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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3(终局篇)》 作者:王强

终章

Txt小_说天/堂邓汶正尴尬,女儿忽然捂住鼻子说:“北京真臭!”“Cathy,不许瞎说!北京怎么会臭?这是首都,capital,懂不懂?”邓汶刚要现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却想起女儿严格来说并不是中国人。“就是挺臭的,这地下停车场根本不通风,乌烟瘴气的,我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廖晓萍催促女儿爬上后座,自己也坐进去赶快关上车门。回到宾馆走进邓汶的大套房,女儿在几个房间跑来跑去兴奋地探索陌生的世界,廖晓萍倦怠地坐在沙发上,邓汶在吧台给他俩准备水果和饮料,听到一声门铃便招呼廖晓萍去开门,廖晓萍极不情愿地拖着脚步过去把门打开,见门外站着一们身穿宾馆制服的女孩。女孩看到廖晓萍也是一愣,随即微笑说:“您好,您是邓先生的太太吧?我是宾馆的值班经理,您叫我Katie好了。听说你们的行李还没有到,不知道你们是否需要一些生活用品和换洗的衣物,我们宾馆有一个商品部但是太小了,品种有限,从我们宾馆往北不远就是购物中心,我可以陪您一起去,如果您现在很累就先休息一下,把需要的东西列出单子我去替您买回来,您看好吗?”廖晓萍听完依然怔怔地盯着凯蒂的脸,猛然间反应过来才说:“噢,好啊,谢谢你啊。嗯——我们先商量一下,要是需要你帮忙再找你。”此时邓汶已经来到门口,凯帝说:“好的,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不要客气,邓先生,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吧。”廖晓萍加到厅里,疑惑地问邓汶:“她怎么知道我们的行李丢了?”“呃——可能是司机说的吧,全世界的司机都有一个共同点:嘴快。”邓汶的反应比司机的嘴更快。“够无微不至的啊,真是服务到家了。”廖晓萍一边说一边留意邓汶的神情。邓汶一脸坦然:“怎么样,现在明白什么叫VIP了吧?我在这里信了一年多,是她们的重点服务对象。”廖晓萍好像立时精神抖擞,追随女儿的足迹也里里外外转悠起来,她站在窗前向远处张望,大声问道:“你当初不是说我们来北京你就去租个公寓吗?怎么还是住宾馆啊?在这儿培养出感情了?”“你们只是来探监,又不是长期呆下去,月底就回波士顿,为这三个星期再租公寓也太麻烦了,我从原来住的房间调到这个大套房,又方便又好。”“恐怕你也不想让我们俩长期呆下去吧。”廖晓萍巡视到主卧室,随手拉开衣橱,又问,“你这些衣服都是谁帮您整理的?从来没见你这么井井有条的。”“我自己啊,还能有谁帮我?一直都很乱,趁这次换房间难得整理一次,用不了多久又会变得乱七八糟。”邓汶端着果盘一路哄女儿吃苹果。“自理能力挺强啊,看来我以前把你伺候得太周到,妨碍你潜力发挥了。”廖晓萍说完也从果盘上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

宫总其实是宫副总,而且在排位上有几位副总在他前面,不过由于他在浙江第一资源是绝对的实力派,所以大家都叫他宫总,连真正的一把手也这样叫他,宫总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前一阵浙江第一资源大搞企业文化建设,强调平等务实,要求彼此称呼中不带‘总’字、不挂头衔,大家都雷厉风行地贯彻执行惟独对宫总仍然只敢叫“宫总”,似乎他是浙江第一资源硕果仅存的老总。宫总逢人便说这并非是他架子大,而是他的姓比较敏感,他其实非常欢迎大家叫他“老宫”,尤其是女同志,如果实在喊不出口,就在心里叫他“老宫”吧。俞威按约定时间走进宫总的会客室,宫总很快就从里间走出来一边握手一边笑道:“有些天没来我们这里了吧?是不是光顾着上海的项目了?”俞威陪笑说:“我巴不得天天在杭州呆着,是您太忙不敢打扰您啊。”一番寒暄过后,宫总随口问:“怎么样?项目上你们和下面配合得还好吧?”“挺好,您这么重视我们怎么敢不全力配合呀?我们的专家正在楼下和您的项目组开会呢。”俞威又问,“项目的招标方式发生了挺大的变化,不知道您怎么看?”

“集团就是这样,昨天三令五申,今天朝令夕改,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宫总随即口气一转,“这样改也挺好,我们可以精挑细选,把最好的产品、最有实力的公司组合在一起。当然我们自己就要辛苦些,不能再做甩手掌柜把工程交给总包商就算完了。“是啊,我们ICE也要直接投软件标了,这样总算有机会和其他软件厂商当面较量,可以让那帮家伙输得心服口服,不过也有很多计划需要相应做出调整。”宫总听罢只点点头但没再说什么,这次会面是俞威提出来的自然该由他挑明话题。俞威问道:“您估计这次投软件标的会来多少家公司啊?”“说不好。这次是公开招标又不是定向邀标,谁都可以来买招标书。不过,凡是不在集团推荐的大名单里的恐怕也不会跑来瞎凑热闹吧。”“嗯。”俞威表示赞同,“那估计得有七八家吧,应该不会超过十家。”宫总又不说话。俞威干脆明说:“维西尔、科曼这几家肯定会来,还有一些国内的软件公司,公开招标时价格当然是最敏感因素,我有些担心这些国产软件会不会打价格战,对我们这些高端产品会不会产生冲击。”宫总笑了:“这对我们没什么不好嘛,有国产软件参与进来你们就不敢肆无忌惮地狮子大开口了。”“从表面看是这样,但如果真打起价格战其实受损失的还是用户。”俞威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和维西尔、科曼之间的竞标就够激烈,能侥幸赢下来就谢天谢地了谁还敢报高价啊?主要是由于软件的技术指标都比较‘软’,论性能谁都号称可以达到,论功能谁都号称可以满足,而东西实际上差得很远。我担心评分上技术分拉不开档次,价格分比重过大,最后变成谁最便宜谁中标。您肯定希望用理想的价格买到中意的产品,但总不会希望我们这些高端软件全都出局,就剩些低端软件让您挑吧?”“不至于吧,技术评分还是能反映出产品的高低优劣的。”俞威恳切地说:“只能在一定程度有所反映,但不足以抵消价格上的差距。我担心从标书本身很难评判软件的优劣,我说了您可能都不信,以前有次招标一家国内软件的综合评分居然是满分,比我们的分还高。万一真是低端软件得分最高,您说您选不选他们?选吧,东西太差您自已窝心;不选吧,人家四处告状您烦不烦呐?”“你不会只是担心吧?讲出来嘛,你有什么想法?”宫总已经露出一丝不耐烦。“我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指望您拉兄弟一把。”俞威嘿嘿笑着说,“您看,能不能把技术分的比重再提高一些?”“技术因素已经有集团的推荐和评测双重把关,还能怎么提高?现在技术和价格已经是五五开,再提高那还叫招标吗?那不成名牌产品评选了?”俞威说:“可以稍微变通一下嘛,您看看我说的这个办法行不行:技术指标的分量不变,把价格指标改为性价比指标,不再只简单地按价格高低排序,而是把价格和性能综合起来按性价比评分。”“性价比怎么得出来?”宫总显然来了兴趣。“这好办啊,先评技术分,再把每家的技术分都除以满分50分,得出一个系数,谁技术得满分这个系数就是1,谁技术得零分这个系数就是0,所以各家的系数都是在1和0之间的一个小数,然后再把每家的价格除以各自的系数,这样把价格加权之后就可以按性价比排序。”“这个小数实际上起到把价格放大的作用,像个放大器,系数越小价格被放大得越厉害。比方你们的报价比某家国产软件高一倍,只要你们的技术分也比对方高一倍,你们两家的性价比得分就一样,而你们凭借技术分高自然就可以胜出,是吗?”俞威笑嘻嘻地说:“让您见笑了。不过我觉得这个方法很科学,把绝对的价格变为相对的性价比,充分体现了评估的综合性和全面性,您看呢?”宫总眯起眼睛看着俞威:“这相当于把技术因素考虑了两次,国产软件在技术上确实稍逊一些,本来在价格上还有些优势,被你这么一搞又被抵消不少。发令枪还没响他们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未免有失公平吧?人家会提意见的。”“宫总,您经过那么多世面,哪次大项目招标没人提意见?他们愿意提就提呗。您就说这么做并不是专门对国产软件,而是出于防范任何一家投标商在价格上放水搞恶意竟争,您还可以反过来要求国产软件不要自已对号入座,而应该自强不息、奋起直追,争取在技术和价格上都击败国外厂商嘛。”俞威振振有词。宫总淡淡一笑:“我考虑考虑吧。”

点菜已毕,酒具首先摆好,苏珊先声夺人:“这次你们都得听我的,谁让在座的只有我一位女士呢,不过我充分发扬民主,红酒、白酒、啤酒、花雕,你们自取所需,但不许一样都不选。”在这种场合俞威一向甘当绿叶,只无声地留下喝红酒的高脚杯,其他的酒盅、玻璃杯都让人撤去。见众人均已选定,苏珊接着说:“明天是周六不上班,今天可没有任何借口不尽兴啊,以后要想再和各位聚一聚就怕你们不肯赏光了。”俞威虽然明白苏珊所指仍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太吉利,像是名谶语,刚要加以诠释就听见综合部部长已经说道:“没办法呀,快要招标了,按规定今后一段时间不方便和你们这样接触,但将来肯定有机会嘛。”对面的老钱也笑着说:“就是呀,如果你们中标,我们可以一起喝香槟庆祝嘛。”“好啊,那就借您吉言,我先谢谢诸位一直以来的帮忙,也拜托诸位好男人做到底。”苏珊口气一转,做个鬼脸说,“不过,今日事今日毕,今天的酒今天要喝好,感情可以绵绵不绝,但酒可不许留到以后。”坐在老钱上首的技术部部长已经有些心虚,推托道:“看你的阵势来者不善啊,搞不好这是场鸿门宴,在座的都领教过你的酒力,我们甘拜下风还不行吗?你想把我们几位都放倒呀?”俞威抓住机会说:“听听,都等不到酒后就吐真言了,我明白,你是不想让Susan也把其他人放倒,是想让她只把你放倒对吧?放倒之后你还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期望呀?“众人除老钱之外都把矛头指向技术部部长,要求苏珊立刻把他放倒以平民愤,仿佛把他交出去众人便可逃过一劫。苏珊于混乱中镇定地说:“我对你们的感情都很深,今晚我一定不会厚些薄彼,要让你们每个人都留下难忘的回忆。”“那就更不能把我们灌醉呀,不然我们就什么都记不住了。”有一位已经开始讨饶。苏珊嗔道:“哼,对男人我还不了解,没喝醉你们就能记住了?第二天照样翻脸不认帐。”综合部部长替大家求情:“我们南方人酒量有限,比不上东北、山东那些地方的人。今天我们大家一定尽力而为,你就不要给我们定什么指标了吧。”“我才不像你们那样狠心呢,就知道定指标,招标书上给我们定那么多指标还不够呀?本小姐以德报怨,也不给你们定指标也不给你们加压力,只想表达我对你们的心意,你们每人喝什么我就陪喝什么,你们每人喝一杯我就陪着喝一杯。”苏珊用一根筷子敲打着面前高低错落的四样装酒的家什,风大家都慑于她的声威,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说浙江男人是小男人,酒量小也就罢了,气量小也可以忍受,就怕男人最不该小的东西也小,那可怎么办呀?还说浙江男人疼女人呢,拿什么疼呀?”俞威一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架势跳出来打抱不平:“这话连我这不是浙江男人的男人都听不下去了。‘小男人’这个评价你应该用在上海第一资源的人头上嘛。”几位部长、副部长你看我、我看你,显然都不愿挺身而出为名誉而战。苏珊见激将法也不奏效,便叫服务员倒满一杯西湖啤酒,手端玻璃杯起身走到门口,扫视一圈众人后平静地说:“这样吧,在座的除俞总以外有七位男士,最先接受我敬酒的我敬他一杯,依次递增,最后一个让我敬到的我就敬他七杯,谁让他架子大呢,架子大的人酒量应该也大吧。”

包房里一时鸦雀无声,七位男士都瞄一眼被苏珊宁住的房门,又扫一眼面前的酒杯,突然像炸窝一样全都争先恐后跳将起来,老钱抄起酒盅又抓过服务赠手里的花雕把酒盅倒满,但他只争得探花,排在他前面的是他的顶头上司;技术闻部长技高一筹干脆从桌上拎起一瓶西湖啤酒就冲向苏珊,但他只夺得榜眼,排在他前面的是综合部部长;综合部部长一个健步已经把抢到苏珊身边,他一手抱过苏珊的肩膀一手擒住苏珊端着玻璃杯的手,把嘴凑到杯沿“咕咕”喝起来,继而硬板着苏珊的手使杯底逐渐上扬直至一饮而尽,他才是独占鳌头的状元。十一点我,微醺的俞威裹着一身酒气和烟味回到饭店房间,看见琳达把自己包在肥大的浴衣里靠在床头看电视,俞威麻利地把外衣和长裤脱下来堆在地毯上,说“帮我挂起来。”然后掉头进了洗手间。琳达噘着嘴拧身下床,皱着鼻子捡起衣裤,手臂直直地伸着好让衣裤离自己远些,草草往衣架上一搭就忙把臂橱门关上。俞威满嘴白沫地正在刷牙,囫囵不清地说:“我越来越佩服Susan了。”他的“佩”字一出口便把些许泡沫喷到琳达脸上,琳达刚要取块手巾来擦,俞威已经用他的大手整个糊在琳达脸上一抹,算是收拾干净,接着说:“能喝酒的我见得多了,这么能装酒的还真没见过。我知道她能喝,可今天才发现她一晚上都没去过厕所,我没怎么喝还上了两次。我说,你们女人的膀胱是不是比男人的大呀?”伴随着“膀”字琳达脸上又覆盖上一片飞沫,忍无可忍地她飞快地从洗手台上抄起一块毛巾走出洗手间,然后打开臂橱取出自己的衣裙扔到床上,一边褪下浴衣一边说:“我回我自己房间去。”俞威已经漱口完毕,追过来从身后抱住琳达,问:“怎么这么大脾气呀?更年期啦?”琳达徒劳地想挣脱开,抗议道:“本来就没我什么事,你非要我陪你来,白天把我晾在一边晚上总该陪我吧?你又有应酬;应酬完总该可以陪我了吧?你还对Susan念念不忘。天底下真没有我这么傻的。”俞威亲着琳达的脖子和肩膀,哄道:“漫天的飞醋你也吃啊?”琳达气恼地说:“我跟着presales去客户那里,所有人都觉得我怪异;我一个人沿着苏堤走,所有人都觉得我反常,我才明白我原来是个鬼,白天是见不得人的,没想到晚上也是个孤魂野鬼。你明明不能陪我为什么还叫我来?”“好啦,现在不是在陪你吗?”俞威满不在乎地说,“走,先陪我洗耳恭听澡。”“谁要你陪?!我洗过了。”“喂!不是说了你必须和我一起洗吗?!”“谁知道你的习性?变来变去的,万一你刚回房间就扑上来呢?”琳达的气已经消了。“那你来陪我洗吧。”俞威惯于发号施令。“我才不陪呢。”琳达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躲闪着,又说,“对了,你到底送不送我去读MBA嘛?花的是ICE的钱,又不是花你的钱。”“那几个钱不重要,我是舍不得放你去。”“又不是脱产的,只要周末去点个卯就行了嘛,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去混那个文凭,有什么用啊?”“就是想多找一些人脉嘛。”琳达被俞威箍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嘿!”俞威猛地把琳达推到床上,瞪眼说,“你还想找多少人去卖呀?有我一个还不够啊?”“你少胡扯!到底行不行嘛?”“走,先陪我洗澡,边洗边商量。”“不陪你洗,你是个鬼。”“呵呵,我就是个鬼,你是女鬼,我是男鬼。做鬼比做人好,做鬼多快活。”俞威一把抱起琳达走向洗手间。

范宇宙来之前,先给小薛打了电话。小薛很关切地问:“你们还投不投浙江第一资源的标?”范宇宙说:“当然投啊。”小薛问:“你们买招标书了吗?”范宇宙说:“还没呢,不着急。”小薛一头雾水,想再问个究竟,范宇宙只说了句“见面聊吧”就挂了电话。小薛在电梯口恭迎范宇宙,并把他直接请到一间会议室,然后亲自为他上茶。因为玛丽事先已经打过招呼说,她不愿意伺候范宇宙。范宇宙从包里取出一摞文件放到桌上,小薛一眼看出最上面那本正是浙江第一资源的系统集成招标书,不由脱口而出:“您不是说还没买呢吗?”范宇宙瞥一眼招标书,又瞥一眼小薛,对他的少见多怪大为不屑,说:“我只是还没用亚讯泛舟的名义去买,招标的头一天我就托人把这些东西全买回来了,我得研究啊。”“亚讯泛舟还买不买招标书呢?不买的话,你们怎么以亚讯泛舟的名义投标呢?”“说了不着急嘛,最后截止那天再去买。”范宇宙轻描淡写地说。小薛又问:“杭州的那帮人会不会再找您麻烦?看样子他们不会再为难我们维西尔,但肯定不想让您抢他们的集成生意吧?”范宇宙顾左右而言他。等小薛知道实情,已经是在尘埃落定之后。范宇宙于年底时来给洪钧等人送新年礼物时,向小薛透露了他和“那帮人”是临到投标前夕才最终谈妥的。范宇宙答应一旦亚讯泛舟中标将向他们支付合同总额的6%作为“本地支持费”,方才得以安稳地投标。小薛很久之后依然栩栩如生地记得范宇宙捶胸顿足地说:“百分之六呐!百分之六啊!”,小薛被感染得也替范宇宙心疼。8月里的小薛当时还顾不上更多地关心范宇宙,见范宇宙不愿吐露内情便转而问道:“第一资源现在把软件和系统集成分开招标了,您看下一步咱们应该怎么做?”范宇宙用手指敲打着招标书的封皮,反问:“都有谁要在标书里放你们的方案?”“翔远科联、凯华兴业都和我们谈过。”“你们答应了?”“嗯,洪总说他们要就给他们。”小薛如实回答。“我也要。”范宇宙瓮声瓮气地说。“没问题啊,等我们做好以后同时给你们几家都发过去。”范宇宙满意地点点头,又说:“我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事,你们给我的那份能不能和给其他家的不一样?”见小薛愣愣地看着他,范宇宙解释说:“我想让你在他们的标书里埋地雷。”小薛更加困惑,范宇宙只好改用大白话,“就是想让你在给他们的技术方案里故意留一些不容易发现的漏洞,越致命越好,将来评标的时候我可以看情况随时引爆这些地雷。”小薛迟疑道:“这有一定难度吧,我们给各家的所谓技术方案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产品介绍和粗略的实施计划,没什么价值,很难有什么致命的漏洞。真正有含金量的东西我们肯定不会给集成商,万一他们转给ICE怎么办?”“这不难,留几处破绽就够。正因为他们也认为没价值,所以都不会仔细审就直接塞进他们的标书里。你把地雷埋好列个清单给我,我有用处。”“能有多大作用呢?客户本来也没要求集成商必须在标书里包含软件方案,这属于选做题,不是核心内容,就算地雷炸了也只是枝节问题,人家发个澄清不就完了?不会影响评标结果吧?”“以前有个很大的项目,一家本来很有戏的公司,因为标书有一页没有打印页码,就被宣布为废标。”范宇宙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问题是大是小,你说了不算,他们自己解释也不算,得听评标委员会的。就好比一个人犯了罪,情节是否严重、性质是否恶劣,不能由他自己说,得听法官的。我要的是证据,你只要把证据埋好,至于我怎么用、法官怎么判,你就别管了。”“听着怎么像让我栽赃陷害啊。”小薛笑道,“我得请示一下洪总和Larry,看看他们的意思。”“行,随你便吧。”范宇宙沉下脸来,“说实话,你道行太浅,这点事算什么啊?老洪和李龙伟他们肯定同意我这么做。别忘了,那几家以前都是死绑ICE的,哪个说过你们的好话?只有我自始至终和维西尔站在一条船上。小薛,我是给你面子才先和你说,不然我直接找老洪,他肯定让你照我吩咐的做。”小薛红着脸听范宇宙教训,仍然不说行还是不行,而是又问:“他们那几家好像都会在标书里放好几种软件产品的方案,您有没有也找ICE和科曼谈过?”“没有,我只放你们维西尔一家的方案。”范宇宙自负地笑了,“我怕其他家也给我埋地雷。”小薛心中已经有数,便把话题一转,问了个让他苦思不解的问题:“范先生,您看有什么办法能搞定浙江第一资源的高层啊?”范宇宙悠闲地喝着茶,斜睨一眼小薛,反问:“你指谁?宫总?怎么叫搞定?”“嗯——就拿宫总来说吧,怎么样能让他支持咱们呢?是不是得给他什么好处啊?”小薛不再遮遮掩掩。“呵,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开始琢磨这些了。”范宇宙不无嘲讽地说。他看小薛态度非常虚心,便循循善诱地教导小薛:宫总才四十出头,一心还想往上奔,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政绩、民望,还有上头的关系,他的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都在这个项目上,别人用金钱是根本买不起的。在NOMA工程项目上,只有和宫总建立生死与共的关系,双方长久绑死在一起,你的身家性命、生意命脉也得让他捏在手里才行,这才有交易的基础。然而很显然,维西尔和宫总没有这种基础。

小薛失望地叹口气,问:“那您说咱们还有什么工作能做?总不能听天由命吧?”“现在集成标和软件标分开了,咱们两家的形势不太一样,打法也不太一样,你们可以按你们的路数高举高打,至于我们亚讯泛舟嘛,呵呵,我的原则是两句话:第一,不出头;第二,不出错。”李龙伟刚从济南回来,洪钧急忙叫他进来,李龙伟笑道:“你真跟催命似的,先让我喘口气行不行?”洪钧也笑了:“好,但只能喘一口,不过可以让你再喝口水,我也要准备一下。”洪钧又叫玛丽把白板推进他的办公室,再次挂上那张中国地图,刚把七枚磁粒各就各位,李龙伟进来了还没开口,洪钧先问:“怎么样?没有哪个绿的要换颜色吧?”“没有。”李龙伟笑呵呵地回答。“那我就放心了,起码没有坏消息。山东怎么样?”“进展不错,比预料的还要顺利。”“沾到光了?狐假虎威的滋味不错吧?”洪钧的心情轻松起来。“嗯,和咱们事先分析的一样,山东的老总新上任,觉得自己立足未稳,非常需要集团总部的支持;几位副总和部长、副部长也都担心新老板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希望在这段敏感期里集团能有人关照自己。郑总从集团信息技术部派两个人和我们一起去济南,这个信号已经足够明确,所以我们这次去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广泛欢迎啊。”“北京和河北怎么样?”“大体正常吧,郑总肯定也都打过招呼。”“江苏呢?我能不能把蓝的换成绿的?”洪钧说着就作势要去换一枚磁粒。“别别。”李龙伟忙起身拉住洪钧的胳膊,央求道,“你就别给我压力了,不用你扬鞭我自奋蹄。信远联的邢众用翔远科联的名义去搅和得很厉害,最近场面有些乱,还得再看看。我听小薛说翔远科联在浙江也折腾得挺凶,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但可能适得其反。”两人又商议一阵,小薛敲门进来,洪钧问:“老范走了?”小薛答应着刚要请示,却听洪钧说:“你先去把浙江的RFP给我拿来,我一直还没抽时间看呢。”“那么厚一本,您现在哪儿有时间看啊?”“我只看评标规则。”洪钧微笑着说。小薛马上把浙江第一资源的招标书拿来呈给洪钧,然后说:“刚才范先生来提了件事,我还没最后答复他,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洪钧已经开始翻看招标书,努嘴示意小薛找李龙伟商量。李龙伟听小薛把范宇宙让他“埋地雷”的事说完,见洪钧仍沉浸在招标书中,便对小薛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就这么做吧。你给那几家埋的地雷应该各不相同,要讲些技巧,力求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洪钧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把招标书摊到两人面前,手指一段文字说:“你们看看这条规则,关于性价比的。”两人把脑袋凑在一起研读那段文字,李龙伟先笑道:“这有点欺负人吧,那几家国产软件肯定觉得委屈,技术分本来就低,虽然价格便宜,但改为衡量性价比也就谈不上什么优势了。小薛,你可以不用担心国产软件了,他们不再对你构成威胁。”洪钧说:“这肯定是ICE给客户做的工作。挺好,找机会我应该谢谢俞威。”小薛有些不解:“他们把国产软件排除出去,咱们不是也赚到便宜了吗?ICE为什么会帮咱们呢?”“小薛,你这种观念可得改一改啊。”洪钧严肃地说,“做sales一定要有大局观,眼界和心胸都不能狭隘,尤其在大项目投标中更是如此,不能一门心思只认准一个竞争者,所有的投标商都是你不可忽视的对手,但另一方面他们在不同阶段又都有可能和你达成统一战线。投标就像是一场角斗,最终仍然站在场上的那名角斗士就是中标者,其他的人都已经倒下,而那个最后倒下的人在和你交手之前,其实一直都是你的同盟者,因为是你们协力把整个角斗场扫清到只剩下两个人。”李龙伟对洪钧说:“就像当初你搞掉信远联既当裁判又当球员的资格,使邢众他们沦为普通的投标商,不也是帮了ICE一个大忙吗?不过我估计俞威不会想到要谢你。”

“他的确不必谢我,信远联树大招风,推倒他们的不止我一个,俞威肯定也使了不少力气。”洪钧话音刚落,小薛忽然如梦方醒地叫了一声:“噢——我明白范先生为什么‘不出头’了。”洪钧和李龙伟都愣了,经小薛转述范宇宙的“两不”原则,才明白缘由。李龙伟夸赞范宇宙的老到,洪钧问他:“除了浙江,还有哪个地方的RFP里面也用性价比取代了价格?”李龙伟的回答是否定的,洪钧沉吟道:“只有浙江一家这么做,说明ICE在那里的关系非同寻常啊。”小薛说:“其实ICE在浙江并不是铁板一块,分管财务的副总和宫总矛盾很深,财务部和综合部两个部长几乎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因为是宫总和综合部分管NOMA工程,前一段我一直没敢和财务部部长走得太近。我现在想,既然宫总和综合部对ICE的倾向这么明显,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财务部应该愿意支持ICE的死对头吧,与其两边讨好,下一步还不如干脆把宝押在财务这派上。”洪钧和李龙伟对望一眼,对小薛称许道:“不错,能观察到客户中存在的政治斗争并加以利用,这是做sales的一大进步。当客户内部出现楚汉相争的局面时,不要草率表态、轻易介入,但也不能一味地回避矛盾、只走中间路线,因为中间是鸿沟,尤其当其中一方已经不可能接纳你的时候,投向另一方就是合理的选择。不过你要注意,把宝押在某一方的同时也不要和另一方撕破脸。”所谓“ICE即将收购维西尔”的传言,最先是由杨文光从北京第一资源带回来的,洪钧听后一笑置之,李龙伟也认为肯定是ICE那帮无耻之徒在造谣。洪钧本以为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但几天之后他却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中午时分,洪钧接到李龙伟从杭州打来的电话,原来浙江第一资源问起“收购”的事,怎么解释都没用,人家非让咱们公司签一份保证书,否则不让投标。“什么保证书?”“我马上给你fax过去,挺简单的,大致意思就是咱们要保证不会让ICE收购,如果浙江第一资源真买了维西尔的软件而维西尔在一年之内被ICE收购的话,维西尔得向浙江第一资源做出赔偿。”“动真格的了?”洪钧有些意外,“你先传过来我看看吧,这种东西还是头一次遇到。客户不可能想出这些点子,肯定是ICE给咱们下的套,巴不得咱们不肯签这份东西。”李龙伟倒有些兴奋,他说:“也可能是好兆头呢,说明客户真在考虑买咱们的东西,不然操这份心干嘛?”保证书的样式很快就传真过来,洪钧拿在手里正苦思对策,桌上的电话响了。玛丽说有位俞先生在线上,洪钧心思一动,接起来果然是俞威,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痛斥,俞威却已经扯开嗓门叫道:“我说,你怎么也学会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洪钧被噎住了,但是经过和俞威几句简单的交谈,两人都证实了浙江第一资源确实要求两家公司都签署类似的保证书,不免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了。洪钧不动声色地问俞威:“看来咱们两家都是受害者,你估计这会是谁干的?”“这还用说,科曼呗,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渔翁得利?”洪钧有些不解:“这就奇怪了,他们一会儿说是ICE要收购维西尔,一会儿又说是维西尔要收购ICE,这样明显的自相矛盾,客户怎么还会当真呢?”“我刚才问过了,据说客户最先听到的说法是我们要收购你们,后来又有种说法是你们反过来要收购我们。最新的说法是,咱们两家之间肯定在酝酿一场并购,但细节还不明朗。科曼这招狠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并不是要让客户相信什么特定的假消息,而是要造成客户恐慌。客户说了,这很像内幕消息的传播特点,起初只是一点风声,每个人都加一些自己的猜测再以讹传讹,结果搞出各式各样的版本,虽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他们不能不防啊。”“这也太离奇了,真难为科曼想得出来。维西尔和ICE规模相近,市值差不多,手里的现金流都有限,恐怕谁也吃不掉谁吧?如果不是收购是合并,可两家产品线完全重合,根本谈不上取长补短,典型的‘1+1=1’,有谁会看好这种合并?”“有本事你拿这些说服客户去呀。”俞威不耐烦地说,“还是赶紧商量看怎么对付吧。”“咱们可以声明,公司一向把客户利益放在第一位,无论公司考虑实施何种股权变更,其目的都是为了向客户提供更好的产品和服务。”“你甭逗了,这话能唬得过谁啊?谁不知道资本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资本家服务的?”俞威甚为不屑。洪钧一想也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虽然不可或缺但也远不足够,总得有些干货。他便说:“可以承诺,如果由于公司单方面的原因无法继续向客户提供支持服务,并直接导致客户无法继续使用软件,公司将向客户提供相应补偿,补偿金额不应超过客户已支付的软件款项。”“如果咱们两家的表态不一致,客户还会接着找麻烦。中心意思就按你刚才说的来,咱们各自成文,这样在词句上不会雷同,免得外界看出咱们通过气。”“嗯,发布会之类的也各搞各的,免得我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洪钧说。俞威“嘿嘿”干笑两声,说:“喂,咱俩已经多少年没这样一起商量事了?”经俞威这么一提,洪钧也不由得感慨万千,“有没有五年?”洪钧马上又补充一句,“那就五年等一回吧。我希望以后的五年里都不必再和你商量什么。”“别呀,做人嘛,心胸要开阔。你看我就不记恨你,虽然你当初那么对不起我。”“看来,你的记性确实很差。”洪钧冷笑道。洪钧虽然意识到“收购”传言将不只影响第一资源集团的NOMA工程,而且会波及整个中国市场,但他仍未料到此次传言的范围并非仅限于中国而是世界性的。几天之后,他收到了由弗里曼和斯科特联名向全球各地分支机构高层发出的电子邮件,随即又收到总部法律部门、公共关系部门和市场销售部门发出的对“收购”传言的统一应对策略。洪钧逐字逐句地推敲总部发来的指导性文件,越看越得意,总部要求向各地市场传递的信息包括可以向客户做出的承诺都和洪钧的策略如出一辙,使他对自己的高瞻远瞩不得不深为叹服。很快,洪钧从互联网上也看到了ICE总部针对“收购”传言所发的新闻稿,不由暗自吃惊,ICE的新闻稿和维西尔的相比不仅异曲同工,而且仿佛只是在完全相同的主旋律上稍作几处变奏而已。洪钧立刻敏锐地联想到两家公司的高层势必密切磋商过,如何应对“收购”传言,就像他和俞威所做的一样,只不过会商的双方换成了弗里曼和艾尔文。洪钧忽然怀疑“收购”传言究竟是不是科曼捏造出来的,很多听上去离奇之极的“谣言”,日后往往被证明并不是谣言,因为人们的想象力根本无法凭空想象出来那么离奇的东西。洪钧不得不叹息自己的高瞻远瞩实在有限,即使站在最高的桅杆上,命运之所系仍然不过是汪洋中的一条船。</CC>9月19日,是浙江第一资源NOMA工程开标的日子。小薛作为维西尔的代表坐在浙江第一资源大厦的多功能厅里,等待唱标时刻的到来。10点正,送交标书的截止时间已到。在座的都希望看到有某家公司心急火燎地赶来却被拒之门外,可惜,该到的都到了。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浙江第一资源综合部的几名工作人员把各家的报价单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开始唱标。小薛把笔记本电脑摊在膝上打开,又按下MP3的录音键,开始记录开标实况。首先开的是网络和系统集成标,投标的有十好几家,小薛注意到亚讯泛舟和凯华兴业的投标价相当接近并且都比较低,而翔远科联的报价就要高出很多,引得台下传来几声唏嘘。接下来是软件标,在总共八家投标商的报价中,ICE和维西尔分别排在第五和第六,ICE比维西尔的报价低大约三百万人民币,前四个更便宜的都是国产软件,科曼排在第七,而第八名是一家尚未真正进入中国市场的欧洲软件公司。下面又唱过大型硬件系统等几个子标,小薛都未加留意,只顾琢磨与ICE那将近三百万人民币的价差,大概会在总评分上产生多大影响。唱标完毕,众人纷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打电话汇报情况。只听见一位工作人员大声说道:“每家公司派一名代表,到旁边的会议室等着,我们领导有事要说。”小薛和众人一头雾水地转移到旁边的会议室。没多久,综合部部长走了进来,他让下属给每人发了一张纸,说:“在座的大概都不是管事的吧?没关系,你们先看一下,回去让你们公司签字盖章再给我们。如果我们在明天下班之前还没收到哪家公司的承诺书,只好取消它的投标资格。”小薛看到手里的纸上印的是“致中国第一资源集团浙江有限公司的承诺书”,他正觉得莫名其妙,又听综合部部长说:“每次招标,都有那么一些公司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希望这次能出现一个新面貌,大家都能高高兴兴投标来、心平气和回家去。即使这次没有中标,以后的机会还很多嘛,告状有什么意思?哪个生意是靠告状告到手的?不要想不开嘛。”最后,他威严地板起面孔扫视众人,硬梆梆地撂下一句:“回去转告你们公司的负责人,玩得起,就要输得起!”小薛上了出租车,按约定打电话给洪钧。洪钧按下免提键说道:“你讲吧,我和Larry都在等你消息呢。”小薛先说承诺书的事,等他把那两条承诺念完,洪钧和李龙伟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洪钧先止住笑说:“‘无怨无悔’,这个词用得好,可以作为咱们干sales这一行的座右铭。”小薛问:“到底能不能签啊?”“当然可以,你马上传回来我们签字盖章。”洪钧又笑着说,“这份东西不是给咱们预备的,只有失败者才会四处告状。”

小薛不清楚洪钧的信心从何而来,但也被感染得多了几分豪气,又把软件标的各家报价情况汇报一遍,说:“咱们是倒数第三,那五家都比咱们便宜。”洪钧轻松地说:“排位不错,居然还有两家比咱们贵。”“ICE比咱们低将近三百万。”小薛对此尤为放心不下。洪钧说:“差距不算大,看来他们信心挺足,没有把折扣打到底。”转眼“十一”将至,洪钧总算可以抽空把纷乱的头绪整理一下。在过去的十天里,有关浙江第一资源的消息满天飞,好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洪钧对大多数传言都不予理会,只在意来自于三个渠道的信息,一个是小薛在浙江第一资源财务那条线上的关系,一个是范宇宙和他那若隐若现的靠山,还有一个是第一资源集团的信息技术部。软件标里报价最低的那份标书,首先就被废掉了,因为它的报价太低,低得让所有人都看它不顺眼。排在那家后面的另外三家国内软件,虽然价格很有竞争力,但受技术分拖累导致性价比的评分并不高,按总评分排序后,都沦为第二阵营。ICE本来可以趁势脱颖而出,但新近有关其软件技术性能存在缺陷的传言很多,而且似乎来自于ICE内部的知情者,其言之凿凿,让人不能不予以重视。ICE的反应很快,迅速搜集了国际同行业客户采用ICE行业版的成功案例作为补充材料提交到浙江第一资源,并提请针对他们刚汉化完毕的行业版另做一次评测。浙江方面觉得未尝不可,但被集团总部叫停,因为评测只能由总部操作。ICE转而去求总部,集团信息技术部的人说,“你们以为这是测汽车尾气呐?怎么可能由着你们想测就测。”浙江第一资源内部随即在如何评判ICE的技术得分上,发生重大分歧。几轮争议过后,双方妥协,不把ICE软件版本的前后不一和技术性能问题算作漏洞,而只判定为“稍有模糊”,但恰恰是这“稍有模糊”,使ICE的技术得分较之维西尔小有差距;而恰恰又是这“小有差距”,使ICE原本明显占优的价格在转化为性价比后,只比维西尔略胜一筹。总评分排名结果是ICE第一、维西尔第二,但差距微乎其微。围绕系统集成标是一场地地道道的混战,经过惨烈厮杀之后,十多家标书只剩下五家没有被废掉,排在第一名的是凯华兴业,亚讯泛舟紧随其后,被他们甩在身后的第二阵营有两家,而因为各家似乎都对报价很高的翔远科联呵护备至,使它毫发无伤地幸存下来,孤独地排在第五名。初步的评标结果出来了,浙江第一资源反而将招标进程暂时冻结,既不开会定案也不上报集团,并暂停与各家公司的公开接触,偃旗息鼓了。洪钧觉得需要给郑总打个电话,明天就是长假,按理也应该问候一下。等他终于拨通郑总的手机,已经是下班时间。郑总问:“你前几天找我了吗?我手机一直没开,刚开完党组会。”洪钧说:“您节前肯定最忙,所以没敢打扰您。没什么事,就是看看您过节会不会稍微有点空,想向您请教一下高球。”郑总笑道:“手痒了?不过国庆这几天不行,有几件事安排满了。”听洪钧有些遗憾,郑总便主动问:“项目上怎么样啊?有没有又听说什么出格的事?”“有您掌舵,哪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洪钧笑着回应。“你最近没去杭州吗?”郑总忽然问。“我一直就没去过,只在河北和山东跑了跑。”洪钧低调地说。“你倒是挺沉得住气,坐在家里就想中标啊?”“浙江的宫总一向看好ICE,我去拜码头也没什么意义,还是把心思都放在标书上,让人挑不出毛病就算问心无愧了。”“毫无根据的话不要乱说。”郑总一反常态打起了官腔,又安抚道,“标书本身站得住脚,已经很难能可贵啦,起码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我现在想去也去不了,他们已经明确表示不欢迎任何厂商去拜访。”洪钧又大着胆子试探,“有消息说浙江那边的领导可能会有所调整,不知道招标的事停下来是不是和这个有关。”人们宁愿做小道消息的源头或传播者,而不愿成为传言中的人物,并不断被人核实、求证。郑总果然有些不快地说:“集团自然会有统一的部署,外界胡乱猜测没什么好处,你不要人云亦云,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不要想太多。”洪钧连忙检讨:“是,我最近确实想得太多,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要是真能让宫总挪个地方或者干脆请他下台就好了,呵呵,真是胡思乱想。”郑总却说:“有时候,恐怕的确只有人事手段才能最终奏效。集团对此已经酝酿很久也,有相应的安排。不过,将来实际发生的情况可能和你胡思乱想的正好相反。”洪钧正在琢磨郑总的弦外之音,郑总转而又说:“过了节其他几个省也快开标了,你们好好准备吧。浙江那边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要自找麻烦。”宫总升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宫总。10月下旬,浙江第一资源的一把手和宫总一前一后飞到北京,集团的汪总、卢总、郑总和人力资源部部长先和一把手谈话,然后再一同和宫总谈话,走马换将已成定局。现任浙江第一资源一把手奉调入京升任第一资源集团副总裁、党组成员,由宫总继任浙江第一资源的党组书记、董事长、总经理。组织上的正式谈话刚结束,郑总就把宫总直接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拉着宫总的手肩并肩地坐到沙发上,笑着说:“老弟,祝贺啦!”宫总欠身说:“靠大家支持,尤其要好好谢谢郑总你的帮助啊。”郑总说:“你知道我这个人,说话向来不中听,刚才主要是老汪和你谈,我几乎没说什么,现在想和你唠叨几句,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宫总忙诚惶诚恐地说:“你就是不找我,我也准备马上来找你的,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向你汇报,也要请你对浙江、对我本人多多指导啊。”郑总开始回顾历史:“你们浙江在咱们集团的分量,谁都清楚,举足轻重。论人口,浙江在各省排不上前十名;论GDP,浙江也排不进前三名,但在第一资源各省公司里,你们已经是多年的亚军,直追广东,这确实是个不小的奇迹啊。这份响当当的成绩,充分证明浙江的班子了不起,而你作为分管运营的常务副总更是功不可没。”“这点成绩是和集团的正确领导分不开的,也是靠前几届班子和全体干部职工的共同努力取得的,我个人的作用微不足道。”宫总在这个时候必须有所表示。郑总一摆手:“这是有目共睹的,谁也抹煞不了。这次集团下决心不从外面调人去浙江,就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证浙江的发展势头得以延续,用心良苦啊。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和魄力,也不怀疑你的人品和原则,让我担心的是你能否很快把观念转过来,以适应新的岗位、新的挑战。”

宫总早已领悟到郑总话里话外的含义,更感受到这里面的分量,郑总什么具体的都没说,但好像又都点到了。宫总说:“郑总的话,我一定记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从大局着眼,转变思维观念和工作方式,尽快适应新的岗位。我很感激你今天和我讲了这么多,这些话让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在当前是一副很好的清醒剂,在今后也有很大的指导意义。应景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一定会着眼于浙江工作的全局,不再犯以前那种本位主义的毛病。”这番话,按说已经足够诚恳,没想到郑总居然仍不买账,他慢悠悠地说:“我再嗦一句,作为浙江的一把手,只着眼于浙江是远远不够的,还是要站得更高一些,不要画地为牢把自己局限在一个省公司,要多顾全大局,要充分领会集团的整体意图。”宫总已经明白这一关不好过,他也已经确信郑总想听的是什么,他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又把身体朝郑总的方向挪了挪,痛下决心似地说:“郑总,今天在这里我就向你表个态吧……”第二天,集团的卢总和人力资源部部长连同浙江第一资源尚未交接的原一把手和宫总一起飞到杭州。随即就召开了浙江第一资源全体干部大会,浙江省委组织部也派人出席,会上正式宣布了原一把手的离任和宫总的接任。小薛听到消息头就大了,他觉得宫总成为一把手就等于宣布了维西尔的死刑,就又来了那股犟劲,非要马上飞去杭州。李龙伟内心同样悲观,但觉得小薛此去于事无补,便一起来问洪钧。洪钧记着郑总在国庆前曾对他说的话,果然他的诅咒令宫总不降反升,但他又从郑总当时的态度上隐约感觉,这事不见得一定是坏事。洪钧不愿多说,便赞同李龙伟的看法,劝慰小薛现在去杭州意义不大。小薛执意要去,说是洪钧曾讲过,在关键时刻一定要尽量离客户现场近一些。小薛如愿以偿到了杭州,却发现正如洪钧所言,除了额外多花一笔差旅费用之外,与他在北京的情形并无二致,想见的人一个也见不到。但他总算打听出来省公司马上要召开第一次由宫总主持的工作会议,眼下各级头头脑脑比他还要紧张得多。10月的最后一天,小薛正百无聊赖地呆在香格里拉的房间里,手机响了。小薛刚看清是浙江第一资源财务部部长的号码,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没消息的时候盼消息,消息来了却怕是坏消息。财务部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小薛呀,消息听说了吧?”小薛又惊愕又急切地回应:“没有啊,什么消息呀?”财务部长的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满足之后却更不急于揭晓谜底,而是从头开始倒叙整个工作会议的过程。NOMA工程招标事宜被列入工作会议的最后几项议程,由综合部部长陈述各项评标情况之后,鉴于会议时间所剩无几,且众人看似也没有发表意见的强烈愿望,宫总便说:“我讲讲我的看法。NOMA工程不只是咱们浙江的一项重要工作,更是集团整体战略布局中的关键环节,咱们是最先上马的七家省级公司之一,这表明集团不仅充分肯定咱们已经具备相应的基础条件,也对咱们抱有厚望,咱们一定要为集团下一步全面铺开NOMA工程积累成功经验,而不能提供反面教训。要想保证浙江的NOMA工程顺利实施,既要充分调动公司上下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也要时刻谨记浙江的项目是集团整个NOMA工程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具体操作上,既要虚心接受集团的指导、切实执行集团的部署,也要认真借鉴兄弟公司的经验;要把身子放低,不要固步自封;要强调协作精神,不要搞本位主义和地方保护主义。”众人都被宫总一连串的“既要……也要”和“几要几不要”绕晕了,只觉得这和宫总以往“依据自身特点、发挥自身优势”的调子不尽相同,综合部长指了指摊在桌上的材料,问道:“具体结论怎么下呢?”宫总把各项子标的厂商总评分排名拿起来看了看,说:“具体的,今天可能来不及细谈了,我的想法是总体上要尊重这个排名,这是很多人辛勤工作的成果,但也不要完全拘泥于它,再科学的东西也难免有误差。对于评分非常接近的胶着情况,我想提这么两点意见吧:优先考虑在集团推荐的小名单上排位靠前的厂商,优先考虑来自于省外的厂商。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就把这个结果上报集团。”众人都表示没什么意见,这件事就议决了。财务部长的叙述也结束了。小薛愣愣地等了一会儿,才木讷地问:“完啦?宫总什么具体的都没说啊。”财务部长顿时泄了气,说:“你要是连这些再听不懂,还不如干脆回北京守着传真机等通知吧。”小薛谢过财务部长就给洪钧打电话,洪钧听到宫总的那两点“优先”就高兴地说:“小薛,你真是一员福将!马上给Larry打电话,也要让他睡不着觉。”等洪钧简单解释了几句,小薛才竭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问道:“那……亚讯泛舟是不是也中标了?我要不要给范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多此一举,我相信他知道得不会比你晚。”洪钧笑着又说,“你以为他的‘亚讯’那两字是白白挂着的?亚讯股份一直都没闲着。”第一资源集团首批实施NOMA工程的七家省级公司的招标阶段基本落幕,除江苏之外其他的四省两市都已将评标结果上报集团总部,维西尔继浙江之后又在北京、河北和山东中标,而ICE则拿下了广东和上海。江苏的招标启动得并不算晚,却迟迟无法拍板定案,几项子标的形势都不明朗,软件标是维西尔和ICE僵持不下,而系统集成和大型硬件系统两个标更是乱作一团。江苏第一资源的老总决定先静一静,集团也不催促,说留个尾巴过年也行。凡是已出结果的项目都有人告状,浙江是最先结束评标的,所以告状的也最多。失利的厂商纷纷把那纸承诺书抛之于脑后,每个子标中都有人署名或不署名地向集团、部里甚至国务院、中纪委告状,有的外企居然连本国驻华使馆的商务参赞都调动起来,指斥第一资源没有按照国际惯例办事、没有给与外商平等的国民待遇,而本土企业则控诉第一资源歧视民族品牌、崇洋媚外、严重损害了民族产业的发展,并在互联网上发动网民声讨。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各个省市各项招标告状的都是风起云涌,反而没有人当回事了。信访办的人把一批告状信转交给第一资源的时候还说IT行业的人素质就是高,连告状都一律只用电子邮件。

这天早晨洪钧刚上车,科克的电话就来了。洪钧奇怪,正值年终科克不在亚太区各地督战反而跑去总部做什么?科克却已经在越洋督战,他直截了当地说:“把我想听的数字告诉我。”洪钧早已把第一资源四个项目中标的情况向他通报过,此时刚重述了一半,科克就打断说:“我要知道的是,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些记入销售额。”“还需要一段时间,要先签正式合同,然后发货,然后向客户开具发票,那时才能记入公司的销售额。”科克追问:“什么时间签合同?”“争取在年底前,但可能有一两家会拖到明年的1月份。”“Jim,你听着,我要你保证在12月31日之前和这四家客户都签订合同、都发完货、都开出发票,我要你保证这四家的销售额全都出现在维西尔今年的财务报表上。”科克断然地说。“可是……只有三个星期了,这很困难,客户不一定会按照咱们的时间表行动。”科克不耐烦起来:“这是你的问题,不要让我替你找解决方案。”随即又勉励道,“Jim,我相信你能办到,你不会让我失望。”洪钧只好表示尽力而为。科克又问过其他几个快签的项目,但好像嫌弃那些都只是杯水车薪,再三要求洪钧全力以赴,确保第一资源的四个项目都能记入今年的销售额。洪钧正发愁如何推动第一资源尽快签单,科克又问:“ICE拿到的那两个项目怎么样?会比我们先签合同吗?”洪钧觉得好笑,两家在同一项目上一决高下很正常,但各自已经赢得的项目又何必在合同签订时间上争先恐后呢?便回答:“情况应该类似,但我们要签掉四个,而ICE只有两个,所以他们也许能在年底前都签好。”科克听后显然更加忧郁,又问:“那两个项目有多大?”“上海第一资源的金额并不太大,我估计和北京第一资源的金额大体相当。上海的项目就是这样,刚开始似乎都将是大单子,但一定会越做越小,因为上海的客户对每一分钱都会精打细算,一定要把卖方逼到走投无路才肯罢休。”</P>

<P>“南方的那个呢?”“我正觉得广东第一资源有些奇怪,本应该是一个非常大的超级项目,可是据我了解,金额好像只比浙江稍多一些,这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们没有参与广东的招标,ICE并没有遇到有威胁的竞争对手,不应该把报价压得那么低。”科克显然无意探究其中的奥秘,但比刚才变得轻松不少,说道:“看来,我们四个项目的销售额加在一起肯定会远远超过他们的两个。”觉得广东第一资源的中标金额蕴含蹊跷的还有小谭,照他一直以来的估计,广东的单子应该至少比浙江的大一半,而俞威当初对项目金额的预测也是如此。可是,俞威在最后一刻报给广东第一资源的投标价却大幅缩水,令小谭和皮特大吃一惊。皮特责问俞威怎么敢擅自加大折扣,俞威则理直气壮地说折扣确实不小,但并未超出早前申请到的最大折扣上限,最后关头他也来不及再做请示。皮特又问为什么这么保守,难道不能少给一些折扣或者多报一些产品吗?俞威叫屈说他何尝不想报得更高,但客户对ICE的产品,尤其是北亚研发中心搞的汉化版缺乏信心,技术评分难免被压低,如果价格再居高不下就危险了。小谭也质疑说广东的标把握最大,为什么反而给出最大的折扣?俞威毫不客气地说小谭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问他,如果按小谭的意见报高价,一旦项目丢了谁负责任?小谭被噎住了。随着项目的进展,小谭愈发疑窦丛生,ICE在广东第一资源波澜不兴地顺利中标,而俞威却很低调。小谭觉得俞威的收敛和保守与其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便决意揪住不放,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同样下狠心要对俞威揪住不放的是邢众,包括翔远科联在内的信远联属下多家关联公司在第一资源各处项目上全线失利,。邢众反思之后,把失利的原因归结为遇人不淑,正是俞威这个合作伙伴害得他如此之惨。邢众把小谭约出来商量有什么办法能够扳倒俞威,尽管两人都没有掌握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是小谭肯定地下了结论:“广东第一资源的单子,我敢打赌,俞威一定搞了什么猫腻。”科克从硅谷回到新加坡之后,每天给洪钧打一通电话,催问几个项目的进展。洪钧回想前两年的年底好像都没见科克如此心急火燎,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当时无缘直接领教科克的疯狂。前年年底时,洪钧的上面是杰森,而去年这时候他上面是韦恩,洪钧不由得怀念起那两位老领导了。李龙伟和小薛被洪钧派去杭州,明令不拿到客户签字盖章的合同不许回来,而洪钧自己就在北京——石家庄——济南组成的三角形上来回奔波。</P>

<P>客户都不理解,郑总也在电话里硬梆梆地说:“12月和1月能有多大区别?难道明年你们公司就不存在了?”洪钧心情益发沉重,倒不是因为郑总拒绝帮忙,而是因为郑总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洪钧好像被点醒了,科克近乎歇斯底里地要把所有合同都在今年内签掉,的确有些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仿佛过年以后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年底的倒计时一天天临近,形势也一天天明朗,能做的越来越有限,而科克也更加变本加厉,他当然不会听天由命地接受结果。这两天洪钧已经从科克的口风里察觉出他在打什么主意,不免担心起来。偶尔打一些擦边球在所难免,但如果是彻头彻尾的弄虚作假,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洪钧给科克发了几封电子邮件,请他明确指示在当前形势下应该怎么做。科克全然不予回应,而每天的电话却一个不少,洪钧便知道科克绝不会给他留下任何白纸黑字的证据。洪钧专门把菲比的MP3借来,放在桌上的直线电话旁边,打算等科克的电话一来他就免提通话,同时用MP3录音。不料,科克却只打他的手机。洪钧狠下心淘汰掉用惯的老款诺基亚,去买了一部可以在通话时录音的手机,虽然每次只能录三分钟,但应该绰绰有余。这天临近中午,科克的电话又来了。洪钧把刚投入使用的新手机贴近左耳,左手的中指搭在手机右侧的录音键上待命,心里比往日多了几分紧张。科克早已不再寒暄,直奔主题:“有什么最新消息?”洪钧硬着头皮回答:“我们与河北和山东的谈判刚刚结束,双方对合同和附件都已达成一致,客户内部需要走一下流程,相关几个部门全都签字之后才能在合同上正式签字盖章,大约还需要五个工作日。浙江和北京进展得更快些,谈判在上周都已完成,目前正在会签阶段,最早下周可以拿到合同。”科克鼻子里“嗯”了一声,又问:“你说的是乐观的情况,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洪钧解释道:“客户内部流程中每个环节都可能拖延,我们争取不让流程变成黑箱,但即使我们掌握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什么,仍然无法跳进去直接推动,所以有可能在31日之前拿不到合同。”“根据会计准则,不可以单凭一纸合同就认定销售额已经发生。31日之前不仅要拿到合同,还要向客户发货,还要把发票开给客户!”科克严厉地说。“但是下周就是圣诞节,美国的产品部门都要放假,我担心他们能否及时向中国发货。”科克沉吟道:“如果由维西尔中国从北京向客户发货,是不是就不存在这一问题了?”“维西尔中国只有权向客户提供软件的临时版本用于评测或试用,客户购买的正式软件产品只能由总部发货。你知道,总部担心中国有盗版问题,一直不肯授权让我们自行发货。”“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科克烦躁地打断,“我问的是,如果你们把临时版本发给客户,假称就是总部经由你们转发的正式产品,客户能分辨出来吗?”洪钧暗叫一声“该死”,深恨自己刚才反应不及没有录音,更恨不能时光倒转。他抱有一丝侥幸地想再试一次,便轻轻按下手机的录音键,问道:“你的意思是,维西尔中国将临时版本假冒为总部提供的正式版本从北京发给客户?”电话那端沉默了,过一会儿才又传来科克的声音:“Jim,我要求你保证,客户一定会在31日之前签字验收维西尔发给他们的产品。你必须保证在31日午夜之前向客户开出发票,并记入销售额上报给亚太区和总部汇总。”这番话滴水不漏,洪钧无奈地摇摇头,心想科克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滑得像条泥鳅,想要套住他决非易事,但仍不甘心,又问:“发货和开发票毕竟可以由维西尔控制,现在看来关键是合同本身,如果客户要迟于31日才签合同,我们可以考虑其他的解决方案吗?”“Jim,今年剩下的最后10天对我们至关重要。你,和你的团队,今年都干得非常出色,你们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们肯定记得那些困难和焦虑的日日夜夜。难道你和你的团队不希望这些努力早一天获得回报吗?”洪钧听着科克极富感染力的说辞,知道科克的攻心战术正处于动之以情的阶段,暗自盘算,其实第一资源四个项目中的任何一个若能记入今年的销售额,维西尔中国的业绩就算过关。洪钧正不为所动,忽然从手机里发出“哔”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忙将屏幕挪到眼前一看,原来是本段录音结束。</P>

<P>洪钧只顾担心科克会不会也听到这个提示音,科克已经转入晓之以理的阶段,他像洞悉洪钧心思似的说:“如果换作其他人,很可能只得到一个项目就会满足,毕竟今年的业绩指标可以达到,但是,Jim,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普通人。说老实话,去年和韦恩那个家伙讨论大中国区今年的指标时我很悲观,我不认为他能干成什么,所以给他定的指标并不高。重组中国区后,你承担的指标也没有大幅增加,所以那个数字对你来说毫无挑战性。现在四个项目都已到最后时刻,难道你不想创造历史?难道你不想证明你自己?”洪钧觉得科克所言恰恰不是老实话,当初科克巴不得韦恩完不成业绩走人,所以今年的指标定得绝对不低。没容洪钧插问,科克已经开始加之以威:“Jim,我和你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也一直尽我所能支持你,现在,我需要你的支持,我需要这四份合同,我需要你把它们在31日之前带给我。忘掉维西尔中国今年的业绩指标吧,我不会用那个数字作为评判你的标准,我现在只看重这四份合同。我希望你再一次证明你是合格的,我希望你和我有机会继续合作下去。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洪钧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科克的态度已经让他彻底认清了形势,那四份合同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重要到与科克休戚相关,而洪钧的全部价值只在于为科克带来那四份合同。洪钧平静而坚定地按下录音键,最后一次试探道:“如果出现一些不顺利的情况,我们可以采取哪些变通措施呢?”科克不动声色地回答:“Jim,做所有你该做的事,做所有你能做的事。我相信,客户一定会如我们所愿地签约和收货,销售额一定会如我们所愿地记入本财政年度。”洪钧知道这回对手机的更新换代是地地道道的枉费“新”机,通话结束后他就把那两段录音文件删掉了。科克已经把所有能做的文章逐一点到,但绝不会明确说出洪钧想听到的那些东西,因为科克没有把洪钧放到他那条船上。洪钧一进家门就发现菲比也刚到,正把风衣挂到衣柜里。洪钧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找出护照拿在手里翻了翻,问道:“你的护照呢?”“在我家呢。你要做什么呀?”“带你出去玩。你不是说我不关心你、不在乎你吗?我这就带你好好出去玩一次,一直玩到明年再回来。”“你别骗人了,谁不知道年底是你最忙的时候,连吃醋的工夫都没有,怎么会有时间出去玩?”菲比一撇嘴,又把头抗议似地扭向一边。“真不骗你,我是要和你一起出去度度假。”菲比端详着洪钧一本正经的脸,狐疑地说:“反常,你太反常了,不会是地震前兆吧?”“我的确是太累了,想彻底放松一下,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陪你了。怎么?你不想和我出去度假?”“除非你对我说实话。我还不了解你,你才不会突发奇想忽然变得这么浪漫,你多周密啊。老实交代,究竟是因为什么?你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洪钧看这架势很难蒙混过关,只好说:“我是迫不得已,必须出去躲躲。”菲比本能地以为洪钧面临某种生命危险,禁不住“呀”的一声,洪钧见菲比惊吓得花容失色,忙把科克压到他头上的那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讲出来,然后说:“我明白科克的意思,无非是要我在合同签订、产品发货和客户验收这三个环节上造假,把那几个单子都算到今年来。其实那几个项目已经板上钉钉,不过是把一些日后该做的事提前到现在做,算不上天大的罪过,可我还是不想干。另一方面,我又不想和科克撕破脸,所以只能走为上策。”菲比已经踏实下来,问道:“可是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去休假,科克肯定知道你是想躲出去,他怎么会放你走呢?”“所以我才必须用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理由,即使他心知肚明,但也只能准许我休假。”菲比瞥一眼洪钧摆在茶几上的护照,虽然一头雾水却已经变得警惕起来。洪钧讪讪地笑笑,陪着小心说:“我告诉他,我和你要出国结婚。”“啊?!”菲比又惊呼一声,过一会儿才说:“你怎么这样啊?!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或是家里人病了呀?”“我怎么能好端端地咒自己生病呢?咒家里人也不行啊。”“哦,你不肯咒自己生病,却宁肯咒你和我结婚,什么逻辑呀?”菲比话一出口,就发现洪钧冲她露出一副坏笑,马上回过味来,刚才那句话竟把洪钧和她结婚说得像是洪钧的一大不幸,忙又羞又恼地解释:“要被你气死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我结婚这种事,是能随便拿来当借口骗人的吗?”

洪钧硬着头皮辩解:“这次实在没别的办法,我必须找出理由使我在年底那几天无法履行职责。生病这种借口不行,无论是住院还是在家,他们都可以找到我让我做主。”“出国结婚又不是心血来潮说走就走的,你怎么可能事到临头才向科克请假?都不能自圆其说,科克会觉得你是在耍他。”“我对他说咱们已经计划很久,只是因为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是个意外,导致你等不及了,必须马上结婚,所以是刚刚匆忙做出的这个决定。”“什么事?什么意外?”菲比追问。“我没说,这是我个人的事,属于隐私,没必要向科克解释。不过,我只说到这一步,他也明白了。”“什么事情会让我等不及?”菲比还在嘀咕,忽然抬眼用灼灼的目光直视洪钧,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指着洪钧的鼻子喝道:“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洪钧开始耍赖:“连科克都一听就明白了,你那么聪明肯定也猜得出来,不用我说。”“不行,我才不猜呢,就要你亲口对我说出来。说,你那些话到底指的什么?”洪钧见菲比不依不饶,心里开始发虚,犹豫一阵,只得双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方搭出个拱门的形状,瞬间又把手挪开,惴惴地说:“就是指这个。”菲比的脸更红了,羞愤交加地把靠垫向洪钧掷过来,趁洪钧躲闪之际,整个人也扑了上来,双手张开作势要掐洪钧,但在洪钧身上比划几下,终究只舍得拿他的胳膊下手,掐住后一连摇晃了好几下。洪钧还没感到有什么痛痒,菲比却已经眼泪汪汪地说:“有你这样的吗?!编什么瞎话不好,干嘛拿我编瞎话呀?这种事能拿来开玩笑吗?”洪钧本就自知理亏,一见菲比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更乱了方寸,忙用另一只胳膊试图抱住菲比,说:“我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都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啊。”而后却忍不住又加一句:“别气坏了身子。”菲比被气得“扑哧”一声笑了,又马上收起笑容说:“你还敢胡说八道!你就不怕别人也拿我开心吗?”“这你放心,科克才不会搞那些八卦,别人都不会知道的。”菲比两眼无神地瞪着前方,直到洪钧轻轻碰她一下,她才愣愣地问:“你想去哪儿?”“菲律宾的宿雾岛。”“什么时候去?”“争取25号前后吧。明天赶紧去旅行社和使馆看看,最早1月3号回来,那时候应该已经尘埃落定。”“那你说,这次出去只是度假呢,还是真要结婚?”洪钧张着嘴,想了想才说:“都行,随你吧。你要是想度假,咱们就好好玩一玩;你要是想结婚,也行,反正咱俩已经板上钉钉,不过是把一些日后该做的事提前到现在做,没什么不可以。”“是不是也算不上天大的罪过,但你还是不想干?哼!我可没像科克那样逼着你弄虚作假。美得你,好像我求着和你结婚似的。你把结婚当成什么了?当成儿戏呀?”洪钧忍不住指出:“那是谁总闹着要结婚的?”这句话把菲比刚刚消褪的火气再次点燃,她厉声说:“没错,我是比你更盼望结婚,但是,我不会勉强你。如果结婚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不重要,可以这样的敷衍了事,我宁可不要。”洪钧正后悔一语不慎捅了马蜂窝,瞬间之前还声色俱厉的菲比却忽然委顿下来,神色凄然地低语道:“在你眼里,我真是不可理喻的‘结婚狂’吗?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在心里幻想过好多种你向我求婚的样子,不知道哪一天你会突然用哪一种方式向我提出来;我还幻想过好多种你和我结婚的场景,也不知道真实的会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我一定能等到。我知道,你不是个浪漫的人,已经有太多的事让你烦,我没指望你的求婚有多么别出心裁,也没指望咱们的婚礼有多么奢华气派。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感觉到,你愿意为我多花些心思,你是在乎我的。”刚说完,在菲比眼眶里积蓄多时的眼泪,像两支涓涓细流从眼角内侧汩汩而下,绕过鼻翼、淌过嘴唇,沿着下巴无声地滴落在胸前。菲比抬起手,并没有去源头拦阻,而是只把羊绒衫上溅落的几滴泪珠拂去,立刻又有几滴泪珠前赴后继地掉在她的手背上。如果不是看到菲比手上的动作,洪钧都没察觉到菲比哭了,他忙凑过来捧住菲比的脸,看着菲比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真的疼了。菲比瞥向一边不看洪钧,洪钧把脸转到侧面追着和菲比对视,菲比又马上瞥向另一边,眼珠的运动把更多的泪水从眼眶里驱赶出来。洪钧贴上去在菲比眼睛下方吻了一下,刚尝到泪水的咸味就被菲比推开了。洪钧从茶几上扯了几张纸巾帮菲比擦拭,哄道:“好啦好啦,那咱们这次出去只是度假,结婚的事以后再办,一定特正式特隆重。”菲比把洪钧手里已经揉烂的纸团夺过来扔掉,自己另抽出纸巾在脸上蘸了蘸,坚决地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洪钧轻轻拍着菲比的后背说:“好啦,别生气了,我该认的错都认了,该表的态都表了,对悔过自新的人总得给条出路吧?”“除非……”菲比忽然破涕为笑,含情脉脉地看着洪钧说,“除非……这次你就和我结婚。”说完,菲比的身体软下来,偎依到洪钧怀里。维西尔和ICE即将全面合并!新年伊始,相关的消息已经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没过三天,两家公司就在旧金山联袂向外界正式宣布了整体合并的重大决策。维西尔的弗里曼和ICE的艾尔文肩并肩地站在新闻发布会的讲台上,两只紧紧拉在一起的手高高举向空中,弗里曼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有力地挥动,而艾尔文的另一只手摆出的是个“V”字。两人随后便请在场来宾一起观看大屏幕,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绚烂画面闪回完毕,只见大屏幕上浮现出一个醒目的算式:1+1=ALL两人显然已经排练多次,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一人一句轮流向现场来宾和全世界关注这一盛事的人们宣告,维西尔和ICE的合并是双赢、是全赢,是为了顺应客户的广泛呼声和业界的发展潮流而采取的正确战略;两家公司曾向各自客户做出的承诺都将由新公司不折不扣地履行,新公司不会丢弃任何一家客户;两家公司的员工都是业界最优秀的人才,也是新公司最宝贵的财富,新公司不会裁撤任何一名员工;两家公司的产品都是业界最成熟的解决方案,新公司不会终止任何一款产品。

弗里曼和艾尔文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尚未从众人脑海里褪去,那个颇具匠心的“1+1=ALL”的创意就被人篡改成了“1+1=0”,这个变种也很巧妙,因为英语中“all”的读音与字母“O”非常接近,而数字“0”经常被人们简化读作“O”而不是“zero”。据说最早是由科曼的人加以篡改的,用来攻击维西尔和ICE合并后将化为乌有,因为两家公司人事机构的重组将是一场灾难,而两家的产品要想无缝整合更是天方夜谭。最常把“1+1=0”在心里和嘴上念叨的还是维西尔和ICE的各级员工,因为受合并冲击最大的是内部而不是外界。谁都清楚合并后,一家公司里不可能存在两套班底,合二为一必然要舍弃一个,人人都担心自己落得的下场是那个“0”。只有一个例外,弗里曼和艾尔文将双双出任新公司的联合CEO,是惟一的一对“双赢”,随之而来的就是从上至下一幕幕惨烈的明争暗斗。新公司不会裁员的承诺是庄严的,但并没有说老公司不会裁员,只不过不能把合并作为裁员的直接原因明说而已。宣布合并的同一天也正式下达了人事冻结的指令,只出不进,任何岗位均不得招聘新人,所有在新公司没有位子的人都将由老公司以各种借口加以清除,不能把任何包袱和麻烦留给新公司,这就是所谓的“清理门户”,而清理门户必须在3月底新公司投入运作前结束。洪钧已经明白科克在去年底孤注一掷的原因,在那时科克已经把ICE的皮特作为死敌,在跑到总部走上层路线的同时,也要靠硬碰硬的业绩把皮特比下去,证明自己更有资格成为未来新公司亚太区的领导者。洪钧也乐见其成,如果科克能在新公司立住脚,洪钧留任中国区的负责人便顺理成章,第一资源四个项目都已记入去年的销售额,维西尔亚太区和中国区的业绩都创出历史新高,将ICE远远甩在身后。洪钧对前景毫不担心,甚至已经在考虑新公司在中国的战略布局,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考虑得太远了。“Shirley?”洪钧一时对不上号,又反问道,“哪个Shirley?”玛丽在内线电话里解释:“她说是从总部来的,做auditing的,我领她去您房间吧。”洪钧想起来了,是做内部审计的雪莉,去年年初曾和韦恩一同来调查那笔10万元的市场活动经费,虽然感到意外,他还是起身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招呼道:“好久不见啦。”“一年又加三个星期。”雪莉的手又是只容洪钧刚刚握住便抽了回去。洪钧看她大体上还是老样子,瘦小枯干,只是精神状态好像比去年显得萎靡,料想是由于长途飞行和时差反应的缘故,便笑着说:“辛苦了。”雪莉把提包往会议桌上一放,将电脑、一厚摞文件和记事本掏出来摊开,向洪钧解释合并前来此做auditing的原因——中国的业绩出奇地好,好得太引人注目,结果一查就查出些奇怪的东西,所以要请洪钧给出答案。令洪钧没有想到的是,雪莉已经和科克谈过了,而且把劳拉也请到了北京。现在看来就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了。在审计进行过程中,雪莉从签订合同的日期,问到为什么维西尔中国在客户没有签订合同之前就向总部发出订单,由客户收货时间存在的误差推导:要么客户当时还根本没有收到任何东西,要么收到的并不是总部发出的软件。雪莉针对科克的计划中每一个细节,向洪钧寻求答案。洪钧在年底去了菲律宾,对于12月的最后三天发生的事情不知情,更不知道这其中发生的事情正是劳拉主动向总部透露的。听着劳拉的陈述,以及洪钧的解释,雪莉越来越确信洪钧拿到的合同都是无效的了。“如果真是这样,第一资源河北和山东两个项目就要从去年的财务报表中扣除掉,记入今年第一季度的销售额,这意味着维西尔去年的营收数据都要重新修正,甚至可能导致公司不得不延迟向证券市场公布全年运营结果,这不仅是事故而是灾难。”雪莉的话令她自己都觉得仿佛末日来临。洪钧眼睁睁地看着劳拉和雪莉的嘴巴开合,却连她俩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劳拉不仅没有停止的意向,反而将签订第一资源的四个项目的合同的详细过程、内容统统告诉了雪莉,而且她特别强调了洪钧是她的直接老板,她的所作所为都是照洪钧吩咐做的。雪莉嘴唇微张,眼镜滑到鼻尖上,听得入神,而洪钧也始终面带笑容饶有兴致,等劳拉说完才问道:“我从12月26日到1月3日都在休假,尤其是29日到31日这三天去了保和岛,根本没有手机信号,我一直都没和你联络,怎么可能要求你做那些事呢?”“是我无法联络到你,但你始终有办法主动和我联络,把临时版本发给客户、找合作伙伴做形式合同,我都是照你说的做的。”劳拉信誓旦旦地说。洪钧一笑置之,雪莉问劳拉:“我们做auditing只看重事实,没有资格下结论。你有什么可以证明是Jim要求你做那些的吗?”“我以我的人格来证明。”劳拉挺直脖子说。下午被劳拉当面指控,让洪钧意识到必须马上找科克谈谈。科克倒是很耐心地听洪钧把情况说完,但不等洪钧发表感想便说:“Jim,你令我非常失望!”科克低沉的语气,顿时让洪钧的心仿佛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立刻明白事态已经多么严重,科克完全将责任推给洪钧,决定舍车保帅。洪钧近乎绝望的争辩,也不能使科克改变原定计划。科克冷冷地说:“你不必再和我谈什么,我已经请公司的法律部门处理此事,你有什么话去和他们说吧。我想提醒你,你不要打算辞职,因为我不会接受,你等公司的决定吧。”洪钧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涩,这已经不是科克头一次告诫他不要辞职,之前是为挽留他这员干将为其效力,如今是要亲手干掉他,但目的都是要物尽其用而已。洪钧觉得喉咙发紧,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却听到科克也清一清嗓子,很伤感地说了一句:“It’snothingpersonal.It’sbusiness.”洪钧在办公室一直呆到很晚,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定主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雪莉的不期而至,让他预感到危机的降临。劳拉的信口雌黄令他身陷危机之中,本指望能拉他一把的科克竟恩断义绝,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必欲除之而后快。当洪钧认识到找斯科特和弗里曼都不现实时,他的思路却明晰起来,自己要找的同盟军不仅眼下要与科克势不两立而且日后也得用得着自己。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皮特!时隔两年半,洪钧觉得应该和昔日的东家联络一下了。洪钧走进北京嘉里中心饭店的炫酷酒吧时,已近午夜零点。酒吧里人还不少,他找到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下,环顾四周便不免有些感慨,这里正是两年半之前他和皮特最后一次握手的地方。皮特显然有种恋旧情结,每次来北京都住在这里,但即便如此,也完全可以约在别处见面,饭店周围可选的场所自不必说,就连酒吧旁边的咖啡厅也还没打烊,但两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个地方。他们都历久弥新地记得当初那一幕,却恰恰要显得已经不再忌讳才可以重新开始。

皮特来了,洪钧聊了一会其他的话题,就直言相告:“据我所知,我现在的老板正面临麻烦。”皮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一言不发地听洪钧诉说科克弄虚作假夸大业绩,并在事发后嫁祸于人的经过。他时而惊讶得瞪大眼睛,时而双眉紧锁不住地摇头以示对科克的不耻,时而叹息一声用目光对洪钧倾注无限的同情。听完之后他沉默良久才说了句:“Jim,我相信你。”洪钧趁势说:“Peter,我建议你尽快和斯科特谈一次,最好马上见面谈。斯科特和科克的关系很紧张,斯科特需要知道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他需要你。”皮特关切地问:“Jim,请你告诉我,维西尔亚太区的业绩真的会做出修正吗?”洪钧刚才就一直纳闷皮特听到内幕之后竟没有半点兴奋,见他还在纠缠于具体的业绩数字便不客气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担心那些数字呢?”“因为……”皮特迟疑一下才说,“因为ICE在亚太区最大的项目——第一资源广东公司——也出了问题,我们可能不得不把它从去年的销售额中拿出来,我的数字会更加难看。”洪钧非常意外,他只听说广东第一资源的系统集成标在签过合同之后,仍然有人告状要求重新招标,但没想到连软件标也面临同样命运,这才悟出皮特的犹豫不决是因为他自己也正麻烦缠身,不禁怀疑道:“你也做了科克做过的事?”“没有,当然没有。”皮特连忙否认,“你的老板遇到的麻烦是他自己制造的,而我遇到的麻烦是令人讨厌的下属制造的。”他决心已下,随即把俞威在广东第一资源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洪钧听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对皮特说:“所以,不必再把眼睛盯在两家公司的业绩上,新公司更需要的是守规矩的人而不是麻烦制造者,斯科特应该明白这一点。”皮特接受了洪钧的意见,等两人把下一步的细节商议妥当,皮特伸个懒腰,把目光投向一片朦胧的窗外,说:“Jim,时间过得太快,两年多了,可是那些旧日时光就像是在昨天,你不觉得吗?真让人伤感,好在你和我终于又走到一起了。”洪钧的心情非常复杂,只好冲皮特笑了笑,仿佛自己也为今日的重聚感到欣慰。走到大堂正准备分手时,皮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对洪钧说:“我知道现在谈这个未免为时过早,但我已经忍不住设想未来的新公司将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团队。Jim,我想给你提一个建议,就是David,他真的很出色,我认为由他担任新公司的销售总监非常合适,我希望你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洪钧一边和皮特握手一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非常了解David。”俞威很不幸地出了车祸。当他刚和一家猎头在翠宫饭店谈完,开着车去亚运村赶赴另一家猎头的约会时,接到突然来到北京的皮特的电话,要求他速回办公室见面。俞威急着赶回去,抢过健德桥下的十字路口时,和一辆大货车相撞,当场晕了过去。所幸的是,俞威除了有几处骨折和软组织挫伤之外没什么大事,尤其是大脑丝毫未受损伤。俞威在北医三院的骨科病房住了几天,手术已经做完,但因为左腿的股骨和髌骨伤得不轻,还不能下床,只得靠老婆和护士、护工伺候。俞威住的是间三人房,他的病床紧靠门口,中间的病床上是个老头。俞威知道老头的老婆已经比他先走一步,剩下老头和众多儿女。这几天,儿女们轮班来探视陪床,他和每位都聊过不少,却始终搞不清他们之间的长幼次序。俞威发现老头的儿女们好像都把这间病房当成了他们议事的场所,每逢交接班都会与上一班或下一班的兄弟姊妹发生热烈的讨论甚至争执,而独自当班时又都会拉住俞威说个不停,却都极少和老头说话。俞威印象中他们最常对老头说的话就是:“尿不尿?”那些儿女似乎都觉得俞威有身份有见识,总希望俞威能替他们“评评理”,弄得俞威不听也得听,从不同角度把老头一家的是非恩怨、好恶亲疏了解个大概,无非是围绕房子、票子、孩子的一桩桩鸡毛蒜皮,但在他们眼里都比老头的病要紧得多。躺在病床上,俞威渐渐喜欢上了和临床的老头聊天。俞威的身体日见康复,行动越来越自如,离出院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他不想出院,医院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这里每周重复的几样饭菜似乎比当初的各色山珍海味可口得多,单调而规律的起居就像一个难以抗拒的节拍器,让他的生活节奏减慢下来,沉浸在难得的简单和安逸之中。他也惊奇地发现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与他毫无利益纠葛的人,虽然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本楼层,手机也经常一两天不见动静,但恍然间世界仿佛比以前大了许多。还有一桩令他深感意外的事,他忽然意识到这一个月下来居然一支烟也没抽而且从未感到难熬,可见无论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无意间说改也就改了。俞威正靠在床头陪旁边的老头怀旧,听见门外不远的护士站有个男人问话:“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俞威的病人?”“往前走,10号床。”护士回答。10号床上的俞威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却继续和老头恳谈,故意不看门口。很快,有个人走来在门口站定,俞威装作并未发觉,倒是老头刹住话头注视着来人问道:“您找谁啊?”洪钧微笑着回答:“我找他。”俞威这才扭过头,淡淡地说:“是你呀。”洪钧两手空空,拉过凳子坐下说:“我没给你带花来,因为你肯定转手送人,借花献佛可是你的拿手好戏。”俞威只干笑一下,洪钧又说:“咱们多长时间没见了?两年多?”俞威点头:“嗯,没多久,人这一辈子就是一眨眼的事,两年多算什么。”洪钧没想到俞威的话里居然有一种禅的味道,也就把原本预备抒发的感慨收了起来,打量一眼病房,问:“怎么没要个单人间?不讲排场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单人间很少,我住进来的时候没有空着的,现在这样挺好,几个人一起住热闹,单人间太闷。这个老爷子见识多了去了,比你我都明白事理。每天和老爷子聊聊天,让老爷子开导开导,比什么心理咨询都管用。”洪钧忍不住又看一眼老头,不知道俞威何时变得如此超脱。俞威只淡淡一笑,注意到洪钧才坐下没几分钟便显得心神不定、频繁向门口张望,就说:“你别操心了,Linda不在,她一次都没来过。”洪钧的心思被俞威看穿只好坦白说:“我还一直担心在你这儿和她碰上。”“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她,男人对她来说就像车,她就像在路边搭车的,能搭一段是一段。如果车没油了、爆胎了或者方向不对,她二话不说就会换一辆,她前一段路搭的是你,这两年多搭的是我,眼下我这车差不多报废了,她早下车找下一辆去了。哎,你是不是还惦记她呢?要不你再让她搭一段吧。”

洪钧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谈不上惋惜也没有半点庆幸,觉得俞威和琳达的分手似乎对他们本人都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担心分手之后这两人又会去祸害若干某女和某男。听俞威把祸水引向他,忙说:“算了吧,我这车比不上你的载客量那么大,不像你多多益善的,我是双座跑车,车上已经有人了。”俞威笑呵呵地自嘲道:“我如今就是一副轮椅。”洪钧问:“听说你已经离开ICE了?看你这样子应该很快又可以生龙活虎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可能先好好休息一段吧,刚躺了一个月,上瘾了,等我什么时候歇够了、闲得慌了,再考虑做点自己的事。”“你以前在哪家公司还不都是在做自己的事。”见俞威居然被揶揄得脸有些红,洪钧又笑着说:“说真的,咱俩好像是有缘分,以前是背靠背齐心合力,后来是面对面你死我活,斗来斗去的倒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了。”俞威开心地大笑起来,不小心牵动左肩膀尚未痊愈的旧伤,疼得他吸一口凉气,苦着脸说,“可惜啊,以后我不陪你玩了,只好辛苦你再去寻找新的对手吧。”洪钧闻听之下,不禁想多看几眼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位冤家对头,一身不合体病号服里的俞威,有意用被子把左腿密不透风地遮盖住,面色显得比当初白净一些,眉目间已经很难感受到往日的霸道,倒是颇有些从容淡定。洪钧略带迟疑地说:“既然以后做不成对手了,有件事还是趁现在告诉你吧。你这次从ICE下课,小谭的确是‘功不可没’,不过你也别只恨他一个,以他的功力还不至于轻易把你扳倒。我和Peter算是做了个交换,彼此帮忙,各得其所吧。”“你这是内疚,还是得意呢?是想请求我原谅,还是想让我死个明白?”俞威冷冷看一眼洪钧,随即又说,“旁边那间病房的14号床是个跨栏运动员,据他讲跨栏的都不愿意把栏架踢倒,那样既减缓速度还容易受伤。人这一辈子就像是在跨栏,我碰巧就是横在你前面的一个栏架,你是迫不得已才把我踢倒。要是换了我,没准还要踢倒了再踩一脚。其实谁也不是有意和谁为敌,没办法,谁都想跑到别人前头,路太窄,难免磕磕碰碰。我倒是从心里感谢你,你从背后推一把倒成全了我,不然我可能永远不能自拔。”

洪钧不禁怀疑这里究竟是骨科还是心脑外科的病房,怎么俞威好像不只是在骨头上钉了几颗钉子,倒仿佛连心脏和大脑都换了?他又怀疑这里究竟是病房还是禅房,怎么俞威忽然变得字字珠玑、参破红尘了?洪钧正揣度俞威是不是企图麻痹他,俞威却问道:“刚才你说Peter和你各得其所,怎么?他已经把你老板挤掉了?”洪钧顿时放了心,眼前的俞威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回答说:“我老板科克已经在2月底离开维西尔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Peter会做新公司在亚太区的头儿。”“中国区的头儿当然非你莫属喽,恭喜你啊,如愿以偿。”俞威忽然又笑起来,这次特意用右手抱住左肩,尽兴地笑过之后,他直视着洪钧的眼睛说,“不过,有句话我也趁现在告诉你吧,难道你自己没意识到?你处心积虑折腾这么多年,不就只是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一切都回到原地了吗?新公司大概会起个新名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新东西吗?Peter还是你的老板,小谭还是你的下属,人还是这些人,事还是这些事,这样一个个圈子地兜下去,什么时候能跳出这个圈子?这样活一辈子我都替你觉得没劲。”洪钧内心也对和皮特、小谭这一班人重又搅在一起觉得别扭,但总宽慰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而已。经俞威一说,他不禁悚然心惊,却又故作坦然地说:“这是螺旋式上升嘛,历史虽然有时惊人地相似,但不会简单地重复。”俞威不打算和洪钧争辩,转而说:“医院真是个好地方,建议你找机会也进来住一段,以前没工夫想的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前想不清楚的也许就豁然开朗了。”洪钧走了,继续兜他的圈子去了,俞威拄着拐杖踱到窗前向病房楼外面眺望,从这个位置看不到进出病房楼的人。他正怅惘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遇到洪钧,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兜的圈子和洪钧的有没有交汇点,背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您二位一看就知道,都是人精儿,可就是活得忒累,何苦来呢?”维西尔和ICE这两家公司都已作古,合并而成的新公司终于正式登上全球软件业的舞台。皮特荣任新公司主管亚太区业务的高级副总裁,而洪钧则担任新公司的中国区总裁,再一次成为皮特的直接下属。

两家公司原先的办公室都继续使用,为了防止两家的员工自成派系、互不融合,洪钧特意把两套人马打散后混合安置,市场和销售部门集中使用ICE的办公室而技术和内勤部门使用维西尔的办公室。洪钧自己也从维西尔的办公室搬到了ICE的办公室。重新踏入自己当年在ICE的那间办公室时,洪钧步履有些迟疑,他走到大班台后面,深吸一口气,痛下决心在高背皮椅上坐了下去,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诗:“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立刻心思一动,从大前年的8月那个闷热的夏日至今,已经正好过去了三十二个月,这一大圈绕得真是够远的,一绕就是三十二个月,洪钧喃喃自语:“我回来了。”小薛如今的顶头上司是小谭,但他仍然不理解洪钧为什么点名让他转到业务发展部,他想跟着李龙伟继续做大项目,或者哪怕在华北区做销售也行,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做销售能挣更多钱,只是因为他和小谭的第一次谈话就让他感觉小谭这人有点“阴”。小谭却明白洪钧把小薛塞给他的用意,他本想从外面招人全新打造一支小小的“谭家军”,结果洪钧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把几个洪钧认为能干而可靠的推荐给了他,其中就包括这位小薛。小谭和小薛坐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里等候飞往宜昌的航班,他们瞄准的下一个很有宏伟前景的目标是三峡工程。在他们眼里高峡出平湖围起来的不是水库而是金库,从里面随便抄上一把就是个不一定绝后但一定空前的大单子。小谭望着远处商务舱休息室进进出出的人,主动对小薛挑起话题:“浙江第一资源那个单子真是你一个人跟下来的?”“我只是个马前卒,跑龙套的,算我运气好,白捡了这么个大项目。”小谭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过谦之辞,先点下头表示认同,接着摇头道:“我看不止是你运气好,Jim的运气也不错。”小薛当然不会擅自替洪钧谦虚,立刻说:“我不觉得洪总靠的是运气。”小谭又摇头:“Jim怎么不是靠运气?我当初和他共事过好几年,这回隔了两年多又在一起,我就看不出来他在哪些方面有大的提高。凭什么升上来?还不是凭运气?其实越大的官越好做,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小薛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用沉默表达一切,他也知道和新老板话不投机不是个好兆头,但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完)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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