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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威廉·特雷弗:一个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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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的座位旁,有人丢了一份连环漫画报。他一边看漫画,一边等着。他是一路急风急火地赶到公共汽车站的。因为他不论干什么事都喜欢提早一步。他喜欢从容安排时间,从容安排自己。现在他就是这么做的。他知道她已经来了。

  嘉斯明认为他会与众不同,绝非平庸之辈;决不会身着裁剪得体的衣服,头上却反戴着一顶棒球帽,或者像卢基·吉格斯一样蠢笨,或者当他试图说话时,像达雷恩·芬恩一样舌头先发出咯咯声。她不可能猜测到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所知道的就是他不会像他们一样。他可能令你想起《边缘战士》中的鼓手,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使你想起电影《救姜怪医》里的阿尔。然而车站上的这个男孩哪个都不像,而且他也不是孩子,根本不是。

  除了她自己之外,他是唯一一个独自等候的人。广播里发布着哪趟车即将到达,哪趟车就要开出,他对此好像不感兴趣。有人进来时,他也不抬头看一眼,也不朝她这个方向瞥一眼。如果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嘉斯明知道自己就不得不厚颜无耻了。她称自己厚颜无耻,是因为她这样做无异于厚颜无耻。如果你死要面子,你就什么地方也去不成,你一生就得一直在小餐厅里给那些开货车的端茶倒水,擦桌子洗盘,被动吸入他们抽的烟,伤害自己的身体。“好了,好了,安吉,你不厚颜无耻。”她还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在小卖部拿了人家的枣椰子或者巧克力棒,并趁妈妈不注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包装,她妈妈看到以后时常这么责骂她。

  “你把这个拿给摆货架的妇女,你告诉她是怎么回事,承认个错误。你真厚颜无耻。”她妈妈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对她的斥责。“你只能看不能动,丫头。”她站着不动,也从不朝摆货架的妇女走去,只是把她拿的不论什么东西随便放到玉米片或者厨房清洁纸的后面。嘉斯明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因为她特讨厌安吉这个名字,她认为她长大以后,这名字叫起来太俗。“噢,啦——嘀——嗒!”就是她母亲对她的厚颜无耻的巧妙而迅速的回答。“听听我们大小姐的。”她劝霍尔拜说,试图把她的现任丈夫扯进这无聊的口角中来。但在霍尔拜被扯进他们这桩不宜继续的婚姻中之后,他早已有了教训,对这档子事很敏感。她母亲乏味地评论说,你拼写的Angie(安吉)不对,末尾少了一个“e”,是该死的穆斯林的拼写法。她母亲不在时,霍尔拜就说,尽是一堆废话:“你那么拼写你的名字适合你。”他劝她说:“你该怎样拼写就怎样拼写,坚持下去。”嘉斯明认为她母亲是个暴戾的女人,她知道霍尔拜也有同感。

  “对不起。”嘉斯明走到那男的落座的地方说,“我叫嘉斯明。”

  他冲她笑一笑。他长着一张瘦削的脸,满嘴的牙齿都拥挤在嘴巴前面,浅黄色的头发留得很长,法兰绒裤,茄克衫。这让她感到意外。茄克衫是那种海军蓝斑点花纹的,领带是灰色的,鞋子不是那种软运动鞋——总体上看起来很整洁。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年龄。他可能有三十四五岁,或许更大些。从聊天热线上的声音听来,她想他更像19岁。

  “想喝杯咖啡吗,嘉斯明?”

  他说话的当儿,她感到很兴奋。在聊天热线上,他第一次喊她嘉斯明时她就有这种感觉。后来,昨天他说为什么他们不见上一面时,她又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是的,当然。”她说。

  他总是面带微笑。聊天热线中,不是在第一次,可能是在第三次或者第四次时,他告诉她说自己是整天乐呵呵的那种人,他问她是不是也这样。她说是,尽管她知道她不是。她是那种一天都没精打采的人。霍尔拜刚来住进她家时她就听见母亲这么说过她。后来,她母亲不在时,霍尔拜问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她说没有。霍尔拜又问:“想你爸爸了吧?”当时她7岁。

  “想进里边吗?”当嘉斯明和那个男的走进麦当劳时,他提议道,“麦当劳东西还凑合吗,嘉斯明?”

  在他递给她一只汉堡的时候,她说只要咖啡。他说已经给她买了。她父亲发现她母亲和霍尔拜搞上的时候,他走了。她母亲说她才不在乎呢,但是六个月后她让霍尔拜娶她,是因为她和嘉斯明的父亲还没离婚时就被撞见了。

  “我喜欢麦当劳的东西。”那男的端着咖啡走过来说。

  他微笑着。她不知道在柜台旁边他是不是也这样一直微笑着。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三周前,她第一次在聊天热线上听到他的声音。“我叫嘉斯明。”她说。她期待着他也告诉她名字,但他没有。

  “我差不多能断定你的年龄。”他说,“几乎从和你的谈话中我能断定。”

  “十六。”

  “我也认为是十六。”

  他们坐在挨着窗户的柜台旁边。外面人行道上是你推我搡的匆忙过客。这条街上不许行车。

  “你真美。”他说,“嘉斯明,你真美。”   

  其实她真的不美。她不能称之为美。但是,无论如何他是这样说的。他不知道是否还有类似的他特别喜欢的溢美之词。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他回想着,想像着她用稚嫩的小孩子的急促不清的声音说话,就像他知道他有一套与人周旋的办法一样,或者说他有一套与生俱来的很省事的办法。

  “你以为我会更年轻些吗?”他问她。

  “是的,也许。”

  她轻轻耸了耸肩,或者说她柔弱的肩膀迅速地抽搐了一下。她穿的带帽子的上衣并不脏,但已经褪色了,是洗褪了色的,要是其他女孩子可能早就扔了。

  “我喜欢你身上的小饰品。”怕她不明白他指的是别在她粉红色的质地有些单薄的上衣上的胸针,所以他指着说。她胸部平平。他可能会说他也喜欢,因为这是事实。正如很早以前他就学会的,事实不等于现实。他代之以一笑。她裸露的苍白的两腿像剥了树皮的嫩枝。他记得他以前也这样。她穿的是桃红色的高跟鞋。

  “这没什么。”提到胸针时她说。她又抽搐似的耸耸肩,或者说差不多就是痉挛了,尽管他知道不是痉挛。“一条鱼,”她说,“照理应该是一条鱼。”

  “很好看,嘉斯明。”

  “霍尔拜给我的。”

  “那,霍尔拜是谁?”

  “我妈妈和他结了婚。”

  “你爸爸呀,是吧?”

  “根本不是。”

  他笑了。在他们的一次聊天中,他问她是不是很好看,她说也许吧。从她说话中,他猜出她不很好看。但他们追求的是梦想——把什么都夸大。是啊,人人都这样。

  “嘉斯明——我们聊天的时候,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大吗?你以为我多大?”

  “听声音你不是小孩子。”她说。在她鼻子的一边有一枚鼻环,一只耳朵边上刺穿的窟窿眼里也挂着一枚小圆环。他不知道她的肚脐眼上有什么。他想问,但他知道不能问。他想闭上眼睛,设想有一个微微闪亮的小东西安放在那里,但他还是一笑置之。她的头发平直,没有卷曲,因为用了一种染色剂,因此显得亮光光的。

  “你有烦心事。”他说,“我原来就想你是这种人。我能判断出你有烦心的事。”

  她又耸耸肩,双手握着咖啡纸杯,好像为了取暖。她问他有没有工作,他说有,在司法界。

  “司法界?和警察在一起?”她显出一副激动的样子,充满恐慌的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着。他想,他可以握住她的手,这是很自然的,但是他忍住了。

  “法院。”他说,“有什么争议,有什么麻烦,我得提出诉讼。不是警察,和警察没关系。”

  她点点头,紧张的表情渐渐褪去。

  “你当护士吧,嘉斯明?照顾人。我看得出你会照顾人。”

  当别人问起他时,他总说他在法院,而且通常说他能看出她们会照顾人。   

  金矿是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他们去那儿玩老虎机。他说他总是赢,不过今天他没有赢。他不在乎。他不像吉格斯,输了钱就大吵大闹。他不说整个事情都有定数。好运、背运都由他说。

  “别,你拿着。”她不得不说明她已经没有钱了时,他说。最后她收下了他给她的那枚两镑硬币,在那儿他们输得一塌糊涂。玩起抓斗来,他操纵灵活,运转自如,知道什么时候放开金属齿,不要急于关闭,直至确信抓着了猎物为止。他给她抓到一条项链。他说,他过目了一下那儿所有的东西,都是些一次性使用的——糖果,首饰,骰子,三副纸牌,两把小刀,跳舞的洋娃娃,米老鼠,还有一些装饰品。抓着项链后,他又一次转动升降架,问她这一回要什么。但,这一次抓斗的金属齿关闭得早了一点点,猎物轻轻动了一下,就砰的一声错了过去,抓斗滑了回来。他们在金矿待了一个小时。 

“回车站坐一会儿好吗?”他提议说。嘉斯明说她不介意。在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一个地方,这儿有一道水泥间隔,间隔的每一边都有一个座位。水泥间隔的中间长着灌木,大部分都已死去。其中有一个座位空着。他问她是否愿意在这儿坐一会儿。

  “行啊,这儿也很好。”嘉斯明说。

  空座位的对面有一个老头,伸着手,睡得正香。另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他们正吃炸土豆片。第三个位子上是两个妇女,她们静静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看他们。

  “阳光充足时我常来这儿。”和嘉斯明在一起的男人说,“没什么好玩的时候我也来这儿。”

  他让她戴上项链,由他来给她戴上。他的手不经意地摆弄着项链的扣儿,指尖触在了她的脖子上,凉凉的。他说这条项链很适合她,和她眼睛正好相配。项链上的珠子是淡黄色的,她感到很惊奇。当他们朝托付你运气的老虎机走过去时,他说他29岁。她本想说她喜欢他比她大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阳光对你有好处,是吧,嘉斯明?”

  那两个女的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孩子们吃完炸土豆片还要时,母亲斥责起他们来,并把空纸盒扎在一起,扔进了垃圾箱。他们走了。

  “阳光里有维生素。你知道吗,嘉斯明?”

  她点点头,尽管她不知道。她紧拉项链,斜着眼往下看,试图看见项链上的珠子。看不见。如果她一个人,她会把项链摘下来,现在她不想这样。

  “嘉斯明是个很响亮的名字。”他说。在聊天热线上,为了恭维她,他已经说过这样的话了,尽管他不知道这是她自己起的名字。在热线上聊天时,尽管他描述他所在的电话亭,或者给她念墙上写的东西时,尽管好几次她都感到困惑不解,但她还是认为他是诚挚可爱的。他第一次念的时候,并没说他是在念,她不知道这是否都是装在他脑子里的,到后来他给她说明了,她才知道怎么回事。想像中,他在法院里,就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手拿案卷,正在提起一桩诉讼案;想像中,他面带微笑朝她这边看过来,她想向他挥手示意,但她知道千万不能,因为他告诉过她。当在聊天热线上第一次聊天时,他就评论过她的声音:“放松一点,不要紧张。”他说。她不想他走开,她坚持着,不挂电话。“多甜的声音啊!”他说。她知道他指的是她。

  现在,他正冲她笑。他们看见睡觉的老头醒了。他的枕头是用送货人常用的塑料袋做的,里边可能塞满了衣服。他解开鞋带,再把它们重新系好,他看看他们,然后离开了。

  “嘉斯明,向你提出约会时,我想你可能会拒绝。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想它往下发展。”

  她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看法。她想要她母亲从霍尔拜还没听说过的那个男人工作的赌场回来,打这儿经过。霍尔拜真可怜,她母亲说,她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和嘉斯明父亲在一起时的同样的错误。她又陷入了和赌场那个男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之中,接下来他也会犯错误,无论如何他不会不错。

  嘉斯明低声申辩说:“我永远,永远不会拒绝。”

  为了让他一百个放心,她又摇摇头。他说他担心万一她拒绝。说这话时他也放低了声音。她不想什么事情都搞黄,她就想和热线聊天一样,想和现在一样,一切顺利。

  “嘉斯明,你闲着吧?今天有时间的话,去我住的地方看一看吧?”

  又是一次兴奋的冲动,全身都能感觉到它的冲动,感到就像针刺发麻一样的颤动。她知道不是针刺。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知道她会。“好啊。”她毫不犹豫地说,她不想让他以为她有什么顾虑,“是的,今天我有时间。”

  “最好走路去。”他说,“走路有益于健康,是吧,嘉斯明?”

  “当然,我会的。”因为感到好像就应该在此时此地,所以嘉斯明接着又追了一句,说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克莱夫。”他说。   

  他喜欢克莱夫这个名字,通常别人问起时,他就把它给他们。有时在聊天热线上,在开始聊天之前也这样。罗德尼这个名字他也喜欢;肯,他也喜欢;还有阿利泰尔。

  “我从没听说过有克莱夫这个名字。”她说。

  “嘉斯明,你一直在家里吧?”

  “嗯,是的。”

  “你说过。你刚刚说过。我只是想知道到现在为止你搬出来过没有。”

  “要是搬出来过就好了。”

  “保持距离,是吗?”

  她不明白。他说是和她母亲以及其他什么人。他记得在聊天热线上她说她是独生女。后来,她提到她母亲,在公交车站她提到母亲的男朋友。他问到他,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西印度群岛人,她说是,浅肤色人种。“他消失了。”她说。

  他们离开繁华的大街,拐进布伦宁街,这儿通到索厄尔大街。这条街上有厕所,街的尽头有一所学校。

  “一个西印度群岛人的小孩子在这儿被杀了。”他说,“白人的孩子拔出了他们的刀。你见过这档子事吗,嘉斯明?”

  “没。”她使劲地摇着头。他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起来。

  “你考虑过搬出来吗,嘉斯明?这样的事你想过吗?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她说她一直这样想。唯一的问题是她没有。

  “差不多你对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什么事也不想。”

  “克莱夫,你与人很容易谈得来。”

  他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她的指甲是银白色的,有两三个手指甲断成锯齿形,参差不齐。在麦当劳时他就注意到了。她绝对还是个孩子,她绝对还不到16岁,她更像12岁。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温温的,湿湿的,她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织着。

  “有一首过去常唱的歌,”他说,“‘故作烦恼’,非常流行。‘故作时髦’,嘉斯,在你之前流行,现在说不定又叫别的什么了,只是歌词还在,‘这就是我们年轻人忠贞不渝的坚持’,常唱不衰。多好听的歌啊!”

  “可能我听过,我不知道。”

  “嘉斯,你真实年龄多大?”

  “十七。”

  “不,尽管你说过,真实的?”

  她说十五。到10月底就十六,她说。   

  路过女王与天使烟酒商店时,他问她喝过酒没有。他解释说,带她到特许出售酒类商店是不允许的。她说她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她还记得啤酒的滋味,她不喜欢。他叫她等一下,然后就进了街对面一家持有外卖酒类许可证的烟酒店。返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他冲她眨巴一下眼,她笑了起来。“千万别说我是坏孩子,”他说,“就几口。”

  他们来到一座大桥旁边,桥下是河。他们没有过桥,而是沿阶梯下来到一条小路上。他说这是条近路。

  周围没有人。他们靠砖墙坐下。这砖墙也是大桥的一部分。他拧开瓶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盘子。他显示给她怎样把塑料圆盘展开成酒杯。这是汤尼酒,他说,但他还有伏特加。他称小瓶的伏特加是浓缩酒。俄国人喝这种酒,他说。尽管她知道。他说他去过莫斯科。

  他尝了尝自己勾兑的混合液,说不太烈。然后他们用自制的杯子喝起来。他说让女孩子喝酒,他可从不负责任啊。他说这个折叠式杯子是他在他们刚才坐着晒太阳的座位上拣的。有一天,他在那儿发现了它,原以为是个带镜子的小粉盒。他把它一直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碰到个爱喝酒的朋友。

  “还好吗,嘉斯?”

  “是的,好极了。”

  “喜欢吗,嘉斯?”

  他们你来我往地交杯递盏。她在他用嘴喝过的地方喝酒。她想这样。他看见了,冲她笑笑。

  在太阳下真美,他们继续往前走时他说。他依旧拉着她的手。她以为他会吻她,但是他没有。她倒希望他吻她。她想坐在草地上,看河上来来往往的撑蒿船工。他的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腾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瓶子里还剩不多一点酒,他随手把它们和塑料袋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坐一会儿,好吗?”她说。他们坐下,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克莱夫,我爱你。”她不能自已地低声说。

  “我们有共同的归属。”他也低声说,“我们绝不是无所归属,嘉斯。” 

  他们继续往前走,谁也不说一句话。她不想打破这样的寂静,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场合,此时无声胜有声。话是多余的,没有一个字能表达她此时的感觉。

  “在莫斯科我能看见我们,嘉斯。我能看见我们正走在大街上。”

  她感觉到了不同,好像她明白的不止在这里。她的脸,还有她的全身心也都感觉到了不同。在小餐馆里,她是个与人不同的洗刷盘子的人。她不在乎那些开货车的家伙抽烟,不在乎他们对她说什么。知道与不知道都一样。她母亲就不一样,让卢基·吉格斯摸他想摸她的地方就不一样。她不知道她是否醉了。

  “嘉斯,你从来不会醉的。”他捏紧她的手说。她的气色好极了。他们俩只是有点步履不稳,他说。真幸福,他说。不久他听见她的说话声音,他知道她在幻觉中;一会儿他看见她在公交车站;在他们要去的屋子里有他的收藏品——小塑料龟,跑车,介绍他想要去的那些地方的书,墙上的城堡图片。他对她说起这些时,她也在想像。她看见插着夏花的花瓶,拉过来的遮阳窗帘。他给她转圆盘,玩香木囡囡,因为这些都在过去,所以他很喜欢它们。

他们避开牵道,钻进一条有一排车库门的小巷。车库沿小巷一直向前延伸,在垒着围墙的那边是花园。从小巷出来,就到了市郊的公路上。跨过公路,他们来到一条月牙街。在此之前,他已丢开了她的手,把皱缩上去的茄克衫后背拉下来,把三颗纽扣扣好。

  “嘉斯,你在这儿等我五分钟,好吗?”

  好像她知道一样,好像她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一会儿、为什么是五分钟一样,好像他在告诉她她已经忘记了的事一样。她知道他没有告诉过她。没关系。

  “行吗,嘉斯?”

  “当然,我会等着。”

  她看着他离开,看着他走到油漆成蓝色的大门前。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他跨过街道,走进那家持有外卖酒类许可证的烟酒店;她静静地等着,就像在烟酒店外面等着一样。她看见了小塑料龟,看见了跑车,听见了香木囡囡说话。路对面,一辆派送货物的顶棚车开了过来,但没人下来。一分钟后又开走了。一只狗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前面花园里一个妇女在发动剪草机。

  她等的时间比他承诺的要长得多,感觉好像好久好久。当他回来时,显得很匆忙,好像他要弥补失去的时间一样。他几乎一路小跑而来,法兰绒裤子摆动得啪嗒作响。他到达她身旁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摇着头说,他们最好返回去。

  “返回去?”

  “最好这样,嘉斯。”

  他去拉她的胳膊,心里慌张,没抓住。他没再去拉她的手。他惶惶往前疾走,她赶不上,他便拉住她的带兜帽的上衣。身后什么地方车库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噢,天哪!”

  他们正要拐进有一排车库的小巷时,一辆红色小轿车在他们旁边慢慢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位戴眼镜的妇女,眼镜的细链挂在脖子上。那妇女穿一条褐色裙子和开襟羊毛衫,羊毛衫外面罩着一件宽松的丝绸上衣,是灰色的。黑黑的头发盘在头上,唇膏闪闪发亮,好像走得太急以致没时间或者忘记往上面抹粉似的。下车后,眼镜在她的上衣上摆了几下,不动了。她说话时声音低沉,蕴含愤怒,给人的印象是她在咬牙切齿。

  “我就不相信。”她说。

  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嘉斯明根本不存在似的。她不看她,甚至连朝她站着的方向都没瞟上一眼。

  “看在上帝的份上,毕竟我们的电话打通了。”

  她的脸因为愤怒而颤抖着,她的一只手因为激动而握成的拳头狠狠地砸在车顶棚上,拳头舒展后跌落在腰际,无声的沉默着。

  沉默还在继续,她终于承认了嘉斯明的存在,问道:“她是谁?”她的问题无聊而又缺乏情感,冷冰冰的语调沉闷而呆板。“你在缓刑期。”她说,“你怎么忘了你在缓刑期呢?”

  她责备的这个男人既无申辩的企图,也无反抗的打算,嘴里只咕哝说:“她在找牵道,她问我在哪儿。我不知道她是谁。”

  除了刚刚过去的短暂时刻,今天下午或许任何下午,那张瘦削的长脸可能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木讷,这样没有感觉,一股细流从眼里淌出来。嘉斯明聊天聊了这么久,她已经渐渐爱上的这个聊天朋友蹒跚地走了,直至他走进了蓝漆大门,绕过房子,消失在屋后,那个女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有什么事吗?”她盯着嘉斯明,慢慢地上下打量着她。嘉斯明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怎么你了吗?”那女的问道。这一回她明白了,但她还是没回答。要紧的是他哭了,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笑容。他是在为她哭,他是在为他们俩哭。她再明白不过了。

  “你是谁?”那女的问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没有了,冲天的怒气消失了,脸上只有担心、害怕和疲惫不堪。

  “克莱夫是我的朋友。”嘉斯明说,“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没有做错事。”

  “那不是他的名字。”

  “克莱夫,是他说的。”

  “好吧。他给你喝酒了吗?”

  嘉斯明摇摇头。她为什么要出卖他呢?为什么要让他陷入困境呢?

  “你说话带酒臭味。”那女的说,“他每次都给她们喝酒。”

  “他什么也没做。”

  “他妈妈是我姐姐,他和我们一起住。”

  “我姐姐死了,”那个女人说,“从此他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以为今天下午家里没人,但不是,因为我改变了出行打算。你整天担心,而且你得不断改变主意,你得经常这样做。唉,当然给我料到了。毕竟他还在缓刑期。”

  “他只是想,比如,告诉我这是他住的地方。”

  “你叫什么?”

  “嘉斯明。”

  “如果这事传出去,他们会把他收管进去。”

  嘉斯明摇摇头,说那是误会。那女人说没有。

  “我们照看他,我们为他撒谎,我和我丈夫。自我姐姐去世以来,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家庭琐事,你得倾力而为。”

  “什么也没发生。”

  “我姐姐知道他的厄运将至。她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太可怕了以至于她承受不了那么一天。毕竟他是她的儿子,承受不了。她留下了一点钱。”

  “我诚恳地答应你。”

  “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女人上了车,又把车窗摇了下来,好像还想说点别的,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把车开上了僻静的公路,开回了家。   

  霍尔拜在炸排骨,还不时用叉子扎一扎。他喜欢把它们炸焦,好在煤气还没关小的时候,看着油烟腾升。油烟都钻进头发里了,嘉斯明的母亲说。

  像那样的油烟里有油污,她坚持说。霍尔拜说不可能。嘉斯明一直走进厨房里,他才听见门响。他知道不是嘉斯明的母亲回来了,就大声问:“你怎么样,闺女?”

  还好,她说。接着她妈妈结束了和她那个赌友的鬼混,也回来了。她进来时带进一股香气,尽管还有油烟味。她去会她的那些男人时总是不吝浓妆艳抹的。

  “炸什么呀,霍尔拜?”她的叫喊声压过了炸肉的嘶嘶声。嘉斯明知道又要吵架了。

  回到屋里,即使把门关上,她也能听见开始争执的声音:她母亲聒噪的指责,霍尔拜沉闷的反击。她不想听。或许他已经猜中了她和赌场那个男人的事,就像她父亲曾经猜中了他一样。火候已经到了——炸排骨、油烟、油污只不过是挑衅,是给他自己壮胆。霍尔拜——要不今天,要不哪一天——终究会走出这个家,因为他说过没有一个男人能撑下去的。嘉斯明记得这话她爸爸也说过。

  拉上窗帘,躺到床上。她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份朦胧;更确切地说她更留恋今天的白天。和她已经开始爱上的那个男人一起走到房子那儿,然后又独自走回家来,她累了。她闭上眼睛。“你想进这里吗?”他又问;他把咖啡送到她等候的地方;他给她戴项链时,她感到他的手指与她皮肤的接触。“阳光对你有好处的。”他说。

  在那个她想像中的屋子里,书架上有书,有插花的花瓶,墙上有城堡图片。在法庭上,他提起一桩讼案,一只手拿着案卷,一只手打着手势。他们有共同的归属,走在牵道上时他说;还有河上来来往往的撑蒿船工。

  楼下什么东西被甩到了地上,还有霍尔拜的咕哝声,扫拢碎瓷片的哗啦声,她母亲不断的吵闹声。作为女人,她母亲的脾气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女人把大小事情都搞糟了,他为她蒙了羞。但他是那种听话的人。他不了解这个女人没关系,他不了解她说的话、她的暴戾没关系,他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也不是那种很世故的人。

  她母亲的声音现在变了,抚爱着,哄骗着。她叫霍尔拜去买啤酒。在这个舞台上,在生活过程中,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嘉斯明听见他出去了。她母亲一边上楼,一边叫她安吉。她不回答,也不说安吉不是她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她去到那儿时,他再也不会坐在太阳下的那个座位上,也不会在车站等她了,或者一块去玩老虎机、一块进麦当劳。可嘉斯明再次闭上双眼时,他的微笑还在,挥之不去。用嘴唇碰一碰他送给她的那个礼物项链,她许愿,她要永远把它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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