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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芥川龙之介:秋

T-xt-小,说--天.堂

信子在女子大学念书的时候,就有才女之称。对于她迟早会作为一名作家而登上文坛这一点,几乎没有人持怀疑态度。而且,其中还有人到处宣扬,说信子在求学期间已经写出了三百多页的自传体小说等等。可是从学校一毕业,鉴于母亲是守着寡抚养了现今还在女中求学的妹妹照子和她自己,信子的面前确实也摆着一些复杂的情况,她不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在信子还没有开始文笔生涯之前,她就不得不像通常的世俗习惯那样,必须先解决婚姻大事。

  信子有一个表兄,名叫俊吉。当时,俊吉虽是在大学文科读书的学生,但他似乎立志将来要置身于作家行列。很早以前,信子就和这位大学生的表兄来往密切。互相之间有了文学这一共同的语言之后,他俩好像越来越亲密无间了。不过,俊吉和信子不一样,他对风靡一时的托尔斯泰主义等等,不表示丝毫的敬意。而且,他的谈吐中总是堆砌着法国味的讽刺和警句。俊吉的这种好嘲笑的态度,经常惹信子生气,信子是遇事一丝不苟的人。不过,信子虽然发火,却不能不感到,在俊吉的奚落和警句中,孕育着某种不可蔑视的东西。

  因此,信子在求学时期,就不乏和俊吉一起去展览会和音乐会之类的事。当然,每逢这种时候,妹妹照子大都在旁作陪。他们三人在来去的路上,无拘无束地一边笑一边谈论着什么。但时常会发生光把妹妹照子一个人搁置在谈话圈外的事。照子倒是东张张西望望,像个孩子似地欣赏起橱窗里的太阳伞和丝绸披巾来,她并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特别不满的样子。可是信子一注意到这种现像,就一定立即打住话头,转换话题,好让妹妹又能像原先那样加入到谈话中来。不过,首先忘记照子的人。又总是信子自己。也许俊吉是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吧,他依旧边妙语连珠地闲谈,一边迈着大步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行人中间行走着。

  关于信子和表兄的关系,不用说,无论谁都已充分预想得出:他们用不了多久将会结婚。同学们对于信子的未来,各自抱着羡慕和妒忌。特别是不认识俊吉的人 (只能说是滑稽),她们的情绪就表现得更加激烈。信子一方面否定他们的推测,另一方面又故意将此洞若观火的事透露一下。因此,同学们尚未毕业之前,她们的头脑里已经自然而然十分清晰地烙上了信子和俊吉在一起的影子,宛如一张新郎新娘的照片。

  然而,从学校一毕业,和同学们的预料相反,信子突然和一个高等商业学校毕业的青年结婚了,他最近要到大阪的某商业公司做事。而且,行过婚礼两三天之后,信子就和新郎一起,首途商业公司的所在地大阪。据当时去市中心火车站送行的人说,信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一边露着爽朗的微笑,一边还时不时想方设法劝慰一下总是挂着眼泪的妹妹照子。

  同学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她们的心中交织着微妙的欢喜的感情和意义跟以前迥然不同的妒忌感。有的人是信赖信子的,便把这一切归咎于信子的母亲,认为是母亲的意思造成的,也有人对信子抱着怀疑,扬言这是信子变心了。不过,就连这些人自己也不是不清楚,她们的解释,归根结蒂只不过是想当然而已。信子为什么不和俊吉结婚?她们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遇到机会,就一定将此疑问作为话题谈论。可是两个月一过,她们就将信子完全忘却了,当然,信子原来写了长篇小说的传言也销声匿迹了。

  这期间,信子在大阪的郊外建立了一个幸福的新家庭。他们的家座落在松树林里,在附近一带来说,这也是最为幽静的地方。松油的清香和温暖的阳光,——丈夫不在家时,信子总是一个人在这租来的新建的二层楼房里,领略那充溢着活力的沉默。午后,在寂寞气氛中,信子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情悒郁,这时她一定打开针线箱的抽屉,把折叠起来藏在抽屉底部的粉红色信笺展开,读起来。信笺上用蘸水钢笔密密麻麻地写着:

  ……当我一想到今天是我和姐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就连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止不住净淌眼泪。姐姐,请你千万千万原谅我,照子面对姐姐非同小可的牺牲割爱,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姐姐为了我,定下了如今这项终身大事。即使你说不是这么回事,但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帝国剧场看戏,那天晚上,姐姐问我喜不喜欢俊哥。接着又说,要是喜欢,你就跟他,作姐姐的一定竭力助你一臂之力。当时,姐姐也许已经读过我那封要交给俊哥的信了吧。那封信不见了的时候,我对姐姐真真是抱恨万分哪。(请原凉,光这件事,我就真不知该怎么道歉才好。)所以那天晚上,在我听来,姐姐亲切的话语简直是带了刺的嘲讽。我生气了,连个像样的回答都没好好给,当然,这件事你也许没忘却吧。可是两三天之后姐姐的亲事就匆匆忙忙地定了。当时,为了这件事,我真想以一死来向姐姐请罪。姐姐也是喜欢俊哥的。(你不要隐瞒,我是再清楚不过了。)要不是为了照顾我,姐姐一定和俊哥结合在一起了。可姐姐却屡次三番地对我说:自己没有考虑过俊哥云云。最后匆匆了结了这桩违心的婚事。我尊敬的姐姐,今天我抱了一只鸡来,我要鸡向即赴大阪的姐姐陈词致意,你注意到了吗?我是想让自己喂的鸡也来和我一同向姐姐表示歉意,并请姐姐原谅呀。这么一来,连什么都蒙在鼓里的母亲都哭起来了呢。

  姐姐,明天你已经在大阪了吧。可我恳求你,无论何时都不要撇下你的照子不管呀。照子每天早晨一边喂鸡,一边就缅怀起姐姐而偷偷流泪呢。……

  每当信子念起这封带有少女风度的信,就必然会热泪盈眶。特别是一想起在自己要上火车从市中心车站出发的当儿。照子暗地里将这封信塞给自己的神态,信子感到有种难言的感动。然而,果真如妹妹所想象的那样,信子的结婚是一种纯粹的牺牲吗?流过眼泪后,这个疑问经常使信子的心里蔓延着一种悒郁的情绪。为了排除这种沉闷忧郁,信子一直沉浸在快意的感伤中间。她眺望着撒遍室外松树林的阳光,看着阳光在昏黄的暮色中渐渐改变着颜色。

2

  结婚之后的三个月,像所有的新婚夫妻那样,他俩也过得很幸福。

  丈夫是个寡言的人,性格总有点像女性。他每天从公司下班回家,晚饭后的那几个小时就一定和信子在一起。信子一边打着毛线活一边还讲讲近来轰动一时的小说和剧本。谈论中,有时还交织进信子的基督教情趣的人生观,那是女子大学熏陶的结果。丈夫晚饭时喝点酒,便红起双颊,把正在看的晚报放在膝上,很稀奇似地洗耳恭听,但他从不插一句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之类的话。

  他俩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大阪或近郊的游览区去消遣。每次乘上火车、电车,信子对那些不问什么场合总是肆无忌惮吃喝的关西人感到很讨烦,所以丈夫那温文尔雅的风度就显出他是个有教养的上等人,信子为此而感到欣喜。事实上,穿着讲究的丈夫一混在这些人中,从帽子、西装到黄皮靴,都好像散发出一种香皂般的清新气味。特别是夏天休假期间到舞子去的时候,丈夫的同事们恰巧也来到那里的茶馆,和这些同事一比,信子没法不感到丈夫是鹤立鸡群了。可是,丈夫对那些低劣的同事们却似乎抱着意料之外的亲切感呢。

  不久,信子想起长时间被束之高阁的创作了。于是,每当丈夫不在家的时候,信子便用上一两个小时,这么零敲碎打地伏案写作了。丈夫一知道此事,就说:“ 真是要当个女作家了呢。”典雅的嘴角上挂着一丝讪笑。可是信子即便坐在写字桌面前,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写不下去。她两手托腮在发呆。信子时常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暑天松树林里的蝉鸣声所吸引。

  在残暑将要去,节令正要进入初秋的时候,有一天,丈夫要上公司去,西服的领子沾了汗渍已经脏了,他想换一条。可是不巧得很,领子一条不剩全部交给洗衣铺去洗了。丈夫平时爱干净,所以显出了不高兴的样子。于是他一面结西装裤的背带,一面一反常态说起了挖苦话:“光知道写小说,真没办法。”信子默默无言,眼睛朝下掸了掸上衣的灰尘。

  两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由于晚报上登载了有关粮食的事,丈夫说起每个月的开销能不能再稍稍节约一点?他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总不至于永远是个女学生吧。”信子一面爱理不理的答着腔,一面在给丈夫的领带刺绣。于是丈夫出乎意外地固执,说:“自己绣这样的领带,不是买一条反而来得便宜吗?”仍旧是拖泥带水的腔调。信子更加不知说什么好了。最后,丈夫也一脸扫兴的样子,没趣地只顾埋头读起贸易方面的杂志书刊来。但是,卧室里的电灯熄了之后,信子背朝着丈夫喃喃耳语似的地说:“小说什么的,我不写了。”对此,丈夫还是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信子以比先前更轻微的声音复述了这句话,接着就哭出声来了。丈夫申斥了她一两句。信子的啜泣声依然断不了。不过,不知不觉间,信子紧紧地依偎在丈夫身旁了。……

  第二天,他俩又和好如初,依旧是很和睦的夫妻。

  然而,后来有一次过了午夜零点,丈夫依然不从公司回家。好容易总算回来了,却是满嘴的酒臭,醉得连雨衣都自己脱不了。信子锁着双眉,动作利落地给丈夫换了衣服。即使到这种地步,丈夫还在用欠灵活的舌头说着奚落的人话:“今天晚上我没回家,所以小说的进展很大吧。”这样的话,已经好多次从他那女人似的喉咙里发出来。信子那天晚上一上床,眼泪就止不住簌簌向下掉,她想,照子要是看到这种情况,不知会陪我怎么流泪了呢。照子啊照子,我唯一感到可依赖的,只有你一个人了。——信子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这么呼唤妹妹,一边却被丈夫发着酒臭的深呼吸所折磨,他已经熟睡。可信子光是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合眼。

  不过,到了第二天,他俩又很自然地亲密无间了。

  这种情况反复发生过好几次,而秋天也就渐渐进入了尾声。信子不知不觉地便和写字桌疏远了,她很少动笔写东西。现在,丈夫也不像从前那样来听她的文学评论,他已经不希罕了。每天晚上,他俩隔着长火盆,在一些琐碎的家庭开支的事情上消磨时间。而且,看来这种话题,至少是饭饱酒足之后的丈夫最感兴趣的了。尽管如此,信子还得时常怪可怜地看丈夫的脸色行事。可是丈夫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一边咬着不久前从嘴边长出来的胡子,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这一类的话:“要能有个孩子的话……”情绪比平时快活得多。

  这以后,信子经常在每个月发行的杂志上看到表兄的名字。信子结婚后,仿佛忘却了似地和俊吉断了信件往来。俊吉的情况——从大学文科毕业的事也罢,开始办起同人杂志的事也罢,信子只是从妹妹的信里才获悉的。而且,信子也提不起兴趣再去多知道一些有关俊吉的事。可是一看到他的小说在杂志上发表,她的怀念之情就和从前一样了。信子翻着杂志,不止一次地独自微笑起来。俊吉在小说中也不忘使用冷笑和诙谐这两件武器,就像宫本武藏。使用自己的武器一样。可是,也许是信子神经过敏,她总觉得在表兄那轻松的揶揄后面,潜伏着某种凄凉寂寞的自暴自弃的调子,这是表兄从前所没有的。于此同时,这种想法又使信子不能不产生一种内疚的心情。

  滋生了这种情况以后,信子对丈夫更加温柔体贴了。天寒夜长,丈夫隔着长火盆瞅着妻子,信子爽朗的脸上,总是莞尔含笑,面容比从前更显得年轻,她是经常整容打扮的。信子一边摊开针线活,一边谈些他俩在东京举行婚礼时的旧话。她连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这使丈夫感到意外,又感到喜悦。“你对那种事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啊。”——丈夫开玩笑地说。这时,信子准是闷声不响,只是一味报以媚眼。不过,为什么如此忘怀不了呢?信子自己也一而再地在心里嘀咕过,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没多久,母亲给信子来了信,信上说,妹妹照子已经定婚。还补充说,俊吉为了迎娶照子,在东京职员阶层集中的高岗地区的郊外某处设了新居。信子立刻给母亲和妹妹写了一封长长的祝贺信。“无奈我这里没有人,虽有违我的心愿,但婚礼怕是不能出席了……”——信子写到这些话时(尽管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总是难以往下落笔。于是她必定抬眼远眺窗外的松树林子。松树在初冬的天空下面,翻腾着黑魆魆的苍黛色。

  那天晚上,照子结婚的事就成了信子和丈夫的话题。丈夫脸上浮现出他惯有的淡淡的笑容,听着信子摹拟妹妹的口气说话,他觉得颇有趣。可信子总感到自己有一种情绪:她好像要把照子的事说给自己听。“嗳,还不睡吗?”——两三个小时之后,丈夫抚着柔软的胡须,懒洋洋地从长火盆前走开了。信子一时还决定不了该送妹妹什么礼物以志祝贺才好,她用火钳在炭灰上划起字来,突然,她抬起头来说:“不过,一想到自己也有一个妹夫了,我就感到奇怪得很。”“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因为你有一个妹妹嘛。”——尽管丈夫这么说,但信子没答腔,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照子和俊吉是在12月中旬举行婚礼的。这天,从接近中午时分开始,白雪霏霏。信子独自吃完了午饭,过了好久,午饭的鱼腥味还留在口腔里总是散不去。“东京大概也在下雪了吧。”——信子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身子一直就着饭厅里的长火盆,光线已经暗淡不清了。雪越来越大,可是信子嘴里的腥味还很顽固,消失不了。……

3

  第二年的秋天,信子和出差的丈夫一起来到久别的东京。不过,丈夫必须在短短的期限内解决许多应办的事,所以他除了到信子的母亲那儿匆匆露一面之外,几乎找不到一天有机会带信子外出。因此,信子去拜访妹妹、妹夫在郊外的新居时,也是独自一人从那像是新开辟的街市的电车终点站,坐上晃荡晃荡的人力车摇到的。

  新居靠近葱地附近的一排房子,可左近周围都是出租房屋似的新建筑物,屋檐栉比鳞次,狭窄局促,带檐的院门,扇骨木的篱笆,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哪一所房子都是如此,完全雷同。这种平凡的住房,多多少少让信子感到有点失望。

  可是当信子叫门的时候,意外得很,应声而出的竟然是表兄。俊吉一看到信子这位稀客,和从前一样,马上快活地叫了声:“啊。”信子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不留平头了。“久违了。”“来吧,请进。不巧得很,就我一个人在家。”“照子呢?不在家?”“有点事要她出去办一下。女仆也出去了。”——奇怪得很,信子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她脱下了附有漂亮夹里的大衣,竟悄悄地放在门厅的一个角落里。

  俊吉请信子进了一间八铺席的屋子,让她坐了下来,这里是书房兼客厅。房间里无处不堆积着书,杂乱无章,特别是在一只紫檀木做的小茶几周围,报纸、杂志和稿纸散乱不堪,简直无法收拾,茶几放在正对午后西晒太阳的纸拉窗旁。房间里,唯一可以说明这里住有年轻女主人的东西,是挂在壁龛墙上的一张崭新的筝。信子稀奇地望着周围这些东西,两眼转过来扫过去看了好一会儿。

  “你要来的事,虽然已经从信里知道了,可没想到今天就来啦。”——俊吉点上一支香烟,毕竟露出了萦思的眼神。“你还好吧?大阪的生活怎么样?”“倒是俊哥的情况怎样啊?幸福吗?”——信子在三言两语的谈吐中,也意识到从前那种亲切依恋之情现在又复苏了。她觉得,两年多来,连信也不曾好好通过一封的令人发窘的记忆,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叫人忧心和烦恼。

  他们俩就着一盆火,一边烤着手,一边谈论起各种事情来。俊吉的小说啦,两个人都认识的旧交的轶闻啦,东京和大阪的比较啦,无论怎么不停地谈,话题还是多得无穷无尽,不过,两人像是商量好似的,怎么也不去接触生活过得如何的问题。这就更使信子强烈地感到是在和表兄谈话。

  不过,沉默不时来到两人之间。每逢这种情况,信子便含着微笑,瞅着火盆里的炭灰,抱着朦朦胧胧总在等待什么的心情。然而,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俊吉总是立即找到话题,破坏了信子的等待情绪。信子终于忍不住窥视了一下表兄的面容。而俊吉正在漫不经心地抽着香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要借以掩饰的不自然的表情。

  一会儿,照子回来了。她一见姐姐,高兴得差点儿互相拉起手来。信子嘴上浮着笑容,但不知不觉已热泪盈眶。两个人暂时连俊吉也忘了,互相询问起对方去年以来的生活情况。尤其是照子,面色红润,生气勃勃,她甚至没有忘记告诉姐姐至今家里还喂养着鸡呢。俊吉衔着香烟,十分满意似地看着她们两人,依然是笑嘻嘻的样子。

  这时,女仆也回来了。俊吉从女仆手中接过好几张明信片,立刻坐到边上的写字桌前;一个劲儿地挥动起笔杆来,对于女仆也不在家这件事,照子显出了意外的神色。“那末,姐姐来的时候,谁也不在家吗?”“嗯,只有俊哥在。”——信子作此回答时,感到自己在强作镇静。而俊吉只是自顾自地朝向一边说:“感谢主人吧,这茶还是我来泡的哪。”照子和姐姐打了个照面,有点恶作剧似地噗哧一笑,对丈夫却像是故意似地,一句话也不答腔。

过了一会儿,信子和妹妹、妹夫一起,围着桌子吃饭。通过照子的说明,知道端上桌来的鸡蛋都是家中的鸡生的。俊吉一边向信子敬葡萄酒,一边唠叨着什么社会主义式的道理:“人的生活是建立在掠夺上的。小的方面从这只鸡蛋来看……”可是,在三个人当中,最爱吃鸡蛋的,却是俊吉自己。照子说:“这可真滑稽好笑,”并发出了孩子般的笑声。这饭桌上的气氛,不禁使信子联想起,黄昏降临时分,远处松树中的那间寂寥的客厅。

  饭后,端上来的水果已经胡乱吃光,但要谈的话还多得没完没了。俊吉带着微微的醉意,盘腿坐在长夜的电灯下,一边大肆搬弄他特有的诡辩口才。俊吉的谈笑风生,使信子再一次回到了青春时代,她浮现出温暖的眼神,说道:“我也有心写本小说,不知成不成。”表兄抛出了古尔蒙的名言代以作答:“因为缪斯们是女人,所以只有男人能够随心所欲地驾驭她们。”信子和照子却结成联盟,不承认古尔蒙的权威。“那末,不是女人就成不了音乐家喽?阿波罗不是男人吗?” ——照子甚至一本正经地反驳了。

  闲聊之间,已经夜阑人静。信子终于得在此过一宿了。

  睡觉前,俊吉打开一扇挡雨板,穿着睡衣下到院子里。只听他叫道:“出来看呀,多美好的月亮啊。”却并没指名招呼谁。信子在门口放鞋的地方趿上院子里穿的木屐,一个人跟在表兄后面进入院子,由于没穿袜套,信子感到脚上有一丝夜露的寒意。

  院子角落里种着一株瘦弱的扁柏,扁柏的树梢上挂着明月。表兄正站在树下,眺望着银灰色的夜空。“草生得很盛呢。”——信子似乎很害怕这院子的荒芜,战战兢兢地向表兄那儿靠拢过去。然而,俊吉依然眼望夜空,只是喃喃地说:“今儿个是十三晚上吧。”

  继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俊占轻轻地转过脸来对信子说:“你不去鸡棚那儿看看吗?”信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鸡棚正好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和扁柏遥遥相对。两个肩并着肩,慢慢地踱向鸡棚。可是,围席内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光和物影,一股鸡的气味钻进人的鼻翼。俊吉探视了一下鸡棚,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对信子耳语道:“正睡着呢。”“这是被人夺取了蛋的鸡啊。”——信子伫立在乱草间,禁不住如此感触起来。……

  两个人从院子里回到屋里,这时,照子正坐在丈夫的写字桌前,出神地瞅着电灯发呆。她看着一只绿色的浮尘子在灯罩上爬行。

4

  第二天早晨,俊吉穿上唯一的一件漂亮的西装,吃过东西后,就急匆匆地要外出,他走到门厅,说着什么一定要去为一个故友逝世一周年扫墓。“你一定得呆在这里,我中午之前肯定赶回来。”——俊吉一边披上大衣,一边这样叮嘱信子。而信子只是默默地报以微笑,娇嫩的手里还拿着俊吉的礼帽。

  照子将丈夫送出门之后,招呼姐姐坐到长火盆跟前,恭敬地请她进茶。她向姐姐谈说着隔壁女主人的事;采访记者的事;还有曾和俊吉一起去观看某外国歌剧团演出的事;——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有着各种各样应该是很愉快的话题。可是信子的情绪却很消沉,她忽然注意到,自己总是心不在焉,只是在敷衍了事地应酬着妹妹的话。最后,照子终于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照子便关心地看着信子的面容,询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信子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挂钟打了十下,这时,信子抬起慵倦的双眼说:“俊哥好像一时还回不来呢。”照子随着姐姐的话,仰头望了一下时钟,然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冷淡,只回答了一声:“还……”信子觉得,照子的吐词中,蕴藉着一颗新娘子的心,这是对丈夫的爱情感到心满意足的心。这么一想,信子的情绪便禁不住越发趋于悒郁不欢了。

“照妹很幸福哪。”——信子低下头,下颚埋进领子里,开玩笑似地说。但她无论如何没法掩饰由衷地产生的认真羡慕的情绪。但照子依然天真无邪,生气勃勃地一面微笑着一面斜睨着姐姐说:“你啊,可小心着。”接着又立即撒娇似地加上了一句:“姐姐,你自己不也是很幸福嘛。”这话给了信子当头一棒。

  信子稍稍抬了抬眼眶,反问道:“你是那么想吗?”话才说出口,又感到后悔了。一刹那间,照子露出奇怪的神色,眼光和姐姐交叉到一起了。照子的脸上,也泛出难以掩饰的后悔神色。信子勉强笑了笑,说:“能使妹妹这么认为,我也该是幸福的了。”

  沉默笼罩在姐妹之间。挂钟在滴答滴答响着,她们两人坐在钟下,有意无意地听着长火盆上的铁壶里开水沸腾的声响。

  “那末,姐夫不温柔吗?”——过了一会儿,照子惶恐地小声询问。这话音里,分明孕含着怜悯的余音。可是,信子其时只想不顾一切地拒绝别人的怜悯,她拿起报纸放在膝上,两眼望着报纸,故意什么都不回答。报纸上登载的内容和大阪的一样,也是关于米价的事。

  过一会儿,静静地客厅里响起了低声哭泣的声音。信子从报纸上抬起眼来,看见妹妹照子以袖遮脸坐在长火盆的那一边。“用不着哭呀。”——信子虽然这么劝慰妹妹,但照子还是不易止住哭泣。信子产生了一种残忍的喜悦心情,一面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妹妹颤抖的双肩,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信子把脸凑向照子,仿佛是怕女仆听见不好似地,低声对妹妹说:“你要是不愉快,那可是我的过错了。我觉得,只要照子幸福,就是上上大吉的好事。真的,只要俊哥爱照妹的话……”说着说着,信子被自己的言语所感动,声音也逐渐伤感起来了。于是,照子突然撂下袖子,抬起头来,脸上还泪痕阑干,湿漉漉的。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照子的眼里既没有悲切,也没有愤恨。只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妒忌在她的双眸中蒸蒸欲燃。“那末,姐姐,——昨天夜里姐姐为什么……”照子还没把话讲完,就又将脸埋在袖子里,忽然发起一阵激烈的啼哭声来。……

  两三个小时之后,信子坐在带篷人力车上,摇摇晃晃地兼程往电车终点站赶去。在她眼前展现的外部世界,只有面前这个镶着赛璐珞的方型窗子,那是割去遮盖篷开出来的。郊外偏僻地区才有的那种房子和变黄了的杂树树梢在缓慢而不间断地从窗口向后流去。只有那飘浮着轻云、带着寒意的秋空始终一动不动地留在窗框里。

  信子的心情是平静的。而支配这平静的,不外乎是认命了的寂寞。照子啼哭了一阵子,姐妹俩一点不费事地又和好如初了,和解伴着新流出的眼泪重新来到姐妹俩心中。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事到如今,它已经没法离开信子的心灵了。信子不等表兄归来而腾身上车时,她感到自己和妹妹的关系永远变成陌生人的关系了,不容分说,这种心情使信子的胸中结起一层寒冰。……

  忽然,信子抬起眼来,此时,赛璐珞的窗中显出了表兄的形影,他拄着手杖,从满是尘埃的市街上走过来。信子的心动摇了。是停车呢,还是就这样失之交臂呢?信子压抑着心跳和激动,她有好一会儿只是在车篷下徒然地犹豫再犹豫。而俊吉和她之间的距离,眼看越来越靠近了。俊吉沐浴在微弱的阳光下,慢慢地在净是水洼子的路上走着。

  信子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地叫道:“俊哥。”事实上,信子所熟悉的俊哥的身影,其时正出现在信子的车子近旁。但信子又踌躇不决了。就在这当儿,什么也不知道的俊吉终于和带篷人力车交臂而过。混沌的天空,稀疏的房屋,高树上发黄的树梢,——只留下偏僻的郊区市街,路上行人依然很少。

  “秋天……”

  信子在带着轻轻寒意的车篷底下,浑身都感到寂寞凄凉,她不禁深有感触地想到这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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