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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雷蒙德·卡佛: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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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关。去年夏季的第一天,他们搬进我那条投递线上的一座房子。我再想到他们,是我拿起上星期的报纸,看见上面一个年轻人的照片,他因为用棒球棍杀死了他妻子和她的男友而被监禁在圣·弗兰西斯科。当然,不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他们的胡子让他们看着很像。不过,由于情形十分相似,我想了很多。

我叫亨利·罗宾逊,是邮递员——联邦公民的公务员,我从1947年起干这工作。我一辈子都住在西部,除了战争时在军队服役的那三年。我离婚已经二十年了,有两个孩子,也几乎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我不是个轻薄的人,平心而论,我也不是个严肃的人。我的信条是:一个男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就该二者兼备。我还相信工作的价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时间充裕,因此就会有太多的时间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

我相信这一点,部分由于住这儿的一个年轻人——他就不工作。不过我认为她也有责任,——那女人,她纵容了他。“垮掉的一代”——我想你们如果见了他们就会这样叫他们的。那男的下巴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褐色胡髭,好像他急需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再抽根烟。那女的挺迷人,一头长长的黑发,皮肤细润,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不过请记住我的话,她可不是个贤妻良母。她是个画家。那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可能也干这行。他们两个人都不工作,但他们付房租,而且也能勉勉强强过下去——至少那个夏天是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十一点一刻。我已经跑完我那条邮线三分之二,到他们房前,发现院里停着一辆福特56轿车,后面一辆U型拖车正敞着门。松树街上只有三栋住宅,他们是最后一户,另外还有默契森一家——他们来阿卡塔快一年了,格兰特一家--他们住这儿快两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兰特是邓尼公司的早班厨师。两所住宅,先开始是空地,是属于科尔家的,后来盖成了住宅。

那年轻人站在院中那辆拖车的后面。她正打前门走出来,嘴上叼着烟,穿一条紧身白色牛仔裤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见我,就站住,停在那儿看我从便道上走过去。尽管我拿着他们的信箱,我还是放慢脚步,朝她点点头。

“收拾妥当了吗?”我问。

“快了,”她说,把额前一缕头发撩开一边仍继续抽着烟。

“这很好,”我说,“欢迎你们到阿卡塔来。”

说完这话,我感到有些窘迫。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在这个女人旁边,都发现自己很窘迫。这也是让我从一开始就反感她的原因之一。

她对我淡淡一笑,我转身要走,那年轻人——他名叫马斯顿——从那辆拖车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一大纸盒玩具。现在,阿卡塔不是个小镇了,倒也不是什么大城市,尽管我想你可能不得不说它还是属于小镇之列。可无论如何,阿卡塔不是世界末日,大多数住在这儿的人不是在锯木场干活,就是和渔业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商业区的某家商店里工作。这儿的人不习惯看见男人留胡子——或留胡子而不做工。

“你好,”我说。当他把纸盒放在前挡泥板上,我伸出手。“我叫亨利·罗宾逊。你们刚到是吗?”

“昨天下午,”他说。

“这趟旅行真够受的!从圣·弗兰西斯科到这儿用了14个小时,”那女人在走廊上说道。

“他妈的拉住那辆拖车。”

“我来吧,我来吧,”我边说,还边摇着头。“圣·弗兰西斯科?我刚还在圣·弗兰西斯科呆过。让我想想,是去年四月或三月。”

“是吗?”她说,“你到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

“噢,不做什么,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一两趟。到渔夫码头走走,或看看巨人戏剧。就这些。”

片刻的停顿。马斯顿在草地里寻找着什么。我准备走了。就在这时,孩子们从前门飞跑过来,吵吵嚷嚷地狂奔到走廊尽头。当那扇屏风门哐地一声打开时,我想马斯顿一定吃了一惊,而她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十分冷静,脸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看上去很糟糕。每次他准备做点儿什么,总会快速地痉挛一下。他的眼睛——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滑向一边,一会儿又盯住你。

那边有三个孩子,两个四、五岁左右的卷头发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小点儿的男孩儿紧跟在后面。

“可爱的孩子,”我说,“好吧,我要走了。你们得换换这信箱上的名字吧。”

“当然,”他说,“当然。一两天内我就换过来。不过最近我们不会有什么信的。”

“你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这只老邮袋里会钻出个什么来。准备准备无碍的。”我转身正要走。“对了,如果你想到工厂找活儿干,我可以告诉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谁。我的一个朋友是那儿的领班。他可能有……”我发现他们不太感兴趣,声音就低下来。

“不必了,谢谢。”他说。

“他不用找工作,”她插话道。

“那好吧。再见。”

“再见,”马斯顿说。

她再没说什么。

我刚才说过,那天是星期六,烈士纪念日的前一天。我们星期一休息,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那儿。见那台U型拖车还在前院,我并不吃惊。不过,他还没卸完车却挺让我吃惊的。我得说,有四分之一的东西已经搬到前廊上——一把装满东西的椅子,一把明黄色的餐椅以及一大纸盒的衣服,有些还耷拉在纸盒外面。另有四分之一的东西一定已经搬进房了,其余的都还在拖车里呆着呢。孩子们正拿着小木棍,敲打拖车的车帮,还从尾门那儿爬上爬下。他们的妈妈和爸爸却连影子也看不见。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里看见他,提醒他别忘换信箱的名字。

“我正准备换呢,”他说。

“抓紧时间,”我说,“搬到一个新地方,总有好多事要操心。原来住这儿的人,科尔一家,你来的两天前才搬出去。他要到尤瑞卡工作。给一家捕鱼和猎兽公司干。”

马斯顿摸摸胡子,眼睛看着别处,好像在想什么事。

“再见吧,”我说。

“再见。”

总之,他还是没换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来过,带来一封写着那个地址的信,他说了句:“马斯顿?是的,是我们的,马斯顿……这几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换了。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个名字……科尔,把科尔涂掉。”他的眼睛一直东张西望。然后他从眼角斜视着我,敲了敲下巴。但他还是没更换信箱上的名字。过了一阵儿,我也就耸耸肩,忘了这回事。

人们听到了一些传言。我不止一次地听说他是个被假释的囚犯;他到阿卡塔来是为了摆脱圣·弗兰西斯科不健康的环境。据这种传说讲,那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几个孩子却没一个是他的。另一种说法是,他犯了罪,在这儿隐藏。不过没多少人相信这种说法。他看上去不像哪种确实做了什么有罪的事的样子。大多数人看来都相信了那些至少是传得最广的说法,这种说法也是最可怕的。那是说,那女人有毒瘾,她丈夫把她带到这儿,是要帮助她戒掉恶习。作为旁证,萨莉·威尔逊的来访总是被提起——萨莉·威尔逊是从“旅行车招待站”来的。一天下午,她碰巧拜访了他们家。后来她说,不是瞎说,那儿确实有些很有意思的事——尤其那女人。刚刚那女人还坐在那儿听萨莉说个不停——似乎是全神贯注——不久她就站起身,尽管萨莉还在说话,她竟开始画她的画,好像萨莉根本不在那儿一样。同样地,她刚刚还抚摩亲吻着孩子们,一会儿突然就开始对他们大喊大叫,而且没有任何理由。萨莉还说,如果你离她很近,就会发现她眼睛看人的方式也很特别。不过,萨莉·威尔逊在"旅行车招待站"的掩护下,干了不少年管闲事、打探人家秘密的事。

“你不明白,”碰上谁提这事,我就说,“如果他现在就去工作的话,谁还会说什么呢?”

同样,依我看,他们在圣·弗兰西斯科也招惹了不少麻烦,不管那麻烦的性质如何,他们是想从那些麻烦中摆脱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挑上来阿卡塔安家,就很难说了;因为他们肯定不是来找工作的。

最初的几个星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邮件,只有几张《老年》、《西部汽车》之类的订报单。而后开始有信来了,大概一周一两封的样子。我来时,有时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屋外散步,有时则见不到任何人。不过孩子们倒是总在那儿,屋里屋外的跑出跑进,又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玩耍。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模范家庭;可他们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以后,草开始发芽了,可那是什么草啊,又枯又黄。谁也不会愿意看见这种东西的。我知道杰西老头来过一两次给它们浇浇水,而他们却说买不到水管。于是他给他们留了一根。后来我发现孩子们拿着那根管子在院子里玩儿,它的结局就是这样。有两次我看见一辆白色的小运动车停在房前,那车不是从这附近开来的。

我和那女人直接打交道只有一次。有一封信欠资,我就带着信走到她家门口。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让我进去,然后跑去找她妈妈。屋里堆满了零零散散的旧家具,衣服也扔得到处都是,只是还不至说很脏。可能不够整齐,但不是脏。起居室里,一把旧躺椅和一把扶手椅靠墙摆着。窗户下有一只用砖和木板搭成的书箱,里面塞满了平装书。犄角处,堆着许多画,都反扣着,另一侧有一幅画还搁在画架上,上面盖着布。

我把邮袋换了肩,想站得更稳些;不过我开始觉得还不如我自己付了那笔钱呢。我一边等一边看着那画架,正想侧身走过去掀掉盖布看看,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我能帮你什么忙?”她说道,人出现在门厅里,一点儿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说道:“如果你不介意,这儿有封欠资的信。”

“让我看看。谁来的?噢,是杰!这个傻瓜。给我们寄了封没邮票的信。利!”她叫道。

“杰瑞来信了!”马斯顿走进来,不过他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我等在那儿,两条腿换着站。

“我来付钱,”她说,“看在老杰瑞来信的分上。给。再见。”

就是那种样子——可以说根本没什么样子。我不能说这附近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他们不是那种你能真正适应的人。不过过了一阵,没人再注意他们了。如果人们在塞夫威超市碰上他推着货车,可能会瞧瞧他的胡子,除此之外就不会注意他什么了。再也听不到别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们消失了。向两个方向。后来我发现一星期前她和一个人——一个男的——先离开了,过了几天,他带着孩子们去了瑞汀,他母亲家。从星期四到第二周星期三的六天里,他们的邮件就呆在信箱里。窗帘全挂着,没人确切知道他们是否把它打开过。但那个星期三,我看见那辆福特车又停在院中,窗帘仍挂着,但邮件没了。

从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呆在信箱边等着我把信递给他,要不 他就坐在前廊的楼梯上抽烟,很显然,他是在等什么。他一看见我来,就站起身来掸掸屁股上的裤子,朝信箱这边走过来。如果我有邮件给他,我发现他几乎还没递给他,他的目光就已经急不可待地扫到了发信人的地址。我们很少交谈,哪怕是一句话;如果我们恰巧目光相遇,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可连这种时候都很少。他很痛苦——谁都能看出来——如果我能,我真想帮帮这孩子,但我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约是他走回来一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他双手插在后兜里,在信箱前走来走去,我下决心跟他说点什么。说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我肯定会说点儿什么。我走上便道时,他的背正对着我。我走近他时,他猛然转过身,他脸上的表情使我要说的话僵住了。我手中拿着他的邮件立在那儿。他朝我跑了两步,我把它递过去,看也没看。他盯着它像在发楞。

“占有人,”他说。

那是洛杉矶寄来的一份医疗保险计划的广告单,那天上午我至少投送了七十五张。他把它对叠起来,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又在外面等。他脸上的表情老成了,好像比前一天能自制多了。这一次我有种预感,我带来了他正盼着的东西。那天早晨在邮站装邮袋的时候,我仔细看过了那封信。那是个普通的信封,地址是一个女人手写的花体字,占去了大半个封皮。邮戳是波特兰的,发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缩写JD和波特兰街区的地址。

“早上好,”我说,把信拿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从我手上接过信,脸刷地就白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朝屋里走去,冲着光举着那封信。

我大叫道:“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见到她就敢断定。为什么你不忘了她?为什么你不去工作而忘了她?我当年处在你这种境地时,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让我忘掉一切的;那会儿正打仗,我在……”

  打那以后,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儿只是再呆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瞥见他仍在等我,不过是站在窗后,透过窗帘向我张望。我走以后他才出来,我能听见屏风门的响声。如果我回头看看,他就显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正站在窗户边,神情平静、安闲。窗帘都放了下来,百叶窗收起来,我当时就看出他收拾好东西要离开。不过,从他的脸色我能看出,他这次不是在等我。他的目光扫过我,越过我,落在了南方的房顶和树上。甚至当我离开了房子,又走下便道以后,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回头望了望。我能看见他仍呆在窗边。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我只能转过身去,顺着他的目光的那个方向望过去。不过,正像你能猜到的,除了还是那片古老的森林、山峦、天空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没有留下任何转投的地址。时而还会有些邮件,是寄给他或他妻子或他们两人的。如果是甲级邮件,我们就保留一天,然后退还寄信人。不是很多。而我也不在意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工作,而我总是高兴有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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