛，一顶绿帽子；在西昌，一顶绿帽子；在希腊，一顶绿帽子；在泰国，一顶绿帽子……一顶棉布窄沿的绿帽子，虽然已经旧得褪色，但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2008年，我去香港过春节，住在他家里。

　　他的房间非常小，床铺只有火车软卧那么宽。他告诉我，大多数香港人的床都是这样的。他的床头柜上，摆满了书。窗户望出去，就是海。

　　他家有两只总想逃走的猫，一只叫丁丁，一只叫当当。他喜欢把它们逮住，抱在身上，捋毛啊捋毛。

　　年三十的晚上，我和狐狸的家人一起吃饭。狐父十分健谈，笑眯眯地讲了好多事情，我才知道，原来小狐狸出生在山西，后来才随父母来到香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狐父说：“当时，我们已经有了他的哥哥和姐姐两个孩子了。政策不允许，我们就不打算生下他，于是去药流，没流下来，又去做人流，还是没成功，这个小子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狐父话音一落，只听小狐狸悲愤地大喊一声：“爸！这个事情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也许注定他该来一趟，所以，他无比热爱这个世界。

　　他爱吃，不管跟他走进怎样一间餐馆，只要一拿起菜单，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全身心吃一顿的良好状态。吃一口菜，舒一口气，喝一口汤，舒一口气。认认真真地品味，似乎对他来说，很少有难吃的东西，一片萝卜，一段小葱，都有它最真实的滋味。所以，跟他在一起吃饭，总是格外的香。

　　他爱喝，小酌的时候，像思想家一样沉默，边喝边聊，人生况味，一语难休！有时，我们坐在路边摊痛喝起来，拧开瓶盖，对着嘴巴猛灌一通，真是豪气冲天。

　　他爱玩，时常一个人去爬山。中秋之夜，万家团聚，他一个人爬上了香港最高的那座山峰，坐下来，对着满城灯火吃虾条。

　　有一年，他搬到了南丫岛上，夜里常去海里游泳，游出去很远很远，只有月光陪他。

　　我问他：“在黑色的海里游泳，害怕吗？”

　　他说：“怕。但那个时候，我最能感觉到自己。”

　　在南丫岛，他爱看书，坐船去上班的路上也带着。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坐在船上看野夫写祖母的那篇文章，看得泪水涟涟……我在想象，那一刻他身边匆匆忙忙的香港人民，该如何看这个捧书落泪的青年……

　　他去过很多国家旅行，拍了照片就自己存着，从不发微博，也不写游记。

　　去年冬天，他一个人去了希腊。旅游的淡季，在古老的雅典城吃着薯片悠悠荡荡。逛神庙，逛博物馆，逛菜市场。离开的那天，凌晨5点在青旅起床，却发现内裤掉到了下铺。他发挥聪明才智，费了些周折才在不惊动下铺的情况下取回。

　　一段时间不见以后，我们就会相约去一个地方碰面，痛痛快快玩它一通。他有使朋友快乐的能力，每次出去玩，我都开心得不得了，一天从早笑到晚。

　　相聚总是短暂的，每次都是他先送我们去机场，每次告别，都会用力拥抱，走了一段，回头看他，看他兀自站立在那里，目送朋友，心里总是很伤感。

　　在我心目中，真正的好朋友是不需要经常“联络感情”的。

　　我们不是那种会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朋友，甚至并不经常打电话，过节从来不群发短信。但是2009年我父亲去世，他得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飞过去陪你。

　　在我想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我不用去考虑现在几点了，更不用考虑电话费。哪怕半夜三点，他也会陪我聊到说完所有的心里话。

　　他深知我心，我有任何的难事，哪怕难以启齿，我都完全可以告诉他。跟他借钱，也不需要拐弯抹角。他知道我最隐秘的故事。

　　我们彼此鼓励上进，鼓励自律。有时，我生活偏离轨道，他从博客上看到，就会提醒我。我失恋了，他留言说：自古多情空余恨。我那些年有爱在博客上总结自己、然后下决心的习惯，他每每看见，就要留言说：听其言，观其行。

　　他见过我父母，我介绍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妈问：“这么好的男孩子为什么只是朋友？”

　　我说：“跟恋人在一起时，经常会没有安全感。但是，跟朋友在一起，我从不担心‘我们的友谊会不会恒久不变’这样的问题。”

　　2010年，他辞掉香港的工作，进了一家NGO慈善基金工作，帮助贫困地区的儿童和他们的家庭摆脱贫困。

　　这家机构的愿景——“愿每一个孩子活出丰盛，求每一颗心灵矢志达成”。我觉得，在追求各种成功的时代，他干着一件高尚的事情。

　　他被派到了云南一个少数民族县，他在那里帮助山民修建道路、学校。在那里，成天看到的就是山、树、云。

　　他写信来说，那里也能买到虾条，但是“里面连一片虾皮也没有”！

　　我去云南看他，正好遇到他们资助的那个乡村小学开五四运动会。我第一次看见我平日爱嬉笑的朋友站在台上，像一个老师一样，拿着话筒用“港式普通话”给孩子们讲五四青年节的来历。讲完话，他给孩子们发篮球、文具；然后跟他们一起打篮球、拔河，安慰因输球而哭泣的孩子。他的举动让人感到温暖。那一刻，我更加明白，为什么他很少抱怨这个世界，一个用心关怀他人的人，是没有时间去不满足的。

　　人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因为经历一些事，怀疑自己不够好。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小狐狸。想到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做朋友，自己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曾接到一个访问，问好朋友的标准是什么。答案有各种：诚实，可靠，尊重，宽容，不重色轻友，彼此支持，同悲同喜……

　　我的答案很简单，就是“不设防”。

　　这是一个很高的标准。

　　人的一生，能有一个不设防的朋友，就太幸运了！

　　去年，我在写一个小说期间遇到一个心结，打电话给小狐狸。

　　我说，我写了一段不堪的往事，不知道别人看了会怎么想。

　　他说，不管别人怎么想，就算你十恶不赦，你也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