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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胡安·鲁尔福: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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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的双脚,踩进沙里,留下不成形的足迹,象是兽蹄印似的。他在岩石上爬着。上陡坡时,便弓着腰往上走,寻找着山巅。“是个平脚板,” 跟踪他的人说,“还少了个脚趾,左脚没有大姆指。这样的人并不太多,因此,找起来容易得多了。”

  一条小径通山顶,道旁野草遍地,荆棘丛生,路面狭窄得像是一条蚂蚁爬的小道。这条笔直的小径直刺蓝天,在那儿消失后,又在更远的天边出现。

  足迹不偏不倚地沿着小道而上。那个人靠自己长着老茧的脚后跟着地往前走去,他有时用脚趾紧扣着石壁,两臂攀着悬崖。每往上爬一段距离便停下来,看看有没有爬到山顶,“这 不是我的,是他的,”他说着,回过头去看看刚才是谁在说这话。

  连一点儿风也没有,只有他折断残枝时发出的声音的回声。他由于得摸索着前进,已筋疲力尽。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屏住呼吸。“我走到哪里算哪里。”他又说。“他知道,”说话的 人是他本人。“他是从这里往上爬的,边爬边清理道路,”追踪他的人说。“他用砍刀砍去了树枝。可以看得出来,他走得非常焦急。心一着急便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毁了他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过了一山又一山,他爬的这座山简直没有个尽头,他开始泄气了。他抽出砍刀,砍断那些硬得象树根一样的枝条,连根拔去野草。他咯了一口痰,怒气冲冲地吐到地上,吮吸了一下牙齿,又啐了一口。天空静谧安宁,阳光照透了隐在光秃秃的槐树枝条下的云彩。这不是枝茂叶盛的季节。这个时节天气干燥,连山上的荆棘和杂草也枯干了。他心急似焚地拿砍刀在灌术丛中乱砍一阵。“就这么一点小事也会把你给累死的,倒不如不要管这些玩意儿为好。”他在身后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

  “他发火了,正好暴露了自己。” 跟踪者说,“他已经说出了他是谁,眼下只需了解他在什么地方了。他从哪儿上,我也从哪儿上,他从何处下我也从何处下。我要紧紧地跟随着他,直到他筋疲力尽。我在哪儿停下来,他一定在那里。他将跪下来求饶 ,我就在他后脑勺给他一枪……等我抓到了你,就这么干。”

  他终于爬到顶了。夜幕笼罩着灰暗但很洁净的天空,大地落到了另一边。他对面前那所房子看了一眼,屋里飘出炭火的最后一缕青烟。他站在不久前才翻耕过的松软的土地上,不情愿地用刀柄敲了一下门,出来一只狗,舐了舐他的两只膝盖,另一只狗摇着尾巴在他周围跑动着。于是,他推开了那扇只在夜间关闭的门。

跟踪他的那个人说:“他这一手干得不错,竟连里面的人也没有被吵醒。他一定是一时左右到这儿的,这正是人们沉沉入睡的时候,正是人们在道了‘晚安’之后进入梦乡的时候,正是人们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黑夜的时候,正是人们身躯的劳累拨断猜疑之弦的时候。”

“我不该将他们统统杀死,” 那个人说:“至少不该杀光。”

他说了上面这番话。灰暗的黎明寒气袭人。他一跌一滑地通过草料场,朝坡下走去。寒冷冻僵了他的双手,他丢下一直紧握着的那把砍刀,丢在干草堆里的那把砍刀像一段死蛇一样闪着寒光。

  那个人在山上开辟一条新的通道,朝山下走去,在寻找河流。

  在遥远的山脚下,翻腾着泡沫,滚滚而来的河水默默地穿过盛开着花朵的桧树向前流去。这条河蜿蜒曲折? 宛如盘绕在绿色原野上的一条蛇。没有任何嘈杂声,人们可以睡在河边,可以听到这个人的呼吸声,但却听不到河流的呼吸声。长青藤从桧树梢上垂落下来,沉入水中,相互缠绕,在河水中形成永远也摆脱不了的藤网。

  那个人只是凭着黄色的桧树才找到了河流。他没有听见河流的声音,只看见河流在树荫下弯弯曲曲地流过。它们前一天下午曾迎着落日的余辉成群地飞去。现在太阳就要升起,它们又飞回来了。

  他划了三次十字,对他们说:“请您们原谅我。”说完,便动起手来。当他砍倒第三个人时,眼泪滚滚而下。“这也许是汗水吧。杀人也很费劲,因为人皮很坚韧。说对方引颈受诛,也多少会反抗一下。砍刀的刀口卷起来了。”“您们务必要宽恕我,”他又对他们说。

  “他在沙滩上坐过,”这是追踪者说的,“他就坐在这里,许久没有动弹,等待着云散雾开。然而,那天没有出太阳,次日也没有出来。我记起来了,那是个星期天,我那新生婴儿夭亡了,我们去安葬他。我们并不感到悲伤。我只记得天是灰色的,我们手中拿的鲜花己失去色彩,已经枯萎,仿佛它们也感到缺乏阳光。”

  “此人在这儿待过,在等候着什么。那边就是他留下的印记:他在灌术丛中搭的窝棚; 还有身上的余热,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一个坑。”

  “我不该离开那条羊肠小道,”那个人想道,“若从那条小路走,现在早就到了。不过,走在人们都走的那条路是很危险的,尤其是我背着这样的包袱走路。这个包袱任何人投我一 瞥就能看出来。它象是个罕见的肿物,我自己就是这样感觉到的。我感到我的一个大脚趾给砍去了,别人看到了,我却到后来才看到。因此,虽说我并不愿意,我也只好带着这个印记 了。真是一件憾事。也许这包袱太重了,也许体力消耗太大了,我觉得很累。”继而,他又说:“ 我不应该将他们斩尽杀绝 ,我原意只想杀死我必须杀的那个人;然而 ,当时天很黑, 人影看起来都差不多……不管怎么说,这么多人埋葬在一起开销反倒省了不少。”

  “你将会比我先感觉到疲劳,我将先于你到达你要去的地方 ,”走在那个人的后面的人说。“对你的意图,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将先于你到达。”

  “不是这个地方,”那个人见到河后说,“我将在这儿过河,接着又在那儿过河,也许最后到达原来的河岸。我应该到河的对岸去,那里我从未去过,也没有人认识我,谁也不知道 我的情况。然后,我一直往前走,直走到目的地,到那儿后谁也不会把我给抓起来了。”

  又飞来大群大群的却却拉卡鸟,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声。

  “我要往下游走,这儿河道错综,可能会让我返回我不愿去的地方。”

  “谁也不会加害于你,永远不会,孩子。我在这里保护你,因此 ,我出生得比你早,我的骨骼也硬化得比你早。”

  他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慢条斯理地从嘴里吐出。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由一件虚假的无意义的物体中发出。

  为什么他说了那样的话?现在他的儿子也许在嘲笑他。也许没有这样做。“兴许由于我们在最后的一刻甩下了他而对我满怀怨恨。这也是我的最后时刻,也只是我的最后时刻。他 是冲我而来的,他不是为寻找你们来的,显然,我是他这次旅程的最终目标。他梦想见到我那张死人的脸,浸泡在污泥浊水里,被踩被踏得面目全非,就像我对他兄弟干的那样。但我当时是面对面干的,何塞·阿尔冈西亚,我是当着他,也当着你的面干的。你当时只是哭 ,害怕得发抖。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也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等了你一个月,日日夜夜都睁着眼。我知道你会匍伏着身躯,像毒蛇一样东躲西闪地前来。你来晚了,我也来晚了,我是在你之后到的。埋葬那新生婴儿耽误了时间。现在我懂了,我现在明白我手里的花为什么会枯萎。”

  “我当时不该将他们全都杀死,”那个人一边走一边想,“背一个如此沉重的包袱真不值得。死人比活人更重,他们都要把我给压垮了。我本当在黑暗中一个人一个人地摸,最后总 会摸到他的。凭他的八字胡就可以辨认出来,虽然那时漆黑团,但在他站立起来之前我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不管怎么说,这样倒更好。谁也不会为他们哭泣了,我也得到了安宁。 现在的问题是要在夜晚到来之前找到出口,离开此地。”

  下午,那个人进入河谷。太阳整天都没有露面,但从云层中透露出来的阳光照出了模糊不清的影子,因此,他自己过了中午。

  “你已跑不了啦 ,” 跟在他后面的人说。他现在坐在河边。“你已进了死胡同了。你先是干了坏事,现在你正走向坟墓走向你自己的墓穴。我现在没有必要跟踪你到那儿。你一旦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时,你就会回来,我在此地等候你。我要利用这段时间把枪瞄得准准的,好弄清楚这一枚子弹该射到你身上的什么部位。我有耐心,你没有,这就是我的优势。我的心脏带着它自己的鲜血在滑动,在旋转,而你的心脏呢,它却已堕落、变质、腐烂,这也是我的优势。明天你就会死去,也许在后夭,也可能在8天之后。时间长短我不在乎,我有耐 心。”

  那个人见到河流在两边高高的石壁中延伸,就止了步。“我得往回走。”他说。

  这一段河流又宽又深,没有任何礁石。河水好象在一条涂着污秽的浓油的河床中滑动。它不时地卷起漩涡,吞噬着树枝,但没有发出任何咆哮声。

  “孩子,” 坐在那里等候的那个人说,“用不到我来告诉你,那个将你杀害的人从现在起他就死了。难道我这样做就赚到什么了? 问题是当初我没有和你待在一起,现在来解释又有什么用处。当时没同你在一起,这就是全部情况。当时既没有与她、也没有与他在一起,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这新生婴儿没有在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那个人朝河的上游走了一大段路。

  他感到头脑中热血在沸腾。“我当时以为那第一个人临死发出的惨叫声会把其他的人吵醒的,因此,我就加快了速度。”“我太鲁莽了,务请你们原谅,”他对他们说。然后,他觉得这河水的汩汩声和睡着的人们的鼾声一样。为此,当他来到外面,遇到乌云密布的寒意袭袭的黑夜时,他变得镇定自若了。

  他是逃来的,裤腿上满是污泥,连裤子是什么颜色也分不清了。

  他一跳进河里我就看见他了。他挺着胸,任凭河水将他冲向下游,连手都不划一下,犹如踩着河床往前走去。然后,他靠了岸,脱下衣服晾干,我见他冷得发抖。当时正刮着风,天空乌云密布。

  我在东家叫我看管羊羔的院墙的缝隙里注视着他。我看着他 ,而他并未猜疑到有人在监视他。

  他双手支撑着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松弛一下身躯,让风吹干他的身体,然后穿上满是破洞的衬衣和裤子。我见他既没有带砍刀,也没有带任何别的武器,只有一个空刀鞘插在腰 间。

  他向四周望了又望,然后就走了。正当我要站起身来,松开拴羊羔的绳子时,却见他仍旧带着迷惑的神色回来了。

  回来后,他又涉身于河中。

  “这家伙来拿什么东西的?”我自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拿,又一头扎进水中,象一支箭一样在水中受水浪的冲击,差点给淹没。他拼命地划着水,最后仍未能游过河,只好在下游上岸,大口大口地吐着水,仿佛要把胃都翻过来。

  他又一次脱光衣服晒干,然后,沿河向上游即朝他来的方向走去。

  你们现在就把他交给我吧。要是我早知道他干的这一切,我早就用石头将他给砸烂了,而且决不会感到内疚。

  我已说过,他是个亡命之徒,只要看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了。然而,律师先生,我不是个算命的,我不过是个牧羊人。飞跑到那种场合,连您也会胆怯的。诚然,如您说的那样,我完全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他,拿块石头在他脑袋上敲一下,就可以让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你说的话很对,谁也否定不了。

  您跟我讲的关于他欠下的种种血债和刚刚犯下的杀人罪,我决不会原谅他的。我喜欢杀掉这些杀人凶手,请相信我。县说不上是一种习惯,但帮助上帝处决这些孽种倒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问题是事情并未完全就此了结。我见他第二天又来了,但那时我仍对此事一无所知。若事先知道就好了!

  他这次来我见他比前次更瘦了,瘦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衬衣破烂不堪。我不相信此人就是他,我都认不出他来了。我是从他那没精打采的眼神中认出他来的。那是一双既凶狠却又叫人可怜的眼睛。我见他喝了一口水,然后又吐出来 ,象是在漱口。然而,问题是他已吞下了不少四脚蛇,因为他喝水的水坑很浅,里面爬满了四脚蛇。他一定是饿极了。

  我看了看他的两只眼睛,它们象是两个黑洞。他走到我身边,问我:“这些羊是你的吗?” 我对他说不是我的。“它们属于生养它们者,”我这样说。

  我这样说并没有使他发笑,他连牙齿也没有露一露。他走近我那些母羊中的最大的一只,用钳子般的双手抓住羊腿,随即吮吸起它的奶来。这畜生那咩咩的叫声传得很远。但他并没 有松手,一直吮吸着,一直到不想吃才罢手。不瞒你说,当时 我不得不在羊的奶头上擦上药水,给它们消毒,免得此人在羊奶头上留下的齿印发起炎来。

  您不是说他杀了乌尔基迪一家人吗? 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会拦住他,拿劈柴揍他。

  但我实在太闭塞了,我困居山中,成天跟羊打交道,而这些羊又不知道这些奇闻铁事。那一天他又出现了,我到达时他也到了。我们甚至还交上了朋友 。

  他对我说他不是这一带的人,他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由于两腿不听使唤,他不能走了。 “我走着走着,还是在原地。我两腿发软,而我家乡还远着呢,在那些山的另一边。”他说这些天来他完全拿野草充饥。他对我说了这些话。

  您说,他杀死乌尔基迪一家人时没有一点侧隐之心?我要是早知道这一点,那当他张口吃我那只母牛的奶时,他就会受到制裁。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他跟我谈起他的妻子儿女,说她们离他很远。他谈起她们时,还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他又消瘦叉憔悴,还是在前一天才吃了一块被雷电劈死的野兽的肉。这块肉的一部分肯定在天亮时让蚂蚁给吃掉了,他把剩余的那部分在我用来烤玉米薄饼的炭火上烤了又烤,然后吃个精光,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这只畜生是病死的。”我对他说。

  但是他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将肉全都吞进肚里,他确实饿了。可您说他结果了这些人的性命。我要早点知道就好了。无知和轻信带来这么大的危害! 我只不过是个牧羊人,除了放羊,一无所知。不瞒您说,我还让他分享我的薄饼,弄脏了我的盆子呢。

  这么说,我现在来告诉您我了解的情况,反倒成了包庇坏人的人了? 就算是吧。还说由于我窝藏过这个人要将我投入监狱! 我又不是杀害那一家人的凶手,我只不过是来向您报告在那水潭里有具尸体 ,而您却要我说出此人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还要我说出死人的样子。我跟您讲了这些情况后,又成了窝藏犯。好吧,就算是个窝藏犯吧。

  请您相信我,律师先生,当时如果我确实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一定有办法结果他的性命。然而,对他我又知道些什呢? 我又不能未卜先知,他只是向我讨点吃的,还泪流满面地跟我谈起他孩子们的情况。

  现在他已经死了。我还以为他在河边的石头上晒衣服呢,但是那个脸朝下浮在水里的人就是他,完全是他,那张脸已淹入水中。开始时我还以为他在河里站起身来的时候,跌倒 ,再也抬不起头来,呛了水。但后来我见到他嘴里流出已凝固了的血块,还看到他那好像被钻过孔一般的满是小洞的后脑勺,我才明白了真情。我并不想去打听这些事,我只是来告诉您发生的事,既不增加也不减少任何细节。我是个牧羊人,别的事我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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