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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全集第六卷》 作者:冰心

冰心全集第六卷2

~小<说T xt++天>堂

①②印度的旧风俗,公主在许多求婚者之间,选一个自己中意的,给他颈上套上花环,表示他已中选。——译者沙恭达罗的作者迦梨陀娑所着的叙事诗。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日每当看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的时候,我常想,“如果我能住在里面,那有多好!”就是这种愿望在这里得到了满足。在这里,一个人在一个没有真实的冷酷的、色彩鲜明的画图中,活泼了起来。当我小的时候,《保罗和弗珍妮亚》或《鲁滨逊飘流记》书里的森林和海的插图,会把我从日常世界中飘游了出去;这里的阳光把我当年凝视这些图画时候的感觉,又带到我的心上来。

我不能真切地说明,或明确的解释,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是哪一种的渴望。这仿佛是什么水流的脉搏流过了把我和广大世界连起的干线。我感到,仿佛那模糊遥远的、我和大地上一切合一的时期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上来了;在我上面长着青草的时候,在我上面照着秋光的时候,在柔和的阳光接触之下,青春的温热气息会从我的宽大、柔软、青绿身躯的每一个气孔里升了上来,一个新鲜的生命,一种温柔的喜乐,将半自觉地隐藏起来,而又从我所有的广漠中无言地倾吐了出来,当它静默地和它的各个国家和山和海在光明的蓝天下伸展着的时候。

我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古老的大地,在被太阳吻着的日常生活中的狂欢感觉;我自己的意识仿佛涌流过每一片草叶,每一条吮吸着的草根,穿过树干和树液一同上升,在喜悦的颤抖中,和在田中摇动的玉米和沙沙作响的棕叶一同展放着。

我感到我不得不表示出我和大地的血缘连系,和我对她的亲属之爱,但是我恐怕人家不会了解我。波利亚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我在想,这时你的火车该走到什么地方了。现在太阳正升到靠近拿洼蒂车站的起伏的没有树木的岩石地带。那里的景物一定被清新的阳光所照亮,在阳光下,远远的青山开始隐约可见。

除了原始的部落人用水牛做过一点耕作之外,几乎看不见开垦过的田地;在铁路交叉处的两旁,都是堆叠起来的黑岩石——卵石留下了干涸河流的足迹——摇摆不定的黑鸟,站落在电线上。一个粗野的带着疤痕的自然躺卧在阳光下面,就像被一只柔软光明的仙手所抚摩而驯伏起来似的。

你知道这景物使我忆起哪一张画吗?在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里有一个场面,在那里,豆扇陀王的幼子婆罗多和一只小狮在游戏。这孩子爱怜地把细软红润的手指,摸抚着这只巨兽的粗硬的鬃毛。这狮子在信赖的休息中,安静地躺卧着,不时地对它的小人朋友投着亲爱的眼光。

要我告诉你,这些干涸的、散堆着卵石的水道,使我想起什么了吗?我们在英国童话里读到《树林里的婴孩》,那一对小兄妹在被继母赶进树林的时候,怎样地随时丢下一块一块的鹅卵石,在陌生的树林里留下了他们彷徨的踪迹。这些小河就像是被送到世界上而中途迷路的婴孩,因此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就留下卵石来做记号,为的使他们可能回来的时候,不至迷途。但是他们是没有回顾路的!那图里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二日在孟加拉林外的落日里,有一种深沉的情感和宁静的气息沿着无边的寂静的田野,伸展到地平线上。

爱怜地,而又忧愁地,我们夜晚的天空,在远处低俯下去接触大地。它在大地上投射着留下的愁光——这光明给我们以“永别”①的神圣哀愁的意味;弥漫在大地、天空和水里的静默是充满着表情的。

当我在沉迷的凝静中注视着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这静默失掉了自制,如果这个现在的时间,从亘古以来就一直在寻求着的表现,会都发泄出来的话,会有一种深沉地严肃、痛快地动人的音乐,从地面涌上星空吗?

只要用一点坚定集中的精力,我们自己就可以把这渗透万有的伟大的光明和颜色,转移到音乐里去。我们只要闭上眼睛,用心耳来感受这永远流涌的活动画面的颤动。

但是我要描写多少次的日落和日出呢?每次我都感到它们的全新的鲜艳;而我怎样地才能把这全新的鲜艳表现出来呢?

①指印度神话中普露沙和布拉克里蒂,即神与被创造者的永别。——译者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九日在痛苦的病后,我还觉得软弱,正在休养着。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的调护真是甜柔的。我感到我和万物一样,懒洋洋地在阳光下闪耀出我的喜乐,我只不过心不在焉地在写着信。

世界对于我永远是新鲜的;像一个今生前世都曾爱过的老朋友,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深长的。

我很能体会到,许多世纪以前,大地怎样在她原始的青春里,从海浴中上来,在祈祷中敬礼太阳,我一定是树林中的一棵树,从她新形成的土壤里,以最初冲动的全部新鲜的生意,展开我的密叶。

大海在摇晃,在动荡,在掩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不断地爱抚着她的头生婴儿——陆地;而我用整个心身在阳光中吮吸,以新生婴儿的说不出道理的狂欢在碧空下震颤,用我所有的根须紧紧地拉住我的大地母亲,快快地吮吸着。在盲目的喜乐中,我的叶子怒生,我的花儿盛放;当阴云聚集的时候,它们爽畅的凉荫,将以温柔的摩抚来安慰我。

此后,从世纪到世纪,我曾变化无定地重生在这大地上。

所以当现在我们独对的时候,种种古老的记忆,慢慢一个一个地回到我心上来。

我的大地母亲今天穿着阳光照射的金色衣裳,坐在河边的玉米地上;我在脚边、膝下、怀中翻滚游戏。做了无数孩子的母亲,她只心不在焉地,一面用极大的耐心,一面用相应的淡漠,来对付他们的不住的叫唤。她坐在那里,用遐思的眼光盯着过午的天边,同时我无尽无休地在她身旁喃喃地说着。巴利亚一八九三年二月,星期二我不想再流浪了。我真愿意有一个能让我躲开大家而舒服地躺下的角落。

印度有两方面——一方面她是个户主,另一方面她是个漫游的行者。头一个决不肯离开家庭角落一步,第二个是简直没有家。我发现在我里面,二者兼而有之。我愿意到处流浪去看广大的世界,但我也想望一个隐秘的角落;像一只小鸟一样,有一个小小的窝巢让它居住,也有广阔的天空任它翱翔。

我想求一个角落,因为它会给我的心带来宁静。我的心真正愿意忙碌,但在努力这样做的时候,它就不断和群众冲撞,变得完全狂乱,它也从里面不住地打击我——它的笼子。

但只要让它能有一刻悠闲的静独,能以游目四望,任意思索,它就会称心如意地表达出它的感情。

这个静独的自由就是我的心所想望的;它将和它的想象独对!就像造物者在他在创作上凝思一样。喀达克一八九三年二月在我们能做出一番事业以前,让我们隐姓匿名地生活着吧,我说。当我们只能受人轻视的时候,我们凭什么来要求人的尊敬呢?什么时候我们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什么时候在决定世界的方针路线上,有了我们的一份,我们才能微笑地和别人接触。在这以前让我们呆在背景里,去处理我们自己的事务吧。

但是我们的同胞似乎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们不重视我们那些必须在幕后去谋求满足的需要,——他们的整个注意力都指向暂时的架子和夸耀。

我们的国家真是被上帝忘却的国家。困难,当然有,那就全凭我们坚持意志的力量去干。在真实的意义上,我们从未得到什么援助。在数里方圆之内,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与商谈而取得活力的人。附近没有一个人在思索、在感觉、或在工作。没有一个人有从事巨大努力的经验,或是真正地生活着。他们都是吃着喝着,做些办公室的工作,抽烟,睡觉,无聊地瞎谈着。当他们涉及感情方面的东西,他们就变得多愁善感,当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很稚气。人们热望一个精神健旺的,坚强的,精干的人物;这些都是幢幢倏忽的阴影,和世界断绝接触的。一八九三年二月十日他是个充分发展极端类型的约翰牛——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子,狡猾的眼睛和一个一码长的下颏。目下政府正在考虑褫夺我们在陪审委员团下受审的权利。这个家伙把这题目揪出来,而且坚持同我们的主人可怜的B先生争论下去。他说这个国家的人民的道德标准很低;他们对于生命的神圣没有真正的信心;所以他们不配在陪审委员团里工作。

当我看到他居然能够接受一个孟加拉人的款待,谈着这样的话,坐在他的席上,而一点不受良心谴责的时候,我沉痛地感到这些人对于我们的极端轻视。

饭后我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的时候,周围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模糊了。我仿佛坐在我的伟大的被侮辱的祖国的头边,她悲伤地黯淡无光地躺在我面前的尘土里。我说不出这种压在心头的深刻的悲痛。

那边那几个“太太们”,穿着夜宴的服装,用英语交谈的嗡嗡声,以及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一切都多么不相称呵!我们古老的印度对于我们是多么丰富而真实,一个虚礼的英国式的宴会,是多么轻贱而诈伪呵!一八九三年三月如果我们开始把英国人的鼓掌放在过于重要的地位,我们就得丢掉许多我们的好东西,而接受许多他们的坏东西。

我们渐渐地将以不穿袜子出去为耻,看到她们舞会的衣裳也不以为羞。我们将毫不在意地把我们古老的礼貌扔了出去,去和他们作无礼的竞赛。我们将不再穿上褂,因为它需要改良,但又毫不思索地在我们头上顶上他们的帽子,虽然没有一种头饰比那个更难看。

简单地说,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我们将弄到根据他们的鼓掌与否,来削改我们的生活。

因此我直截了当地说:“瓦罐呵,看在老天爷的面上躲开那只铜罐吧!不管他是生着气向你奔来,或者只是给你面子,拍一下你的脊梁,你就完了,反正都会碰碎的。所以记住老伊索的良言吧,——我求你,远远地躲开吧。”

让那些铜罐去点缀豪富的家庭;你在贫苦的家庭中有的是工作可做。如果你让他把你撞破了,你在两家都没有了地位,只能回到尘土里去;最侥幸的话,也许在文物柜中——作为一件古董,可以占一个角落,你如果让农村里最卑贱的妇女拿这打水,那就是最最光荣的了。西来达一八九三年五月八日诗歌是我的很老的情人——我想我只有罗提①那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和她订下婚约了。

很久以前,在我们水池边老榕树下的歇息,那所内花园,房里地下室的陌生的地区,整个的外面世界,女仆们讲的儿歌和故事,在我心中建起了一①作者的儿子,那时才五岁。——译者个美丽的仙境。对于那一时期所发生的模糊而神秘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但这个是明确的,就是我同“诗的交换花环”①的仪式已经正式行过了。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的未婚妻不是一个吉利的女郎——不管她给人带来了什么,但决不是幸运。我不能说她从来不曾给我快乐,但是和她在一起是谈不到安宁的。她所爱的人可能得到圆满的喜乐,但是在她的残忍的拥抱之下,他的心血是会被绞出来的。她所选择的不幸的东西,永不会变成一个认真的,沉着的,舒舒服服地在一个社会基础上安居下来的户主。

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我可能做过许多不诚实的事情,但是在我的诗歌里,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那是一个圣所,在那里,我生命中最深的真实得到了护庇。一八九三年五月十日乌黑臃肿的雪块涌来了,像一张吸墨纸似地把我面前风景里的金色阳光吸收掉了。雨一定快来了,因为微风感到潮湿而含满了眼泪。

在那边,刺进天空的西姆拉高峰上,你将感到很难正确体会,阴云的来到,在这边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或者有多少人殷切地仰望天空,欢呼它们的来临。

我对于这些农民——我们的佃户——老天爷的高大、无能、幼稚的孩子,感到很深的慈怜,必须有饭送到他们的嘴①订婚仪式。——译者里,否则他们就完了。当大地母亲的乳汁干了的时候,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泣。但当他们的饥饿一旦得到了满足,他们就忘掉过去一切的灾害。

我不知道那社会主义的、财富合理分配的理想能否达到。

如果不能的话,老天爷的分配就真是残酷的,人真是个不幸的东西。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必须有苦恼,那也算了;但至少要留下几个小小的气孔,一瞥可怜的闪光,这也许可以鼓励人类中较高尚的一部分,去不断地为解除痛苦而希望,而奋斗。

他们说着一件极其冷酷的事情,那些人断言说,分配天下的物产;使每人有一口饭吃,一点衣服穿,只不过是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一切社会问题本来都是冷酷的!命运只容许给人类这么窄小可怜的一床被,把它拉到世界上的这一部分,别的部分就没有盖的了。解除了我们的贫困,我们丧失了财富;而有了财富,我们就失掉无数的仁慈,和美,和力量。

但是太阳又出来了,虽然阴云仍在西方堆积着。一八九三年五月十一日在这里还有一件使我愉快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们的纯朴的忠诚的老佃农们会来见我——他们虔诚的顺从是真诚的!他们在崇敬的美丽的纯朴和忠实上,比我不知伟大到多少。即使我是不配受他们的崇敬的——他们的情感并不因此而失掉价值。

我用对小孩子一样的热爱,来对待这些大孩子——但这里也有一个差别。他们比小孩子还幼稚。小孩子还会长大,这些大孩子却再也不会长大了。

一个温顺的灿烂的纯朴的灵魂,透过他们疲乏,起皱,衰老的躯体发出光来。小孩子只是单纯而已,他们没有这些大孩子的毫无疑问决不动摇的忠诚。如果有一股潜流使人们的灵魂可以沟通的话,那么我的真诚的祝福,定将伸向他们,为他们服务。一八九三年五月十六日过午洗完澡之后,爽畅而清洁,我在河岸上散步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以后我走上那只泊在中流的新的游艇,躺在铺在船尾板上的床上,在夜晚的黑暗中,我静静地仰卧着。小这个思想每天浮上我的心头:我会再生在这个布满星辰的天空之下吗?在这条孟加拉河上,在世界的那么僻远的一个角落,这个美妙夜晚的宁静的狂欢,会再是我的吗?

也许不会,风暴也许会改变了;也许再生的,我带有不同的想法。许多这样的夜晚可能到来,但它们也许不肯这样信赖地、爱抚地、完全狂放地安息在我的胸怀里。

奇怪得很,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怕我重生在欧洲!因为在那里一个人不能这样地躺着,对上面的无限的空间敞开整个心身——我恐怕,一个人只要躺下去,就会让人家严厉地申斥一顿。我也许会在哪个工厂或是国会里拚命地忙着,像那边的道路,一个人的心思,因为交通拥挤,必须是石头铺成的,几何学式地铺开,使它开阔无碍而井井有条。

我确信我不能明确地说出,为什么这种懒懒的、梦想的、自我集中的、装满了天空的心境,对于我是最值得想望的。当我在这里躺在游艇上,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比最忙碌的俗人卑下。毋宁说,我若是束紧裤带拚命地干的话,和那些典型人物比起来,我可能显得非常软弱的。一八九三年七月三日昨晚,风像丧家之犬那样地整夜嗥叫。雨还在不停地倾注。田地里的水奔涌成无数漩涡流进河里。淋透了的农民搭渡过河,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拿山药的叶子盖在头上。大货船滑驶过去,舵工浑身精湿地坐在舵边,水手在雨里使劲地拉着拖绳。鸟儿郁闷地关在巢里,而人的儿子依旧行进,因为不管天气怎样,世上的工作还必须做下去。

两个牧童在我的船前放牛。那几只母牛十分高兴地吃着草,它们的鼻子插进青葱的草里,尾巴不停地忙着拂打苍蝇。

雨点和牧童的竿子都不住地、没有道理地落在它们的背上,但是它们都不计较地听任忍受着,镇定地大声咀嚼下去。母牛有着那样地柔和、慈爱、忧郁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会想到,应该把人的一切劳动负担,强加在这些壮大温和的牲畜的驯伏的肩膀上?

河水每天上涨。我昨天只能从舱面上看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从房舱的窗户里看到了。

我每天早晨醒起,都发现我的眼界更加宽阔。不久以前,只有远村边的树梢,像深绿的云彩一般露了出来,今天整个树林都可以看见了。

陆地和水慢慢地对面走来,像一对腼腆的情人似的。他们差不多达到了羞怯的极限——他们的双臂将围抱到彼此的颈上。在豪雨中,我将会欣赏这满溢的河上的旅行。我在考虑下令开船。一八九三年七月四日今天早晨露出一点阳光。昨天雨停了一会儿,但是天边的阴云还堆得很浓,久晴是没有什么希望的。这堆阴云望去就像一张厚厚的云毯卷在一边,任何时候一阵好事的风,可能又来把它铺开,盖住整个地面,把蔚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遮得毫无痕迹。

今年在天空中不知积存了多少的水。河水已经涨过了那低洼的沃化的田地①,还要淹没田里所有长起的庄稼。不幸的佃农绝望地在割下一束一束的半熟的稻子,用小船运走了。他们走过我船前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很容易了解,一个农人逼得在收获的前夕割下稻来,会怎样地痛心,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些穗子可能已经结成谷子了。

天道里一定有些慈悲的成份,否则我们怎能从那儿得到我们的一份慈心呢?但是很难看出慈悲的心究竟在哪里。千百万无辜的人们的哀号似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大雨任意地倾注着,河水还在上涨,多少次的请求都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救济。人们只好说这样的话——这一切都在非人所能了解——来自寻安慰。但是,人是极其需要懂得世界上是有慈悲和正义这样的东西的。

然而,这只不过是发气。理性告诉我们天地万物决不能①在沙岸填上一层可耕的土壤的田地。——译者有圆满的快乐的。只要它是不圆满的,它就必须忍受不圆满的忧伤。只有在它不是天地万物而是上帝的时候,才能是圆满的。我们敢于这样大胆地祈求吗?我们越思索,我们越是常常回到起点上去——为什么要有天地万物呢?如果我们不能决心拒绝事物的本身,只抱怨它的伙伴——忧伤,是无用的。沙乍浦一八九三年七月七日农村生活的流动不是太快,但也没有停滞,劳动和休息携手同行。渡船来回地开,行人打着伞沿着纤路走去,女人们在浸在水里的竹篮里洗米,农民们头上顶着麻捆到市上去。

两个人在用匀称的打击声,砍着一根木材。村里的木匠在一棵大无花果树下修理着一只倒放着的小船。一条蒙古种的狗,无目的地在河岸上来回地走。几头母牛,在饱餐了一顿丰富的青草之后,躺在那里反刍,懒洋洋地把耳朵前后摆动,用尾巴打拂着苍蝇。当几只乌鸦放肆地站到它们脊梁上的时候,它们偶然也不耐烦地摇一摇头。

这单调的伐木者的斧声或木匠的锤声,哗哗的桨声,赤裸的孩子们在嬉戏中的欢笑声,农民们唱出的忧郁的歌声,更响的是转动着的油磨的叽嘎声,所有这些活动的声音,和微语的树叶、鸣唤的鸟语并不走调,而且都在连合起来像一支大的梦想管弦乐队的动人的曲调,演奏出一支绝纱的,微带着压抑的哀愁的乐曲。一八九三年七月十日对于我们一直在讨论着的沉默的诗人,我所要说的就是,虽然沉默的人和说话的人有着同样的情感的力量,但这和诗歌没有关系。诗歌不是情感的问题,它是形式的创造。

思想以一些隐秘和精妙的技巧,在诗人心中成形。创造力是诗歌的根源。知觉,情感或者语言,都不过是原料,一个人也许有丰富的感情,另一个人有丰富的语言,第三个人两样都有;但只有那同时也具有创造的天才的,才是诗人。帕提沙一八九三年八月十三日穿过那些“湖泽”①到卡里格雷村去,一种想法在我心中形成。这想法并不是新的,但有时候旧的思想以新的力量来打动我。

流水没有被两岸夹起,而伸展成为一片单调的茫茫的时候,就村庄是由几撮茅舍组成的,散立在小岛似的土丘上。小船和一种圆陶盆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当水没过耕地,稻子露①有时候河流经过孟加拉平原,遇到低地,就展布成为面积无定的一片水,叫做“湖泽”,在干季,只有大池塘那么大小,在雨季,就变成无边广大。

出相当深而十分清澈的水面,小船在上面行驶的时候,望去就像在稻田上走似的。“湖泽”里还有特别的植物和动物,有水莲花、鸢尾花和各种的水鸟。这样,这“湖泽”既不像泽又不像湖,而有它自己的特色。——译者失去了它的美。就语言来说,韵律起着河岸的作用,付予诗歌以美和特征。就像河岸给每一条河以突出的个性一样,节奏也使每一首诗歌有一种独特的写法;散文就像那无形态、无个性的“湖泽”。而且,河水有流动,有前进;“湖泽”只用浩阔来席卷田地。因此,为要给语言以力量,韵律的狭窄的约束变成必要的;不然的话,它就不住地散展开去,而不能前进。

农村里的人称“湖泽”为“哑水”——它们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河水不停地潺着;诗歌的字句也这样地吟唱,它们不是“哑字”。这样,格律产生了形式、运动和音乐的美;格律不但产生美,也产生了力量。

诗歌决心受格律的控制,不是受了盲目习惯的引导,乃是因为它这样作就得到了运动的快乐。有些傻子以为韵律是一种字句的体操或戏法,目的只求得群众的赞赏。这是不对的。

韵律的产生像一切的美在整个宇宙中产生一样。思潮引进轮廓分明的范围里,给有韵律的诗句以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含糊的不明确的散文就做不到。

当我从江河进入“湖泽”,又从“湖泽”进入江河的时候,这想法对我渐渐明确起来了。

一八九三年,斯拉万月二十六日有些时候我曾这样地想过,男人是一件粗制滥造的货物,女人是一件完美的产品。

女人在礼貌,惯例,谈话,装饰上都有完整的一套。理由是,世纪以来,自然就指定她这个明确的角色,而且也已经使她适应了这个角色。洪水,政治革命,社会理想的变革,还都不能把她从她特殊的作用上转移开去,或是破坏她们中间的相互关系。她一直在恋爱着,照料着,爱抚着,此外什么都不做;而且在这些事上她学来的绝妙的技巧,渗透了她的心身与行动。她的性格和行动像花朵和香气似的,变成不可分离的,因此,她没有疑惑或踌躇。

但是男人的特性里还有许多洞孔和疙瘩;每一个不同的环境和力量,对他的发展过程都有所贡献,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因此有的人就有一个无边开展的前额,另一个人有个莫名其妙的突起的鼻子,第三个人又有一个出奇地冷酷的下颏。如果男人是一个目的的继续和划一,自然定会竭力地给他做一个明确的模型,使他能简单而自然地起着作用,不必去卖那么大的力气。他就不必有这么复杂的行动规程;当他受外界影响扰乱的时候,他也将不会那么容易地脱离常轨。

女人是在一个母亲的模型里造成的。男人没有这样的原始图案作为根据,因此他一直不能上升到和美一样地完全。一八九四年二月十九日有两只大象来到这边河岸上吃草。我对它们极感兴趣。它们用一只蹄子轻轻地敲击地面,然后用鼻端卷住青草,揪起一大堆草皮土块和其他的东西。它们把这一大块甩来甩去,直到所有的土都甩干净了;然后放在嘴里吃掉。它们有时候忽然兴起,就把尘土吸进鼻孔里去,然后喷着鼻子把尘土洒满全身;这是它们大象式的化妆。

我喜欢看这些长得太大的动物,它们笨大的身躯,它们的无穷的力气,它们形象的难看的不相称,它们的驯良的浑噩,它们的身量和笨重使我对它们有一种慈怜——它们笨拙的身躯带些稚气,而且它们有宽大的心。它们撒野的时候是狂暴的,但当它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它们就是和平的化身。

粗野和巨大合在一起并不排拒人,它反而能吸引人。一八九四年二月二十七日天空阴晴无定。忽然间一阵风来,使船身的一切接缝都在懒惰地叽嘎呻吟。一天就这样地消磨下去。

现在已经过了一点钟,沉浸在这乡村正午的时光中,和它的种种声音里——鸭群的叫噪声,走过的船激起的漩涡声,沐浴的人洗衣服的泼溅声,赶牛郯水的人远远的吆喝声——使人甚至于难以想象到椅子——桌子,单调而沉闷的加尔各答每天例行的生活。

加尔各答像政府办公处一样,是沉重地规矩。每一天的日子到来,都像从一个造币厂铸出的金钱一样,轮廓鲜明,闪闪发光。呵!那些枯燥沉闷、没有生气的日子,是那样地一般轻重,那样正经地体面呵!

在这里我躲开了我的圈子的要求,也不觉得像一件开足的机器。每一天都是我自己的,我带着闲暇和思想走遍田野,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在我低头漫步的时候,夜晚渐渐地在地上,空中,水面深了下去。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二日当我坐在船上窗前看着河水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奇怪的禽鸟,拚命地从水里凫到对岸去,后面跟着一大片的喧嚷。

我发现那是一只家禽,它挣扎着,跳进水里,为要逃避它在船上厨房里逼在眼前的劫运。现在它已疯狂地竭力想抢渡过去,当它快达到彼岸的时候,残忍的捕逃者的毒手围上来了,它被胜利地掐住颈子带了回来。我告诉我的厨师,我今天什么肉也不想吃。

我真的必须停止吃荤了。我们想法吞咽鲜肉,只因为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做的是一件残酷罪恶的事情。有许多罪恶是人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有些罪恶被镇压了,因为它们同习惯、风俗、传统背道而驰。但是残酷不在这些罪恶之内。它是一个主要的罪恶,不允许有争辩或微小的区别。只要我们不让我们的心变成麻木不仁,它对于残忍的抗议总是可以清晰地听到的;但是我们大家一直都在轻松愉快地犯着残忍的罪——事实上,任何没有参加的人都被起个浑名叫做怪人。

我们对于罪恶的了解是多么虚伪!我觉得最高的戒律就是对于一切有情的同情。爱是一切宗教的基础。那一天我读到一份英国报纸,说有五万磅的兽肉运到非洲驻军区去,但在运到的时候,发现那肉已经腐坏。这批托卖品又被退了回来,最后就在扑次茅斯以几磅钱的廉价拍卖掉了。这是多么惊人的生命的浪费呵!对于生命的真正的价值是多么麻木呵!

有多少生物只为点缀一次宴会上的盘碗而被牺牲掉,而其中的大部分会是原封不动地撤下席去的。

只要我们对于我们残忍的行为是无意识的,我们也许是无罪的,但是如果在我们的慈悲心唤起了以后,我们仍旧坚持扼杀我们的情感,只为的是要去参加别人的对生命的掠夺,我们就侮辱了我们心中一切的善念。我已经决定试行素食了。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这里已经很暖了,但是我不大怕太阳的热气。热风吹啸着吹过,不时地在回旋中停了一会,又旋转起它的尘土和落叶枯枝的裙子,跳舞着走了。

今天早晨却是很冷的——几乎像一个隆冬的早晨;说实话,我对于洗澡并不太热心。要想说明在所谓“自然”这个大东西里,的确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是很困难的。一个不清楚的原因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出现了,忽然间一切东西就都变了样。

人的心思的运转,和身外的自然一样的神秘——昨天我就这样地想起。一种奇妙的炼金术在动脉、血管和神经、在脑筋和骨髓里工作着。血水涌流下去,神经弦子颤动着,心的肌肉起伏着,人身内的季候在逐一地变换着。下一次又有哪一种的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吹来——对于这些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这一天我确信我将生活得很好;我感到我坚强得能以跳越过世上一切防碍我的忧伤和考验;而且,我仿佛有了一张印好了的终生的日程表,安全地放在口袋里,我的心情是舒畅的。第二天,不知道从哪一层地狱刮来了一阵大风,天空中显出险象,我就开始疑惑我是否真能禁受一切的暴风骤雨。

只因为在某处血管或者神经纤维有点毛病,我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变得无用了。

我自己身内的神秘使我惊恐。它使我不敢说出我要做什么或不要做什么。它为什么总是胶着在我身上——这个我既不能了解又不能驾驭的无边的神秘?我不知道它要引导我或是我引导它到哪里去。我看不出什么事情在发生着,也没有人来请教我说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然而我必须摆出主人公的样子,装作一个执行者……我觉得我像一架活的钢琴,里面有很大很复杂的机构和钢丝,但是我没有法子知道谁是演奏者,而且对于演奏者为什么要演奏,也只能有一个猜度,我只能知道他弹的是什么,调子是愉快的或是哀伤的,什么时候那音符是婴音还是变音,曲调是不是合拍,基调是高还是低,但是,就连这些我也真正地知道吗?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有时当我体会到生命的旅途是漫长的,所遭到的忧伤是很多而不可避免的,必须有一种极大的斗志来支持我的心的力量。有些夜晚,当我独坐着凝视着桌上的灯焰,我发誓我要像一个勇士似的活着——不动摇,沉静,不怨尤。这决心把我吹鼓了起来,当时我真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十分、十分勇敢的人。当我担心着路上的荆棘会刺伤我的脚的时候,我又退缩了,我开始对于前途感到认真的忧虑。生命的道路又显得很长了,我的力量也显得不够了。

但是这最后的结论不会是真实的,因为正是那些细小的荆棘是最难忍受的。心的家务管理是节俭的,需用多少才花掉多少。在小事上决不浪费,它的力量的财富是精打细算地积攒起来,准备应付真正的巨大灾难的。因此,为较小的忧烦而流泪号哭,总不能引起慈善的反应。但当忧伤最深的时候,努力是没有限度的。那时候,外面的硬皮被戳穿了,慰安涌溢了出来,一切忍耐和勇敢的力量都结合在一起,来尽它们的责任。这样,巨大的苦难也带来了伟大的持久的能力。

人性的一方面有追求愉乐的欲望——另一方面是想望自我牺牲。当前者遇到失望的时候,后者就得到力量,这样,它们发现了更完满的范围,一种崇高的热情把灵魂充满了。因此当我们在微小困难面前是个懦夫的时候,巨大的忧伤激起了我们更真实的丈夫气概,使我们勇敢起来。所以,这里面有一种快乐。

说苦中有乐,不是一种空洞的似是而非的议论,反过来说,在愉乐中有缺憾,也有实在的,不难理解为什么应该是这样。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我在这里还不过四天,因为不去计算时间,日子就仿佛已经很长了。我感到如果我今天回到加尔各答去,我会发现它变了很多——就像我自己一个人在逝水的光阴的外面站住了,不理会身外世界的渐渐变动的地位。

事实是,在这里,离开了加尔各答,我生活在我自己内心世界之中;在这里时钟不遵守通常的时间;在这里时间的持续是以情感的强度来衡量的;在这里因为外面世界不计算分秒,片刻变成小时,小时又变成片刻。我似乎觉得时间和空间的细分,只不过是精神的幻觉。每一个原子都是不可计量的,每一段时刻都是无限的。

我小的时候,读到一段波斯的故事,我非常地喜欢它——我想就在那个时候,我也能了解其中的深意,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孩子。为要指出时间的幻觉的本质,一个僧人倒些法水在一只桶里,请国王进去泡一泡。国王刚把脑袋浸进去,立刻就发现自己到了海边的一个国家里,在那里他度过很长的时间,经过了也做了许多事情。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儿女又都死了,他丧失了一切的财富,当他在痛苦中辗转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又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的朝臣们在旁边围绕着。在他为他的痛苦而斥骂着这僧人的时候,他的朝臣们说:

“但是,陛下,您只不过把头浸在水里,立刻又抬了起来!”

我们整个生命中的苦乐,也同样地圈在片刻的时间之中。

在苦和乐还在的时候,无论我们感觉到它是多么长久,多么强烈,只要我们一从世界的水里抬起头来,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多么像一个细微的短暂的梦。一八九四年八月九日今天我看见一只死鸟随流而下。它死亡的经历是很容易推测的。它的窝巢是在村边的一棵芒果树上。它晚上回到家来,挨着它的羽毛柔软的伴侣,舒服地躺在里面,在睡眠中休息着它的纤小疲倦的身躯。忽然间,在夜里,巨大的巴特马河在她的床上轻轻转侧;芒果树根上的土被冲走了。这小东西的窝巢没有了,它在长眠不醒之前,只惊觉了短短的一瞬。

当我在毁坏一切的自然的可怕的神秘面前,我自己和其他生物的区别就显得很微小。在城市里,人类社会总是摆在前面,朦朦浮现;它对其他生物的苦乐和自己的比较,总是残酷地淡漠。

在欧洲,同样地,人是那么复杂而突出,因此动物对于他,只不过是个动物。对于印度人,那灵魂轮回的想法,人托生成为动物,动物托生成为人,并不奇怪,所以我们的经文里,对一切有情的东西,慈悲并没有被看作多情善感的夸张而被放弃掉。

当我在乡村和自然密切接触的时候,我心中的印度人的成分就露出头角,我不能冷酷淡漠地对待一只小鸟的,柔软的毛茸茸的胸腹中跳动着的生命的喜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昨夜水里一阵汹涌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一阵突然的河流的狂闹的骚动——也许是雨融雪水的袭击:是这个季候常常发生的事情。踏在船板上的双脚会感觉到种种不同的力量在下面运行着。轻微的颤抖,小小的摇动,和缓的高起和凶猛的击撞,都把我和河流的脉搏连系起来了。

夜里一定有什么突然的动乱使得河水奔涌起来。我爬起坐在窗前。一片朦胧的晕光使汹涌的河水更显得疯狂。天空中散发着云雾的斑点。一颗极大的星星的光影,一长条地在水上颤动,像是一道痛苦的灼热的伤口。两岸被熟睡的模糊所笼罩,两岸中间是这粗野的不眠的动荡,不顾一切地奔涌着。

在夜半看到这种场面,使人觉得自己完全换了一个人,白天的生活只是一个幻觉。而今天早晨,那个夜半的世界又消退到梦境里去,融失为淡薄的空气。这两种生活是这样地不同,但是对于人,两种生活都是真实的。

白天的世界对于我仿佛是欧洲音乐——它的和谐与不和谐在交响乐的盛大队伍里交融起来,夜晚的世界像印度音乐——纯洁、自由的旋律,低沉而生动。即使它们的对照是那么显着——而这两种音乐都感动了我们。这个对立的原则是在创造的根柢的深处;是被国王和女王、白昼和黑夜统一和变异、永恒和进化的统治所区分着。

我们印度人是在夜的统治之下。我们沉浸在统一,即永恒之中。我们的曲调是为个人,对自己独唱的;它们把我们的日常世界引到静独的超然里去。欧洲音乐是为多数人的,带着他们舞蹈着穿过人的盛衰和哀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三日我所真切地想着的,真切地感到的,真切地体会的——它的自然的定数,就是要找到真实的表现。在我心里有一种力量不断地向这目的努力,但是这力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它还渗透着万有。当这股万能的力量在个人里面显现的时候,它就不受他的约束,而只照自己的本性行动起来;把我们的生命驯伏在它的力量之下,是我们的最大的喜乐。它不但给我们以表情,也给我们以敏感和爱情;这就使我们的情感每次到来的时候,都会使我们感到它是那样地新鲜,那样地充满了奇妙。

当我的女儿使我快乐的时候,她就融入到喜乐的原始神秘,也就是万有中去;我的慈爱就像崇拜似的被唤了起来。我确信我们一切的爱情都只是伟大神秘的崇拜,我们只是不自觉地实行着,否则那就是无意义的。

和万有的引力一样,在物质世界里支配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这个万有的喜乐,在我们全部的内心世界中运用着它的引力,我们若以局部的眼光来看它,我们的了解就受到阻碍。

我们为什么从人和自然中会得到快乐,在《奥义书》中给我们做了唯一的合理的解释:

都是在喜乐中诞生的。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九日吠檀多似乎帮助了许多人在万有和它的由来上得到了解答,但是我的疑问仍然没有澄清。说吠檀多比其他大多数的理论是简单一点,这也是实话。关于创世和创世者的问题,越看下去是越复杂;但是吠檀多确实把它精简了一半,用割断死结的办法把创造整个删掉了。

剩下的只有婆罗摩——我们这些人只是在想象说我们也是——人类的心怎会找到地方来容纳这个思想,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更奇妙的是这想法并不像听去那样地不坚定,真正的困难倒是去证明世界上真个有物质存在。

无论如何,就像现在月亮升起了,以半闭的眼睛,我四肢伸展地躺在船舱上月光下面,柔风吹醒了。我的塞满问题的头脑,这时,大地,流水,四周的天空,河水的微波,从纤路上偶然走过的行人,不时掠过的小舟,田野外的树林,在月光下显得朦胧的树林外瞌睡的村庄,被村外树林的黑影围抱着,——的确像是幻境中的幻觉;但是它们比真理还真实地缠绕而牵引着神志和心,真理是抽象的,使人变成不可能体会:从这些幻觉里面解脱出来,能得到什么样的超度。沙乍浦一八九四年九月五日我理会到我变得怎样地渴求空间而且尽情地享有它,当我以唯一的元首的身份,在门户洞开的屋里的时候。在这里,不像在别的地方,写作的愿望与力量都是我自己的。外面生活的刺激,在碧绿的波浪中卷到我心里,和这波浪一起卷来的光、香、声,都把我的想象力鼓动成为故事的写作。

每一天的下午,都有它们自己特殊的魅力。太阳的强光,那沉默,那寂静,鸟的鸣声,特别是乌鸦的叫噪,以及愉快的安静的闲暇——这一切通同一气地把我整个地带走。

就是这样的中午,似乎会使人写出《一千零一夜》那样的故事——在大马士革,布哈拉,或是撒玛尔汗,和它们的沙漠上的车路,一串一串的骆驼!漫游的骑手,清澈的泉水,从茸茸的枣椰树荫里涌了出来;它们的数不清的玫瑰,夜莺的歌声,士拉茨的酒;它们的张着鲜艳的天篷的狭窄的市街,人们穿着宽大的长袍,裹着彩色的头巾,卖着枣子、壳果和瓜;它们的宫殿,熏得喷香,窗边的蒙着梵锦的长床和枕垫,摆设得十分华丽;它们的邹碧蒂亚、或是阿米娜、或是索菲亚,穿着文绣鲜明的衣服,宽大的裤子,绣金的鞋子,一根长长的水烟袋,在她脚边袅袅地卷着青烟,锦衣华服的太监们守在她们的旁边,——这个神秘遥远的地方,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人类的行为和愿望,欢笑和哀泣的故事。赴代革帕提阿途中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日大树都立在洪水里,树身完全淹没了,枝叶俯伏在水面上。船只都系在芒果和榕树下面,人们在船背后洗着澡。到处都看到农舍立在流水上,院落都浸在水里。

当我的船从田里庄稼上面沙沙地穿行的时候,不时地走过大水以前的池塘,池塘周围的莲花还看得出来,潜水鸟也在里面捕鱼。

洪水穿进一切可到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看见陆地溃退到这个地步。陆地再多退一点,洪水就要涌进农舍里,里面的居民就得搭起席棚来住。母牛就要死掉,如果它们总是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所有的蛇都从洞穴里涌了出来,他们和无数的无家的爬虫和昆虫,必须和人类成为密友,在他屋顶的茅草里避难。

蔬菜都在水里烂坏了,各种的垃圾到处漂浮,四肢枯瘦脾脏涨大的赤裸的孩子,到处在溅泼着水,久经忧患的耐心的主妇们,穿着精湿的衣服在风中雨中蹒跚地掖起裙子做着日常的工作。在这一切的上面,一层棺衣似的蚊群,在污毒的空气里飞翔——这情景真不能使人愉快。

感冒和发烧和风湿每家都有,患疟疾的孩子整天在哭——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们。人们怎能居住在这样不可爱,不健康,肮脏、荒凉的环境里呢?事实上是我们习惯于垂手忍受一场自然的灾害,统治者的压迫,我们经典的压力,对于它们,我们一声不响地忍受,同时他们却永远把我们折磨下去。赴波利亚途中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当人家提醒我说,只有三十二个秋天在我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的时候,我感到奇怪;因为我的记忆似乎退回到不可记忆的年光的朦胧之中;当我的内心世界泛滥着像无云的秋晨一样的光明的时候,我觉得我正坐在一座魔宫的窗前,出神地注视着被充满着一切“过去”的暗香的柔风所抚慰的,一个遥远记忆的场面。

歌德在临终的时候,要“光更亮些”。如果我在那时候还有愿望的话,那就是同时也要“空间更大些”;因为我非常喜爱光明和空间。许多人看不起孟加拉,因为它只是一片平原,但是正是为此,我对它的风景格外迷恋。它的无遮无碍的天空,像一只紫晶的酒杯似的,斟满了降临的暮色和夜晚的宁静,直到杯沿;凝静的中午的金裙,也毫无障碍地伸展开来,把它整个地盖住。

在哪里还有像这样的一个可以使人游目骋怀的地方呢?加尔各答一八九四年十月五日明天是杜尔伽大祭节。在我到S.家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差不多每一所大房子里都在造着神像。使我想到在节日的几天中,老年人和青年人都变成孩子了。

我们细想起来,一切娱乐的筹备,其实和玩着玩具一样,本身是没有什么目的的。从表面上看也许像是浪费,但是在整个国家引起这样的感情的波浪,这能算是无益的吗?连那世故到最枯干的人也被这汹涌弥漫的情绪所感动,从自我中心的兴趣中跑出来了。

这样,一年一度有一段时间,一切的心都处在易于涌发爱恋和同情的柔怜的心情之中。

迎神送神的歌曲,情人的相会,节日的笛管的调子,明净的天空,和秋光的熔金般的颜色,都是这首伟大的欢歌的一部分。

单纯的快乐是儿童的快乐。他们有这种用任一件或每一件细小的东西,来创造自己的兴趣世界的力量,连那最难看的玩偶,也因着他们的想象而变得美丽,因着他们的生命而活了起来。在长大以后还能够保留享乐的天才的人,真是一个理想家。对于他,事物不仅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而且也是心感得到的,它们的狭窄或不完全,都消失在他自己所填补上的喜乐的音乐里了。

每一个人不能都希望做一个理想家,但是全体人民在这样的一个节期中,能最接近于这种极乐的境界。这时候,我们平日当作玩具的东西,就失去它的局限性,而被理想的光辉所美化了。波浦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九日我们只在虚线画成的轮廓上认识人,这就是说,在我们的认识中,还有许多必须由我们自己尽量去填满的空隙。这样,连那些我们很熟识的人,大部分也是我们自己的想象造成的。有的时候这条线是这样地破缺不全,连重要的点子都没有了,一部分的图画一直是黑黑地模糊一片。如果我们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是穿在想象的线上的一个轮廓的破片,那么我们真正地认识什么人了吗?或者除了用同样的支离破碎的方式以外,什么人又认识了我们呢?

但是,也许就是这些洞孔,可以让彼此的想象进入,做成了亲密的友谊;否则每个人都安居在他的不可侵犯的个性里,除了里面的“居住者”之外,没有人能够去接近的。

对于我们自己,同样地,我们只能零碎地认识到,我们必须凭着这些零碎的材料,来模塑我们自传里的主人公——也必须请求我们想象的帮忙。无疑的,上天有意地省略去某些部分,让我们在创造自己的时候,可以自己帮一帮忙。一八九四年十月三十一日第一场北风今天开始颤抖地刮着。看去就像有税吏到余甘树林里来过一样——一切东西都失常了,叹息着,战抖着,畏缩着。中午阳光的疲倦的冷淡,和它的在芒果树梢的浓荫中的、单调的鸽子的鸣唤,仿佛以临别的痛苦来笼罩这困倦的值日。

我桌上时钟的滴答声,和松鼠在我屋里跳进跳出的拍达拍达的脚声,和其他一切的正午的声音协调着。

我觉得很好玩,看着这些柔软的、黑灰色条纹的毛茸茸的松鼠,和它们灌木似的尾巴,它们的念珠似的闪烁的眼睛,它们温柔而忙碌的老练的动作。一切可吃的东西,必须收放在屋角的纱橱里,防备这些贪婪的动物。因此它们在压抑不住的渴望中吸嗅着,来到碗橱周围闻来闻去的,想找个窟窿钻进去。如果有些谷粒或是面包的碎片掉在外面,它们就准能找到,而且用两只前爪捧着,使大劲地啃,一面把这东西转来转去地来适合它们的嘴。我只要有一点响动,它们立刻把尾巴撅到背上,飞快地跑走,可是跑到半道又停下了,坐在门口的垫子上,用后爪挠着耳朵,然后又跑回来。

这种微小的声音整天地继续着——咬啮的牙齿声,跳走的脚声,和架上磁器的叮当的响声。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七日每逢我在月下沙岸散步,S.总来谈些事务。

昨晚他来了;谈完了话,静默临到我上面的时候,我发觉那永在的万有,在夜色中站在我面前。一个人的琐碎的杂谈,足够使万有的弥漫一切的显示,变得模糊了。

杂谈的话语刚告了终结,星辰在宁静中降临了,把我的心斟到满溢,我在一个角落上找到了座位,和那些聚集的百万光球坐在一起,开着关于存在的伟大的神秘会谈。

在晚上我必须早些出去,好让我的心去吸收外界的宁静,否则S.就来向我拉杂地问到牛奶对我是否适合,或是我看完了那每年的契约没有。

我们是多么奇怪地安放在“永恒”与“刹那”之间呵!任何关于口腹的暗示,在心思居住在精神世界的时候,都显得无望地不调和,——但灵魂和胃口已经同居了那么久了。月光照到的地方,是我在地上的产业,但是月亮告诉我,说我的经理人是个幻象,而我的经理人告诉我,说月光是完全空虚的。可怜的我呢,就在这两者之间挤扁了。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当我想给《实践》杂志写稿的时候,我简直是心不在焉,我举目观望每一条走过的船只,而且凝注着渡船的来往。这时在岸上靠近我的船的地方,有一群水牛在把它们宽大的鼻子伸进牧草里去,用舌头把草卷起送进嘴里,然后咀嚼起来!

使劲地喷出一阵阵满足的热气,一面用尾巴赶着背上的苍蝇。

忽然间一个赤裸的瘦弱的娃娃,出现在场面上,做出无数的声音,又用一根棍子捅着耐心的牲畜中之一,而它只偶然地对这小家伙瞥视一下,一路还抽空揪着吃着一簇一簇的叶子和青草,这个不动声色的畜牲,悠闲地走了几步,那个小鬼头就仿佛觉得他的牧人的责任已经尽到了。

我猜不透这个牧童心里的秘密。不论什么时候,一只乳牛或是水牛选好了自己喜爱的地方,舒服地在吃着草,我不懂为什么定要搅扰它,就像这牧童现在那样非赶它走开不可,直到它挪到别的地方。我推测那是人类在战胜他所驯伏的大力气的牲畜的主人公光荣感。无论如何,我喜欢看水牛在青草丛中掩映。

但是我开头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告诉你,近来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分散我对于《实践》杂志的责任心。在我的上一封信①里告诉你的那些土蜂,它们为着无结果的追求,应和着无意义的嗡嗡调子,孜孜不倦地在我头上旋绕。

它们每天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就来了,突然疾飞到我的饭桌上,又急转到书桌下,碰撞着有色的玻璃窗,然后在我头上绕一两圈,就嗤嗤地飞走了。

我很容易把它们当作冤魂不散的鬼,变成黄蜂一再地回来,在过路的时候对我作一次问候的拜访。但我并没有这样想。我确信它们是真的土蜂,在梵文有时叫做吸蜜者,更罕见的就是叫做双须类。一八九五年二月十六日在我们生活下去的时候,我们必须时时刻刻脚踏实地走。

但在概括起来的时候,这却是十分细小的事情,两个钟头的集中思索,就可以把握一切。

在三十年的紧张生活之后,雪莱只能供给两卷的自传材料,而里面有相当的一部分,还让道登的杂谈给占去了。我的三十年的生活,是连一卷也填不满的。

为了这小小的生命,我们是多么小题大做啊!只要想想有多大的土地、买卖和商务只为供给它的粮食,全世界上每一个人占了多大的空间,虽然一张椅子就容得下他的全身!而等到这一切都做好做完之后,只剩下两个钟头思索的材料和几页的文章!

我的懒散的这一天,在我的几页上占了多少个无足轻重①此信未选入本集。——译者的断片呢!但是这宁静的一天,在平静的水边的荒凉岸上,不会在我永恒的过去与将来的卷轴上,多少地留下一点鲜明的金迹吗?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今天我得到一封不具名的信,是这样开始的:

让自己全心全意地俯伏在另一个人的脚前,是一件最真诚的礼物。

写信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我,只从我的作品中认识了我,他又接着说:

无论是多么少或是多么远,太阳①的崇拜者也会得到一部分的阳光。你是世界的诗人,但是对于我,你似乎是我一个人的诗人。

还有一些同样情调的话。

人是那样地切望把他的爱寄托在一个对象上,这样他最后就和他自己的“理想”爱恋上了。但是我们怎么就该认为思想就不像事实那么真实呢?我们永远不能确实知道我们通过感官所得到的真理,对于思想后面的本质,也就是心的创造来说,为什么我们就有更大的疑问呢?

母亲在孩子身上实现了伟大的“思想”,这是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的,但那不可言说的“思想”,对于任何其他的人,并没有显露出来。难道我们可以说那把母亲自己以生命和灵魂牵引出来的东西是虚幻的,而不能把我们同样地牵引出来的①作者的名字。罗宾,是“太阳”的意思。——译者东西,却是真正的真实吗?

每一个人都值得承受爱情的无限财富——他的灵魂的美是没有边际的……但是我谈的太宽泛了。我所要表达的是,一方面,我没有权利接受我的崇拜者贡献给我的心;这就是说,对我来讲,一个看透了我的日常的外表的人,是决不会有这些美好的情感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我是配受一切甚至于更高的崇拜。赴帕卜那途中一八九五年七月九日我正滑穿过弯曲的小伊茶玛提,这条雨季的小小的河流。

它两岸的一排排的村舍,它的麻地和蔗田,它的小小的一块一块的芦苇地,它的碧绿的浴场的斜坡,它像被人所喜爱而常常背诵的几行诗句。人们不能熟记像巴特马那样的大河,但是这条曲折的小小的伊茶玛提,它的音节的流动,是被雨的韵律所调节的。我正在慢慢地写我自己的诗……这是黄昏时候,天空被云雾遮盖了,雷声怒吼,野树丛向着吹过的狂风波浪似地低首。

竹林深处,墨一样地沉黑。苍白的微光像传报恶耗的使者,在河水上闪烁着。

我在阴暗中伏案作书,我愿意低声说出低调的亲密的话语,来和这黄昏的半阴影的画面,取得一致的情调。但正是这种的愿望,把一切的效果都毁坏了。愿望不是自己得到了满足,就是一点也得不到。所以准备打一场严酷的仗,比准备说一段随便的、没有条理的话,简单得多。西来达一八九五年八月十四日关于工作的一个主要之点,就是为了工作的缘故,个人必须将私人的苦乐看轻;真的,要尽可能地忽视它们。我想起了在沙乍浦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早晨,我的仆人来晚了,对于他的迟到我感着十分愤怒。他走来站在我面前照例地问了安,用微带哽咽的声音解释说,他的八岁的女儿昨天夜里死去了。以后,他拿起掸子来,开始收拾我的屋子。

当我们察看工作的园地,我们看到有的人在经商,有的人在耕地,有的人在挑担,而在这下面,死亡,忧伤,损失,在一个看不见的潜流中每天地涌流——它们的隐秘没有受到干扰。如果有一天这些情感压制不住地奔腾到水面来,那么一切工作都要立刻停顿。个人的忧伤在下边流着,上面是一条坚硬的石轨,责任的火车载着人类的担负隆隆地走过,除了指定的车站以外,不为任何人停车。这工作的残酷性,也许,就是人的最严肃的安慰。库施提亚一八九五年十月五日只从表面的经文传来的宗教,永远不会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和它的唯一联结是习惯上的。把宗教吸收到内心里,是一个人的伟大的终身事业。它必须在痛苦中诞生;必须在他生命的血液中生活;然后,不管它是否给他带来了幸福,人的旅程将在圆满的喜乐中终结。

我们很少体会到我们是多么虚伪,我们听别人嘴里说着,我们也跟着不停地说,同时我们的“真理”的庙宇,却总在我们心里,一天一天地,一块砖一块砖地,不停地砌了起来。

我们不能了解这永远建造的神秘,当我们在流逝的时光中,把苦乐分起来看;就像把一句话分成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读,就变成不可了解的了。

我们一旦发现了这个在我们心中进行着的创造计划的一致性,我们就体会到我们和永远扩展的万有的关系。我们体会到我们也在被创造的过程之中,和在轨道上旋转的天星一样——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痛苦,都在整体里面找到它们恰当的地位。

我们也许不能确知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我们甚至于不能正确了解一粒尘土。但是当我们感到在我们里面的生命之流,是和外界万有的生命合一的时候,那么我们一切的快乐和痛苦,看去都是穿在一根喜乐的长线上。这些事实:我存在,我运动,我生长,它们和世上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使它们显得无边地广大,事实是,连一粒最小的原子中,也不能没有我们的一份。

我的灵魂,同这个美丽的秋晨,同这个浩阔的光辉,是一种密切的亲属关系;这一切色彩、芬香、音乐不过是我们秘密的神交的外表的表现。这种经常的神交,不管体会到与否,都使我的心思永远在运动着;在我的内心和外界的沟通里,我得到了这种的宗教,多也罢少也罢,看我能力之所及;在这种思想的光照之下,在我能把它们变成自己的宗教以前,我必须先考验一切的经典。西来达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有一天夜里,我正在读着一本英国的文学批评,里面充满了对于诗歌、艺术和美等等一切的各种各式的争论。当我费力地读完这些矫揉造作的讨论之后,我的困乏的脑力,似乎走入一个充满嘲弄的鬼脸的空幻的地区。

夜已经很深了,我砰的一声合上书,把它丢到桌上,然后我吹灭了灯想上床睡觉,我刚一吹灭灯,月光带着惊奇的激动,穿过洞开的窗户,立刻扑进我的屋里来。

那盏小灯曾经冷冷地在讥笑我,像那个靡非斯特匪勒司①:这个极小的讥笑,把这从全世界的深厚的爱中发出的,无穷的音乐之光给遮住了。说真的,我在那本空洞罗嗦的书里找些什么呢?这才真正是那件东西,充满着天空,在外面一直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我不去开窗就上床睡觉,因而错过了这个幻象,它也会依旧等在那里,也不对那讥笑的小灯提出任何抗议。甚至于即使我终身对它是视而不见——让那盏小灯胜利到底——直到我最后一次摸着黑爬上床去——即使在那时候,月亮也仍会在那里甜柔地微笑着,平静地、谦逊地和她从亘古①歌德所作《浮士德》剧中的魔鬼。——译者以来一样地在等着我。

(部分译文刊于《世界文学》1962年第4期、《河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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