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婆婆

　　郭凯冰

　　刚出生三个月的那天清晨，婆婆躺在她母亲的怀里，吮着母亲的乳头，甜甜睡着。她没有感觉到母亲的怀抱越来越冷，因为她在梦中很温暖，满满是白白的浓香的乳汁。

　　那天之后，婆婆就再没有尝过乳汁的滋味。她哭，她闹，她也渴望那温暖的怀抱。可是，再入口的是那难吃的面糊糊，再拍她的是姥姥粗糙的大手。

　　婆婆一天天长大，喜欢看人家的新衣裳，可回家看到姥姥补丁摞补丁的上衣，七岁的婆婆懂得了不做声。

　　婆婆十五岁那年，迷恋上了绣花鞋。那鞋子真漂亮，一对花蝴蝶在脚上飞舞，让姑娘家的脚越显秀气。婆婆用母亲留下的银簪子偷偷换来货郎的好多丝线，白天偷偷地看婶子大娘手中的活计，晚上点上豆油灯在袼褙上模仿。大年三十，穿新衣，姥姥看着婆婆穿上了自己做的绣花鞋，抚摸着婆婆的脚，哭了。

　　十八岁的婆婆出落成了一朵花，心灵手巧，被在外工作的公公看中，娶回了家。

　　公公过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婆婆就和瞎眼的婆婆过日子。日子也苦，可是婆婆觉得日子滋润极了。有丈夫，有属于自己的和别人一样的家，日子过得有盼头。婆婆很知足。

　　十年里，婆婆有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在第四个孩子五岁的时候，公公在单位去世。

　　在公公的单位，婆婆哭昏过去两次。拉着四个孩子回来，婆婆立下规矩：以后不能去别人家串门，就是有事，也必须先经她批准；人家给东西，不管多稀罕，谁也不许要；谁要了，罚跪一晚上。

　　那时真苦呀，工分挣不来，公公单位发的抚恤金全交给队里用来买口粮；队里分菜了，永远没有自己家的份。于是一个冬天，一家人就靠沾盐粒吃。丈夫说，有好几次，他夜里醒来，听见婆婆在隔壁灶房压抑地哭泣。甚至有一次，他被姐姐的哭声吓醒，姐姐和婆婆扯在一起，梁上挂着一根绳子。丈夫没哭，光着身子跳下床，跪着抱住了婆婆的腿……

　　打那，婆婆再没有哭过。

　　四个孩子一点也不比别人家的差：喜欢读书的的考上了学，不喜欢读书的退学在田里学活计。

　　等婆婆59岁的时候，小儿子把媳妇娶进了家门。

　　婆婆的脸滋润起来，好多年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刚结婚时的好时光。

　　等婆婆60岁生日那天，婆婆挨了小儿媳妇的骂。因为婆婆生日接了女儿媳妇那么多好衣服，竟然没记得送给她一件！

　　60岁的婆婆感到了度日如年，她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么没滋味过。夜里孤单地守在电视机旁打瞌睡，眼前老是当年拉扯孩子的苦日子。可为什么，那时候心劲就那么足呢？从前那么护着的小儿子，那个最会讨人欢心的小儿子，看着媳妇天天骂老娘当饭吃，怎么就一句话也不说呢？

　　婆婆对来接她的大儿子说：“你这个媳妇还算好，就一直好着吧。我不去惹事了。”

　　婆婆61岁生日那天，一家人又聚到了一起。切蛋糕前，婆婆要过了塑料刀拿着，向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宣布：我61岁了，老了，想过几年自己的日子。我把你们拉扯大了，也对得起你们死去的爹。明天我搬去镇上，人家早给我介绍了个老伴，我一直拖着没回话。前几天我想通了，我该为自己活几年了！

　　然后不看我们一眼，婆婆自顾自地切开蛋糕，拿起最大的那块，吃了起来。我从没有佩服过一个乡下女人，可是那一刻，我对我的61岁的婆婆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到家，我第一次没问丈夫一声，就从银行里取出家里仅有的三千元钱。管他呢，明天不管丈夫去不去，我一定要拿着三千元钱去镇上，为婆婆热闹热闹，让憋屈了一辈子的婆婆也风光风光……

　　婆婆，也是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