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场一家叫玉川轩的茶馆式料理店里，举行了一中节①的轮讲。
从早晨起，天空就是阴沉沉的，到了中午，终于下起雪来了。等到天空亮堂开来，积雪已经压弯了绑在院子里松树上的防雪绳。不过，在玻璃窗和拉门双重紧闭的房间里，坐在火炉边，倒是暖呼呼的。六金老人身穿纯青色大褂，披着茶色丝绸套装，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爱捉弄人的中洲头领等人抓住他取笑说：“怎么样？脱掉一件，免得冒出汗油来呀！”除了六金老人之外，在座的还有柳桥的三位和代地艺妓院的一位老板娘，都是四十开外的人。再加上小川老爷、中洲头领等的太太们和六位退休老人。男客中有宇治紫晓这位弯了腰的一中节师父，还有七八位票友老爷，其中三位是懂得观赏三大戏院和山王神祭的老伙伴。这伙人之间谈起了川鸟羽屋馆中的义太夫②和山城河岸津藤主办的千社扎会③的事，显得十分热闹。
客厅是偏房一间十五铺席的屋子，算是这家最宽敞的。纸灯笼罩着电灯，一个一个的圆影子映在神代杉木天花板上；昏暗的壁龛里摆着寒梅和水仙，影子柔和地投在古铜龟上。挂轴是太只④的亲笔。芭蕉布做的熏黄了的纸，分为上下两半，上面用细小的字体写着：“冬山茶上落小鸟，疑是红果结枝头。”小青磁香炉不见冒烟，寂静地摆在紫擅桌上，看上去带有寒意。
①日本古典说唱曲艺净琉璃的一派。
②日本说唱曲艺净琉璃的一派。
③将自己的姓名、地址等写在纸片上，贴在各神社的一种组织。
④即炭太只，日本古代俳人。
壁龛前铺着两张毛毡，代替地毯，鲜艳的红色暖融融地反射在三弦琴的包皮上、弹琴人的手上和摆着景泰蓝、雕有菱形花纹的精致桐木阅书架上。人们面对面分坐在壁龛两侧，上座是师父紫晓，其次是中洲头领，然后是小川老爷，接下去右边是男客，左边是女宾。坐在右边一排末位上的是这家的退休老人。
此人人称房老，前年过了花甲之年，十五岁就领略过艺妓院的酒味，二十五岁是他交恶运的前一年，据说那一年他曾与金瓶大黑的年轻歌女一起殉情，其后不久，失去了父传的糙米批发商那份家产。由于家境贫穷和沾染了酗酒的毛病，所以既要当歌泽节①的师父，也当徘句的评点人。由于收入微薄，有一阵子曾落到一日三餐无着的地步。幸而与这家料理店有些沾亲带故，这才被收留下来，过上了安乐的休闲生活。据中洲头领说：童年时代最忘不了的，是房老富足的那个时候，在神田祭歌舞之夜，贴身穿着野路雨村花纹的浴衣，放大嗓门，尽情歌唱。可近年来，他明显老了，喜爱的歌泽节之歌也很少唱了；一时热衷喂养的黄莺不久也放弃了；每逢更换剧目要去瞧瞧的，在成田屋和第五代去世之后，也没有去瞧的劲头了。今天，他身穿黄色秩父绢和服，系一条茶色博多丝制腰带，坐居末位侧耳玲听的样子，怎么的也不像是放荡无羁和在游艺上消磨了一生的人。中洲头领和小川老爷对他说：“房老！好久没有谈起板新道了，叫什么来着……对了，就是八重次阿菊那一段，请您说给我们听听吧！”可是，他只是摸摸光秃的脑袋说：“不，如今已经没有那个劲头了！”矮小的身躯缩得更加矮小了。
①日本古典歌谣之一。
可说也奇怪，在听了两段三段之后，那低沉的语调讲述的优美艳丽的词句：“黑发凌乱，如今我依旧温情脉脉”，“用金线绣出‘今晚请光临’，与清十郎共寝衣襟”，随着三弦琴曲调由高转低，由明转暗，使这位老人久已沉睡的心，又慢慢地苏醒过来。刚开始他是弯着腰在听，不知什么时候竟直起了腰板，身子也舒展开了。当六金老人讲到《浅间之上》①时，从“怨恨与依恋均在残眠，怀疑心会变”前后起，他闭上了眼睛，肩膀随着弦音在微微晃动。从一旁看去，他今天似乎在重温昔日的旧梦。在那阴郁的古雅之音中，隐藏着长歌和清元所听不到的韵味。一中节的这种歌调和弦音，不管处身于世多少年，都会在分辨出精华和甘美的心灵深处，荡起感情的涟漪。
《浅间之上》中断，《花子》②的对口词完了之后，房老起身致意说：“请多坐一会儿。”独自离席而去。正好此时轮讲会席上端出了膳食，于是一时间话语纷纭，热闹开了。中洲头领看到房老老态龙钟，非常惊讶：
“啊！变了，好像成了看门的老爷子，房老也活到头了。”
“您什么时候谈起过的，就是他？”六金老人问。
“师父也知道，不妨去问问。他是个很有天赋的艺人，既作歌泽节，也会一中节，说起来还参加过新内流③。早先，他也和师父一样，去宇治宗家排练过呢。”
“驹形有位一中节师父，叫什么来着……是叫紫蝶吧，与那个女人发生关系，也是那个时候喽！”小川老爷插话说。
①日本歌舞伎剧目之一。
②日本古典剧狂言的剧目之一。
③一种类似街头演唱的形式。
关于房老的传闻，一时间如此如彼地谈论开了，直到柳桥老艺妓的《道成寺》①开始之后，座席上才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道成寺》完了之后，紧接着是小川老爷的《景清》②，为此，他离开了座位，去上一下厕所，实际上是想顺便去吃生鸡蛋。刚来到走廊上，中洲头领也偷偷地溜了出来。
“小川君，我们不声不响地去喝一杯吧！您的剧目完了之后，就是我的《钵之木》③，不喝点，丹田气就不够劲！”
“我也正想吃个生鸡蛋，或者来一杯凉酒。跟你一样，没有点酒兴，就打不起精神来。”
①歌舞伎剧目之一。
②能的剧目之一。
③能的剧目之一。
于是，两人一起小便之后，沿着走廊，绕出了正厅，在那里说开了悄悄话。长廊的一边是玻璃窗，院子里竹柏和松树上积满了雪，透过淡黑的暮色，隔着昏暗的大川河，可以看到对岸星星点点的黄色灯火。河的上空，像银剪子发出的响声一样，一大群鸟叫了两声之后，连三弦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里里外外一片寂静。所能听到的是雪落在紫金牛果实上的声音，雪上加雪的声音，雪从八角金盘叶子上滑落下去的声音。在这宁静氛围中，两个人像缝纫机针发出的声响一样，继续在窃窃私语。
“这不是小猫喝水的声音。”小川老爷轻声说。他驻足细听，感到那声音像是从右边拉门里传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是这样：
“还闹什么别扭啊！光这么哭有什么用。什么，我和纪国屋的那家伙有瓜葛……别开玩笑了，像她那样的老太婆，真是没法治！什么，凉了之后让我喝个够……不该问的还要问，那就不对了。本来已经有了你，哪能另外再搞女人呢！说起来开始相识，是在温习歌泽节时，我轮讲了《我的宝贝》①，那时你……”
“是房老在说话！”
“尽管上了年纪，仍然宝刀未老呀！”小川老爷边说边弯腰探身。从细缝里往拉门里边窥看。在两个人的想象里，依然飘着脂粉的香味。
屋里十分昏暗，连电灯的影子都看不见。三尺壁龛上，孤零零地悬着大德寺的挂轴。那是中国水仙花，端庄地露着青芽，白色交趾中国磁水盘摆在下方。房老正在壁龛前的木架炉边取暖，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披着带黑天鹅绒衣领的丝绸小棉袄的背影。
屋里已经没有女人的身影了。在深蓝色和浅茶色格子的架炉被上，摊着两三本端歌本子，脖子上戴有响铃的小白猫躬着脊背在本子旁边睡觉。小猫身子一动，就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脖子上轻微的铃声，房老的秃头几乎碰到了小猫柔软的毛，不知他要说给谁听，独自用谈情说爱似的词句说：
“当时，你来了，说我讲到那个程度十分可恨。所谓演艺……”
中洲头领和小川老爷沉默不语，面面相觑。接着又蹑着脚回到了座席上。
雪，还没有停下来的势头……
①端歌，歌泽的剧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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