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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让·保罗·萨特:艾罗斯特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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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从高处看他们,我熄了灯,靠着窗口往下望;他们丝毫也没有怀疑有人会从上面观察他们。他们用心打扮自己的前面,有时也注意自己的背后,可是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应付那些离开他们一米七十厘米的观察者。谁曾考虑过从七层楼上望下去一顶圆形硬毡帽是什么样子呢?他们没有注意到用鲜明的颜色和耀眼的布料来保护他们的肩膀和脑袋,他们不懂得和人类的大敌——俯瞰——进行斗争。我俯下身子,我笑了起来:他们那么引以为骄傲的所谓“直立的躯体”不知到哪儿去了,他们在人行道上压得扁扁的,半爬行着的两条长腿从他们的肩膀下面伸出来。

七层楼的阳台,这是我应该度过一生的地方。精神上的优越必须辅以物质象征的支持,否则精神上的优越就会复归消失。而我比人们优越恰恰是在什么地方呢?是在位置的优越,没有别的;我自处于人类之上,人类在我身上存在而我观察着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喜爱巴黎圣母院的高塔,巴黎铁塔的阳台,圣心教堂和德朗布尔街,我的七层楼寓所的原因。它们都是最好的物质象征。

有时我也要下楼走到街上。例如到办公室去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感到窒息。和人们站在同一平面上,就很难把他们视同蚂蚁,因为他们‘能够感动你’。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家伙死在路上。他是俯着脸鼻子碰在地上的。人们把他翻过来,他流着血。我看见了他睁大的眼睛,尴尬的神情和那些血。我对自己说:“这不算什么,这并不比一幅新画成的图画更动人。有人把他的鼻子粉刷成红色,如此而已。”可是我觉得一种该死的软弱侵占了我的双腿和颈背,我晕了过去。他们把我抬到药房里,拍打我的肩膀,灌我喝酒。我真想杀掉他们。

我知道他们是我的仇敌,而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互相亲爱,他们手挽着手,而对我呢,他们不时这儿碰一下,那儿碰一下,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他们的同类。可是假如他们能够稍为猜到一下事实的真相,他们就会打我。事实上,他们后来真的打过我。他们抓到我以后,知道我是‘谁’,他们就狠狠地揍我,在警察局里,他们打了我两个钟头他们用巴掌打我,用拳头打我,绞扭我的臂膀,扯下我的裤子,最后,还把我的夹鼻眼镜扔到地上,等我爬在地上找寻的时候,他们一边笑着一边踢我的屁股。我以前一直预见到他们总有一天要打我的,我的身体不强壮,我不能够保卫我自己。有些人好久以来就窥伺着我了,他们是些身长力大的人。他们在马路上推我,撞我,目的是捉弄我,看我怎么办。我不说什么。我装出不懂的样子。可是他们使我上了他们的圈套。我怕他们,这是一种预感。可是你也想得到我恨他们有更正当的理由。

从这一方面看来,自从我买了一支手枪的那天起,情况就大大好转了。一个人的身上经常带着一种能够爆炸而且能够发出响声的东西,就觉得坚强起来。星期天我就带着它,我只不过把它放在我的裤袋里,我就外出散步——通常在林荫道上。我就觉得它象一只蟹一样撑着我的裤子,我觉得它贴着我的大腿,冷冰冰的。可是慢慢的在和我的身体接触中,它变得温暖了。我相当僵直地走着,我的行动象一个绑着绷带的人,每走一步都受到小棒的阻碍。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我摸了摸那件‘东西’。我不时走进公共厕所——即使在那里面我也十分小心,因为总会有人走到你的身边的,我拿出我的手枪,我用手把它掂掇掂掇,我细看它的刻着黑方格子的把手,它的象半闭眼皮似的黑色扳机。别的人,那些从外面看见我的双脚分开,又看见我的裤脚的人,以为我在小便。可是我从来不在公共厕所里小便。

2

一天晚上,我忽然产生向人们开枪的念头。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走出去找列娅,她是一个站在蒙派纳思街一家旅馆门口招徕客人的金头发妓女。我从来没有和妓女发生过肉体关系,因为这样做我会受到损失。你可以骑在她们身上,这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们会用她们的多毛的大嘴吞没你的下体,而且据我所闻,在这个交易里,即使从长远看来,得利的也是她们。我不愿意有求于人,可是我也不愿意给人什么。因此,最好给我一个冷漠而虔诚的妓女,她能抱着厌恶的心情听从我的摆布。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总和列娅走进杜盖斯那旅馆的一间房间。她脱掉衣服,我注视着她却不碰她。有时我的裤子就这样弄湿了,有时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家里自己弄完结。这一天晚上,我在她往常站的地方没有找到她。我等了一会儿,还没有看见她来,我猜想她一定是感冒了。这时是正月初头,天气还十分冷。我感到失望,因为我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我早已热烈的想象我在这个晚上能够享受的乐趣。在敖德萨街有一个栗色头发的妓女,我常常注意她,她已经不算年轻,可是还结实和丰满。我并不厌恶中年妇女,因为她们脱光衣服以后,那样子似乎比别的女人更裸体。可是她并不熟悉我的那一套作法,突然间把这一套告诉她我自己又有点胆怯。而且,我不相信新结识的妓女,她们这种人很可能把一个流氓藏在门后面,等到你事毕以后,那个家伙就会突然出现,抢走你的钱。他不对你饱以老拳就算你幸运万分了。可是,这天晚上,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决定回家一趟,带上我的手枪去冒一次险。

过了一刻钟,我走到那个妓女身边的时候,我的武器已经在我的口袋里,我再也不怕什么了。就近看她毋宁说她有一种凄凉的神气。她很象我对面的女邻居,那个副官的老婆;我对这一点很感满意,因为好久以来我就想看见这个女邻居脱光衣服的样子。每逢副官离开以后,她就开着窗户穿衣服,我经常躲在窗帘后面偷看她。可是她却在房间的深处化妆。

斯脱拉旅馆只剩下一个空房间,在五层楼上。我们走上去。那个妓女的身体相当笨重,她每上一级楼梯都要停下来喘气。我却十分舒适自如,因为我虽然有一个大肚子,我的身体却是消瘦的,必须高过五层楼才能使我喘不过气来。走到五层楼的楼梯口,她停了下来,把右手按着心口,大声地喘着气。她的左手拿着房间的钥匙。

“真高,”她一边说一边试着向我微笑。我从她的手中把钥匙拿过来,没有回答她,我打开了房门。我的左手握着我的手枪。房间里阒无一人。他们在洗面台上放了一小方块儿绿色的肥皂,是给妓女和客人用的。我微笑起来:对于我,洗屁股盆和小方块肥皂都没什么用处。妓女站在我的身后,始终在喘着气,这就激起了我的情欲。我转过身来;她把嘴唇献给我,我把她推开。

“脱掉你的衣服,”我对她说。

房间里有一张包着绣花毡的单人沙发,我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后悔我没有吸烟。妓女脱掉了袍子,然后停了下来,对我投射了一下不信任的眼光。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她一边仰头半躺在沙发上。

“雷妮。”

“好吧,雷妮,快些脱衣服,我在等着你。”

“你自己不脱吗?”

“脱吧,脱吧,”我对她说“你别管我。”

她使裤子跌落到她的脚上,然后捡起裤子,很小心地把裤子放在她的袍子上,和她的奶罩放在一起。

“亲爱的,你是一个小坏蛋,一个小懒鬼吗?”她问我:“你想叫你的小亲亲动手包办一切吗?”她一边说一边向我走近一步,两只手搭在我的沙发的两边扶手上,很笨拙地要在我的两腿之间跪下来。可是我粗暴地扶起她。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对她说。

她惊讶地望着我。

“你到底要我为你做什么?”

“没有什么,你走走看,走来走去就行了,我对你再也没有别的要求。”

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样子很尴尬。再也没有比叫裸体的妇女走路更能使她们受窘的了。她们不习惯把脚跟平踏到地上。那个妓女弓着背,两臂下垂。我却高兴得不得了: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衣服穿得连脖子也不露出来,我连手套也继续戴着,而这个中年女人却遵照我的命令脱得浑身赤裸,在我的周围转来转去。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为着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对我妩媚地微笑起来:

“你觉得我漂亮吗?你是在图眼睛快乐吗?”

“你别管这些。”

“喂,”她突然很气愤地问我,“你想叫我这样子走很长时间吗?”

“你坐下来。”

她坐在床上,我们俩互相注视,一句话也不说。她冷得战栗起来。隔壁有一只闹钟,我们清楚地听见它的嘀哒声。我突然对她说:

“张开你的两条腿。”

她迟疑了四分之一秒钟,然后照我的话做了。我注视着她的两腿之间,我用力吸气。然后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厉害,以致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简单地问她:

“你懂了吗?”

我又开始大笑。

她愕然地望着我,然后满脸涨得通红,把两条腿合拢起来。

“混蛋,”她嘀咕着说。

可是我越发笑得厉害,于是她一跃而起,在椅子上拿起了她的奶罩。

“喂,喂,”我对她说,“事情还没有完哩。我待会儿要给你五十个法郎,可是我要取回相当的代价。”

她气愤地拿起了她的裤子。

“够了,你自己也明白。我不知道你要些什么。如果你带我到这儿来的目的是嘲笑我的话……”

这时候我拿出了手枪,我把手枪显示给她看。她用严肃的眼光望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让她的裤子仍然落到地上。

“走,”我对她说,“走来走去。”

她又走了五分钟。然后我叫她拿了我的小棍子,为我服务了一番。等到我觉得我的短裤已经潮湿以后,我才站起来,我递了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给她,她接过去了。

“再会,”我加上一句“我给你这个代价并不算亏待你。”

3

我走了,我留下她独自一人赤裸裸地站在房间中间,一只手拿着她的奶罩,另一只手拿着那张五十法郎的票子。我花了这笔钱并不感到肉痛,因为我把她弄得十分狼狈,而一个妓女是不容易吃惊的。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想:“这就是我想做的:使所有人都吃惊。”我象一个孩子那么快乐。我带走了那块绿色的肥皂,回到家里以后,我把肥皂放在热水里,我用手把肥皂摩擦了好半天,一直到它变成了一块薄片,样子象一块吮吸了许久的薄荷糖为止。

可是当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的容貌,出现了我把手枪显示给她的时候她的那种眼光,还有她的每走一步都要跳动的肥胖的肚子。

我真傻,我想。我沉痛的后悔:那时候我应该开枪,我应该把她的肚子洞穿得像个多孔的漏勺子。当天的晚上和以后的三个晚上,我都梦见有六个红色的小洞成圆形环绕在肚脐周围。

这以后我每逢外出都带着枪。我注视着人们的背脊,我按照人们的行动想象着如果我向他们开枪他们会怎样倒下去。星期天,我养成了站在小城戏院前面的习惯,我等待着古典音乐会的散场。快到六点,我听见了散场的铃声,戏院的女服务员出来用小钩把玻璃门打开。散场开始了,观众慢慢地走出来;他们用虚浮的步子走着,眼睛里还充满着梦幻,心灵里还充满着优美的感情。有许多观众还用惊异的眼光环顾周围一切,在他们的眼中马路一定是蓝色的。于是他们神秘的笑了,他们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我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们的。我把右手插进衣袋,出尽全力握住枪柄。过了一会儿,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正在向他们开枪。我使他们象烟卷儿似的迅速倒下去,一些人压在另一些人身上,幸免的人们惊骇万分,都拥挤着退回戏院去,把玻璃门都挤破了。这是一种十分有刺激性的游戏,我的手终于发抖了,我不得不走进德列赫尔酒馆喝一杯白兰地来使自己恢复常态。

对女人我是不会杀她们的。我会向她们腰部开枪;或者向她们的小腿开枪,迫使她们跳舞。

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可是我决心作好一切准备,仿佛我的主意已经拿定了似的。我开始着手安排一些细节。我走到唐费尔-洛克罗市场的一个报摊前面进行演习。我的本领并不十分高明,可是人们的身体是很大的目标,尤其是离得这样近。接着我又考虑到自我宣传问题。我选择了一个我的所有同僚都聚集在办公室的日子。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对我的同僚们十分客气,这是道义上的做法,虽然我连和他们握手都感到厌恶。他们脱下手套来互相问好,他们有一种猥亵的方法来脱下手掌的“裤子”,他们掀翻手套,把手套慢慢地沿着手指滑下来,使肥厚而布满皱纹的手掌赤裸裸地显露出来。我呢,我是一直戴着手套。

星期一早上没有多少工作。营业科的女打字员把收据拿进来给我们。勒迈西爱很有礼貌地和她打趣,等到她走了出去,他们就用一种老内行的态度细细分析她的动人之处,然后他们又谈到了林白(*译注:林白,美国飞行员,曾于1927年独自架机飞渡大西洋)。他们很喜爱林白。我对他们说:

“我却喜欢黑色的英雄。”

“黑人吗?”马舍说。

“不,我所说的黑色是‘黑道’、‘邪道’那种意思。林白是一个白色的英雄,我对他不感兴趣。”

“你自己去试试看飞渡大西洋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布克星尖刻地说。

我向他们解释怎样才是我心目中的黑色英雄。

“那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勒迈西爱用一句话把我的话概括起来。

“不,”我温和地说,“无政府主义者是按照他们的方式去爱人们的。”

“那么他一定是个疯子。”

马舍是个爱好文学的人,这时候他插进来说:

“我知道你说的这种类型的人是谁,”他对我说。“他名字叫艾罗斯特拉特。他想成为一个出名的人,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把列入世界七奇之一的埃菲斯神殿烧毁。”

“而这所神殿的建筑师叫什么名字?”

“我想不起来了,”他承认,“我甚至相信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吗?而你却记得艾罗斯特拉特的名字?你瞧,艾罗斯特拉特的打算并不错吧。”

4

谈话就到此结束;我的心里很平静,因为他们到适当的时机是会记起这场谈话的。至于我,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艾罗斯特拉特,现在他的故事鼓励着我。他死了已经有二千年,而他的行为仍然发出光辉,象一颗黑色的钻石一样。我开始相信我的命运将是短促和悲惨的了。这使我在开头感到害怕,后来我也就习惯了。如果从某一方面看来,这是残酷的,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这样却能把十分巨大的力量和美给予正在消逝的一瞬间。当我下楼走到街上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躯体内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我身上带着手枪,这是一件会爆炸和会发出响声的东西。可是我并不是从它的身上取得信心,我是从我自己的身上取得信心的;我是一个象手枪,象爆竹,象炸弹一类的人。我和这些东西一样,总有一天,到了我的晦暗的一生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要爆炸,我要以一种象镁光那样强烈而短促的光线照耀全世界。在这一段时期中,我曾经一连几个晚上作着同样的梦。我梦见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守候在沙皇经过的道路上,我的身上暗藏着炸弹。到了预定的时间,沙皇的行列走过,炸弹爆发,我,沙皇和三个满是金饰的军官,我们都飞上了半空中,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我们。

现在我一连好几个星期不到办公处所去。或者我在林荫道上混杂在我的未来的牺牲者中散步,或者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草拟计划。到了十月初,我被辞退了。于是我把时间花在书写下面的一封信上,我把这封信抄写了一百零二份:

“先生,

您是有名望的,您的作品印行了三万份。我来告诉您为什么,这是因为您爱人们。您的血液里有人道主义,这是十分幸运的。有人和您作伴的时候,您就非常快活;看见您的同类,即使您不认识他,您也对他产生同情。您十分欣赏他的身体,他的关节连接的样子,他的可以随意张开和夹住的双腿;尤其是他的两只手、您喜欢他的每一只手有五只手指,而且他的拇指和其余几只手指能够对立起来。您的邻人在桌子上拿起一只杯子,您就感到极大的兴趣,因为有一种拿杯子的态度是人类所独有的,您曾经在您的著作里描写过这种态度:它不及猴子拿杯子那么柔软,那么迅速,可是其聪明则大大超过之,对吗?您也喜爱人类的肉体,喜爱人类的行动象一个重伤病人重新学习运用四肢那样,喜爱他的似乎每走一步都在新创一种一种走法的神气,以及他的为野兽所不能容忍的那种著名的眼光。因此对您说来,找到一种适当的语调来对人类谈起人类自己,是一种容易的事,这种语调是天真然而狂乱的。人们贪婪地抢夺您的著作,他们坐在舒适的沙发里阅读它们,他们想着您带给他们的不幸而神秘的伟大爱情的故事,这使他们在许多不幸遭遇上得到了安慰,这些不幸,象长得丑陋,为人懦怯,妻子偷汉,元旦工资没有增加等等。人们就乐于赞扬您最近出版的小说:出版这本书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想,您一定很想知道一个不爱人类的人是怎样的吧。这个人就是我,我对人类的爱只达到那么微小的程度,以致过一会儿我就要杀掉半打人。也许您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只杀半打呢?因为我的手枪里只有六颗子弹。这是一种疯狂残暴的举动,不是吗?何况还是毫无政治意味的举动呢?我告诉您,我‘不能够’爱他们。我十分理解您的感觉。可是他们身上对您有吸引力的东西正是使我厌恶的东西。我也象您一样,看见过有些人嘴里在有节奏地咀嚼,却睁大着聪明的眼睛阅读他的左手翻着的一本经济杂志。这样,如果我宁愿参加海豹的饭餐,难道是我的错吗?人的面孔的任何动作不能不引起他的外貌的变化。他闭着嘴巴咀嚼时,他的两只嘴角忽上忽下,他的样子就像不停地从安详转变为突然的哭丧一样。您喜欢这样,我知道,您把这称为‘心灵’的警觉。可是这样却使我厌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生来这样的。

假如在我们之间只存在着兴趣的不同,那么我就不会写这封信来麻烦您了。可是事情仿佛是您得到了恩宠,而我却一点得不到。我爱不爱吃美国式明虾,我是有自由的;可是如果我不爱人类,我就变成一个可怜的人,我不能够在太阳底下找到我的位置。他们已经垄断了理解生命的意义的权利了。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已经吃过三十三年的闭门羹,人们总在紧闭的大门上写着:‘非人道主义者不得入内。’我所计划要做的一切,我都不得不放弃;我不得不在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或者让我的企图成为可笑的和应该谴责的计划,或者使这个计划或迟或早产生对他们有利的结果。有些我并非故意保留给他们的思想,我不能够把这些思想从自己身上解脱出来,把他们表达出来,它们留在我的身上好像微小的生理机能运动一样。连我所使用的工具,我都觉得它们是属于他们所有的;就拿语言文字来说吧,我希望有‘我自己’的语言文字。可是我正在运用的语言文字,就曾经在不知多少人的意识中存在过;它们按照在别人身上养成的习惯,自动地在我的头脑中安顿下来,我用它们写信给您不是不带着厌恶心情的。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诉您:必须爱人们,否则他们只肯让您干些小营生。至于我,我不愿意担任些无足轻重的工作。待会儿我就要拿了我的手枪走到街上,我要看看我能不能够做出一件‘不利于他们’的事情。永别了,先生,也许我要遇见的就是您。那么您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带着多么愉快的心情来打穿您的脑袋的。如果我遇见的不是您――这是最可能的情况――,请您阅读明天的报纸吧。您会读到一段关于一个名叫保尔.希尔拔的男子在神经错乱中在埃德加-基尼大街枪杀五个行人的记载。您比任何人更熟悉那些大报的文风。您会明白我不是‘在神经错乱中’。恰恰相反,我十分冷静,而且我谨请您,先生,接受我的敬意。

保尔·希尔拔。

我把这一百零二封信装进一百零二只信封里,我在信封上写上一百零二个法国作家的地址。然后我把所有这些信连通六小本邮票都放进我的桌子的抽屉里。

5

在以后的半个月里,我很少外出,我让我的犯罪计划慢慢地占据了我。有时我也照照镜子,我很高兴地从镜子里发现了我的容貌的变化。我的两只眼睛大起来了,它们吞噬着整个脸部。在夹鼻眼镜下面,我的两只眼睛是黑色的,温柔的,我使它们象行星一样转动。这是艺术家的和杀人犯的美丽的眼睛。可是我预期在完成我的杀人计划以后,我会变得更厉害些。我看见过两个漂亮的少女的照片,她们是杀掉主妇而且抢劫主妇的财产的两个使女。我看见过她们“以前”的和“以后”的照片。 “以前”,她们的颜面象有德性的花朵在棉布白领子『译注:欧俗,使女穿有白领的连衣裙,戴白帽。』上摇晃;她们散发出讲究卫生的气息和令人渴慕的正直忠诚的气味;隐秘的发钳把她们的头发烫成平行的波浪状。比她们的卷发,她们的衣领和她们的那种到照相馆拍照的神气更令人安心的,是她们的容貌象两姊妹那么相象她们的相象具有那么美妙的情趣,使得她们的血统关系,她们的同一家族的天然连系马上可以看出来。在“以后”的照片上,她们的容貌象火灾那么发光。她们赤裸的颈项是将来被斩首者的颈项。脸上到处布满皱纹――由于恐怖和仇恨而产生的可怕的皱纹,脸部的肉上有皱褶,有孔洞,仿佛一只有利爪的野兽曾经在她们的脸上走过一圈似的。还有她们的眼睛,始终是黑色和深不可测的眼睛――象我的一样。可是她们再也不想象了。她们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保留她们共同犯罪的痕迹。“如果,”我想,“一件大部分由偶然因素造成的罪行就能够这么厉害地改变这两个孤儿院孤儿似的容貌,那么一件完全由我自己想出和安排的罪行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呢!”这件罪行将要攫住我,彻底改变我的过份象人的丑恶面貌……一件罪行能够把犯罪者的生命分割为二。当然也会有些时候犯罪者是想退缩的,可是罪行就站在你的背后,这个闪耀发光的矿物挡住你的退路。我只要求一个钟头的时间来享受一下我的罪行,忍受一下它的重压。这个钟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使它能够为我所有;我决定在敖德萨街的街头执行我的计划,我可以趁群众惊慌的机会逃走,让他们去收拾死尸我要奔跑,我要越过埃德加-基尼大街,迅速地转入德朗布尔街。我只要三十秒钟就能到达我的寓所。那时候,追赶我的人大概还在埃德加-基尼大街,他们会失掉我的踪迹他们至少要花一个钟头才能重新找到我。我要在房间里等待他们,等到我听见他们敲我的门,我就在我的手枪里装上子弹,向着我自己的嘴巴开枪。

我过着更阔绰一点的生活;我和瓦文街的一个包饭商约好,他们每天早晚把美味的小盆菜肴送到我的寓所来,送饭的伙计来摁门铃的时候,我不去开门,我等待几分钟,然后我把房门半开半掩,我看见了地板上放着一只长形的篮子,里面装得慢慢的盆子孩子冒着热气。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六点钟,我只剩下十七法郎五十生丁,我拿了我的手枪和那一叠信,我走下楼。我留意不把门关上,以便我杀了人以后能够更快地回到家里。我觉得不舒服,我的两手冰冷,我的脑袋发胀,我的眼睛发痒。我望了望两旁的商店,埃各勒旅店和我在那里买铅笔的文具店,我都认不出它们。我问我自己:“这是一条什么街?”蒙派那斯林荫道上挤满了人,他们撞我,推我,用手肘或者肩膀碰我。我让他们把我乱推乱撞,我没有力气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我猛然发觉我自己在人群中是可怕地孤单和渺小。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完全能够害我!我害怕起来,因为我的口袋里放着枪。我觉得他们就要猜出我的手枪在哪里,他们会用冷酷的眼光望着我,他们会说:“喂,喂,这个……这个……”他们会带着愉快的愤慨这么说,还用他们人类的爪子抓住我。“用私刑绞死他!”他们会把我抛上半空中,我要象玩偶一样跌落到他们的臂膀里。我认为还是推迟一天执行我的计划比较明智。我就到圆顶阁花了十六法郎八十生丁吃了一顿晚饭。剩下的七十个生丁我把它们扔到小河里去。

我躲在我的房间里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睡觉。我关上了百叶窗,我既不敢走进窗户,也不敢使房间里由光线。星期一那天,有人按我的门铃。我屏住呼吸等待着。过了一分钟,门铃又响了。我掂起脚尖走到门边,眼睛贴在钥匙孔里偷看。我只看见一角黑布和一粒钮子。那人又按了一次门铃,然后走下楼去。我不知道他是谁。晚上,我看见一些清新的幻影:棕榈树,潺潺的流水,圆顶阁上的紫色的天空。我不渴,因为我每隔若干时候都要到厨房水槽的水龙头下饮水。可是我饿了。那个栗色头发的妓女再度在我的眼前出现。那是在一个城堡中,我把这座城堡建筑在黑高原上(*译注:指法国南部的石灰质高原。),远离所有的乡村达八十公里之遥。她浑身赤裸,单独一人和我在一起。我用手枪威胁她跪在地上,我对她冗长地解释了我要做什么以后,我就把她打得浑身都是弹孔。这些幻象把我扰乱得那么厉害,我不能不感到满意。后来我动也不动地停留在黑暗中,脑子里空无一物。家具发出爆裂的响声。那时是清晨五点钟。只要能离开我的房间,我什么都肯拿出来,可是因为街上有一些人在行走着,我不能下楼。

天亮了。我不再感觉饥饿,可是我开始流汗,我的汗湿透了我的衬衣。屋外阳光灿烂。这时候我想:“(他)躲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他)潜伏在黑暗中。三天以来(他)没吃过东西,没有谁过觉。有人按门铃,(他)没有开门。再过一会儿(他)就要下楼上街去杀人。”我使自己害怕起来。傍晚六点钟,饥饿又攫住了我。我愤怒得发疯。有一阵子我在黑暗中撞在家具上面,然而我在房间里,在厨房里,在浴间里,都捻亮了电灯。我开始张大喉咙大声唱歌,我洗了手,然后我出了住所。我十足花了两分钟才把所有的信投进了邮筒。我把它们十封一扎地投进去。我不得不弄坏了几个信封。然后我沿着蒙派纳思街一直走到敖德萨街。我在一家衬衣店门口的镜子前面停下来,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容以后,我想:“就在今晚动手了。”

6

我站在敖德萨街的街头,离一盏路灯不远,我等待着。两个女人走了过来,她们互相挽着臂膀,金头发的那个说:

“他们把毯子挂在所有的窗口上,当地的贵人都来当配角了。”

“他们变成穷鬼了吗?”另一个问。

“为了每天有五个路易的收入,一个人是不必变成穷鬼才接受这种工作的。”

“五个路易!”栗色头发的那个惊异地说。她在走过我的身边时又加上一句:“而且我想他们能够穿上他们祖先的服装,一定觉得很好玩。”

她们走远了。我觉得冷,可是我大量的流汗。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三个男人走过来;我让他们走了过去,因为我需要的六个人。左边的那个望了我一眼,啧了一下舌头。我挪开了眼睛。

到了七点零五分,有相距很近的两簇人从埃德加-基尼大街转出来。在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三个老妇人。我走上前一步。那个女人似乎正在发怒,她摇动着小孩的臂膀。那个男子用沉闷的声调说:

“这个饿鬼,他也很使人讨厌。”

我心跳得那么厉害,使得我的两条臂膀疼痛起来。我走上前,站在他们面前,一动也不动。我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在枪机周围是软绵绵的。

“对不起,”那个男子一边说一边推开我。我记起我把房门关上了,这使我心里感到烦躁,因为我不得不浪费一些宝贵的时间去开门。那班人走过去了。我转过身来,机械地跟着他们走。可是我再也没有向他们开枪的意思了。他们消失在街上的人堆里。我靠在墙上。我听见了八点和九点的钟声。我不住反复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所有这些‘已经死掉’的人呢?”我真想笑。一条狗走过来嗅我的脚。

等到那个胖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跳起来,我紧跟着他走过去。我看见他的在圆顶硬毡帽和大衣领口之间的红色颈背上的皱褶。他走路时身体有点摇晃,呼吸猛烈有声,他的身体仿佛很结实。我拿出手枪,手枪冰冷而闪耀发光,使我觉得很讨厌,我不十分记得清楚我应该怎样使用它。我一忽儿望着手枪,一忽儿望着那个胖子的颈背。他的颈背的皱褶在向我微笑,仿佛一张带着微笑和苦闷的嘴巴。我问我自己要不要把手枪扔到阴沟里去。

突然间那个家伙转过身来,很气恼地望着我。我后退了一步。

“我想……请问……您……”

他不象在听我的话,他注视着我的手。我费了很大劲把话说完:

“您能够告诉我快乐街在哪儿吗?”

他的脸很胖,他的嘴唇在哆嗦。他没有说什么,只伸出手来指了指。我又后退了一步,我对他说:

“我想……”

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就要开始尖叫,我不愿意。我向他的肚子放了三枪。他很笨拙地倒下去,双膝着地,脑袋倒在左肩上。

“混蛋,”我对他说,“大混蛋!”

我逃走了。我听见他咳嗽的声音。我也听见我的背后有叫喊和奔跑的声音。有人问:“什么事?他们打架了吗?”然后紧接着就有人叫喊:“抓凶手啊!抓凶手啊!”我并不认为这些喊声和我有关。可是我觉得这些喊声凄厉可怕,就像我在儿童时代听见的救火车的警报声一样。凄厉可怕,也有点可笑。我尽两腿的能力奔跑。

不过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没有沿着敖德萨街直上到达埃德加-基尼大街,我却从相反方向沿着敖德萨街到蒙派纳思街去了。等到我发觉这个错误,已经迟了,我已经走进了人群中间,许多惊异的面孔转过来望着我(我记得一个粉抹得十分浓厚的女人的面孔,她戴着一顶有一根羽饰绿色帽子),我听见敖德萨街的那班蠢材在我背后高喊抓凶手。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时候我狂乱起来,我不愿意被这些人窒息而死。我又放了两枪。人们尖声叫喊而且向两旁让开。我奔进了一间咖啡馆。顾客见我走过都站了起来,可是他们并没有试图逮捕我,我穿越过整间咖啡馆一直走进厕所里把门关起来。我的手枪里还剩下一颗子弹。

一分钟过去了。我的呼吸急促,不住地喘气。周围笼罩着一种特殊的静寂,仿佛人们有意沉默一般。我举起手枪对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了它的黑色的小圆洞,子弹就要从这个小洞里射出来,弹药要烧毁我的面孔,我又把手枪放下。我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来;他们的人数一定相当多,从脚底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他们低声说了一些话,然后又沉寂下来。我却一直在喘气,我想他们在板壁的那边是听得见我喘气的。有一个人轻轻地走上前,扳了扳门的把手。他大概紧贴在旁边的墙上以躲避我的子弹。我倒真想放枪――可是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

“他们等待些什么?”我自己在想。“如果他们撞门,他们‘马上’就会把门撞破,那么我就没有时间来自杀,而他们也能够活捉我了。”可是他们并不着忙,他们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来死。这班混蛋,他们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高声说:

“喂,开门,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沉默了一阵,那个声音又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不可能逃走的了。”

我没有回答,我一直在喘气。为着鼓励我自己开枪,我对自己说:“假使他们逮住了我,他们会殴打我,打落我的牙齿,也许还会挖掉我的一只眼睛。”我很想知道那个胖子是否死掉了。也许我只把他打伤了……他们在准备什么,他们在地板上拖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吗?我赶快把手枪的枪管放进嘴里,我狠狠地咬着枪管。可是我不能放枪,连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也不能。周围一切复归寂静。

于是我扔掉了手枪,我给他们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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