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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 作者:宗璞

第四章(1)

第一节

这是一九四○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欧战爆发已有九个月了。英法对德宣而不战。德国占领东欧后,又向北欧进军。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军人们不再甘心于中国战场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战争狂热。春天,日寇以二十个师的兵力进攻枣阳、宜昌。这是自武汉会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攻势。我军英勇抵抗,枣阳一战中,第五战区右集团总司令张自忠壮烈牺牲。宜昌距重庆仅约480公里,是重庆的门户,攻占宜昌,还可以之为根据地,便于空袭重庆。宜昌于六月十四日陷落。我军在江陵、当阳、宜昌、荆门外围严守,形成对峙局面。日寇又在华北推行囚笼政策,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目标是打击八路军根据地。战斗十分残酷。

这里用一些历史材料和数字,也许比空洞的描写更能给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军对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进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轰炸,共出动飞机 4555架次,投弹 27107枚,计 2957吨。中国空军击落击伤日机 403架。人民伤亡不计其数。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昆明的一个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两两年轻人跑进新校舍大门。一个说,快点嘛!一个说,赶得上。一个衣衫整洁、头发服帖的学生从门里出来,停住脚步问:“跑什么?白天还没有跑够!”有人回答:“听庄先生讲时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没有看见布告!”门边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小纸,写着:“庄卣辰先生时事讲座,第十八期,欧洲战场。地点是第四教室。”问话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离已和吴家馨,这时见了布告,便也转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见人们都往小操场走,原来因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场了。场上点着大汽灯,很亮。专有人守望,如有红球挂出,立即熄灯。

场内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几块砖头上。欣雷一眼便看见峨和吴家馨坐在后排。澹台玹和几个外文系同学靠边站着,似乎准备随时撤退。

庄卣辰从前面座位上站起,几步迈上权作讲台的矮桌,转身对大家。他还是一身旧西装,打着领带。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听庄先生讲话。

“今天,这一次是讲座开始以来人最多的一次,我们不得不换地方。”卣辰的声音清亮地传得很远。

“这不是我的讲话有什么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势的变化太让人关心了。欧战爆发快一年了,德国法西斯肆意横行,阻挡是十分微弱的。它占领捷克不费一兵一卒,波兰人民虽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终于被占领。可叹英国、法国的强大陆军坐视不管,没有援救。他们希望德国满足于得到的领土,可是,强盗会满足么?不会的!上个月德国进攻北欧,丹麦投降。值得讲一讲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国进攻奥斯陆时,原以为可以长驱直人,德使馆甚至派出人员迎候德国军舰。不料挪威海军和炮台猛烈开火,击沉了德军的旗舰。我们为挪威欢呼!哈康二世和他的政府知道力量悬殊,不能正面迎敌,退到北部小镇,沿途都有挪威军队伏击德国追兵。哈康二世拒绝德国的诱降,通过广播号召军民抗击德寇。挪威政府驻足一个小村,德军把这村子炸为平地,其实挪威政府已转移到森林里。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里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过,真像随时会有山妖出现。我觉得挪威的精神和他的山山水水分不开,和易卜生、格里格也是分不开的。

“今天要着重说的是,英国首相换了。张伯伦下台,邱吉尔上台,组成了保守党、工党、自由党的联合政府。请听邱吉尔在下院的演说: “‘我没有别的,我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贡献给大家。

“‘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说:我们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给予我们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上和空中进行战争;同一个在邪恶悲惨的人类罪恶史上还从来没有见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这就是我们的政策。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

“我们的抗日战争,不是孤立的。”

听众中间有人带头喊口号:“抗日必胜!”大家跟上来,排山倒海一般。

庄卣辰又联系分析日军的动向。有人悄声议论:“庄先生知道这么多,是有内线,通着英国。”许多消息,确是英领馆收录的新闻稿。

欣雷一面听,一面看着人群,发现孟先生和别的好几位教授都在座。孟离己一边坐的是庄无因。可不是,他一年级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毕业了,已经老了。

“抗战已经快三年了,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庄先生继续讲话,“我们知道的是,无论三十年,三百年,我们都要打下去!赶走日本强盗,收复失地,建设我们伟大的国家!”

学生又喊起了口号:“抗战必胜!还我河山!”口号声在黑暗中飘得很远。庄先生讲完了,主持会的中文系学生孙理生说,希望孟先生讲几句话。大家热烈鼓掌。

弗之站起,先对庄先生表示感谢,说了解天下事才会更懂得自己的事,接着说:“庄先生说,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学们可能想,三十年,我们都老了,三百年,我们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华民族是不会死,也不会老的。世上的公理,人类的正义也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四年级同学很快要离开学校了。我年年这时都有一种成功的感觉。这是因为大家完成了学业,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教师才会有成功感。我感谢你们,——有些话,到时候再说吧。”

当时人群中的四年级同学都觉得孟先生正看着自己。有人问:“什么时候说?”弗之笑笑,摆摆手。庄卣辰也站起来,和弗之说着什么。许多人上来围住先生们,问这问那。庄无因站着等父亲。他长高多了,长长的秀气的眉眼仍然略显忧郁,加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彻大悟的样子。他人学以来,以功课好、相貌好、年纪小、少言笑这几个特点在同学间颇受人注意,他却一点不在意。他坐在峨旁边,只见面时点点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问起嵋。

比赛沉默,峨当然是比得过的,也不理他,自和家馨走开。走到场外遇见玹子,大家站住说话。

玹子见仉欣雷走过来,指着说:“又来一个要毕业的。好像什么都没学呢、怎么就要毕业了!——走吧,都到宝珠巷去。”严家女眷常在安宁居住,玹子乃在宝珠巷一家人家租了一间房。当时经济上不太拮据的学生多有租房住的。大家走着,家馨随在欣雷旁边,怯怯地叫表哥。

吴、仉二家的表亲,是拐着几个弯的,关系不密切。自同学以来,家馨对仉欣雷一直有好感。她随吴家谷从北京到长沙入学,家谷毕业后去了战地服务团。虽有师长、同学的关心,有一个亲戚,自是不同,可以说是一种依恋。她常为得不到欣雷的注意而苦恼,甚至常常哭,被峨等称为“哭星”。仉欣雷从来不大注意她,觉得她太平常了。他注意的是峨,峨的性格有特点,家庭也不同一般。在北平时当然显得清高,到昆明后生活艰苦,或曰清苦,也十分受人尊重。而且峨的亲属关系很好,这是欣雷慢慢发现的。

几个人走到大西门,峨说不想去宝珠巷了,问玹子星期六去不去龙尾村。玹子说,想去看三姨妈。过几天可能去,不然很快毕业了,在哪儿工作还不知道呢。玹子和她的同学们转进巷子,又回头说,玮玮闹着要来昆明上大学,听说了吗?峨答道,没听说。

峨等三人在街上走,仉欣雷要请她们吃米线,她们都不想吃。他又建议去茶馆坐坐,那里零食虽不多,芝麻糖、牛皮糖、瓜子、花生米总是有的。她们同意了。

这小茶馆灯光昏暗,门前台阶上排开几只烟袋。一种烟杆细长,足有一米,烟锅却小,顶在头上;一种胖大,是一截粗竹筒,抽水烟用。茶馆见有客人,习惯地去取烟袋。转念一想,这些学生不抽这个,赶忙放茶杯,提着大壶冲水。又推荐道,有刨冰,加果子水,你家可请?那是新兴的冷食,一碗冰碴子,浇上红红绿绿的汁水,甜而且凉。茶馆见无异议,便端了来。峨和家馨用小勺吃着。

欣雷连忙抓住时机,说:“我有要事讨论。”峨便推开刨冰,说:“那我先走了,你们讨论。”欣雷急道:“就是要和你讨论,你怎么走!”

峨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听他继续说道:“孟离己,记得你在香港说的话吗?你说大家都该共赴国难,不能逃之夭夭。这话我常想着的。”

别人能记住自己的话,是让人高兴的事。峨没有想到他这么留心。“哦,我说过么?”

“你说过的。孟伯母和嵋他们都在旁边。”欣雷赶快说,“我就要毕业了,家里要我去香港,可是我想留在内地。听说资源委员会需要经济情报人员,可能派到东南亚一带。你说怎么样?”又捎带地问家馨,“你说呢?”

家馨见他只和峨说话,早已眼泪汪汪。这时只看着正在融化的刨冰,且不答话。

峨沉思道:“资源委员会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又一想,随口说:“似乎和二姨父有点关系。” 欣雷不觉大喜,说:“我也是这么觉得。——总之,这是一条报效国家,又能发挥所学的路。”

峨觉得没有表态的必要,转过话题问家馨道:“好像下星期野外课改在这星期了?”家馨道:“周弼老师通知了,大概是萧先生下星期有事。”

峨拿着一粒花生米,慢慢地捏着。仉欣雷忽然说道:“有人瞎起哄,选出明仑第一美男子,你们猜是谁?——就是萧先生。”家馨说,我同意。峨不觉脸红了一下,灯光很暗,谁也不注意。

“孟离已!吴家馨!”几个人招呼着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刚才主持会的孙理生,头发竖着,直冲霄汉,应该说这是当时流行的发式。一个女生何曼,是外文系的。她年纪较大,是转学来的,待人处世,很有经验。

孙理生道:“庄先生讲国际形势很精彩,讲国内形势好像材料不够。”欣雷道:“我听着都很新鲜。”何曼说:“邱吉尔的演说真让人感动。欧洲战场的局势变了,日本鬼子也要收敛些。”说些闲话后便坐下来。孙理生走开和又进来的同学招呼,大都是社团负责人。’

当时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有以政治思想为名的,如民主社、自由社,有一个众社,意即以群众为师,何曼是负责人。有以学术、文艺为名的,如文史社、新诗社。各社团都出壁报,各抒己见,思想很是活跃,且大都与有关的教授有联系。有的社团还有不同的政治倾向,愈到后来愈明显。

何曼说:“参加社团活动对我们吸收知识、明白事理很有好处。吴家馨参加过几次众社的活动了,很有意思,是不是?社会上有些事看不明白,大家一起讨论就明白了。”

家馨道:“我参加过青年会团契活动,也很得安慰。众社的活动似乎更科学,更关心社会。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何曼笑道:“能感受就好。下次活动,孟离已参加吧?我们还要请孟先生讲演呢。”峨笑笑不置可否。何曼又说:“澹台玹总没到宿舍来,我在英国小说选读课上倒是常见她。你们两个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我若是比她大,能比她低一班么?”这是峨的答话。

欣雷道:“看着你们,真羡慕。我什么也不能参加了。”那边几个同学讨论什么很热烈,何曼走过去看看,拿了两个凉薯放在孟、吴面前。欣雷道:“你看是不是?连凉薯也没我的份了。”

三人出了茶馆,走回女生宿舍。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到了宿舍,欣雷说:“我总算心里有点底了。”峨看着家馨道:“我们又没说什么。”欣雷道:“你们都不是凡人,不用说什么。我是最实际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说是俗人,出力不多,要求也不多。”他说得很诚恳。

峨、家馨二人回屋后,除讨论欧洲战场外,又谈论几句仉欣雷。峨说:“其实谁都是凡人,这么说说还有些意思。”家馨道:“你说他有意思吗?”“你可以鼓励他发展得有意思些。”峨不在意地说,自收拾睡下。家馨又呆坐许久,直到整个宿舍熄灯才睡。在枕上又擦了几次眼泪。

过了几天,峨和家馨去上野外课。这本是一年级普通植物学的一部分,她们没有上过,现在来补。 这天,天气阴暗,细雨迷蒙。转堂码头上一群学生等着上队约有二十余人,大都戴草帽遮雨,打伞的人极少,打的都是那种红油大伞,很笨重,保证不会淋湿。女同学大都穿蓝工裤,有几个人还是竹布旗袍。码头边错落地种着几株柳树,雨水顺着枝条轻缓地流下来,似乎柳枝的绿色在流动,树根附近有几处小地摊摆着白兰花,多是小姑娘在张罗。女同学便有买的,挂在工裤前襟或旗袍纽扣上。也有问了价钱不肯买的,小姑娘会及时减价,说,相宜了!相宜了!意即真便宜。年纪较小的同学拉着柳枝,把水洒到别人身上,也洒在白兰花上。

“萧先生怎么还不来!”几个同学蹦着脚往城门里看。萧子蔚的专业在生物化学方面,因是系主任,他常接触普通课,带学生采集标本也可和学生增加了解。教这门普通植物学的周弼年纪尚轻,他在水边安排船只,不时也向城门里张望。

昆明城墙不高,城门都矮小,小西门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建筑,却也有一种森然气象。城门中出出进进的人渐多。抗战以来,昆明人起床早多了。据说,几个学校刚搬去时,人们还不习惯早起,市政府派出警察,沿街大呼小叫,敲着门窗催各店开门。这时挑菜的、担柴的都已进城。一个人用洋铁汽油桶装着清亮的水,跟在背粪桶的后面。用洋铁汽油桶在当时是很神气的。

“萧先生来了!”一个女同学最先发现。果见萧子蔚在人丛中走来,穿一件米色纺绸衫,不是旅行装束。渐渐走近,神色有些疲惫。

大家围上去恭敬地说话。子蔚含笑和大家招呼过,便走到台阶上和周弼说话。不一时,两人走上来,周弼拍拍手,要大家聚拢,听萧先生讲话。

子蔚道:“我看见大家早早来等着出发,很高兴,我和大家一样盼着这次远足。我们学生物的人必须了解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可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大家奇怪我为什么在码头上讲话,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今天我有别的事,不能陪各位去上这有意思的一课。我想不必再改时间了。周弼周先生会讲解这次课的主要目的,指导你们操作。这里我只讲一个小故事,给大家助兴。西山的最高处称作龙门,整个的洞室神像,连行走的通道都是在石壁上凿出来的。那石刻艺术家最后去修整魁星的笔,要达到艺术的高峰,可能因为过于小心,反而把笔尖凿掉了。”子蔚停了一下,“魁星没有笔。主掌文运的魁星失去了笔!据说当时艺术家抬起落在地上的碎石片,跳崖投湖而死。”同学间漾过一阵叹息。子蔚接着说:“我很喜欢这传说,为那位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而感动。我们从事科学工作,也要尽力不断地追求,纵然完美可能是永远达不到的,但是我们的精神体现在我们的努力之中。——其实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采标本,摸一模新鲜的植物。但是我只能说一句:请大家原谅。”子蔚微微弯身,和附近的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看见峨和吴家馨站在柳树下。他走过她们身旁,见吴家馨不很精神,嘱她注意身体,今天走不动的话,可以在华亭寺一带采集植物,不要勉强。他想不出对峨说什么。峨望着他,等他说话,他只笑笑,走过去了。

周弼招呼大家分上两只船。这种船在滇池一带是较大的一种,有半截船篷。大家让吴家馨坐在里面。峨站在船尾,看着被剪开又合拢的水面,心中若有所失。

船过大观楼。白天阴雨中又是一番景象,亭台楼阁似蒙了一层轻纱,轻纱连着水波飘动。本地同学为大家指点,这是近华浦,那是溯洄洲,那是积波堤,还有些私人别墅,称为这庄那庄。周弼说这里植物很多,今天来不及看,大家自己来时,可以注意。

峨想起去年秋天随父母来时,见到一种白色大花,父亲说是曼陀罗花,玹子说怎么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弗之说曼陀罗本意是圣坛,至于为什么以此意名此花,不得而知,以后峨会解决这一问题。峨当时听了不在意,这时猛然觉出,父亲对她的殷切希望,也是对年轻一代人的希望。萧先生讲的魁星笔的故事,也是对大家的期望。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远处西山如人躺卧,又称睡美人山。众人胸中舒展,有的唱歌,有的乱喊乱叫,招呼别的船。一时船到高硗码头,大家离船登岸,循一条小路上山。路旁树木蔽天,野花遍地,还有清脆的鸟声在飘荡,整个的山似乎都在欢迎这些年轻人。不断有人问周弼,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周弼笑道:“我有多大学问,能知道这么多?”他和孟、吴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许多植物名字。

大家上得坡来,眼前出现一座大庙,这是华亭寺。还来不及瞻仰佛舍精严,只见山门外许多人或坐或卧,有的站着谈话,有的在柴堆上烧煮什么、这些人神色困顿,衣衫倒不十分褴褛。周弼想了一下,说:“是了,这是滇越铁路边的难民。”一问果然如此。

敌寇为断绝物资运来中国,猛烈轰炸滇越铁路。众多难民便是逃避轰炸而离开家园的。敌人并和法国协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驻河内办事处,拆除了老街铁桥上的铁轨,使一切援华物资无法运输。这是后话。

难民们见学生上来,有人问:“可有米卖?镇子上没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几句。学生有穿两件上衣的,便脱下一件赠给难民。虽是夏天,山上夜晚很凉。

山门里廊底下排着一卷卷被褥,打开便是一个个铺位,这是优等难民了。周弼等无心观看大雄宝殿等建筑,到寺后一块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实习课。周弼讲了诸点要求,如何辨别植物,如何采、制标本,如何鉴别有毒的花草,保护自己。特别提出一种叫荨麻的植物,叶子上都是细毛,皮肤碰着如蜂蜇火燎,立即红肿。又说,云南是一个大的植物王国,只这西山,就有两千多种植物。其中颇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们要了解整理,也要发掘利用各种植物。孟、吴二人不与小孩子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华寺。

太华寺难民少多了,颇有禅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虽旧,仍然可观。天王殿石坊有一联: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注心头。大雄宝殿上有一匾,写着:如如不动。二人见了,都觉心中一动。殿内香烟缭绕,有人在求签。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求签者似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要卜一卜前途,从竹筒中掣出签来,冷笑一声,走出殿去。

“我们也求一个。”家馨忽道。

“要磕头呢。”峨踌躇。老和尚忙说,鞠躬也可以,其实只要心诚,不鞠躬也可以。

家馨先求。她觉得若问抗战何时胜利这样大事,佛祖未见得能知,还是问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鱼佛号声中,取出一签,上写着:“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她看了,默然不语。

老和尚见峨站在一旁,问:“这位小姐也求一签?”峨心中有一个正在形成的愿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并不鞠躬,求得一签,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样。“莫非竹筒里只有这个签?”她问老和尚。

老和尚说:“大错,大错!你两个的签一样,因为你们问的事差不多。这是个好签呀。一切顺其自然,本该如此。”

家馨低声说:“你问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么来。”她说的是峨心中的结,峨对她说过,那是一个秘密。

峨肃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签,用手遮住,过了一会才看。上写:“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峨念着,说:“真啰唆,这么多来字。”家馨接过看,说:“很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子蔚有一个手摇留声机,唱片很少,他们认为最珍贵的是巴哈的《马太受难曲》,没有一点宗教倾向的人也会为这部音乐震撼。惠杬在上海时担任过《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独唱,唱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也是为人称道的。她很熟悉《马太受难曲》,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当下没有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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