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那个家伙，再也不能大吹大擂了。就这样我倒可以使他目瞪口呆了。以前瞧着他在大家面前，尤其在同学们面前吹嘘，真叫我讨厌。因为他能用他那个不值分文的故事使伙伴们听得出神。而现在，每当他装得煞有介事仿佛让你们听一件英雄业绩而根本不管听众仍是同一批小伙子，每当他开始重复他那老一套的时候；每当他千遍一律地用这句话开始吹牛的时候：一天，我的父亲……（说到这儿他总要停顿一下既不久也不短正合适接着又从头开始一天我的父亲正在擦玻璃窗……）我就在一旁嘲笑。我先让他说，我等着。等他讲到他突然闻到一股让人恶心的焦臭味儿，我就很平静地插嘴说请你们想一想，那是五月的一天，我的父亲正在擦玻璃窗，他……
他讲的那一套总是这样的一天他的母亲出门去看望她的两位老人，和他们共度周日，他的父亲大概感到闲得慌因为电视里没有足球赛那时正遇上又一次大罢工他就决定擦玻璃。当他刚擦到底层后面的第二扇窗子，把废旧报纸揉成一团（用这种方法擦窗省钱）的时候他看见树丛和大街之间冒起了浓烟那幢周围用尖头铁栅栏围住的、外形有点象奶油蛋糕的木屋起火了，这幢木屋叫做“安乐窝”，也叫“疗养院”。房子是用易燃的薄板建成的，还没有多少年头。院里的疯子到处乱扔没有掐灭的烟头或者用火烧苍蝇取乐。这样，大概把周围的什么东西引燃了。那个家伙的父亲正在精心擦玻璃，意识到这将酿成一场火灾，就立即叫来了消防队灭火救人。市议会大概表扬了他。后来院里的一个老眼昏花但是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妇人甚至还替他编织了一件马海毛上衣。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总能引人入胜；按理说那个家伙周围的年轻人不会对疯人院起火的事那么关心因为谁也不认识院里的病人这故事之所以能引起别人的好奇大概是因为病人们差点儿变成烤栗子。不过，我还是破坏了他的效果。当他喘口气想把某个情节再描绘一遍的时候我就立即用平静的语调插嘴说一天，我的父亲正在擦玻璃窗，他……当我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家伙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象对付一个势不两立的敌人似的，他的脸色气得发青因为他认为我在嘲笑他。他的口水一直淌到了下巴边。这倒反使我赢得了时间。他的父亲并不是以擦玻璃窗为业的而我的父亲却早就选择了这一行。他曾经说，这就像有人把担任本堂神甫作为天职，当成令人振奋的工作一样。他选择这一行的部分原因是他喜欢冒险其次他认为这是一项不可缺少的工作因为制造玻璃的目的就是让人透过玻璃看到一切。尽管他变换过许多工种但是这一行他己经干了很长时间他为此感到自豪。他说他喜爱擦玻璃，尽管活很累。他还经常提到养家糊口的艰难，把擦一块块玻璃的收入加起来才够付房租、煤气、水电以及孩子们的教育费如今的孩子总爱用各种各样毫无用处的思想来充塞自己的脑袋。父亲的这一看法是针对我哥哥的因为我不用功，只想按规定学到十六岁，就不再往下学了也就是说我只要再稍稍熬上一段时间就可以不受这份罪了。而我哥哥却是个爱搞学问的人他永远不满足已有的知识尤其是哲学哲学最合他的口味父亲常常为这生气，他说，除了供吃供穿以外还要买那些又贵又难懂的书何况从前的孩子到九岁就工作挣些钱帮助年老的双亲这才合情合理呢他常常怀疑他挣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他以为家里人背着他大吃大喝。他忘了把自己的特殊花费计算进去，他每天喝咖啡时总要喝几杯烧酒。当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话就更多了嗓门也变得更粗接着餐桌上响起了鼾声这时我们才能得到安宁。那一天他没有睡好觉，从早晨起就满脸怒容，我母亲已经上班去了她是打字员，指法灵，打得快极了。这是一个星期三哥哥是公立中学毕业班的学生他脑子里已经有了些东西不像我脑子里空空的。他十七岁比我差不多大一岁。他正在床上学习我俩的床紧挨着他的周围堆满了书和本子，他说你让我安静些，我要复习哲学。我也求之不得，我装作要誊清作文的模样作文是他替我做的他五分钟就能满满地写三页纸而我绞尽脑汁也至多写二十行蠢话可是说来也怪这天我突然能在旧稿本上飞快地叙述我的经历轻而易举地把一页页纸都写得满满的我简直自以为将来可以当作家了（我母亲以后可以用老板的赫耳墨斯牌打字机打我写的故事）总之这时父亲已经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我们的屋子，他正在火头上他冲着我哥哥说你在床上干吗（懒蛋，懒蛋，十足的懒蛋）来帮我一下，快。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再重复一下，我的父亲是个擦玻璃的工人，擦玻璃就是他的职业，不像我同学的父亲，是业余爱好，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里擦玻璃。擦窗的工人并不多，这活计不那么容易倒像是一门手艺。就我父亲来说他是在干过所有的工种之后，不知道再干什么，这才试着干这一行的所以我母亲不相信他还能干出什么名堂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的一个进步因为每当他受雇于这行或那行的时候总和老板顶撞，人家说他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我和他没有多少话可说因为我不爱拌嘴，也不爱说话我喜欢胡思乱想我只和我的伙伴们聊天特别是当那个家伙讲述“安乐窝”险些酿成火灾的时候我总要设法让他安分些。是的因为那个家伙的父亲就是那天正在擦玻璃窗的那个人当他瞅着窗子是不是已经擦干净还有没有油污或烟尘留在玻璃上的时候，他发现大街最尽头的冷杉树丛中我们那排房子后面、那个家伙住的那一幢楼房冒起了像大雾一般的浓烟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浓烟像再生毛似的升向灰褐色的天空。那天晚上还下了雨所以即便着火老天爷的雨水也会把它浇灭的可是那个家伙完全不顾这些他固执透了好象他父亲生来就该是个英雄似的。
我的父亲不那么和蔼可亲，走遍天下也找不到比他脾气更坏的人了。在家里他动不动就发火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比方说，汤做得太稀啦，土豆炸得太软啦，牛排炸老了啦，干酪发霉不够啦，或者衬衣的领子太紧啦等等，当袜子补得不称他的心时他就抱怨说，穿到脚上准磨起茧子。他尤其盯着我哥哥不放因为哥哥是个知识分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在说话时总要引用一些陌生的人名（黑格尔，马克思，还有恩格斯）。由于在他的话里常常提到这些人他们变得有些象我家的朋友了。那天父亲又在大叫大嚷怪我哥哥除了抱书本外什么也不干，这些书有什么用既然和大家一样长着两只手为什么不去挣钱，他夸耀自己这一回总算没有失业因为谁也不愿意住在玻璃窗很脏的房子里爱光明和爱清洁已经象流行病似地传染给了所有的人。他把哥哥足足地训了一顿后说今天是星期三，你跟我来，带上我的水捅和抹布哥哥不敢违抗，放下他的哲学课本立即行动。父亲身体特别结实不怕天热，哥哥是个矮小瘦弱的小伙子可是脑袋瓜里什么都有（这一点是必须承认的）。于是他俩就出发了。
自然当我和同学们讲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得设法堵住那个家伙的嘴他总是装得神气活现因为他父亲仿佛成了“安乐窝”里所有疯子的救星，我不再重复他讲的那个故事了。我堵他嘴的方法很简单我装得若无其事就像在聊天一样随便插话，一天，我的父亲正在擦玻璃窗，他……
其实我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我哥哥曾经对我说过一些可是知识分子对事情的看法不像你们和我那样。他知道我一窍不通，有时他很不耐烦唉呀呀我没法对你说清楚。可是星期三那回，他独自回家了，甚至连水桶和抹布都没带回来他干不了这活儿这是明摆着的，他哭哭啼啼地说这事怨不了他可当时谁也没问他什么，他显得发呆，在场的人都在大声叹息，真可怜啊，哦，这怎么可能呢，再说，唉，这事儿也出得真快，而且谁能相信呢。我母亲一个劲儿地大声呼喊，约瑟大圣——工人的主保圣人啊——可怜可怜吧——我的孩子们哪——我的孩子们哪——我的孩子们哪我们作为她的儿子本来应当乖乖地不吭声再说也已经吓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可是哥哥偏要辩解他说这事反正和他无关。虽说我读书不行，可是我至少懂得，遇到这种倒霉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我用胳膊肘在他的肋间捅了一下，哥哥除了在他学习的时候不许我打搅他以外，平时对我还是很好的。我对他说走吧我们上楼去，说着我就把他推向楼梯。我们听见街坊邻居还在吃晚饭而我母亲却在厨房里呼喊抽噎。接着我和哥哥就上了床他说，当时我猛地冲下去还不是为了……我说，对对住嘴吧。由于我想睡觉不想让他接着往下说所以我说这大概是命中往定的，这是酗酒和厄运造成的结果最后我冲着他嚷道，让我安静些行不行我困死了，俊瓜。哥哥仍在叫苦不迭而母亲在隔墙后面连连地说，真见鬼，真见鬼。我觉得恶心，便到厕所里去呕吐真是活受罪呕吐后就好受多了。
现在可以说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不不请别误会我们没有变成孤儿。我父亲是颅骨受伤，住了二十三天医院。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就完全发呆了。他们说这是工伤事故，所以给他发了一笔救济金母亲用这笔钱把他送进“安乐窝”。那地方确实很美舒服极了伙食也挺好。我们毕竟还得感谢那个家伙的父亲，多亏他在我们把父亲送进疗养院之前三个月阻止了一场火灾。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那个家伙的因为那样做会使他更有理由大吹大擂了。从此以后，家里就安静了。我哥哥考取了硕士学位哲学得了十八分他要继续升学他是个拔尖生。只是用脑过度以后，他也会觉得疲劳。说真的有时他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半夜里把我叫醒问我，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父亲怎么样吗？我说我敢肯定他不怎么样，他不愿装成马，抱着我们在膝盖上蹦，不给我们做小玩具，我还说对我敢发誓他不是个好父亲。哥哥说，你也许忘了他和别人的爸爸一样有时也让我们骑在他的背上你什么也记不住，他嘴里还嗯姆嗯姆地叫着你还记得那天我和他一起去擦玻璃窗回来后告诉你的话吗？我当时心里害怕，准给你讲了些蠢话你是不是……，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方才讲我长了个漏勺脑瓜，什么也记不住既然这样你还要我怎么呢。有些夜晚，他睡不着觉，而我睡得很香他就把我叫醒，除这以外他差不多仍像从前一样总是抱着书本。我终于离开了学校我得开始干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接过父亲的主顾替他们擦玻璃窗。哥哥说我做得很对，体力劳动能使人保持平衡。关于平衡我希望他还是少说为妙因为这可能给我带来不幸母亲照旧天天去上班晚上给我们做饭收抬屋子。每逢节假日，她就去“安乐窝”探望我父亲疗养院离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了。有时她问我们愿不愿陪她一道去。她说，你们想去就去我和哥哥都不想去；可是说不定哪天会去的。我们对那个地方反感哥哥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有时他给我讲一些他称为心理学的东西，很有趣可我老是理解错惹得他非常生气因为他用的词儿很抽象。我和从前一样当他对我说应当杀死父亲的时候我就问他他想干什么。哥哥说这是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人说过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只要能从父母亲的管教下解放出来就行。他是主张自立的。反正我们已经做到了，我认为我们已经自立了，总的说来我们觉得这样挺好。有时我干得很累因为要求室内亮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在所有的高楼大厦里玻璃窗真是多得出奇。有时我实在干得太累哥哥表示可以帮助我。可是我坚持自己干，哦我只有一个想法各人干各人分内的事。
在我和那个家伙的竞争中我赢得了听众。我的伙伴们对我讲的故事很感兴趣因为那个家伙的父亲压根儿就不是英雄，疗养院里起火，给消防队打个电话就解决了没什么了不起他吹嘘的那一套大家已经腻味了他父亲是在底层自己家里平平安安地擦玻璃。谁也不认识“安乐窝”里的任何病人，而我父亲就关在里面这回我要说的话会使你们心里难受要是楼房再加高十层那么牺牲者——高层建筑的牺牲者——的遗言将会表明他毕竟有过一位父亲那位父亲并不贪生怕死不是微不足道的人，更不是那种只会在五十米开外闻到焦臭味后高呼救火的人。其实，毫不夸大地说事实的真相也很简单一天，我的父亲正在擦玻璃窗他突然高声喊道我对这个可恶的世界恨透了孩子们成天装模作样，什么也不会干。
说罢，他向周围的人道了声晚安，就纵身跳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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