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康南市的街道上，古田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既有往日再现的熟悉感，其中又夹杂着换了天地的陌生感觉。当年在这个小城读高中的时候，古田对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作为一个地处偏远、开门便是山的农村孩子来说，这些新鲜的事物不单让自己大饱眼福，更重要的是里面蕴含着一种模糊的图腾——城市是一些农村孩子心中为之努力和奋斗的图腾。那时候古田寄宿在学校里，平均半个月回一次老家，待在学校里的周末，古田最喜欢晚上沿着小城的每一条街道走一遍。那纯粹是走街道，而不是逛街。就这样一个人，沿着学校正门口的那条路一路走下去，穿遍大街小巷，然后再从学校的后门回来，其中除了在书摊或者书店稍作停留之外，其他地方基本不停留。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么怪异的举动，但只要是留在学校过周末，古田基本上都会这样出去走一遭，一直持续到高考前夕。所以康南市的大街小巷，都印上了古田那双布鞋的印迹。不知不觉中，一晃八年过去了。<\/p>
站在似曾相识的街头，古田突然冒出一个这样的念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喜欢才觉得这个城市永远留下了自己依稀的身影，还是因为这个城市而让自己的内心永远留有一片空间给它；又或者，自己和这个城市之间，本来就从未有过清晰的界限，却也从来没有真正融合在一起，而是一直保持着暧昧的若即若离？<\/p>
一辆摩托车从旁边经过，马达的轰鸣和刺耳的喇叭声，让沉浸在过去的古田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来。身上的背包和里面的简历在提醒着他，这次来不是来怀旧的，而是来办正事的。<\/p>
古田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一脸的无奈。梦想中应该是快马轻裘、衣锦还乡的辉煌，但现在却有点壮志未酬、马革裹尸还的悲戚，真是造化弄人。<\/p>
其实当时听了曾大方的一番话之后，古田本来没打算来这里的，但是考虑到曾大方那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而这里又是托了老同学的关系才争取到的机会，所以，尽管心中有点勉强，古田还是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然后特意赶回了老家来赴这次面试。只是由于此次回来并没有一个很合适的借口，古田就没有告诉家里人，而是偷偷地溜了回来，并且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到了熟人，免得到时候不知道如何应付。<\/p>
康南市人民医院还是印象中的老样子，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个建筑和里面的设施都显得比当年陈旧了，不过里面的人还是挺多，这倒是和它康南市医院龙头老大的地位很相衬。古田走进大堂，向大堂保安问明了分管此次招聘的副院长吴德才的办公室，然后就径直上了三楼，在走道的尽头一个办公室，看到门上挂了个副院长的牌子。<\/p>
办公室的面积挺大，不过里面只有一张大办公桌，办公桌后面靠墙立着几个木制的文件柜，其中一个文件柜上有两盆花；而进门的右侧则摆放了一套茶几和两张沙发，还有几张凳子靠在一起。茶几上放着两杯喝剩下一半的残茶，好像刚倒出来不久，似乎还在冒着热气。<\/p>
办公桌的门是开着的，从外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景，里面很安静，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正在很投入地伏案看着什么。<\/p>
古田轻轻地抬手敲了敲门，伏案的人抬起头，一副询问的目光看着古田，然后应声问道：“什么事？”<\/p>
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古田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虽然头发花白，但是年龄应该不会太老，大概在四十岁左右。他的长相不算突出，是那种走在大街上就被人群淹没的类型。不过，挺特别的是他脸上的表情！那应该怎么形容呢，古田的脑子里片刻间翻江倒海，终于想到了一个词：呆板的威严。<\/p>
古田听到中年男人的问话，微笑着问道：“请问，这是吴德才院长的办公室吗？”<\/p>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就是吴德才，你有什么事情吗？”<\/p>
看到自己找的地方没错，古田径直走了进去，在吴德才的办公桌前站定之后微笑着说：“您好，吴院长，我叫古田。”<\/p>
吴德才一脸的狐疑，说道：“古田？我好像记不起来这个名字了，你有什么事情吗？”这已经是第三次问古田有什么事了。<\/p>
古田依旧微笑地说道：“是这样的，吴院长，我听说人民医院现在在招聘，我是来应聘的。”说完，从包里拿出简历，双手递了过去。<\/p>
吴德才没有接简历，任由古田双手举着简历僵在那里，而是直接问道：“应聘？你从谁那里知道我们要人，有介绍信吗？”<\/p>
介绍信？这下轮到古田发愣了，好像没听说要开介绍信这回事啊？<\/p>
吴德才看到古田一副发愣的样子，冷漠地问道：“谁介绍你过来的，难道没有介绍信吗？”<\/p>
古田赶紧答道：“哦，没有，我没有开介绍信。我是今年省医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这是我的简历。”说完把简历又朝吴德才的方向挪了挪，意思是让他接过简历。<\/p>
谁知道吴德才依旧没接，而是斜着眼问道：“省医学院硕士研究生？你看看，我这里有厚厚的一叠简历，里面有好几个北京医科大、上海医科大的博士呢。”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叠简历，朝古田晃了晃。虽然没有说透，但谁都知道这里面的潜台词是：你一个省医科大的硕士研究生算哪碟菜呢？<\/p>
古田听到吴德才居然这样回答，一下子蒙了，不过很快就有了很强烈的反应。尽管内心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是古田依然没有料到会当面遭受到人家如此的奚落，心中一股无名之火腾地冒了出来，把他憋得脖子都红了，脸上也有一颗一颗的汗珠冒了出来。省医学院和北京上海的医科大有差距是事实，自己硕士生和人家博士生有差距也是事实，可是，自己什么时候被人家这么当面诋毁过啊。听完吴德才的这句话，一刹那间，古田真想朝着这张油盐不进的脸一拳挥过去。<\/p>
吴德才一副睥睨的神情看着古田这副难堪的样子，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很明显，就是想看看他有何反应，又能有何反应！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就僵在那里。<\/p>
过了几秒钟，古田才回过神来。尽管他当时很愤怒，但是仔细考量了一下眼前的局势之后，古田还是强行地按捺住了这股怒火。他在心里努力地劝说着愤怒的自己明白这样一件事情：自己这次是来面试的，虽然不能说是求别人，但总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在人屋檐下，就不能不低头，这事还是忍一忍吧。<\/p>
所以他用右手在脸上轻轻地擦了一把汗，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以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然后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答道：“是王局长介绍我来的。”<\/p>
古田没有去争辩，而是将王局长抬了出来，而且刻意在“王局长”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本来以为当初王局长既然答应了帮忙，那肯定是已经和相关人员打过招呼了，可是看到吴德才那副嘴脸，好像并没有这回事一样，也不知道是他王局长贵人多忘事，还是他吴副院长贵人多忘事，所以古田觉得有必要特别强调一下王局长这个词。<\/p>
吴德才本来就是一副想看热闹的表情，就是想看看古田会有什么反应，谁知道古田并没有怒发冲冠，而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自己倒一下子有些愣住了，问道：“王局长？哪个王局长啊？”<\/p>
这下轮到古田发愣了，他没想到堂堂一个康南市人民医院的副院长，竟然连康南市卫生局长、自己的顶头上司王局长的大名都不知道，那真是怪事了。所以古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答道：“哪个王局长？！哦，就是康南市卫生局王局长，吴院长应该认识吧。”<\/p>
一听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而且自己刚才居然说不认识，不知不觉中就犯了官场的大忌，吴德才马上收起了脸上那副睥睨天下的表情，略显尴尬地答道：“王局长我当然认识，我们都是老朋友了。”<\/p>
看到“王局长”这三个字镇住了吴德才，古田微笑着继续说道：“是啊，我也听说过。王局长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哦，是我表舅舅。”为了增加这三个字的分量，古田临时捏造出了一个莫须有的表舅舅的亲戚关系出来。<\/p>
吴德才听了之后，刚才还略显尴尬的表情马上换成了热情的笑容，然后说道：“那谁，来，先坐下来说说情况吧！”<\/p>
古田笑着道：“吴院长，我叫古田。”本来还想多说两句奚落一下他，以报刚才之仇，后来想了一下，毕竟自己的前途还把握在人家手里呢，就没接着再说下去。<\/p>
吴德才接口说道：“古田，对，小古，来，这边坐。”说着把古田引到沙发上坐下，然后给古田倒了一杯水。<\/p>
古田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不过心里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非常虚幻一般，不知道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假想的。<\/p>
但是这件事情到现在，显然才刚刚开始。<\/p>
古田真的没想到，王局长居然有如此大的魅力，光这三个字说出来已经让吴德才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试想要是本人陪同过来，那我们的吴副院长不得点头哈腰了？看到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大转弯，古田不由得想起了上次老同学李志红给他讲到的当年的一桩类似的事情。<\/p>
当年李志红毕业之后，他在省城工作的叔叔的单位正好新起了一个项目，就打算让李志红进到这个项目筹划小组去，如果成了，以后发展的空间肯定非常大。李志红本来不是很想留在省城，可当时找工作的时候左挑右选，就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去，所以就答应了叔叔的建议，打算先去看看情况。于是他叔叔就让他带着简历，一起先去了单位一把手局长那里。作为单位的中层干部，李志红的叔叔在局长眼里显然留有不错的印象，所以顺带着李志红也被局长称赞了几句，然后就让他先把简历交到人事部门去备案。谁知道就是这个时候出问题了。那人事部的一个老头子一看到李志红的简历，就冷冷地笑道：“我这里大把重点大学毕业生的简历，你一个二本学校……”这和今天吴德才所说的话意思差不多。李志红就读的学校虽然是二本，不过在学校里的表现却是可圈可点，他万万没想到会这样被人当面损毁，所以一下子就脸红脖子粗，凑上去就冲着人事的老头嚷道：“我二本怎么了，我会比人家差吗？”语气冲得很。他叔叔一看这情况，赶紧把他拉到身后，然后淡淡地对那老头说：“这份简历刚刚局长看过，他觉得还行，说让你们人事部先备个案。”老头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愣在那里，脸上好像想挤出点笑容来，可是看起来却像哭似的。那件事情，最终由于新项目的延迟无疾而终，李志红最终还是去了广州。现在李志红一说起这件事情，总是要加上句：“幸亏当初这件事情没弄成，否则在那种地方工作，我不知道要压抑成什么样子呢。”<\/p>
每次听李志红说起这事，古田都觉得他有点夸大其词了，想想现代人尤其是咱中国人都讲究交际礼仪，哪有那么戏剧性的场面呢，那不成了现实版的变色龙了吗？可是眼前的事情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p>
不过他并没有沉浸在这小小的胜利当中，毕竟自己这次来面试，决定权还在人家的手里，“王局长”这三个字只是会对结果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十拿九稳，更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把这三个字当做尚方宝剑，可以肆意挥舞借题发挥。杀人不过头点地，狗逼急了都会跳墙，那人要是逼急了还不照样咬人呢。再怎么说现在占据主导地位的人还是吴德才，他真要是给自己点颜色看看，自己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p>
所以很快，古田就恢复了低调而谦和的态度，然后把简历放在吴德才的桌子上。<\/p>
吴德才也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虽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无是处的小子居然抬出了王局长这顶大帽子来压自己，可他毕竟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了，趁着给古田引座倒茶的间隙，很快就不露声色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一边翻阅着古田的简历，一边好像拉家常似地问道：“你是江医的？”<\/p>
“是的，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江医读的。”古田答道，不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因为简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作假也不可能连自己的毕业学校都要去捏造。<\/p>
吴德才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是88届江医毕业的，我算是你的师兄了。不过那时候江医还是叫江西大学医学院，和现在有点不一样。”<\/p>
“啊？”古田有点吃惊地答道，“原来吴院长也是江医毕业的啊，真想不到在这里也遇到学长了。”事前他确实没有做足功课去调研一下吴德才的背景，否则看在校友的分儿上，开局可能就不会弄得那么难堪了。<\/p>
吴德才笑了笑，然后说道：“你的研究生导师曾大方，虽然当初没教过我，不过当时在学校也是名头很响，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在整个消化内科领域都是声明显赫了。”<\/p>
古田再次惊讶地说道：“啊，没想到吴院长对我导师也是这么熟悉呢。他要是知道您这么夸他，心里一定高兴得很。”<\/p>ＷＷw.xiＡosＨuotxt.NetTxt小xiaoshuo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