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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斯蒂芬·米勒豪泽:猫和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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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里,猫在追赶老鼠:穿过蓝色椅子腿;跳过红白方格桌布,桌布开始像波浪一样向下滑动;越过盛糖的碗,碗随之倒向左边;越过奶酪瓶,瓶随之倒向右边;跳过蓝色椅子背;顺着椅子腿冲下去;穿过上过蜡的乳黄色地板。猫和老鼠把身子使劲向后倾斜,竭尽全力使自己在滑溜溜的地板上停下来,地板上他们的影子清晰可鉴,他们的爪子下面也开始火花飞溅,但已经太晚了:巨大的门板越来越近。老鼠破门而出,在门上留下一个老鼠形状的洞。猫破门而出,把老鼠形状的洞换成了更大的猫形状的洞。客厅里,他们在追逐,翻过沙发背,在钢琴键上一溜跑过(老鼠留下微弱的琴音,而猫重重地踩过琴键),沿着蓝色地毯奔跑。逃跑的老鼠回头瞥了一眼,当他回头向前时,看见落地灯朝他快速逼近。他来不及停下来——最后关头,他的身体一分为二,在灯后又合二为一。紧跟其后的猫没能做到一分为二,撞进灯里去了:他的头和身子撞上铜柱,把它变成了长号的形状。有一小会儿,猫侧身挂在那里,僵硬的腿像钟摆一样晃动。当他终于脱身之后,又冲上前去追赶老鼠。老鼠拐了个弯,窜进护壁板上的老鼠洞里去了。猫撞到墙上,身子像手风琴一样折叠了起来。慢慢地,他拉直皱褶,发出手风琴的音乐声。猫躺在地板上,下巴支在竖起的爪子上,一只眉毛竖得老高,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另一只前爪轻轻地敲着地板。一小块灰泥掉在他的头上。他抬起一只眼睛,愤怒地向上望去。一幅带框的画重重地落在他的头上,头被砸得陷了下去,消失在两肩之间。画上有一棵绿树,树上是鲜艳的红苹果。猫把头使劲往上顶,然后猛地弹出来,发出拔软木塞的声音,把画顶了起来。苹果从树上落了下来,砰砰砰地掉在草地上。最后一个苹果落下来了。它慢慢地滚向画框,从边上掉下来,落在猫的头上。在猫的眼睛里,收银机弹出四个字:“暂停营业。”

  老鼠穿着浴衣和拖鞋,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读书。他显得又高又瘦。双脚搁在厚垫上,一副眼镜架在他长长的、长有胡须的鼻子根部。黄色的光线从台灯斜漫到书上,同时微弱地照亮了舒适的褐色房间。在墙上斜挂着一幅绣有“温暖之家”四个字的刺绣,一张椭圆形照片,照片上老鼠母亲的花白头发梳成了一个发髻,另外还有一幅修拉①的《周日下午》的复制品,画上的人物都是老鼠。靠着扶手椅的是书架,上边摆满了书,有几册书的书名可以看得清:《马丁•契达维特》②、高达③的《浮士德》、《安东尼•埃旦④回忆录》、《米迪契斯⑤的历史》、莎士比牙⑥的十四行诗。老鼠一边看书,一边到桌上的碟子里取东西,头始终没有转过来看。碟子是空的:他的手指在碟子里四处摸索。老鼠站起身,走到食橱前,食橱里只有一个锡罐,上边写着“奶酪”两个字。他打开罐子,把它头朝下翻过来。仅有一根牙签掉在了他的手心里。他忧郁地看了牙签一眼。他摇了摇头,回到椅子上,拿起了书。在他的头上方出现了一个泡泡,里边显出一幅图画:他坐在一个铺有白色台布的长饭桌旁。他一只拳头捏着竖起的叉子,另一只拳头捏着竖起的刀子。一个穿着燕尾服的老鼠领班在他面前摆了一块结婚蛋糕大小的奶酪。

  [注释:①法国新印象主义画派画家(1859—1891)。②契达维特的原文是Cheddarwit,由Cheddar和wit两个单词组成。契达(Cheddar)是英国西部的一个村庄,奶产品基地,自17世纪以来以所产奶酪闻名于世。而wit是智慧之意。这些书名或作家名字全是作者根据严肃文学传统所发明的,表面看来很像严肃作品,但每一个名字里总包含有与奶酪有关的东西,从而强调老鼠对奶酪的喜好。③高达(Gouda)是对《浮士德》的作者歌德(Goethe)的戏仿。原为荷兰一城市名,该城市以其所产的高达奶酪闻名于世。④埃旦(Edam)是对亚当(Adam)的戏仿。原为荷兰一城市名,该城市以其所产埃旦奶酪闻名于世。⑤米迪契斯(Medicheese)中的契斯(cheese)是奶酪的意思。⑥莎士比牙是对莎士比亚的戏仿,其原文Shakespaw的英文意思是“摇晃爪子”。]

  一个红色的望远镜从老鼠洞口伸了出来。镜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从望远镜顶端弹出一只手,勾勾手指,示意老鼠可以出来了。老鼠从洞里走出来,把望远镜合上,塞到浴衣口袋里。在被月光照亮的房间里,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脚抬得老高,朝扶手椅走过去。他突然窜到椅子下面,从边上探出头来窥探。他从扶手椅下现出身来,逃也似的溜向沙发,窜到了底下。他从沙发边上探出头来窥探。他从沙发底下现出身来,朝开了一条缝的厨房门前进。他紧贴门框站得笔直,面朝客厅,眼睛朝左右飞速张望。一条腿踮着脚尖轻轻地绕着门框走进去。他的身体被拉长,随即像橡皮筋一样跟着弹了进去。在厨房,他蹑手蹑脚地爬到浸在月光中的椅子边上,靠着一条椅子腿站立,然后开始往上爬。他的鼻子在桌子面上出现了:他看见一个奶油罐,一把锃亮的刀子,一个大得吓人的花椒粉碎机。案板上放着一块奶酪。老鼠躬着背,踮着脚走向奶酪。他从浴衣口袋里取出一方白色手帕,系到脖子上。他对着奶酪弯下身子,微闭着眼睛,好像在嗅鲜花的香味一样。突然,随着一阵巨大的碰撞声,猫跳上了桌子。猫在追赶老鼠时,掀起了台布,把它变成了一堆褶子;打翻了盛糖的碗,使白糖从桌上像小瀑布那样洒落到地板上。鸡尾酒杯被打翻,里边的一颗橄榄滚了出来,滚过桌面,撞上一个茶杯,一个盐罐,和一个三脚架:这些东西闪着亮光,发出弹球游戏机响铃一样的声音。地板上,一群蚂蚁在搬运糖粒:一只蚂蚁用桶接住落下的糖粒,把它倒进第二只蚂蚁的桶里,第二只蚂蚁把它倒进第三只蚂蚁的桶里,依次搬运,一直运出房子,最后一只蚂蚁把糖倒进早已等在那里的卡车里。猫在追赶老鼠,从蓝色椅子背上跳过,穿过椅子腿,穿过上了蜡的地板。他们两个都竭尽全力向后倾斜身子,努力想使自己停下来,但门板还是逼得越来越近。

  老鼠坐在他的扶手椅上,手垫在下巴底下,凝视着远方,神情忧郁。他从性情上来说,属于沉思型,现在他非常痛苦,因为他必须每天都去找食物吃,从而不得不中断他的沉思。觅食本身就已经非常累人,非常荒唐了,而且那只粗野的猫总是来搞破坏,更令他无法忍受。老鼠对猫的轻蔑有非常具体而且丰富的理由:他非常讨厌猫那暗藏利钩的厚软的爪子,寒光闪闪的利齿,还有那热乎乎的鱼腥气味。但同时,他承认自己对猫原始而充沛的精力和简单而执著的性格暗自钦佩。看起来猫一生中除了捉老鼠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追求。虽然老鼠产生惊讶的能力远远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但他还是经常因为猫无休无止的敌意而惊讶不已。尽管猫愚蠢透顶,敌意使得他成为一个威胁,老鼠认识到这个是因为他发现猫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且,虽然从本质上来说,猫的性格简单明了,但事实上,他还是不乏狡诈:他不知疲倦地设计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来谋害老鼠,由于他的荒唐伎俩,老鼠不得不经常保持警觉,而老保持警觉是老鼠非常不喜欢的。老鼠必须不停地抵制一种想松懈下来的诱惑,这样他才能不停地调动全身的精力,提高警惕。他感觉到为了对付猫,自己已经被搞得身心俱疲,但他依然认识到他的警惕程度还远远不够,因为精力过人的猫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只要老鼠呆在洞里不出来,猫就满意了,但老鼠不能老呆在洞里,他必须出来找奶酪吃。这一切绝对不是经过精心策划,能使人平心静气,从而可以潜心沉思的氛围。

  猫站在老鼠洞前,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锯子。他旁边是一堆黄色木板和一大袋钉子。他开始疯狂地又锯又敲,在房间里窜来窜去,激起的灰尘把他整个裹了起来。突然,灰尘散去了,猫在欣赏他的杰作:一条长长的,弯弯扭扭的通道从老鼠洞开始,穿过沙发底下,爬过椅子背,通过钢琴上面,穿过厨房门,到达厨房餐桌。在通道尽头的桌布上,有一个很大的老鼠夹,上边放着一大块奶酪。猫踮着脚走向冰箱,消失在背后,然后又偷偷地探出头来:他的眼睛向左右飞速地张望。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叮呤,叮呤。过了一会,老鼠出现了,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以极快的速度从通道的那头一直冲向餐桌。随着尖厉的刹车声,他停了下来,圆形的车轮被冲力拉得变了形,然后又恢复了原状。老鼠戴着驾驶护目镜、驾驶头盔和手套。他把自行车靠着盛糖的碗停好,朝老鼠夹走过去,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他走到老鼠夹上面,坐在铜丝做的横条上,戴上一个白色的围脖。他从皮夹克的口袋里取出一副刀叉。他飞快地吃着奶酪。吃完以后,他把刀叉重新放到口袋里,开始在老鼠夹上玩耍。他在高处的横杆上荡秋千,用腿勾住横杆作倒立动作,在平行的杆子上行走,表演体操特技。然后他骑上自行车,摁着车铃,消失在通道里。猫从冰箱后现出身来,跳上桌子,落在老鼠夹的旁边。他皱着眉头盯着夹子看。他从头顶拔下一根头发:它断裂时发出小提琴弦绷断的声音。慢慢地,他朝老鼠夹的方向移动头发。头发触及了弹簧。老鼠夹没有动静。他用勺子摁了摁弹簧。老鼠夹没有动静。他用大锤猛敲弹簧。老鼠夹没有动静。他愤怒地看着夹子。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脚趾。老鼠夹猛地合上,发出重重地关上铁门的声音。猫在餐桌上跳来跳去,捧着被夹住的脚,脚趾肿了起来,成了灯泡大小,红光闪亮。

  猫从左边入场,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只老鼠。他戴着金黄色假发和一个假鼻子,身穿一条紧身黑色裙子,大腿两侧开了叉。他有高耸、圆实的乳房,纤细的腰身,和圆溜溜、扭来扭去的臀部。他的嘴唇呈亮红色,黑色的眼睫毛烫得太翘,以至于当他眨眼睛的时候,眼睫毛一展开,随即就会猛地卷起来,就像窗帘一样。他走路时搔首弄姿、步履矜持,一只手搁在屁股上,一只手时不时地撩拨他的金发。老鼠在老鼠洞里,靠壁而立,手揣在裤兜里。他的眼睛从眼眶里探出来,变成望远镜的形状。望远镜的每个镜筒里各有一颗怦然跳动的心。慢慢地,老鼠就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梦游进了房间。猫把唱机的读针放到一张唱片上,开始播放伦巴舞曲。猫跳起了舞,手勾在脖子后面,把屁股翘得老高,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侧着头左顾右盼:他的腰身在紧身黑裙里扭来扭去就像黑桃A。老鼠面朝着猫,也开始跳舞。他们在房子里跟着节奏前进、后退、扭腰、踢腿。就在他们跳舞的时候,猫的假发松了,露出了一只猫耳朵。猫一边跳着舞,一边走向熊皮地毯,侧身躺在上面。他闭上睫毛长长的眼睛,噘起红红的嘴唇。老鼠朝猫走过去。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支雪茄,把它放进那个红红的大嘴唇里。猫的眼睛睁开了。两只眼睛向下看了看雪茄,往上看了看,然后又向下看去。猫从嘴里取出雪茄,盯着看。雪茄爆炸了。当烟雾散去时,猫的脸一片乌黑。他苍白而克制地笑了笑。牙齿上出现了好多细小的裂缝。牙齿碎成了小片,掉了下来。

  在厨房,猫仰面躺在他的篮子里。两只手枕在脑后,右脚平放在支起的左膝盖上。一想到老鼠他就满怀怨气,因为他知道老鼠很看不起他。他多么希望能把老鼠撕成碎片,把他放在火上烘烤,或把他塞到滚烫的黄油盘子里。他知道自己的愤怒并非源于饥饿,他在寻思到底老鼠该不该为激起自己的野蛮想法而负责,而这些野蛮的想法在他胸膛里燃烧,简直就像消化不良一样令人不爽。他非常蔑视老鼠羸弱的体质,像梳子齿一样细小的胳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头颅,以及他对书籍和独处的特殊癖好。但同时,他气恼地认识到自己很钦佩老鼠的优雅,富有涵养的懒散气质,以及他很轻易就能产生的自信。他为什么老在看书?在某种程度上,老鼠使得猫很自卑:只要老鼠在,猫就会感到自己笨头笨脑。他像着了魔一样整天在想与老鼠有关的事,他怀疑老鼠在他的褐色房间里根本不怎么会想起他,一想到这个,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老鼠不是这样毫不在乎,他是否还会怒火中烧?也许他们会学习如何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他是否会消除心中的怨恨,从而使自己从这种痛苦的状态中得到解脱?

  老鼠站立在他的工作台旁边,正在为一只机械猫卷眼睫毛。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就像欧亚甘草一样;她的嘴唇就像刚被人舔过的糖果一样。她穿着紧身的红裙子,黑色网眼长筒袜,以及红色的高跟鞋。老鼠让机械猫站起来,把她裙子背后的拉链拉开,用一个很大的钥匙紧发条。他拉好拉链,把她对准老鼠洞口。在客厅,机械猫慢慢地高视阔步地来回走动;她高耸的乳房非常突出,就像礼帽一样。猫在扶手椅的背后探出脑袋。在他的眼睛里现出两颗被箭穿过的心。他像蜂蜜一样从椅子背上漫过去,然后沿着地板流过。当他到了正在来回走动的猫的身边,他滑行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心醉神迷地盯着她。他的心狂跳不已,每跳动一下,都冲出了他的胸膛的皮肤。猫把手伸进口袋,从中取出一个硬草帽,把它以一个非常俏皮的角度戴在自己头上。他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圆点花纹的大领结。他觉察到了嘀嗒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圆形怀表,把它放在耳边,皱了下眉头,然后把它又放回口袋。他弯下身子,近距离地查看这只猫的脸,在她的每只眼睛里各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圆形炸弹,光滑发亮,都有一个正在燃烧的引信。猫朝观众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去看那双危险的眼睛。机械猫爆炸了。当烟雾散去,猫的皮肤像破布片一样挂在身上,露出粉红的皮肉,和一条圆点花纹的拳击短裤。

  在老鼠洞外边,猫在给一只假老鼠上发条,假老鼠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机械老鼠穿着浴衣和拖鞋,手揣在裤兜里站着,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猫揭开老鼠的头顶,就像揭开了一个由合叶连接的盖子。他把一个咝咝作响的红色炸药棒塞到里面,然后合上盖子。他把老鼠放在洞口,看着它穿过拱门,消失在里面。洞里,老鼠正坐在椅子上读书。假老鼠手在裤兜里在他面前滑过时,老鼠根本就没有抬头看这个不速之客。他一边看着书,一边伸出手,揭开他的替身的头顶。他取出咝咝作响的炸药,把它塞进一个蛋糕,把蛋糕放进老鼠的头里。他把机械老鼠转了方向,继续看书。这时机械老鼠从拱门中走了出去。猫蹲在洞口,闭着眼睛,手指紧紧地摁着耳朵。他睁开眼睛,看见了老鼠。他扬了扬眉毛。他抓过老鼠,打开脑袋,从中取出一个涂着厚厚的奶油的蛋糕,上边写着“生日快乐”。蛋糕的中间是一个咝咝作响的红色炸药棒。猫的头发嗖的一下竖了起来。他憋足劲深吸了一口气,吹灭了引信,他吹出的气流力量惊人,好一阵子蛋糕都是朝一边倾斜的。现在猫咧嘴笑了,舔着牙,张开嘴。他听见了什么声响。蛋糕发出很大的声音:嘀嗒,嘀嗒。猫呈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把蛋糕贴近耳朵。他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恐惧的眼神,表明他意识到了什么。

  猫开着一辆亮黄色起重机进了客厅。在吊臂上吊着一颗黝黑发亮的破石锤。他驾车到老鼠洞前,停了下来。他把两个控制杆拉来推去,把破石锤夹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橡皮筋里,橡皮筋连接在一个庞大的弹弓上。橡皮筋拉得越来越长。突然,黝黑发亮的破石锤被射了出去,击碎了墙壁。整幢房子坍塌了,只剩下一个高高的、红色的烟囱挺立在废墟之间。烟囱顶上是鹳的巢,而鹳拿着一根钓鱼竿正坐在巢里。他戴着一顶蓝色棒球帽。底下,在一堆碎石当中,有东西在动。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拄着一个拐杖。他头上缠着一块绷带,一只眼睛包在里面;一条腿打着石膏,一条胳膊用悬带吊挂在胸前。他用拐杖拨拉一堆小石块,露出一片残缺不全的护壁板。在护壁板上我们可以看见完整无损的老鼠洞。老鼠洞里,老鼠坐在椅子上读书。

  老鼠清楚地知道那只像小丑一样,蠢笨不堪的猫在他的整个不光彩的一生中,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犯错误,但老鼠自己却被剥夺了犯哪怕仅仅一次错误的权利。当然喽,要让他犯错误,那是绝对不可能,因为他比猫聪明多了,他总是一眼就能看穿猫所想出的任何伎俩。然而,他认识到自己智商方面的优越性,并不能使他放松警惕,否则会导致致命的后果。毕竟,他并非无懈可击;他无懈可击恰恰是由于他非常警惕而已。老鼠感到很无聊,非常的无聊,因为想要对付这只猫简直太容易了;有时候他甚至都希望有一个更加值得对付的对手,一个和他自己旗鼓相当的角色。他明白自己感到的无聊是个极为危险的缺点,他必须时时刻刻对它进行防范。有时他会想,要是我能够不需要谨小慎微多好啊,要是我能够完全放松自己有多好啊!这种想法使他害怕,使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一眼老鼠洞,老鼠洞口猫黑乎乎的影子已经出现了。

  猫从左边入场,肩上扛着一只麻布袋。他把袋子在老鼠洞旁放下。把扎在袋口的绳子解开,双手伸进去,从里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灰色的云朵。他把云朵放在老鼠洞上方的空气里。从云朵中开始下雨,硕大的雨滴四处飞溅。猫把手伸进袋子,取出一堆旧衣服。他三下两下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小贩,开始摁老鼠的门铃。老鼠在拱形的门洞里出现了,靠着墙壁,手抱在胸前,腿交叉着,盯着看外边的雨。猫从袋子里取出一堆按老鼠尺寸制作的雨伞,依次把它们打开:红色、黄色、绿色、蓝色。老鼠摇摇头。猫从袋子里取出一件黄色雨衣,一双高筒靴子,一根鱼竿和一个工具箱。老鼠摇摇头。猫取出红色橡皮海马,一个充气坦克,一个潜水钟,一只划艇,一艘游船。老鼠摇摇头,走进房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老鼠打开门,在门把手上挂了个牌子,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牌子上写着:“禁止上门推销。”雨下得越来越大。云朵已经移到猫的头顶,猫从云朵底下走出来,云朵开始满屋子追赶他。暴风雨越来越猛烈:高尔夫球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在云朵里出现了几个打高尔夫球的人,把一个个高尔夫球打到房间里。一时之间电闪雷鸣。猫在房子里东奔西跑,躲避云的追袭。他一下子钻到沙发底下,尾巴露在了外边。闪电击中了尾巴,尾巴像电线一样噼噼啪啪作响。沙发抬起了一小会,露出被雷电击中以后变得的僵硬的猫,全身发着亮光;一小撮、一小撮的毛勾勒出猫的轮廓,里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偏蓝的白色骨骼。云中开始下雪,风呼啸着刮了起来。雪一团一团地落在地毯上,迅速积厚,在扶手椅的两边堆积起来,然后漫到壁炉,壁炉上方的钟表惊骇地盯着下面,用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猫在暴风雪中挣扎前行,但很快就被雪裹得严严实实。冰凌挂满了他的下巴。他动弹不得,摆出一个低头前冲的猫的造型。老鼠洞的门打开了,老鼠从里面出来,戴着御寒耳罩和手套,围着围巾。阳光灿烂。他铲出一条小道,一直铲到雪猫的跟前,然后爬上铁铲的顶端,把一个胡萝卜塞进被雪裹着的脸的中间。然后他溜下来,走开几步,开始扔雪球。猫的脑袋掉了下来。

  猫在厨房里背着手来回踱步,怒气冲冲,眉毛拧成一个V字。在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泡泡,里边显示出他的愿望:他在操作一个电锯,电锯随着巨大的响声,沿着一个黄色木板缓缓移动。在木板的尽头是老鼠,仰面躺着,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这一景象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情形:猫戴着机械师的帽子,开着一列庞大的火车沿铁轨驶过来。老鼠被绑在铁轨上,手腕绑在一条铁轨上,脚腕绑在另一条铁轨上。豆大的汗珠从老鼠的脸上纷纷落下。这时,这一景象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情形:猫在转动一个绞盘,慢慢放低一个铁砧,朝绑在一把小椅子上的老鼠砸下去,老鼠仰头看着,惊恐万分。猫突然放开曲柄,绞盘疯狂地旋转,铁砧呼啸而下。在最后关头,老鼠仓皇逃脱。铁砧穿透泡泡,落在猫的头上。

  猫心里也一清二楚,老鼠在任何时候都会比他聪明,但恰恰就是这个认识在折磨他,激起他捉住老鼠的欲望。他永不放弃。他的生活,只要和老鼠联系在一起,就是一个长期的失败,是一连串单调乏味、难以言说的耻辱;有时他会产生一些虚幻的希望,虽然一生痛苦的经历有理由使他怀疑,但他还是暂时相信自己最终会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苦恼才会稍有减轻。

  虽然他明白他永远不可能捉住老鼠,老鼠总会在他伸出爪子抓他的时候,提前半英寸逃进老鼠洞,但他也明白惟有捉住老鼠,他的凄惨生活才算有了价值。他将被整个改变。难道这就是他要找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一眼未合地躺在那儿谋算着老鼠?当一切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难道他追赶的不正是他自己吗?猫皱皱眉头,挠挠鼻子。猫站在老鼠洞前,手上拿着一支粉笔。在蓝色的墙上他画了一个大门的轮廓。老鼠洞就在门的底部。他画了一个圆形的门把手,打开门。他走进黑色房间。房间尽头站着老鼠,手里拿着一支粉笔。老鼠在墙上画了一个白色的老鼠洞,然后走了进去。猫伏下身子朝老鼠洞里张望。他站起来,画了另外一个门。他打开门,走进另外一间黑屋子。在屋子的尽头站着老鼠,画了另外一个老鼠洞,走了进去。猫又画了一个门,老鼠又画了一个老鼠洞。他们画的越来越快:门,洞,门,洞,门。在最后一间屋子的尽头,老鼠在墙上画了一个白色的炸药棒。他画了一根白色火柴,把火柴拿到手里,在墙上划着了火柴。他点燃炸药,递给猫。猫看了看炸药的白色轮廓。他想把它给老鼠。老鼠摇摇头。猫指了指自己,扬了扬眉毛。老鼠点点头。炸药棒爆炸了。

  猫从左边入场,戴着安全帽,推着一辆红色手推车。手推车上堆满了木板。在老鼠洞前,猫放下手推车的把手,从一堆木板中取出一个榔头和一把锯子,把一把黑色的钉子塞到牙齿中间。他开始飞快地又锯又敲,在房间里到处窜来窜去,激起的灰尘遮住了他正在干的活。突然,灰尘散去了,猫在欣赏他的杰作:他建了一个高高的断头台,一段楼梯直通老鼠洞。闪光的深蓝色刀刃悬挂在两根柱子之间,正底下是放头的空隙。空隙的一侧偏低的地方放着一个篮子。在篮子的边上猫放了一块奶酪。猫拿了一根绳子,打了一个环,把绳环拴在断头台侧面的控制杆上,另一头拴在奶酪上。然后他猫着腰,消失在一把火炉铲后边。过了一会,老鼠爬上楼梯,到达断头台的平台上。他手揣在罩衣口袋里,站在那儿,思索着刀刃、放头的空隙,和那块奶酪。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上有蝴蝶结的黄色盒子。他倾斜着身子,在台子的边上轻轻地取下拴在控制杆上的绳环。他把头伸进放头的孔里,从篮子边取下奶酪,把盒子放在原先的位置。他把绳子拴在盒子上,把头从孔里缩了回来,把另一头的绳环又拴回到控制杆上。他从口袋取出一把硕大无比的剪刀,把它放在台子上。然后他取出一段绳子,把它拴在控制杆上,另一头刚好垂到地上。在地板上,老鼠交叉着腿,靠在手推车上,吃奶酪。片刻之后,猫跳上平台。他看着没有落下的刀刃,异常惊讶。他伏下身子,朝放头的孔向里观看,看见了黄色的盒子。他皱了皱眉。他抬头望了一眼刀刃。他看了一眼黄色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爪子,穿过洞孔,又猛地缩了回来。他看见了绳子,皱了皱眉头。狡黠的表情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发现了剪刀,拿起来,剪断了绳子。他等了一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迫不及待地从孔中探过头去,抓住盒子。老鼠在一边吃拿在一只手上的奶酪,一边用另一只手懒散地拉了一下绳子。刀刃就像咆哮而过的火车一样直冲而下,响起了凄惨的鸣笛声。猫急着想把头从孔中拔出。刀刃切掉了他的上半部分脑袋,掉进了篮子里,一边旋转一边发出硬币一般的丁丁当当的声音。猫把头从孔中拔出,东倒西歪地走路,然后摔倒在台边,一头栽进篮子里。他抓起切掉的头顶,像戴帽子一样放在头上。方向反了。他转了半圈,把它放正。他惊诧地盯着手里的有红色蝴蝶结的黄色盒子。他皱着眉头,打开盒子。里边有一个亮红色的炸药棒,引信在嘶嘶作响。猫看了看炸药,回过头对着观众。他又眨了一下眼睛。炸药爆炸了。当烟雾散去,猫的脸一团乌黑。每只眼睛里出现了一艘船,船裂成两半,然后慢慢地沉没在水中。

  老鼠坐在椅子上,脚搁在垫子上,一本摊开的书面朝下放在腿上。一种忧郁的情绪开始侵袭他,好像房间里褐色的基调渗入了他的大脑。他感觉非常疲倦,非常郁闷:他在自己大脑的狭窄的区间里东奔西走,就是找不到任何新鲜的想法。他是否太孤独了?他想到了猫,疑惑在他与猫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微弱而遥远的关系,也许是伙伴关系。他们是否可以成为朋友?或许他可以教会猫如何欣赏带思想性的东西,而从猫那里学会如何享受生活中更加简单的乐趣。或许猫同样时不时地受孤独情绪的侵扰。难道他们不就有很多共同点吗?他俩都是单身,都喜欢呆在家里,都喜欢舒适的家庭氛围,都在干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都喜欢搞一些阴谋诡计。老鼠沿着这个思路想得越多,就越发觉得猫是一只大型的、全身软乎乎的老鼠。他想像着一幅猫的图画:猫长着老鼠耳朵和柔软的老鼠爪子,戴着一个白色围兜,在厨房餐桌旁面对着他坐着,举着一把叉子往嘴里放去,叉子上叉着一块奶酪。

  猫从右边进场,手里拿着一块黑板擦。他走到老鼠洞旁,弯下腰,把老鼠洞擦掉。他站起身,把墙壁擦掉,露出老鼠的家。老鼠坐在椅子上,脚搁在垫子上,一本摊开的书面朝下放在腿上。猫弯下腰,擦掉了书。老鼠抬头看着他,非常生气。猫擦掉了老鼠的椅子。他擦掉了垫子。他擦掉了整个房间。他把黑板擦扔到身后。现在世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猫和老鼠。猫把他一把抓起。猫红色的舌头滑过牙齿,牙齿闪闪发光,像冰镐一样锋利。有一颗星星在牙齿上频频移动,闪烁不定。猫张大了嘴巴,闭上了眼睛,开始犹豫不决。老鼠有一千个理由应该去死,但没有了老鼠的生活是不是会真的快活?老鼠的消失真的能让他完全满足吗?是否可以料想以后他会时时想念老鼠?老鼠虽然让人烦心,但是否他还是需要他?

  猫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老鼠把手伸进罩衣口袋,从兜里取出一块红色手帕。他转着圈刷刷几下擦掉了猫的牙齿,猫的眼睛充满惊恐地看着。他擦掉了猫的眼睛。他擦掉了猫的胡须。他擦掉了猫的头。仍然被抓在猫的爪子里,他擦掉了猫的整个身体,只剩下了抓着他的那只爪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他擦掉了爪子。他轻轻地跳到地上,拍了拍手。他朝四周望去。他在空无一物的白色世界里,拿着红色手帕,孤零零地站着。犹豫了片刻,他开始擦除自己,从头到脚飞快地移动。现在除了红色手帕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手帕轻轻地摆动,逐渐变大,突然裂成两半。两半手帕变成了舞台幕布,幕布开始逐渐落下。在落下的帷幕上,两个字用黑色的笔迹把自己写了出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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