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冰心全集第五卷》在线阅读 > 正文 冰心全集第五卷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冰心全集第五卷》 作者:冰心

冰心全集第五卷2

小;说,T,xt,天'堂

从你眼里频频掷来的刺激,使我的痛苦永远新鲜。

呵,疯狂的、头号的醉汉;如果你踢开门户在大众面前装疯;如果你在一夜倒空囊橐,对慎重轻蔑地弹着指头;如果你走着奇怪的道路,和无益的东西游戏,不理会韵律和理性;如果你在风暴前扯起船帆,你把船舵折成两半;那么我就要跟随你,伙伴,喝得烂醉走向堕落灭亡。

我在稳重聪明的街坊中间虚度了日日夜夜。

过多的知识使我白了头发,过多的观察使我眼力模糊。

多年来我积攒了许多零碎的东西;把这些东西摔碎,在上面跳舞,把它们散掷到风中去吧。

因为我知道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是最高的智慧。

让一切歪曲的顾虑消亡吧,让我无望地迷失了路途。

让一阵旋风吹来,把我连船锚一齐卷走。

世界上住着高尚的人,劳动的人,有用又聪明。

有的人很从容地走在前头,有的人庄重地走在后面。

让他们快乐繁荣吧,让我傻呆地无用吧。

因为我知道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是一切工作的结局。

我此刻誓将一切的要求,让给正人君子。

我抛弃我学识的自豪和是非的判断。

我打碎记忆的瓶壶,挥洒最后的眼泪。

以红果酒的泡沫来洗澡,使我欢笑发出光辉。

我暂且撕裂温恭和认真的标志。

我将发誓作一个无用的人,喝得烂醉而堕落灭亡下去。

不,我的朋友,我将永不会做一个苦行者,随便你怎么说。

我将永不做一个苦行者,假如她不和我一同受戒。

这是我坚定的决心,如果我找不到一个荫凉的住处和一个忏悔的伴侣,我将永远不会变成一个苦行者。

不,我的朋友,我将永不离开我的炉火与家庭,去退隐到深林里面,如果在林荫中没有欢笑的回响;如果没有郁金色的衣裙在风中飘扬;如果它的幽静不因有轻柔的微语而加深。

我将永不会做一个苦行者。

尊敬的长者,饶恕这一对罪人吧。

今天春风猖狂地吹起旋舞,把尘土和枯叶都扫走了,你的功课也随着一起丢掉了。

师父,不要说生命是虚空的。

因为我们和死亡订下一次和约,在一段温馨的时间中,我俩变成不朽。

即使是国王的军队凶猛地前来追捕,我们将忧愁地摇头说,弟兄们,你们扰乱了我们了。如果你们必须做这个吵闹的游戏,到别处去敲击你们的武器吧。因为我们刚在这片刻飞逝的时光中变成不朽。

如果亲切的人们来把我们围起,我们将恭敬地向他们鞠躬说,这个荣幸使我们惭愧。在我们居住的无限天空之中,没有多少隙地。因为在春天繁花盛开,蜜蜂的忙碌的翅翼也彼此摩挤。只住着我们两个仙人的小天堂,是狭小得太可笑了。

对那些定要离开的客人们,求神帮他们快步,并且扫掉他们所有的足迹。

把舒服的、单纯的、亲近的微笑着一起抱在你的怀里。

今天是幻影的节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让你的笑声只作为无意义的欢乐,像浪花上的闪光。

让你的生命像露珠在叶尖一样,在时间的边缘上轻轻跳舞。

在你的琴弦上弹出无定的暂时的音调吧。

你离开我自己走了。

我想我将为你忧伤,还将用金色的诗歌铸成你孤寂的形象,供养在我的心里。

但是,我的运气多坏,时间是短促的。

青春一年一年地消逝;春日是暂时的;柔弱的花朵无意义地凋谢,聪明人警告我说,生命只是一颗荷叶上的露珠。

我可以不管这些,只凝望着背弃我的那个人么?

这会是无益的,愚蠢的,因为时间是太短暂了。

那么,来吧,我的雨夜的脚步声;微笑吧,我的金色的秋天;来吧,无虑无忧的四月,散掷着你的亲吻。

你来吧,还有你,也有你!

我的情人们,你知道我们都是凡人。为一个取回她的心的人而心碎,是件聪明的事情么?因为时间是短暂的。

坐在屋角凝思,把我的世界中的你们都写在韵律里,是甜柔的。

把自己的忧伤抱紧,决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

但是一个新的面庞,在我门外偷窥,抬起眼来看我的眼睛。

我只能拭去眼泪,更改我歌曲的腔调。

因为时间是短暂的。

如果你要这样,我就停了歌唱。

如果它使你心震颤,我就把眼光从你脸上挪开。

如果使你在行走时忽然惊跃,我就躲开另走别路。

如果在你编串花环时,使你烦乱,我就避开你寂寞的花园。

如果我使水花飞溅,我就不在你的河边划船。

48把我从你甜柔的枷束中放出来吧,我爱,不要再斟上亲吻的酒。

香烟的浓雾窒塞了我的心。

开起门来,让晨光进入吧!

我消失在我里面,包缠在你爱抚的折痕之中。

把我从你的诱惑中放出来吧,把男子气概交还我,好让我把得到自由的心贡献给你。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抱紧在胸前。

我想以她的爱娇来填满我的怀抱,用亲吻来偷劫她的甜笑,用我的眼睛来吸饮她的深黑的一瞥。

呵,但是,它在哪里呢?谁能从天空滤出蔚蓝呢?

我想去把握美;它躲开我,只有躯体留在我的手里。

失望而困乏地,我回来了。

躯体哪能触到那只有精神才能触到的花朵呢?

爱,我的心日夜想望和你相见——那像吞灭一切的死亡一样的会见。

像一阵风暴把我卷走,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劈开我的睡眠抢走我的梦,剥夺了我的世界。

在这毁灭里,在精神的全部赤露里,让我们在美中合一吧。

我的空想是可怜的!除了在你里面,哪有这合一的希望呢?我的神?51那么唱完最后一支歌就让我们走吧。

当这夜过完就把这夜忘掉。

我想把谁紧抱在臂里呢?梦是永不会被捉住的。

我渴望的双手把“空虚”紧压在我心上,压碎了我的胸膛。

灯为什么熄了呢?

我用斗篷遮住它怕它被风吹灭,因此灯熄了。

花为什么谢了呢?

我的热恋的爱把它紧压在我的心上,因此花谢了。

泉为什么干了呢?

我盖起一道堤把它拦起给我使用,因此泉干了。

琴弦为什么断了呢?

我强弹一个它力不能胜的音节,因此琴弦断了。

为什么盯着我使我羞愧呢?

我不是来求乞的。

只为要消磨时光,我才来站在你院边的篱外。

为什么盯着我使我羞愧呢?

我没有从你园里采走一朵玫瑰,没有摘下一颗果子。

我谦卑地在任何生客都可站立的路边棚下,找个荫蔽。

我没有采走一朵玫瑰。

是的,我的脚疲乏了,骤雨又落了下来。

风在摇曳的竹林中呼叫。

云阵像败退似地跑过天空。

我的脚疲乏了。

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我,或是你在门口等什么人。

闪电昏眩了你看望的目光。

我怎能知道你会看到站在黑暗中的我呢?

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我。

白日过尽,雨势暂停。

我离开你园畔的树荫和草地上的座位。

日光已暗;关上你的门户吧;我走我的路。

白日过尽了。

市集已过,你在夜晚急急地提着篮子要到哪里去呢?

他们都挑着担子回家去了;月亮从村树隙中下窥。

唤船的回声从深黑的水上传到远处野鸭睡眠的泽沼。

在市集已过的时候,你提着篮子急忙地要到哪里去呢?

睡眠把她的手指按在大地的双眼上。

鸦巢已静,竹叶的微语也已沉默。

劳动的人们从田间归来,把席子展铺在院子里。

在市集已过的时候,你提着篮子急忙地要到哪里去呢?

正午的时候你走了。

烈日当空。

当你走的时候,我已做完了工作,坐在凉台上。

不定的风吹来,含带着许多远野的香气。

鸽子在树荫中不停地叫唤,一只蜜蜂在我屋里飞着,嗡出许多远野的消息。

村庄在午热中入睡了。路上无人。

树叶的声音时起时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个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织在蔚蓝里,当村庄在午热中入睡的时候。

我忘记把头发编起。困倦的风在我颊上和它嬉戏。

河水在荫岸下平静地流着。

懒散的白云动也不动。

我忘了编起我的头发。

正午的时候你走了。

路上尘土灼热,田野在喘息。

鸽子在密叶中呼唤。

我独坐在凉台上,当你走的时候。

56我是妇女中为平庸的日常家务而忙碌的一个。

你为什么把我挑选出来,把我从日常生活的凉荫中带出来?

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是神圣的。它像宝石般在隐藏的心的朦胧里放光。在奇异的日光中,它显得可怜地晦暗。

呵,你打碎我心的盖子,把我颤栗的爱情拖到空旷的地方,把那阴暗的藏我心巢的一角永远破坏了。

别的女人和从前一样。

没有一个人窥探到自己的最深处,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们轻快地微笑,哭泣,谈话,工作。她们每天到庙里去,点上她们的灯,还到河中取水。

我希望能从无遮拦的颤羞中把我的爱情救出,但是你掉头不顾。

是的,你的前途是远大的,但是你把我的归路切断了,让我在世界的无睫毛的眼睛日夜瞪视之下赤裸着。

我采了你的花,呵,世界!

我们它压在胸前,花刺伤了我。

日光渐暗,我发现花儿凋谢了,痛苦却存留着。

许多有香有色的花又将来到你这里,呵,世界!

但是我采花的时代过去了,黑夜悠悠,我没有了玫瑰,只有痛苦存留着。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们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它,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呵,女人,你不但是神的,而且是人的手工艺品;他们永远从心里用美来打扮你。

诗人用比喻的金线替你织网,画家们给你的身形以永新的不朽。

海献上珍珠,矿献上金子,夏日的花园献上花朵来装扮你,覆盖你,使你更加美妙。

人类心中的愿望,在你的青春上洒上光荣。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在生命奔腾怒吼的中流,呵,石头雕成的“美”,你冷静无言,独自超绝地站立着。

“伟大的时间”依恋地坐在你脚边低语说:

“说话吧,对我说话吧,我爱,说话吧,我的新娘!”

但是你的话被石头关住了,呵,“不动的美”!61安静吧,我的心,让别离的时间甜柔吧。

让它不是个死亡,而是圆满。

让爱恋融入记忆,痛苦融入诗歌吧。

让穿越天空的飞翔在巢上敛翼中终止。

让你双手的最后的接触,像夜中的花朵一样温柔。

站住一会吧,呵,“美丽的结局”,用沉默说出最后的话语吧。

我向你鞠躬,举起我的灯来照亮你的归途。

在梦境的朦胧小路上,我去寻找我前生的爱。

她的房子是在冷静的街尾。

在晚风中,她爱养的孔雀在架上昏睡,鸽子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着。

她把灯放在门边,站在我面前。

她抬起一双大眼望着我的脸,无言地问道:“你好么,我的朋友?”

我想回答,但是我们的语言迷失而又忘却了。

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我们叫什么名字。

眼泪在她眼中闪光,她向我伸出右手。我握住她的手静默地站着。

我们的灯在晚风中颤摇着熄灭了。

63行路人,你必须走么?

夜是静寂的,黑暗在树林上昏睡。

我们的凉台上灯火辉煌,繁花鲜美,青春的眼睛还清醒着。

你离开的时间到了么?

行路人,你必须走么?

我们不曾用恳求的手臂来抱住你的双足。

你的门开着。你的立在门外的马,也已上了鞍鞯。

如果我们想拦住你的去路,也只是用我们的歌曲。

如果我们曾想挽留你,也只是用我们的眼睛。

行路人,我们没有希望留住你,我们只有眼泪。

在你眼里发光的是什么样的不灭之火?

在你血管中奔流的是什么样的不宁的热力?

从黑暗中有什么召唤在引动你?

你从天上的星星中,念到什么可怕的咒语,就是黑夜沉默而异样地走进你心中时带来的那个密封的秘密的消息?

如果你不喜欢那热闹的集会,如果你需要安静,困乏的心呵,我们就吹灭灯火,停止琴声。

我们将在风叶声中静坐在黑暗里,倦乏的月亮将在你窗上洒上苍白的光辉。

呵,行路人,是什么不眠的精灵从中夜的心中和你接触了呢?64我在大路灼热的尘土上消磨了一天。

现在,在晚凉中我敲着一座小庙的门。这庙已经荒废倒塌了。

一棵愁苦的菩提树,从破墙的裂缝里伸展出饥饿的爪根。

从前曾有过路人到这里来洗疲乏的脚。

他们在新月的微光中在院里摊开席子,坐着谈论异地的风光。

早起他们精神恢复了,鸟声使他们欢悦,友爱的花儿在道边向他们点首。

但是当我来的时候没有灯在等待我。

只有残留的灯烟熏污的黑迹,像盲人的眼睛,从墙上瞪视着我。

萤虫在涸池边的草里闪烁,竹影在荒芜的小径上摇曳。

我在一天之末做了没有主人的客人。

在我面前的是漫漫的长夜,我疲倦了。

又是你呼唤我么?

夜来到了,困乏像爱的恳求用双臂围抱住我。

你叫我了么?

我已把整天的工夫给了你,残忍的主妇,你还定要掠夺我的夜晚么?

万事都有个终结,黑暗的静寂是个人独有的。

你的声音定要穿透黑暗来刺击我么?

难道你门前的夜晚没有音乐和睡眠么?

难道那翅翼不响的星辰,从来不攀登你的不仁之塔的上空么?

难道你园中的花朵,永不在绵软的死亡中堕地么?

你定要叫我么,你这不安静的人?

那就让爱的愁眼,徒然地因着盼望而流泪。

让灯盏在空屋里点着。

让渡船载那些困乏的工人回家。

我把梦想丢下,来奔赴你的召唤。

一个流浪的疯子在寻找点金石。他褐黄的头发乱蓬蓬地蒙着尘土,身体瘦得像个影子。

他双唇紧闭,就像他的紧闭的心门。他的烧红的眼睛就像萤火虫的灯亮在寻找他的爱侣。

无边的海在他面前怒吼。

喧哗的波浪,在不停地谈论那隐藏的珠宝,嘲笑那不懂得它们的意思的愚人。

也许现在他不再有希望了,但是他不肯休息,因为寻求变成他的生命——就像海洋永远向天伸臂要求不可得到的东西——就像星辰绕着圈走,却要寻找一个永不能到达的目标——在那寂寞的海边,那头发垢乱的疯子,也仍旧徘徊着寻找点金石。

有一天,一个村童走上来问。“告诉我,你腰上的那条金链是从哪里来的呢?”

疯子吓了一跳——那条本来是铁的链子真的变成金的了;这不是一场梦,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的。

他狂乱地敲着自己的前额——什么时候,呵,什么时候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得到成功了呢?

拾起小石去碰碰那条链子,然后不看看变化与否,又把它扔掉,这已成了习惯;就是这样,这疯子找到了又失掉了那块点金石。

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疯子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寻找他失去的珍宝。他气力尽消,身体弯曲,他的心像连根拔起的树一样,萎垂在尘土里了。

虽然夜晚缓步走来,让一切歌声停息;虽然你的伙伴都去休息而你也倦乏了;虽然恐怖在黑暗中弥漫,天空的脸也被面纱遮起;但是,鸟儿,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这不是林中树叶的阴影,这是大海涨溢,像一条深黑的龙蛇。

这不是盛开的茉莉花的跳舞,这是闪光的水沫。

呵,何处是阳光下的绿岸,何处是你的窝巢?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长夜躺在你的路边,黎明在朦胧的山后睡眠。

星辰屏息地数着时间,柔弱的月儿在夜中浮泛。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对于你,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恐怖。

这里没有消息,没有低语,没有呼唤。

这里没有家,没有休息的床。

这里只有你自己的一双翅翼和无路的天空。

鸟儿,呵,我的鸟儿,听我的话,不要垂翅吧。

没有人永远活着,兄弟,没有东西可以经久。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的生命不是那个旧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那条长的旅程。

一个单独的诗人,不必去唱一支旧歌。

花儿萎谢;但是戴花的人不必永远悲伤。

弟兄,把这个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必须有一段完全的停歇,好把“圆满”编进音乐。

生命向它的黄昏下落,为了沉浸于金影之中。

必须从游戏中把“爱”招回,去饮忧伤之酒,再去生于泪天。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忙去采花,怕被过路的风偷走。

去夺取稍纵即逝的接吻,使我们血液奔流双目发光。

我们的生命是热切的,愿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离别之钟。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们没有时间去把握一件事物,揉碎它又把它丢在地上。

时间急速地走过,把梦幻藏在裙底。

我们的生命是短促的,只有几天恋爱的工夫。

若是为工作和劳役,生命就变得无尽的漫长。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美对我们是甜柔的,因为她和我们生命的快速调子应节舞蹈。

知识对我们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不会有时间去完成它。

一切都在永生的天上做完。但是大地的幻象的花朵,却被死亡保持得永远新鲜。

弟兄,把这紧记在心及时行乐吧。

我要追逐金鹿。

你也许会讪笑,我的朋友,但是我追求那逃避我的幻象。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许多无名的土地,因为我要追逐金鹿。你到市场采买,满载着回家,但不知从何时何地一阵无家之风吹到我身上。

我心中无牵无挂;我把一切所有都撇在后面。

我翻山越谷,我游遍许多无名的土地——因为我在追逐金鹿。

70我记得在童年时代,有一天我在水沟里漂一只纸船。

那是七月的一个阴湿的天,我独自快乐地嬉戏。

我在沟里漂一只纸船。

忽然间阴云密布,狂风怒号,大雨倾注。

浑水像小河般流溢,把我的船冲没了。

我心里难过地想:这风暴是故意来破坏我的快乐的,它的一切恶意都是对着我的。

今天,七月的阴天是漫长的,我在默忆我生命中以我为失败者的一切游戏。

我抱怨命运,因为它屡次戏弄了我,当我忽然忆起我的沉在沟里的纸船的时候。

白日未尽,河岸上的市集未散。

我只恐我的时间浪掷了,我的最后一文钱也丢掉了。

但是,没有,我的兄弟,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买卖做完了。

两边的手续费都收过了,该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但是,看门的,你要你的辛苦钱么?

别怕,我还有点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风声宣布着风爆的威胁,西方低垂的云影预报着恶兆。

静默的河水在等候着狂风。

我怕被黑夜赶上,急忙过河。

呵,船夫,你要收费!

是的,兄弟,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路边树下坐着一个乞丐。可怜呵,他含着羞怯的希望看着我的脸!

他以为我富足地携带着一天的利润。

是的,兄弟,我还有点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色愈深,路上静寂。萤火在草间闪烁。

谁以悄悄的蹑步在跟着我?

呵,我知道,你想掠夺我的一切获得。我必不使你失望!

因为我还有些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夜半到家。我两手空空。

你带着切望的眼睛,在门前等我,无眠而静默。

像一只羞怯的鸟,你满怀热爱地飞到我胸前。

哎,哎,我的神,我还有许多剩余。命运并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

用了几天的苦工,我盖起一座庙宇。这庙里没有门窗,墙壁是用层石厚厚地垒起的。

我忘掉一切,我躲避大千世界,我神注目夺地凝视着我安放在龛里的偶像。

里面永远是黑夜,以香油的灯盏来照明。

不断的香烟,把我的心缭绕在沉重的螺旋里。

我彻夜不眠,用扭曲混乱的线条在墙上刻画出一些奇异的图形——生翼的马,人面的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我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线之路,使鸟的歌声,叶的细语,或村镇的喧嚣得以进入。

在沉黑的仰顶上,唯一的声音是我礼赞的回响。

我的心思变得强烈而镇定,像一个尖尖的火焰。我的感官在狂欢中昏晕。

我不知时间如何度过,直到巨雷震劈了这座庙宇,一阵剧痛刺穿我的心。

灯火显得苍白而羞愧;墙上的刻画像是被锁住的梦,无意义地瞪视着,仿佛要躲藏起来。

我看着龛上的偶像,我看见它微笑了,和神的活生生的接触,它活了起来,被我囚禁的黑夜,展起翅来飞逝了。

无量的财富不是你的,我的耐心的微黑的尘土母亲。

你操劳着来填满你孩子们的嘴,但是粮食是很少的。

你给我们的欢乐礼物,永远不是完全的。

你给我孩子们做的玩具,是不牢的。

你不能满足我们的一切渴望,但是我能为此就背弃你么?

你的含着痛苦阴影的微笑,对我的眼睛是甜柔的。

你的永不满足的爱,对我的心是亲切的。

从你的胸乳里,你是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来哺育我们,因此你的眼睛永远是警醒的。

你累年积代地用颜色和诗歌来工作,但是你的天堂还没有盖起,仅有天堂的愁苦的意味。

你的美的创造上蒙着泪雾。

我将把我的诗歌倾注入你无言的心里,把我的爱倾注入你的爱中。

我将用劳动来礼拜你。

我看见过你的温慈的面庞,我爱你的悲哀的尘土,大地母亲。

在世界的谒见堂里,一根朴素的草叶,和阳光与夜半的星辰坐在同一条毡褥上。

我的诗歌,也这样地和云彩与森林的音乐,在世界的心中平分席次。

但是,你这富有的人,你的财富,在太阳的喜悦的金光和沉思的月亮的柔光,这种单纯的光彩里,却占不了一份。

包罗万象的天空的祝福,没有洒在它的上面。

等到死亡出现的时候,它就苍白枯萎,碎成尘土了。

夜半,那个自称的苦行人宣告说:“弃家求神的时候到了。

呵,谁把我牵住在妄想里这么久呢?”

神低声说:“是我。”但是这个人的耳朵是塞住的。

他的妻了和吃奶的孩子一同躺着,安静地睡在床的那边。

这个人说:“什么人把我骗了这么久呢?”

声音又讲:“是神。”但是他听不见。

婴儿在梦中哭了,挨向他的母亲。

神命令说:“别走,傻子,不要离开你的家。”但是他还是听不见。

神叹息又委屈地说:“为什么我的仆人要把我丢下,而到处去找我呢?”

庙前的集会正在进行。从一早起就下雨,这一天快过尽了。

比一切群众的欢乐还光辉的,是一个花一文钱买到一个棕叶哨子的小女孩的光辉的微笑。

哨子的尖脆欢乐的声音,在一切笑语喧哗之上飘浮。

无尽的人流挤在一起,路上泥泞,河水在涨,雨在不停地下着,田地都没在水里。

比一切群众的烦恼更深的,是一个小男孩的烦恼——他连买那根带颜色的小棍的一文钱都没有。

他苦闷的眼睛望着那间小店,使得这整个人类的集会变成可悲悯的。

西乡来的工人和他的妻子正忙着替砖窖挖土。

他们的小女儿到河边的渡头上;她无休无息地擦洗锅盘。

她的小弟弟,光着头,赤裸着黧黑的涂满泥土的身躯,跟着她,听她的话,在高高的河岸上耐心地等着她。

她顶着满瓶的水,平稳地走回家去,左手提着发亮的铜壶,右手拉着那个孩子——她是妈妈的小丫头,繁重的家务使她变得严肃了。

有一天我看见那赤裸的孩子伸着腿坐着。

他姐姐坐在水里,用一把土在转来转去地擦洗一把水壶。

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河岸上吃草。

它走近这孩子身边,忽然大叫了一声,孩子吓得哭喊起来。

他姐姐放下水壶跑上岸来。

她一只手抱起弟弟,一只手抱起小羊,把她的爱抚分成两半,人类和动物的后代在慈爱的连结中合一了。

在五月天里。闷热的正午仿佛无尽地悠长。干地在灼热中渴得张着口。

当我听到河边有个声音叫道:“来吧,我的宝贝!”

我合上书开窗外视。

我看见一只皮毛上尽是泥土的大水牛,眼光沉着地站在河边;一个小伙子站在没膝的水里,在叫它去洗澡。

我高兴而微笑了,我心里感到一阵甜柔的接触。

我常常思索,人和动物之间没有语言,他们心中互相认识的界线在哪里。

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哪一条太初乐园的单纯的小径,他们的心曾彼此访问过。

他们的亲属关系早被忘却,他们不变的足印的符号并没有消灭。

可是忽然在些无言的音乐中,那模糊的记忆清醒起来,动物用温柔的信任注视着人的脸,人也用嘻笑的感情下望着它的眼睛。

好像两个朋友戴着面具相逢,在伪装下彼此模糊地互认着。

用一转的秋波,你能从诗人的琴弦上夺去一切诗歌的财富,美妙的女人!

但是你不愿听他们的赞扬,因此我来颂赞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骄傲的头在你脚前俯伏。

但是你愿意崇拜的是你所爱的没有名望的人们,因此我崇拜你。

你的完美的双臂的接触,能在帝王的荣光上加上光荣。

但你却用你的手臂去扫除尘土,使你微贱的家庭整洁,因此我心中充满了钦敬。

你为什么这样低声地对我耳语,呵,“死亡”,我的“死亡”?

当花儿晚谢,牛儿归棚,你偷偷地走到我身边,说出我不了解的话语。

难道你必须用昏沉的微语和冰冷的接吻来向我求爱,来赢得我心么,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们的婚礼不会有铺张的仪式么?

在你褐黄的卷发上不系上花串么?

在你前面没有举旗的人么?你也没有通红的火炬,使黑夜像着火一样明亮么,呵,“死亡”,我的“死亡”?

你吹着法螺来吧,在无眠之夜来吧。

给我穿上红衣,紧握我的手把我娶走吧。

让你的驾着急躁嘶叫的马的车辇,准备好等在我门前吧。

揭开我的面纱骄傲地看我的脸吧,呵,“死亡”,我的“死亡”。

我们今夜要做“死亡”的游戏,我的新娘和我。

夜是深黑的,空中的云霾是翻腾的,波涛在海里咆哮。

我们离开梦的床榻,推门出去,我的新娘和我。

我们坐在秋千上,狂风从后面猛烈地推送我们。

我的新娘吓得又惊又喜,她颤抖着紧靠在我的胸前。

许多日子我温存伏侍她。

我替她铺一个花床,我关上门不让强烈的光射在她眼上。

我轻轻地吻她的嘴唇,软软地在她耳边低语,直到她困倦得半入昏睡。

她消失在模糊的无边甜柔的云雾之中。

我摩抚她,她没有反映;我的歌唱也不能把她唤醒。

今夜,风暴的召唤从旷野来到。

我的新娘颤抖着站起,她牵着我的手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她的面纱飘动,她的花环在胸前悉悉作响。

死亡的推送把她摇晃活了。

我们面面相看,心心相印,我的新娘和我。

83她住在玉米地边的山畔,靠近那股嘻笑着流经古树的庄严的阴影的清泉。女人们提罐到这里来装水,过客们在这里谈话休息。她每天随着潺潺的泉韵工作幻想。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从云中的山上下来;她的头发像醉蛇一样的纷乱。我们惊奇地问:

“你是谁?”他不回答,只坐在喧闹的水边,沉默地望着她的茅屋。我们吓得心跳。到了夜里,我们都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们到杉树下的泉边取水,她们发现她茅屋的门开着,但是,她的声音没有了,她的微笑的脸哪里去了呢?

空罐立在地上,她屋角的灯,油尽火灭了。没有人晓得在黎明以前她跑到哪里去了——那个陌生人也不见了。

到了五月,阳光渐强,冰雪化尽,我们坐在泉边哭泣。我们心里想:“她去的地方有泉水么,在这炎热焦渴的天气中,她能到哪里去取水呢?”我们惶恐地对问:“在我们住的山外还有地方么?”

夏天的夜里,微风从南方吹来;我坐在她的空屋里,没有点上的灯仍在那里立着。忽然间那座山峰,像帘幕拉开一样从我眼前消失了。“呵,那是她来了。你好么,我的孩子?

你快乐么?在无遮的天空下,你有个荫凉的地方么?可怜呵,我们的泉水不在这里供你解渴。”

“那边还是那个天空,”她说,“只是不受屏山的遮隔,——也还是那股流泉长成江河,——也还是那片土地伸广变成平原。”“一切都有了,”我叹息说,“只有我们不在。”

她含愁地笑着说:“你们是在我的心里。”我醒起听见泉流潺潺,杉树的叶子在夜中沙沙地响着。

84黄绿的稻田上掠过秋云的阴影,后面是狂追的太阳。

蜜蜂被光明所陶醉,忘了吸蜜,只痴呆地飞翔嗡唱。

河里岛上的鸭群,无缘无故地欢乐地吵闹。

我们都不回家吧,兄弟们,今天早晨我们都不去工作。

让我们以狂风暴雨之势占领青天,让我们飞奔着抢夺空间吧。

笑声飘浮在空气上,像洪水上的泡沫。

弟兄们,让我们把清晨浪费在无用的歌曲上面吧。

你是什么人,读者,百年后读着我的诗?

我不能从春天的财富里送你一朵花,从天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

开起门来四望吧。

从你的群花盛开的园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儿的芬芳记忆。

在你心的欢乐里,愿你感到一个春晨吟唱的活的欢乐,把它快乐的声音,传过一百年的时间。

wW w.Xia 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冰心作品集
冰心全集第五卷冰心文集第一卷冰心全集第八卷山中杂记疯人笔记冰心全集第四卷冰心全集第二卷繁星·春水冰心全集第七卷斯人独憔悴关于女人冰心全集第三卷冰心全集第六卷我自己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