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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法朗士:克兰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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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律的庄严

  司法官以至尊至上的人民的名义所宣告的每一判决都具有全部法律的庄严意义。因此当叫卖小贩汝老姆·克兰比尔由于侮辱了一个警土在督察裁判所受审讯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了法律是何等样庄严的东西。他在那个华丽而阴森的大厅里的被告席长凳上坐下之后,首先看见的是许多法官、书记官、穿着长袍的律师、拿着锁链的执达吏和许多宪兵,然后是一道板壁后面许多不声不响的旁听人不戴帽子的光头。再看看自己呢,却占据了一个高高的坐位,好象能够这样在各位法官面前听审,已经是本人的一种光荣了,尽管是不祥的光荣。庭长蒲里司坐在大厅一头两位陪审宫的中间,胸前挂着银质棕桐勋章。一坐代表法兰西共和国的玛里亚娜半身像和一坐丁在十字架上耶稣像都悬在裁判席的上头。总之,天上和人间的所有例律都悬在克兰比尔头上。难怪他害伯。他是没有哲学头脑的,所以他并不追究这半身像和这十字架究竟有什么意义,也不去推求耶酥与玛里亚娜在法庭上是否能和衷共济;其实这正是应加考虑的事,因为教皇的教义和罗马教廷的法典有许多地方是与共和国的宪法和民法相抵触的。据我们所知,早年颁布的各教皇的通牒汇编并没有明令取消。基督创造的教会仍和当年一样教导着人们说只有教会任命的职权是合法的。可是法兰西共和国仍然自以为不属于教皇权力的旨辖。所以克兰比尔颇有理由这样说:

  “诸位法官,鲁贝【爱弥儿·鲁贝(1838-1829),法国政治家,在1899至1905年任共和国总统】总统的话既然没有人听从,那么悬在你们头上的基督便可通过主教联席会议和教皇陛下否认你们的职权。基督所以在此地有个位子,便是要你们记得取消你们权利的那个教会的权利,否则他在此地占个位子便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对于这番话,蒲里司庭长也许可以这样回答:

  “被告克兰比尔,法国各代君王和教皇一向是说不到一块儿的。诺迦赉【纪佑穆·德·诺迦赉是十三世纪法王腓力普第四的首相,曾奉王命囚禁教皇鲍尼法司第八于亚纳尼城,后被开除教】普枚教皇明令开除教笈,但并没有因这点小事就丧失了他的政权。法庭里挂的基督不是格雷瓜尔第七或鲍尼法司第八两位教皇的那个基督。此地的基督可以说是圣经里面的基督,对于教廷法典是一字不知的,并且也从来没听人谈起过什么通牒汇编。”

  克兰比尔听了这番话当然可以这样回答:

  “圣经里面的基督是一个很有民主思想的人。再说,他所身受的裁判,一千九百年来信奉基督教的各民族一向认为是法律上的一个严重错误。所以,区长先生,若以基督的名义采裁判我,我相信连四十八小时的监禁你也不敢判我的。”

  但是克兰比尔不管对历史、政治或社会,都是一概不加考虑的。他只是惊愕而已。他周围的那种势派使他对司法发生了崇高的敬意。他心里充满了敬心,全身沉浸在恐惧之中,已准备把他个人犯罪的问题完全听任法官去处理。他虽然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无罪;但是他觉得.面对着象征法律的各种东西及社会惩罚罪人的执行者,一个卖菜小贩的良心是多么渺小啊!并且他的律师也早已让他有一半相信自己不是没有罪的入,何况法官的迅速而扼要的审讯把压在他身上的那些罪行又弄得格外明显。

二、克兰比尔的意外事件

  汝老姆·克兰比尔是个在亍上叫卖蔬菜的小贩。他推了小车子满城跑,喊着:“白菜,大萝卜,胡萝卜!”碰上有大葱的时候,他就减:“成把儿的龙须菜呀!”因为穷人的龙须菜就是大葱。可是,十月二十那一天,也就在正午的时候,他正沿了蒙玛特亍往下走,巴耶太太,“保护神”鞋店的老板娘,走出了她的店门,来到青菜车子的跟前。她满不在乎地掀起一把大葱说:

  “你这大葱可不算好。多少钱一把呀?”

  “十五个铜子儿一把,老板娘。再没比这好的了。”

  “十五个铜子儿,三棵坏大葱?”

  她一赌气把那把大葱扔回小车上。

  就在这时候,六十四号警土冷不防走来,对克兰比尔说:

  “喂!推看走开吧!”

  五十年来,克兰比尔从早到晚就老是这么推看车走,因此这样一个命令,在他看来是很合法的,并且是合倩合理的。他满心予备服从这个命令,因此催老板娘要买什么赶紧买。

  “买东两总得挑选挑选啊!”鞋店老板娘尖酸地说。

  她跟着把所有的大葱把儿全重新摸了一遍,才留下她看着顶好的那一把,紧紧抱在怀里,就仿佛教堂里画幅上的圣女贴胸紧抱着光荣棕榈似的。

  “我给你十四个铜子儿。这就很够了。我还得上店里拿去,身上没带着。”

  她抱着大葱回到店里,可是一位买鞋的太太,抱着一个小孩,已经比她先一步定进了店堂。

  这时,六十四号警士第二次又对克兰比尔说:

  “喂!推着走!”

  “我等拿钱呢,”克兰比尔回答。

  “我没叫你等钱,我叫你推看走。”警士用很坚决的口气说。

  可是那老板娘正在店里给一个十八个月的小孩试穿一双兰色的鞋子,孩子的母亲还直不耐烦。柜台上摆着大葱,绿油油的葱头露在外面。

  克兰比尔在亍上推车推了半个世纪,他早学会了怎样服从官厅的代表。但是这一次,他处在一个特殊的情况下:一面是义务,一面是权利。他是没有法律头脑的。他不懂得一种社会义务是不能因为他要享受一种个人权利而随便免除的。他太重视了他那收入十四个钢子的权利,对他的义务却照顾得不够;他的义务是推起车子向前走,老是向前走。因此他仍然呆在那里。

  六十四号警士并没有动怒,第三次又从容不迫地命令他推车走开。六十四号警士的习惯和普长孟都西恰好相反:孟都西老是恫吓,可从来不罚,他呢,告诫的话极少,而带区法办的那一套把戏来得挺快。他的性情就是这样,虽然有点阴险,倒是一个挺好的公务员,一个忠贞的军人,跟狮子那么勇敢,跟婴儿那么驯顺,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你没听见吗?我叫你推走?”

  从克兰比尔的眼里看来,逗留在此地的理由实在太大,不能不算充分。他直截了当、不加文饰地提出了这个理由:

  “喂!我不是告诉你说我在这儿等钱吗?”

  六十四号警士就说:

  “你要我办你个违警吗?若是要的话,你就说好了。”

  听了这话,克兰比尔慢吞吞地耸了耸肩膀,凄然看了看警士,然后又看看天。这一看的意思就是说:

  “老天爷在上!我是一个藐视王法的人吗?我敢瞧不起管辖我这小贩行当的那些章程法令吗?清早五点钟我就在菜场的方砖地上站着了。打七点钟起,我就推着车走,两手在车把上磨得发烫,咀里喊着‘白菜,大萝卜,胡萝卜!’我已经是过了六十的人,我已经是累乏了的人,你还问我是不是要举反叛的黑旗,你这是开玩笑,并且玩笑也开得太厉害了。”

  也不知是警士没明白他这一看的意思呢,还是从中看不出可以饶恕他违抗命令的理由;总之,这警士依然用一种粗暴而短促的声音问他是否听懂了他的话。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蒙玛特亍上的车辆拥挤极了,马车、排子车、运家具的车、公共马车、卡车,你挨我,我挨你,仿佛粘在一起拆不开了。这些车子乱哄哄地一仃下不走,马上,喊叫声跟咒骂声就响成一片。赶马车的隔着老远跟卖肉的伙计彼此不慌不忙地作着英雄式的咒骂,公共马车上的车夫认定克兰比尔是这阵拥挤的祸根,便骂他“臭大葱”。

  这时候人行道上挤着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在一心一意看吵架。警士发觉有人注意自己,更是一心想卖弄权势了。

  “好吧。”他说。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油腻的笔记簿和一枝短短的铅笔。

  克兰比尔正在继续想他的心事,并且只是听从他内心的一种力量。况且那个时候,他也没法前进或后退了,他那手车的轮子不幸和一辆送牛奶车子的轮子纠缠上了。

  他乱抓压在鸭舌帽底下的头发,喊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我等我的钱吗?我真太倒楣了!晦气,晦气!真糟糕!”

  虽然这些话表示的是失望而不是反抗,六十四号警士却认为是辱骂了他,又因为在他看来,一切对警士的辱骂总不外乎“该死的母牛!”这是个传统的、合规矩的、公认的、根据礼教的、简直可说是教义所规定的方式,因此不知不觉地将克兰比尔的话在这个方式之下听进了耳朵,并且把它加以具体化。!

  “啊!你骂我‘该死的母牛!’很好,跟我走吧!”

  克兰比尔在极度惊愕和焦急之下,睁着两只被太阳晒红的眼睛看着六十四号警士。他两手交叉在穿着兰色短褂的胸前,拉开嘶哑的嗓子——这声音有时象从头顶上冒出来,有时又象从脚后跟钻出来——叫了起来。

  “我说了‘该死的母牛!’吗?是我说的吗7……唉!”

  店里的伙计们和孩子们看见要把克兰比尔带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因为这件事儿是符合一般市民爱赶龌龊的、激烈的热闹场的胃口的。可是有一个老人,满脸凄凉的神情,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大礼帽,分开人群的圈子,走到警士身旁,很和气,但是也很坚决地低声对他说:

  “你弄错了。这个人并没有骂你。”

  “请尔管自己的事吧,”警土回答。他并不说恫吓的话,因为跟他说话的是一位衣冠齐整的人。

  那个老人还是很镇静、很坚决地替克兰比尔分辩。警士于是盼咐他到区里去解释。

  这当儿,克兰比尔一直在喊:

  “那么,我是说了‘该死的母牛!’了,唉……”

  他正说着这些表示惊异的话,那位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太手里拿着十四个铜子儿,向他走来了。可是六十四号警士已经抓住他的衣领。巴耶太大自忖欠一个带区法办的人的钱是用不着还的,就把十四个铜子儿放进了围裙袋里。

  克兰比尔突然间看见自己的车子被扣押了,自由没有了,脚下是个无底深坑,太阳也昏暗不明,咀里就咕哝着说:

  “可是,究竞……”

  见了区长,那个老人声明他因车辆拥挤被阻在亍心,亲眼看见这场争吵,他敢断言警士并没有挨骂,完全是他自己听错了。他报告了他的姓名及职衔:他是达维·马吉博土,昂朴士巴雷医院的医务主任,曾得四等荣誉勋章。要换在别的时候,这样一个证人就足够使区长明白案子的内情。然而在那时的法国,学者是没有人信任的。

  克兰比尔的逮捕是执行了。他在拘留所过了夜,第二天早晨坐上囚车,被移到了看守所。

  他对坐牢既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可羞,他觉得监狱是必需的。一进门使他特别注意的是四壁和方砖地的洁净。他说:

  “要说干净,这地方可真干净。说真的,简直可以在地上吃饭哩。”

  等到剩下他独白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他想把坐着的小板凳往前拉一拉.却发现凳子是丁死在墙里的。他高声表示了他的惊愕:

  “这是多么古怪的主意呀!这玩意儿,我是万万也想不出来的。”

  坐定下来以后,他拢了双手把两个大拇指来回转着玩,老是党得奇怪。寂静和孤单使他难受。他觉得烦闷,放心不下他那被扣押的、依旧满载着白菜、萝卜、芹菜、莴苣的小车子,不安地想道:

  “他们把我的车子弄到哪儿去了呢?”

  第三天,他的律师勒麦尔先生来看他了。勒麦尔先生是巴黎法律界最年轻的律师,并且是法国爱国会某分会的会长。

  克兰比尔想法子把案情讲给他听,对于他,这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因为他是没有长篇大论说话的习惯的。可是如果有人在旁边帮一点忙,说不定也能对付下来。然而他的律师听着他的话,老是带着一付不相信的神气摇着头.一面翻阅文件,一面自言自语:

  “啊哼!啊哼!这些话,卷里全没有……”

  随后他有点疲倦了,用手拈着他金黄色的胡子说:

  “为你自己打算,也许还是老实招认的好。在我看来,你这种矢口不招认的法子是异常笨拙的。”

  此后,克兰比尔也许会把一切都招认,如果他知道应该招认些什么。

三、克兰比尔在法庭上

  庭长蒲里司足足花了六分钟的时间来审问克兰比尔。要是被告能照着所问的话回答,案情是会弄得更清楚一点的。但是克兰比尔没有辩才,并且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他是又敬又惧,自己把咀封了个结实。所以他一声也没有响,而是庭长自己在回答自己的话,这些回答是极端不利于被告的。庭长这样作了结论:

  “总之,你承认了说过‘该死的母牛!’”

  “我说了‘该死的母牛!’是因为劳土先生先说了‘该死的母牛!’我才说‘该死的母牛!’的。”

  他原是想说明:他是出其不意地被人陷诬了,在惊惶失措的情况下,不觉重述了这句人家硬编派他说过而他确实不曾说过的怪话;他说了“该死的母牛!”这句话,就等于说了:“我能说这样骂人的话吗?你能信这事吗?”

  庭长可不这样了解。

  “你的意思是说警士先这么破口骂你的吗?”他问。

  克兰比尔不想再分辩,因为太难了。

  “你不再坚持了。还是不坚持的好。”庭长说。

  他随着就传证人上堂。

  六十四号警士名叫马特拉走上堂来,立了“说实话,只说实话”的誓,跟着就这样报告:

  “十月二十日正午,值勤期间,我在蒙玛特亍看见一个类似叫卖小贩的人把车子仃在门牌三百二十八号的前面,造成了车辆拥挤的现象。我前后三次命令他走开,他不肯服从。于是我通知他要把他带区法办。他大声回答我:‘该死的母牛!’,我觉得这句话是带侮辱意味的。”

 

庭上听了这段又有力量又有分寸的报告,表示明显的满意。被告方面举出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太及昂朴士巴雷医院医务主任,曾得四等荣誉勋章的马吉先生作证,可是巴耶太太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设听见,只有马吉博士当警土最后下令让小贩走开的时候是挤在围住警士的人群里面的。他的供词引起了一个波折。

  “我曾当场目睹这回事。我看出警士是弄错了,他并没有挨骂。我当即走到他身旁,告诉他弄错了。警士执意要拘捕那小贩,并且叫我也跟他到区里。我照着他的吩咐到了区里。我在区长面前把我的声明重复了一遍。”

  “你可以坐下。”庭长说,“执达吏,再传证人马特拉上堂。”

  “马特拉,当你执行拘捕被告的手续的时候,马吉博士没有让你注意你是弄错了吗?”

  “那就是说,庭长,他骂了我了。”

  “他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该死的母牛!’”

  旁听席上发出一阵喧噪和哄笑。

    “你下去吧。”

  他一面通知听众,说这种不敬的现象如再发生,他便要命令大家退席。这时被告的辩护律师已得意洋洋地在摇晃他的大袖子,大家那时都以为克兰比尔可以宣告无罪。

  大家安静下来,律师勒麦尔站了起来。他的辩护词开端是先夸奖本地警务人员:“这些替社会服务的低微的公务员收入很少,然而刻苦耐劳,时时刻刻冒着危险,每天做着英雄的事情。他们都是旧日的军人,现在也仍旧是军人。说他们是‘军人’,便是把我对他们要说的一切好处都说尽了……。”

  从这儿,勒麦尔律师毫不费力地提到对于军人道德的高度钦佩。他说他是一个不能容忍对军队有微辞的人,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他本人就是这支国家军队的一员,这是他十分引以为荣的事。

  庭长点了点头。

  原来勒麦尔律师是后备军里的中尉。同时他也是旧奥特利区里国家主义党的候选人。他接下去说:

  “当然,我决不是不知道这些警务人员每天是怎样默默无闻地替善良的巴黎民众服务,其劳苦又是怎样的可贵。所以假使我看出克兰比尔真是一个侮辱旧日军人的人,那我决不会答应替他来作辩护的。有人控告他,说他说了‘该死的母牛!’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倘使诸位翻一翻‘土话字典’,就可以看到这样一段解释:——‘牛胚:即懒汉,跟牛一样懒惰地卧着,任何事也不做。——母牛:被警察厅收买的人,警厅的密探。’在某种社会里,确实有‘该死的母牛!’这种说法。不过问题在这里,克兰比尔究竟是怎样说这句话的?甚至于要问他究竟说了没有?关于这一点,各位先生,请你们许我加以怀疑。

  “我毫不以为警士马特拉有什么恶意。不过方才我们已经说过,他的职务是辛苦的。有时候他累了,劳苦过度了,工作过多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可能发生一种听觉上的错误,所以,各位先生,听到他方才告诉诸位说:曾得四等荣誉勋章,现任昂朴士巴雷医院医务主任的达维·马吉博士,一位科学界的太斗,上流社会的人物,也说了,‘该死的母牛!’这样的粗话,那我们只好承认马特拉是患了‘精神专一’那种病症,而且,如果不怕说得太厉害一点的话,他还患了‘迫害狂’的病症!

  “况且即使克兰比尔真说了‘该死的母牛’这句话,也必须问一问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是否仍有触犯警章的性质。因为克兰比尔是私生子,他的母亲就是个贪酒无行的叫卖小贩,他生下来就带着酒徒的遗传。只消看看他这付样子,六十年的穷困把他弄成了这么一付蠢相。诸位先生,你们会说他是负不了这分责任的。”

  勒麦尔律师说完了坐下。庭长蒲里司细声细气地宣读了判决书,判克兰比尔十五天监禁,罚款五十法郎。法庭到底听信了警士马特拉的声明。

  克兰比尔被人带着穿过法庭的阴暗长廓,那时他觉得非常需要旁人对他的同情。他转身向着带他的法警连叫了三声:

  “老总!老总!喂?老总!”

  随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不过是十五天!倘使他们早告诉我是这样……。”

  他紧跟着又自言自语道:

  “这几位先生,他们话说的太快。他们说是说的挺好,是太快。跟他们是没有法子分辩的……老总,你不以为他们话说的太快吗?”

  但是那法警一个劲儿地走,老是不开口,也不回头。

  克兰比尔又问他: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法警依然不响。于是克兰比尔凄然对他说:

  “人们对一条狗也是有说有讲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总是不开口,不怕闷臭了咀吗?”

四、替庭长蒲里司先生辩解

  判词宣读以后,书记官已在传讯另外一案,几个看热闹的人和两三位律师离开了法庭。走出去的人对于克兰比尔一案没有任何意见,这一案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因此他们此刻连想都不想它了。只有让·赉尔米特先生,那个铜版雕刻家,那天是偶然到法庭来旁听的,还在那里深思他刚才所听到的与看到的一切。他一手搭在律师约瑟夫·奥巴雷的肩上。

“应该夸奖蒲里司庭长的,”他说,“是他能拒绝我们脑筋里那种无谓的好奇心和事事都想知道的那股骄气。如果把警士马特拉与马吉博士彼此矛盾的供词对立起来,法官自不免要走上一条只有疑惑与踌躇的道路。引用批评的法则来考察事实的那种方法是与良好的司法管理法不相调和的。倘使法官不小心采用了那个方法,那末他的判断便须听凭他个人的观察力及人类的痛疾了,可是个人的观察力往往是薄弱的,而人类的病疾又是永远存在的。那样一来,判断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呢?我们不能否认,法官所需要的肯定性,历史的方法是绝对不能供给他的。要证明这一点,我们只须提起华尔德·拉赉【华尔德·拉赉(1552-1618),英国政治活动家及航海家,为伊丽莎白女王宠臣,曾多次率领探险队航海,远出西印度群岛及南美洲等地。生平著作多半散佚。1603年以阴谋推翻英王詹姆士一世罪被囚于伦敦塔,至1616年释出,复于1618年处死。伦敦塔是在伦敦太晤士河北岸一系列建筑物,历来专作禁锢显贵要犯之用。】的故事就够了。

  “有一天,拉赉正囚居在伦敦塔里,跟平时一样在写他的世界史的下半部。这时在他的窗下有人吵架,他便走过去看那些人争吵。等他回身再工作的时候,他满以为已经把那些人观察得清清楚楚了。但是等到第二天,他和一位当时在场并且还夹在里面争吵的朋友谈起这件事来,他所说的话却没有一句不是和他朋友所说的相反。他于是考虑到洞悉遥远大事的真情的困难,因为对眼前发生的事他都会弄错;他使把他的历史稿子丢到火里。

  “倘使各位法官都象拉赉先生那样谨慎,他们自不免要把他们的调查书全都丢到火里去了。可是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那便是否定司法,是一种犯罪行为。‘知’可以放弃,但审判是不能放弃的。那些主张法庭的判决应该根据事实来作有系统的探讨的人乃是危险的诡辩家,是民法和军法的阴险的仇敌。蒲里司庭长的头脑的确是司法头脑,所以他决不肯让他的判决书听凭那结果总离不开争辩的理性和科学的支配。他的判决书是根据教条的,是与传统相适合的,因此他的判断就权威来说,便等于基督教的十诫,他的判词便等于罗马教廷约法典。我认为他的判词简直是从某几条教规里归纳出来的。比方说,你看他把各种证据加以分类的时候,并不是根据情理与人间实况的性质,因为那是不确定的,会欺哄人的;他所根据的乃是一些内在的、永久的、明显的性质。他是凭武力的强弱来衡量一切证据的。还有比这更简单更妥当的方法吗?他认为一个警士既已按照最理想的警察制度的类别玄妙地变成了名册上的一个号码,他所提供的证据当然是无可驳斥的了。这并不是说在他心目中,生于科西嘉岛欠督峰【科西嘉岛上的最高的山峰,海拔2707米。】的马特拉是不可能发生差错的人。他从来就没有认为马特拉是个具有很敏锐的观察力,会用一种精确的、严谨的方法来考察事实的人。说句实话,他重视的不是马特拉本人,而是六十四号警士。因为他是这样考虑的:一个人是可能发生差错的。比埃尔和保罗都会发生差错,笛卡儿【笛卡儿(1596-1650),法国著名哲学家。】、伽桑狄【伽桑狄(1592-1655),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兼数学家。】、莱布尼茨【莱布尼茨(1646-1655),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兼数学家。】、牛顿、皮沙和克洛特·贝尔纳【皮沙(1771-1802)和克洛特·贝尔纳(1813-1716)都是法国名医。】也会发生差错。我们大家都会,并且时时刻刻都会发生差错。我们所以会发生差错的理由是数不清的。五官的感觉,头脑的判断原是幻觉的泉沅,惶惑的原因。所以单独一个人的证明是不能信的:Testis unus,testis nullus【拉丁文,古法理学格言,意为:“单独一人所提供之证据,在法律上不能成立。”】。可是对于一个号码,我们却是可以信任的,生于欠督峰的马特拉是会发生差错的。不过六十四号警士,撇开了他的属于人的方面,是不会有错的。他是一种原质。原质身上是丝毫没有那些附在人身上骚扰人、腐蚀人、哄骗人的东西的。原质是纯净的、不朽的、不掺假的。所以法庭毫不踌躇就推开了马吉博士所提供的证明,而接受了六十四号警士的证明。因为马吉博士只是一个人,而六十四号警士乃是一种单纯的观念,就象上帝派到法庭上来的一线曙光。

  “蒲里司庭长把案子这样处理,是替自己找到了一种绝无差错的方法,也就是一个法官所能希望获得的唯一的方法。如果作证的人是一个腰间挂刀的人,那末应该听信的便是这把腰刀而不是带腰刀的人。人是可以蔑视的,他是会弄错的,腰刀却是不可以轻视的,它是永远有理的。蒲里司庭长深深地体会了法律的精神。社会建筑在实力上头,所以实力便应当被看作社会的庄严的基础,受到人的尊敬。司法便是管理这种实力的东西。蒲里司庭长知道六十四号警士是国王的一小部分。而国王是存在于他所委任的每一个官员身上的。毁灭六十四号警士的威力便是削弱政府的力量。正如鲍许埃【鲍许埃(1627-1704),法国宣扬天主教义的名演说家。】在他的名文‘圣经里面的政治思想’中所说,吃掉朝鲜蓟的一片叶子便是吃掉朝鲜蓟整棵菜。

  “一个国家的武器原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如果使它们彼此对立起来,那末就要颠覆这个国家。所以依据六十四号警士的报告,被告克兰比尔侵被判了十五天的监禁和五十法郎的罚金,这原是非常公道的。我好象听见蒲里司庭长亲自在那里解释他作这个判决时所根据的崇高而堂皇的理由。我好象听见他这样说:

  ‘我所以根据六十四号警士的报告来判定这个人的罪名,是因为六十四号警士是公共实力产生出来的。要明白我这种处置是否妥当,你们只须想一想倘使我反过来处理,该是怎样的情形,你们马上使会看出那是胡涂极了。因为倘使我逆着实力来判案,我的判决便不能执行。先生们,谓你们注意,法官是只有在实力支持之下才能得到人们的服从的。要是没有宪兵,法官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梦幻者而已。如果对一个宪兵我也派他的不是,那便是我自己损害自己了,再说,法律的精神也反对这种行为。如果我真的锄强扶弱,那便是改变我责任上应该维持的社会秩序了。司法就是使一切已成为事实的不合公理的行为变成合法。你们几时看见过司法曾反对征服者和高利贷者?等到一种不合法的权力起来了,只要司法把它加以承认,它便可以变为合法,关键全在手续上,并且有罪与无罪所差的也只是一纸公文的厚薄。克兰比尔?你为什么没有权力呢?如果你喊了“该死的母牛!”以后,你能叫人拥戴你做皇帝、大执政、共和国大总统或仅仅一个市政府参议,我敢对你担保决不会判你十五天的监禁和五十法郎的罚金。我会判你无罪,不给你任何处罚。我这话,你尽可以相信。’

  “蒲里司庭长一定会说这样的话的,因为他是有法律头脑的,他知道一个法官对于社会的义务是什么,因此他有条不紊地、循规蹈短地保护着社会的种种原则。司法是属于社会的。只有不怀好意的人才愿意司法变成面慈心软的东西。司法是用一些固定的规则来管理的,动辄不寒而栗或靠智慧的光明来管理是不对的。尤其要紧的是你不可对司法要求公道。它用不着公道,因为它本身便是公道。并且我简直要对你说,‘司法讲公道’这种观念只有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脑子里才会滋生。不错,玛诺庭长曾作过公正的判决。但他的判决书被人们撤销了,这就是公道。

  “真正的法官对于证据都是凭武力的强弱来衡量的。这种情形在克兰比尔这件案子和其他更著名的案子中都可以看出来。”

  赉尔米特先生从法院候审室的那一头走到这一头的时候,说了以上的话。

  奥巴雷律师是深知法庭底细的,他手搔着鼻尖回答道:

  “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意见,那末我要对你说,我真不相信蒲里司庭长竟会上升到这样一种深奥的形而上学的境界。据我看起来,他所以把六十四号警士的报告当作真情实话,无非是因为他一向就看见人家是这样做的,所以他也这样做了。人类大多数的行为,是应该在已往的旧例方面去搜求理由的。一举一动都能按着习惯,就永远能被人当作善良的人。所谓君子,也就是那些和别人一样行动的人。”

五、服从共和国法律的克兰比尔

  克兰比尔被人带回了监狱。他满怀着惊奇和欣赏,在丁住的板凳上落了坐。他自己并不很知道法官们是弄错了。法庭仗着形式上的庄严并没让他看出内在的弱点。因此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对,而那些法官反倒会弄错,尽管他没听懂他们所举的理由。他不能想象在这样庄严的仪式里会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因为他向来不上教堂,不到总统府,他一生从没看见过开审违警案那样庄严的气派。他很清楚自己并没喊:“该死的母牛!”现在却因喊了这句话而判了十五天的拘留,在他脑子里,这是一件庄严的神秘事情,也可以说是一条信徒们纵然不了解却仍旧接受下来的教义,是一种暖昧而又光辉的、可敬而又可伯的上天的启示。

  这可怜的老头儿自己承认犯了罪,不可思议地侮辱了六十四号警士,就如同听神甫讲《教理问答》的小孩子自己承认犯了夏娃所犯的罪【按《旧约》《创世纪》中的说法,夏娃怂恿亚当在乐园里偷吃了上帝禁吃的苹果,于是世上的人一生下来便都带着罪,名为原罪,只有经过洗礼才能成为无罪的人。】一样。既然法庭的判词告诉他说,他喊了“该死的母牛!”那末,他准是用一种神秘的、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喊法喊过“该死的母牛!”了。他简直是被带到一个超自然的境界里去了。他所受的裁判在他看来是无法了解的一个迷团。

  他对于所犯的罪固然不很清楚,对所受的处罚也不见得更清楚。他的判罪在他看来是一种仪式隆重的、根据古礼的、崇高的东西,是一种不能了解、不许争辫、既用不着庆幸也用不着悲伤的、光辉夺目的东西。如果这时他看见蒲里司庭长头上冒出一圈神光,张着一对白翅膀从半开的顶棚飞进来,他对于光荣的法律这种新的显示也是不会诧异的。他至多心里这样想:“你看我的案子还没完呢!”

  第二天,他的律师来看他,对他说:

  “喂,伙计,你还不很难受吧?鼓起勇气来就过去了。咱们的结果还不算太坏。”

  “提起这个,还得说那几位先生实在是很温和,很客气;一句粗话都没有出口。要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会相信。再说,那位老总还带着白手套,你没看见吗?”

  “仔细一想,咱们老老实实的招认了,还是对的。”

  “也许是的。”

  “克兰比尔,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有一位行善的先生听我说起你的处境,交给了我五十法郎,替你付那笔判决的罚金。”

  “那末,你几时把那五十法郎给我呢?”

  “将来交给书记官。你就不用管了。”

  “不过,我还是得感谢那位先生。”

  克兰比尔想了一想,又喃喃地说:

  “落在我身上的这件事实在不寻常。”

  “克兰比尔,你不要夸大其辞。你的案子并不是罕见的。一点也不算稀罕。”

  “你不能告诉我,他们把我的小车子塞到哪儿去了吗?”

六、舆论面前的克兰比尔

  克兰比尔出了狱,还是推着小车在蒙玛特亍上喊:“白菜,大萝卜,胡萝卜!”他对于他所遭迂到的意外事,既不觉得有光采,也不觉得可耻,他也没有什么悲苦的回亿。在他头脑里,那件事故就跟演剧、旅行、做梦一样。他最觉得高兴的是又能在烂泥里、在本城的方石板路上走道儿了,又能看见头顶上跟臭水沟一样脏的水淋琳的天了,所谓本城的美丽的天了。每到一条路口,他都要仃下来,喝一杯酒;随后,无拘无束、高高兴兴,往手上吐口唾沫润润带茧的掌心,抄起车把再推着小车子往前走。在他面前,一阵子飞起许多小麻雀,它们跟他一样,起得很早,穷得在马路上找吃食。紧跟着就是大家听熟了的他的喊声:“白菜,大萝卜,胡萝卜”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手摸着芹菜对他说:

  “克兰比尔老伯伯,你出了什么事了?有三个礼拜没见你了。不舒服了?气色不太好呢。”

  “听我告诉你,麻育西太太,我过舒服日子来着。”

  说真的,在他的生活里,的确没有一点儿改变,所差的就是他现在上酒店比往常上得勤了。因为他心里总以为这是该庆贺的,他已认识了一些慈心的人。还有,就是他回到他的小搁楼的时候总是高高兴兴的。他的在草褥子上,拉过亍口卖栗子的借给他当被差的那几只麻袋时,常常这样想:

  “监牢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需要的东西全有。不过,在家里究竟舒服一点。”

  他这种满意酌日子并不不久。很快他就发现了他那些女主顾对他很冷淡。

  “挺好的芹菜,关特洛太太!”

  “我什么也不要。”

  “怎么,你什么也不要?你不能专喝西北风呀!”

  关特洛太太不再回答,神气十足地走回她开的大面包房里。那些老板娘和女看门的,从前老围着他的绿油油花簇簇的小车子,现在看见他来就掉过头去不睬他。他来到了他那场官司的发生地“保护神”鞋店门口,喊道:

  “巴耶太太,巴耶太太,你上回还欠我十四个铜子儿呢。”

  但是坐在柜台上的巴耶太太连头也不屑回一回。

  整个蒙玛特亍都知道克兰比尔刚从监狱出来,于是全蒙玛特亍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判罪的消息一直传到城厢和利榭亍热闹的转角上。就在这里.约莫正午的时候,他瞥见了洛尔太太,他的忠实的好主顾,弯了腰俯在小玛丁的车上,手里捏着一棵大白菜。她的头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仿佛一大堆盘着的金线。那个小玛丁,一个分文不值的人,一个龌龊的家伙,正手捧着心在那里对洛尔太太发誓.说世上没有什么货物会比他的更好。一看见这情形,克兰比尔的心碎了,他推着小车直奔玛丁的车子,用哀怨而有气无力的声音冲着洛尔太太说:

  “忽然变了心买别人的东西,这是不对的。”

  洛尔太太不是一位公爵夫人,她自己也承认。在她生活的社会里,她对于囚车和拘留所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不管干哪一行,不是一样都可以做一个规矩人吗?人人都有自尊心,谁也不愿意相一个刚出狱的人打交道的。所以她回答克兰比尔的时候,就装出要呕吐的样子。老菜贩感觉到这种侮辱,尖声叫了起来:

  “你这个婊子!算了吧!”

  洛尔太太手里那棵大白菜顿时落在地下,她也喊了起来:

  “滚开去,你这吃回头草的老马:刚从监牢里出来的东西,竟敢骂人!”

  克兰比尔要是沉得住气,他是决不会责备到她的职业的。他原很清楚在世上我们不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职业是不由人自己挑选的,并且在哪一行里都有好人。他一向是很知趣的,从来也不打听他的女主顾们在家里究竟干些什么,也从来不轻视任何人。可是这一次他是气疯了。他骂洛尔太太是个婊子、烂死尸、水性扬花,一连骂了三次。一大群瞧热闹的人围上了洛尔太太和克兰比尔,这当儿他们两个又交换了一些比方才更隆重的辱骂;并且,他们一定会象数念珠似池一直骂下去,要不是一个巡警突然跑来,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使得他们两人一霎时也和他一样不响不动了。他们各自走开,可是这一场争吵的结果,使克兰比尔在蒙玛特亍和利榭亍一带更无立足之地了。

七、影响

  老头儿一边走一边咕浓:

  “真是个臭嫁子,没有比这个婆娘再贱的了。”

  但是他内心并不这样责备她。他并不因为她干的营生而轻视她。事实上他倒是敬重她的,他知道她很节俭,做事很有办法。当初他们很谈得来。她对他谈到她的住在乡下的父母。他们两人同样地都盼望能够种一个小园子,养几只母鸡。她原是一个好主顾。等到他看见她向小玛丁,一个分文不值的人,一个越狱家伙买白菜,那好比是当胸挨了一刀;及至看见她摆出那付瞧不起他的咀脸,这怒火就不打一处来了,妈的!

  最糟糕的是把他当作生病疮的人躲着他的不光是洛尔太太一个人。谁也不愿意再认识他了。大家都象洛尔太太、面包店老板娘关特洛太大、鞋店老板娘巴耶太大一样瞧不起他,厌恶他了。一句话,整个社会都这样对待他了。

  如此说来,只因为在牢里关了十五天,于是连卖大葱都不行了!这难道是公道的吗?一个老实人,因为他和警察有过点麻烦,于是大家就退得他活活饿死,这难道合乎人情吗?因为他若是卖不了他的蔬菜,他只有等着饿死。

  他好象是酿得不得法的酒,渐渐变酸了。最初是跟洛尔太太吵咀,现在是跟任何人都吵咀了。对女主顾,为了一点儿小事,他就出口伤人,并且,你可以相信,他是毫不留情的。如果她们挑选货物多耽搁了点时间,他就说她们争长论短,三心两意;在酒馆里也是这样,他老是骂一起喝酒的伙伴。他的朋友,那个卖栗子的,简直认不出是他来了。他常说这个克兰比尔老伯伯真成了一个刺猬了。这话,你不能否认,因为他委实变得不通世故,脾气别扭,说话粗鲁,动不动就破口骂人了。原因是他觉得社会不够完美,可是对于制度的缺点和必要的改革,他又不能象一个研究政治的教授那样容易地发表白己的意见,再说,他的思想又不能那样有规则有分寸地在脑袋里活动。

  不幸的遭迂把他改变成一个不讲理的人了。他往往对一些并没存心陷害他的人进行报复,有时候甚至搞到比他更弱小的人的头上。有一次他打了卖酒人的儿子阿尔封司一个咀巴,因为那孩子问他在监牢且舒服不好服。他打过了他,还对他说:

  “脏孩子,你的父亲才应该关到牢里去呢,免得他再卖毒药发财。”

  他这种行为、这种话都使他脸上无光。因为,卖栗子的责备他的话最公道,他说他不应该打一个小孩子,更不应该责备他有这样一个父亲,父亲不是孩子自己能随便选择的。

  他现在喝上了酒。钱越挣得少,烧酒越喝得多。当初他本是省吃省喝能积攒钱的,所以现在他有时也很惊奇自己的变化。

  “我从来不贪酒的,”他说,“不能不信,人老了就渐渐胡涂起来了。”

  有时他也严厉地责备自己的荒唐和懒惰:

  “我的老克兰比尔,你简直什么全不行了。”

  有时又自己哄自己,以为喝酒是因为需要:

  “过个一阵子,我总得喝这么一杯才能有力气,才能嗓子不干。我肚子里实在有什么东西烧得难受,只有喝一口下去才能润一润。”

  他常常赶不上清早的菜市。他上的货于是便只是一些人家赊给他的又坏又烂的货色。有一天,他觉得两腿发软,心里发慌,他就把小车留在车棚里,一整天都在卖牛杂碎的罗士太太摊上打转,并且还把菜市里的酒馆都跑通。到了晚上,他往一个大筐子上—坐,仔细思索了一番,发觉自己竟已衰老了。他记起了年轻时的力气、昔日的工作、积年累月的劳苦、愉快地挣来的钱,以及那些数不清的平衡而充实的日子;他记起晚上怎样在菜市的石板地上来回溜达,等候派货,怎样一律又一律地把菜抱到车上排列得挺好看,怎样迫不及待地接过督都尔大娘卖给他的那一小杯滚热的清咖啡一口喝下,怎样有力地提起车把;他又记起他那好象公鸡打鸣的叫卖声震撼着清晨的空气,他记起他在人烟稠密的亍上来往奔走,以及他这一生所度过的清白的、辛苦的牛马生活。在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总是推着活动的菜摊,把菜园里的时鲜货送去结那些由于熬夜和焦虑而憔悴的城里人。他摇着头叹了口气说:

  “完了:当年的勇气,我是没有了。我完了。天天打水的瓦罐,哪有个不破的日子?还有一节,自打我吃官司以来,我的性情也跟先前不一样了。我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总之,他是提不起劲来做人了。一个人到了他这个地步,就算是整个儿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凡是路过的人部在他身上践踏一脚。

八、最后的影响

  穷困,定投无路的穷困到来了。这个年老的叫卖小贩当初普从蒙玛特亍带回来整口袋的每枚值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现在却—个铜子儿都没有了。并且正赶上冬天,他已经彼人赶出搁楼,睡在一个车棚里的小车子底下。连着下了二十四天的雨,阴沟里的水都溢出来,车枷里也积了水。

  他伏在自己的小车子上,车子下面,到处是腐臭的水,只有蜘蛛、老鼠和饿猫是他的伙伴,他就在这黑地里想着心事。这一整天他什么也没有下肚,卖栗子的借给他盖身的麻袋也不在了,他记起了政府供给他吃睡的那两个星期。他羡慕囚犯的命运,他们不受凉也不挨饿。他于是想出一个主意:

  “我不是知道这个秘诀吗,为什么不去使用呢?”

他立刻起身,走到亍上。那时还没到十一点。天是那么凄凉,那么黑,还下着雾,这雾比雨还冷、还刺人。行人很少,都紧挨着墙根向前走。

  克兰比尔沿着圣欧斯达虚教堂走,一转弯到了蒙玛特亍,亍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警士直挺挺立在教堂后面一盏煤气灯下面的便道上。灯光四周,可以看见红黄色的细雨在下着。警士的风帽被雨淋着,看样子他象是冻僵了。可是,也不知是他喜欢亮光而怕黑呢,也不知是走累了不愿再动,总之他始终是站在路灯底下,也许拿路灯当作一个伙伴,一个朋友吧。这颗颤巍巍的火苗在这个静夜里是他的唯一的依靠。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着,简直令人疑心他不是活人。他的长统靴映在一片湖面似的便道上,使他的下半身特别显得长,从远处看来,他仿佛是一个水陆两栖的怪物,半个身子露出在水面。走近一点再看,他戴着风帽,掮着枪,又象军人又象修士。他本来就长得粗眉大眼,被风帽的影子一衬,便越发显得五官粗大。样子虽然安详却带着点凄楚的意味。他唇上留着短而浓的灰色胡子。他大约有四十来岁,是—个老资格的巡警了。

  克兰比尔慢慢地走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对他说:“该死的母牛!”

  然后他就静待着这句话的反响。可是这句话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巡警还是不动也不作声,短外套底下的两手还是交叉着放在胸前,瞪着两只在黑暗里放着光的大眼睛,烁烁地看着克兰比尔,那样子又象是凄凉,又象合着警惕,又象有些轻蔑。

  克兰比尔有点惊奇,可是还保留着几分决心,结结巴巴又说了:

  “该死的母牛!我说你啦。”

  接着是一个长时间的沉默,在这期间,红黄色的细雨还在往下飘,冰冷的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巡警终于开口了:

  “这话可不应该说……你实在不应该说这句话。你这个岁数,应该更明白事理了……走你的路吧。”

  “为什么你不把我带去?”克兰比尔问。

  巡警顶着淋湿的风帽摇了摇头,说:

  “倘使这些胡说八道的醉鬼一个个都要把他们带去,那可有事做了!……并且那又有什么用呢?”

  克兰比尔受到了这种宽宏大量的轻蔑觉得很难受,两脚浸在水坑里,好半天呆着说不出话来。可是在走开以前,他想解释一下:

  “我说‘该死的母牛!’并不是对着你说的。我说这句话并不是对你,也不是对别的人。是因为我心里有这么个念头。”

  巡警庄严而和气地回答他:

  “不管是因为心里有个念头或是为了别的,总归是不该说,因为当一个人正在尽他的义务,并且受着许多苦楚的时候,别人就不该说这些废话去侮辱他……我再告诉你一次:走你的路吧。”

克兰比尔低着头,垂着两条胳膊,冒着雨,向黑暗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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