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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胡安·比约罗:轻量级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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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是我把伊纳肖·巴连托的事业给毁了的,未免夸张了些。我可不是在拳击场炽热的灯光下给他一通猛揍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像个必不可缺的影子一样,在他的生活中做着一个时时准备义无反顾地替他化解危机的朋友。当我们还是孩子,在沙地上玩着藏垃圾的游戏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无人可摧的保护圈里,与其说是他的同伙,不如说是个见证人或看客。然而我还是干了件让他彻底崩溃的事:在那个永难忘怀的下午,我找到他,把那条最好的消息说给他听,当时就好像我长了双铁手,把拳王那张已严重磨损的老脸打了个稀巴烂。

  现在当我坐在一扇落地窗边写作的时候(每过一会儿就有一只飞鸟撞在窗上),我忽然想,这个故事免不了要带些真实而可鄙的东西。写作的想法萌生在巴连托死后,现在他的身影已不再在拳台上跳动,而只能在我的文字里重挥铁拳了。一只不算很黑的鸟飞近我窗前,正要把颈子撞折,其时我刚展开这个故事,仿佛是在一场激战过后,我捏着把好使却又嫌长的刀子,将纳乔① 拳击手套上的捆带一截截剪断,像是在帮他报仇——这时窗上猛的一击,打断了我的思路,只听见“啪”的一声闷响,不算很重,似乎鸟儿的翅膀几乎感觉不到这种自杀之举的危险。真奇怪,鸟儿们看不见玻璃这种物体,以为那还是空气。

  伊纳肖•巴连托从来就没当过什么偶像人物。他既没有马西亚斯或是奥里瓦雷斯② 那样的星运,也没有享受过被冠上什么“刺猬”或“黄油”之类的绰号的荣耀。他不倦地迎受重击,虽然我们知道,拳击更多地意味着的是忍受被人揍的滋味,而不是享受揍人的滋味。而纳乔在打斗中还是表现得令人费解——他由着对手先“忙活”,最后伺机一个怒拳将对手击倒。他的纪录总不算很漂亮,可他拿过全国轻量级拳王的金腰带,并且还是什么国际理事会的冠军。有一晚有人还悄悄跟他谈过打联合会冠军赛的事,打赢的话,他的拳下就能集齐所有的头衔了。他无法用一次次的倒地和挂彩让自己魅力四射,但他在拳台上左躲右闪,竟在他的级别中最高的位置上牢牢站稳了。

  我亲眼目睹过他的七十二场比赛,并在《竞技场》报上撰写赛事评论,不单是为了给我的“十二根绳”专栏凑满字数,更重要的是因为一看到他我就热血沸腾,他让我不止一次地狂叫着挥起双拳,仿佛我也打赢了一场什么比赛似的,只不过我赢得不漂亮,而且也太晚了。

  我在没完没了的赛事报道中找寻着伊纳肖•巴连托成名的秘诀,尽管他的名声没让他成为什么偶像人物。他每次获胜时,都像是刚打了场败仗。他的破脸让人难以想象他还会有下一次。虽然我们都去看比赛,观众们喊着“你的任务就是放血!”谁也想不到,他眉间的裂缝预示着胜利,这张缝补得跟只垒球似的面孔竟属于一个屡屡得手的使诈者。“咱们打赌,你的伊纳肖到第六回合就烂成一摊泥,你押多少?”有一回就在场边,绰号“黑鬼”的佩莱斯跟我这么说,然后就甩出三张一百比索① 的大钞来。我就接到手上,因为他的头发散发着廉价洗发水的味道,因为他在一家跟我们是竞争对手的报纸上写的文章像是用大粪印出来的,因为他不仅在指甲上抹了油,还戴了个形状跟啤酒桶似的金戒指。我对“黑鬼”这家伙讨厌透了,以致我都不高兴跟他唱反调。到第六回合,纳乔透过护齿大口大口喘着气,弓着腰,眼神迷离,像是开始寻找哪儿是地面了。此时似乎“黑鬼”佩莱斯钞票到手,纳乔丢掉头衔,不省人事,都会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十分钟后,简直不可思议,拳王的眼睛里射出偏执狂才有的凶光来,他的两只手开始频频发威,而“黑鬼”的脸上则现出惊恐的神色,这样看上去倒使他有点儿人样了。

  我的报道是带有明显偏袒性质的,这也符合老塞维里奥的要求:“壮着胆子写!”这位老总是出了名地喜好朗姆酒、名表、贿赂、印刷错误和妓女(按此顺序),并且总能叫人紧张得要尿裤子。在《竞技场》编辑部里,谁要是乳臭未干,说写体育是“娱乐”,很容易就会被大家群起而攻之。在这里你得学会隐藏自己对文化的尊重。也许正因为这个,我才把我这辈子动笔写的唯一一部小说的手稿落在了我搭载的最后一趟“鳄鱼”出租车上。到编辑部时,我的身上带着一圈并不招人喜欢的光环,因为我刚报道过两场中美洲的战争,而尽管这只让我捕捉到了更多的流行病毒而非新闻,无论我走到哪个体育馆,那里的经验老到的同行们都把我当成是从新闻系统的哪个重要部门来的人物。

  我也在去编辑部上班时带过书,不过总是偷偷摸摸的。我穿一身油漆工常用的那种大衣,我挺喜欢这种衣服的,因为它的口袋很大,足够装一本奥内蒂② 。我再把书的封面用我们的报纸包起来,我们的报纸是印成令我难忘的蓝白两色的。我就在大家都没事干的时间里读,书架在胳膊肘和电脑之间,好让别人以为我是在傻乎乎地玩着电脑。

  这一切都部分地说明了我为什么曾驱车往布拉沃谷去的原因。我需要从呆在编辑部里整天敲打键盘的日子里解脱出来,我需要赋予自己一种能力,去干另一种事情——就算我写不出一个故事来,我也可以造成一个呀。我现在就想到了这一点。我身旁的落地窗上不时有飞鸟撞来——很奇怪,在一个没有树木的城市里,居然有这么多鸟儿。不过在往山谷去的路上,我只一心想着去帮我的朋友。车开过托卢卡后,我打开工具箱,想找盘磁带,却发现一张利尼嘉疗养院的明信片。那疗养院建在天蓝色的湖水边上,是几座带着游廊的木房子。公司在明信片上还用舒缓的字体印着:“祝您康复愉快!”车已驶入森林带,此时我越发地爱纳乔了。我去那些豪舍里养病,他给我买单,又同样如此从容大义地替我买下佩罗迪塔区的房子,还有现在这辆我开着去看他的轿车。体坛上的大款们总喜欢一掷千金,好像又破了一项什么纪录,而且总把施予别人的支票看成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其实那些支票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却非常需要。纳乔就不。他给起钱来,仿佛不顾后果似的,他也从不带着主人的神气打量他送出的礼物。即使真有那么一点的话,那么他唯一令人不舒服的地方就是他尽管慷慨,却表现得根本没什么事儿似的,让人家都没法儿向他表示谢意。在往布拉沃谷去的公路上,利尼嘉疗养院的明信片让我更加急不可待地想跟他说上话,好让我一次还清我欠他的那许多人情。

  绕过几个笼罩在斑驳树影里的弯道,车子驶进了一块雾气氤氲的地带,温度陡然一落,接着就降下倾盆大雨。我的思绪便给带到了更久远的时间里,感觉纳乔的手正勾在我脖子上,或是搭在我肩头。记忆像是一种交织着压力、亲切和恐惧的东西。我说过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那时候我们住在占据了墨西哥城一侧的山坡上。晚上我们一道看城里的灯火,做着一样的梦。我到他家去过不知有多少次——他家的院子里摆着像是从婚礼上和墓地里拿来的花盆,厨房是没有门的,里面搁着具柴炉,他的四个姐妹笑起来很不一致,还有条黄狗,老躺在地上,什么都不闻不问的,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捡回来的,也不知道把头枕在一个废轮胎上打盹就算是它的福分了。我们俩在沙地上找到不少暗角。我们把康苏爱萝带到那里去看她刚刚开始隆起的奶子,也是在那里,纳乔开始跟他的影子玩起了拳击。我是第一个发现纳乔拳头的非凡威力的人,因为他打断过我的鼻子。我大他三岁,可到打起拳的时候,这说明不了什么。

  生活总是高傲地将它的事情化解掉以至于无,当了拳王以后,所有对纳乔的名声不利的事讲起来都不好听了。英雄们常把自己的往事一笔勾销。我把纳乔带到康蒂图雄拳馆,找过十五个教头,最后绰号“硬币”的卢佩终于答应收下他。不过就算我不去,也准会有另一个鼻子上打着石膏的家伙来关照令他仰慕的纳乔,以图今后从他的盛宴中分得一杯羹。

  我在“十二根绳”专栏上写了好多文章来追忆伊纳肖•巴连托的拳坛生涯。这个天生的打手并不具备杀手的天性,倒是有自杀倾向。他的天才首先表现在他能抑制住求生的欲望,而谁都不晓得他那种受虐欲从何而来——你可以说这是因为他出身贫贱,或是因为他具有良好的抗击打能力,不过这些都还不够。在那些无尽的下午,要是纳乔除了翻高墙或是跟谁开个有惊无险的玩笑,亮不出其他本领的话,我们就会厌倦那片山坡和那块大沙地了。他是怎样才变得形单影只,后来常跑到山洞里挥拳猛揍自己的影子的呢?

  我的回忆随着往布拉沃谷去的公路上天气的变化而变化着。雨水变成了冰雹,这时候我想起了纳乔大姐的葬礼,那从我们住的鬼地方远远望到的城市的灯火,那从山坡上翻落的公共汽车,在一片烈焰中熊熊燃烧,我们从没看过这么精彩的灾祸。我重温着我们曾遭受的悲痛和羞辱,它们让我们下定决心离开那些半埋在沙子里的破房子,离开那方纵横着架来偷电的电线的天空。想着这一桩桩的痛心事纵然劳而无用,但在暴雨中这些久远的苦痛竟变得温馨起来,我不想丢下任何一个。

  然而纳乔的秘密不在于这里。在灯火辉煌的拳台上,他暗暗准备着,非要给打得破了相,才会放出野蛮而决定性的一击。那时候我们都看不起里奎美,因为他不单住得远,还把许多我们认为有意思的东西藏起来。每过三天,他就开一辆卡车过来,给一艘盖着三角形石棉板的大概二十平米的小艇填满箱子。出主意的是绰号“老吉普赛”的洛佩兹。我还记得他的眉毛,其间的灰尘凝成一种别致的形状。他摆着两只大手,说着他的计划。等里奎美开卡车来时,我们可以拿一把玩具手枪唬住他,我们可以把那些箱子转给他在特皮托的一个朋友卖掉。一切如此简单,我们都乐不可支,就连可能出现的闪失听起来也不坏:“我们要是给逮住,在少管所里最多呆两年”,“老吉普赛”跟纳乔就是这么讲的,当时纳乔刚满十六岁。

  我们连去抢什么都不清楚。“老吉普赛”用粗哔叽布缝了几顶兜帽,然后我们就盯上了里奎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谁都不会走近这片山崖。里奎美乖乖地向我们交出了卡车钥匙,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纳乔透过那粗布面具不知说了句什么,那家伙顿时吓坏了,张开血盆大口尖叫起来,那嘴里缺了好多牙。然后他往山崖边撒腿跑去。纳乔追了上去。然后四下里静了许久,我们只听到从沙地里远远传来訇的一声。最后,纳乔回来了,兜帽不见了,脸也变了色。“在那边底下,”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道。他喘着气说,他在悬崖边追上了里奎美,两人扭打了一阵,结果那家伙摔下悬崖去了。我们便跑到悬崖边去看。那底下果然有一个蓝点点,是里奎美的衬衣。

  然后我们去特皮托把货卖掉。到头来,我们运走的原来是堆韩国产的玩具——鳄鱼怪和其他一些塑料制的便宜货。我们捞了笔小财,然后把卡车扔在腊梅塞。

  回墨西哥城时,裤兜里不多的几张钞票像火一样灼得我难受。仅仅作回毛贼的美好初衷破灭了,而里奎美还躺在悬崖底下。“让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总归不大好,”“老吉普赛”说,“我就自顾自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往后一天,他眉毛里的灰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他说他已去悬崖底下看过了。里奎美死了,狗叫个不停,开始把好奇的人吸引过来,警察很快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就为了那他妈的一堆韩国玩具!”他这么说,意思是不想再管我们了。

  在我们住的街上只是刮过了一阵风,警察既没有来巡视,也没把谁抓了去审问。里奎美成了又一个在那处山崖边丢失的东西。但是纳乔却变了个人,仿佛我们的秘密已被人揭发出来了似的。有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喝啤酒,还把空瓶子摔到谷底去。那谷底深得很,竟听不到酒瓶迸裂的声音。他沙哑着嗓子问我:“我杀了他。你知道么?”我说我知道,不大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那是场意外,”我说,“再说我们也没抢什么东西。”我们是清白的,没有人怀疑我们,那些玩具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塑料而已。可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些。“我杀了他,你知道么?”多年后,我又想起纳乔这满含伤楚、像是在哀求的声音,当时我正在读一段记载第一个在毒气室里接受死刑的黑人的文字。当那致命的毒丸开始冒出烟雾时,那个黑人嗫嚅着:“神啊,救救我吧;神啊,救救我吧……”纳乔当年坐在山崖边上时,就是这副样子。我无需把我写了差不多有十年,用蓝字印在《竞技场》上的那个传奇再讲一遍。拳王对自己的战绩并不比对自己身上的伤更引以为豪,他还让小孩子们去数他面部上的伤疤,好像他的脸是个玩具似的。当他晓得康蒂图雄拳馆的陪练们会给他以足够的尊重,能打得他尿出血来,他就认准他们了。纳乔为了那个被他摔进谷底的人自己惩罚着自己,而那个人竟神秘地帮助他从阴影中跳了出来。那个阴影给了他一个光明的未来。

  驶过一片黄草离离的地带时,雨停了。不知从哪里浮起一段彩虹来。我摇下车窗,想闻闻湿草的味道。我有几百年没领略过清洌的感觉了。每天早晨醒来时,我的嘴里都满是廉价雪茄烟的味道;夜晚则是炼狱,我任由自己的身体给一次次地喝坏下去,酒只是用来缓解我的毒瘾。我不打算再回到利尼嘉疗养院那平静的湖边,我不想欠纳乔再多的人情,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傻乎乎的情景:拳王带来一大堆礼物,米莉安躲在他身后,眼神狐疑,咬着指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过得倒像个拳击手似的。”纳乔眯眼笑着,握起一只拳头以示庆贺。304房间跟这句话并不相符,这里尽是灿烂的阳光,洁净的床单,散发着花香的内壁,但他指的显然是以前那件事,那对于一个体育记者来说,是一场太奢侈的失败。

  拳王曾牺牲他在内华达的一栋别墅里休整的时间,专门给我送来几箱浴巾和名牌服装。他总是像小孩子似的迷恋布的东西,比如他颠着步子往拳台上走去时常穿的那件风衣,绣着金线,印着布尔戈尼椴木图案,比如带金银器图案的衬衫,再比如那块看样子他永远不会扔掉的毛巾。

  跟丈夫在公众场合露面时,米莉安总是微笑着,带着种木然的欢喜,像是在给某国代表团领旗进场,或像是在开奖时从玻璃缸里抽幸运号码。在利尼嘉疗养院,她只让我看到她的一个侧影,一大绺栗色的头发,鼻子娇小,挺拔,令我想起那个盛满可卡因的碗,其中放着五六根制成小匙状的烟管。那一夜值不值得重温一次,去找寻米莉安那双并不希望看见我的眼睛呢?

  纳乔指了指那张专供来客坐的,还没有谁用过的大扶手椅,米莉安就在那里坐下来静听,跟我们隔得老远。从窗口飘进一阵风。我情愿相信,在这从四壁散发出的怡人香气里,夹杂着米莉安的体香。我正作着这番臆想,纳乔说了第二遍:“你讲吧。”她便低下眉去看她鞋上的扣子。

  我一面说,他一面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好多次在我眼里,他就是这副样子,神经兮兮的,因为比赛即将开打,却又感觉不到紧张气氛。这时候他总爱狠嚼煮熟的菜蔬和排骨,吸尽它们的汁液,然后又全都吐到盘子里。他变得很紧张,精力充沛得过盛,仿佛正因为不吃东西他才拥有无穷的力量。

  我跟他讲起在华雷斯城送我可卡因的那几个人。我们一路玩到一家妓院,在那里撞上了一个警探。他要来一场越南式决斗,即各人操各人的枪对射。还没等到我们一决生死,他的两个还有点儿脑子的手下跑来将我逮捕,罪名是非法携带可卡因。虽然我只是稍稍染指了这宗案子,他们最终还是判我私运军火罪和一项奇怪的“夜间活动”罪。纳乔完全知道这件事(他跟为之奉献过几场拳赛的州长打了招呼,聘了一个有强势的毒品集团作后盾的律师,并给各家报社送钱以封锁消息。“这件事你干得还是不错的。”老塞维里奥夸我说。),可他乐意再听我讲一遍,好像我的这次失职是一件乐趣无穷的事情。

  我能住利尼嘉疗养院,还是得感谢他,所以为了还这个人情,我还是得把我的丑事再讲一遍。不过我只要想想另一桩事,就算是对他的报复了。那晚我登门拜访堂萨默尔,这位大名鼎鼎的经纪人为两个刚刚跟他签约的黑人拳手举行了一场晚会。这其中一个穿着件仿豹子皮图案的衬衫,戴着顶奶油蛋糕似的小帽,另一个穿着一身白,畸形的耳朵上挂着副金耳坠。

  堂萨默尔的经济活动跟某位四十年来一直在蒙骗政府和商人的人物有关。奇怪的是,他的偶像竟是堂?吉诃德。那晚他打着条绘有骇人的“愁容骑士”① 图案的领带,还不无得意地给我看一张摆着十个水晶堂·吉诃德像的桌子。

  这个拳坛沙皇是个大腹便便、头发卷曲而坚硬的老头;他的西装上衣和风衣都是牛皮或水貂皮做的领子,仿佛后颈是他的要害之处;袖口的扣子上总印有各种标志,要么是墨西哥航空公司的,要么是特莱维莎电视台的,要么是拉斯维加斯的哪家旅馆的。他可以用鼻子来宣布选手退场。米莉安就是从这么个家伙的身上生出来的,这在遗传学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那天的晚会上,我还当她是又一个用来点缀气氛的名模呢。

  那天早上,我倒有兴致站在镜前打量自己,觉得自己很像曾看过的一部意大利电影中的一个侦探。那家伙整夜整夜地探案,到头来只发现了一点:这个世界原来是一坨屎。最后他往自己嘴里开了一枪。这种生活不值得效仿,但自有它可爱之处。我带着色情受虐狂特有的虚荣,感到这张饱受疲顿摧残的面孔正预示着一场有趣的灾祸。米莉安便也是这么看着我的,不过她得出的是另一种结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瘾君子。她给了我一根烟,让我跟着她走。此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她那双小手认识每一只弹子锁门把。我们来到一间浴室,大理石的地面,浴池边上,两只金鹤汩汩地吐着水。米莉安打开一个壁橱,取出那个盛着可卡因,插着四五支烟管的碗来,仿佛那是一份用来款待嘉宾的精美点心。浴室里的那面大镜子上覆盖着一层深绿色的锈斑。我就在这模糊的镜面上打量米莉安裸露的胴体。她硬是让我转过身来,面对她从镜中脱出的非凡的身体,这似是从梦幻中走出的身体让我性欲勃发,并不考虑所有的后果了。

  临走时我感觉飘飘然的,还对堂萨默尔收藏的吉诃德像大加赞美了一番。现在,当小鸟们在我的窗前晃来晃去时,我宁愿认为,当时我赢了一场赌博,只是我没有收赌金罢了。在后来过去的几天里,我没有找米莉安。我时而觉得不安——我不去找她,因为那样的奇迹是不可能重复了,并且我也怕被她拒绝,只给她当作某个夜晚的玩物;我时而又安静下来,想着,现在我暂时把下一次约会时的欢快搁置起来,将已经过去的欢快完整地保存起来,同时又给自己一个希望;我时而又发觉,我喜欢失败的感觉——我手中有张好牌,却给我浪费了,而我就爱这么干。

  就这样一连好几个礼拜都没有米莉安的消息。后来她把电话打到《竞技场》编辑部来,乐颠颠地,又神秘秘地,好像我们老早就彼此认识了一样。她满以为我喜欢听她的声音,而且会义无反顾地帮她,就像永远的朋友一样。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了永远的朋友,并很快她就找到了令她感兴趣的东西:我和伊纳肖•巴连托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极渴望跟他认识,她不想浪费凭她老子结下的人际关系。

  我答应给他们作介绍。我的美梦落了空,这在某种程度上倒让我安下心来。我凭直觉能感到,爱上米莉安意味着要面对许多麻烦。她把我当成是通向纳乔的一座桥,这就是说,他们俩人才算相配。我竭力把两种情况区分清楚:一种情况是,米莉安引诱我,是想在她父亲主办的晚会上玩点刺激,她要下到一口阴井的最深处,证明对她来说,没有逾越不了的底线;另一种情况是,米莉安找我是为了接近纳乔。这两种情况都正确,而且没哪个是让我舒服的,但最好还是不要将两者混淆起来。我懒得去追她,却又积极地帮他们搭桥牵线,我并没有毁掉那张好牌。米莉安只在那个晚上站在镜前时是属于我的。

  我从来就没有留意过在纳乔的生活中进进出出的女人。没哪个是值得怀念的。她们的眼神游移不定,她们的双臂裸露在外,臂上留着牛痘印子,或是巨痣,或是伤疤,或是灼痕,她们穿着用五颜六色的廉价布料制成的衣裳,她们的衣裳不能将身体全部遮住,在显眼的地方便是维系着整件衣服的别针或是扣子。这一切都暗示着,她们来到拳王身边,不是为了摆脱困境,反而是为了陷入不幸之中。

  纳乔只有在被打得面目全非时,才会被抬起手臂以示获胜。几个钟头过后,在属于他的胜者之夜,他会大发余威,把没用在对手身上的蛮劲统统释放出来。我曾看到他一脚踹死一条狗,也曾看到他一拳把一个女人的鼻子打破,当时那个肤色深深的女人正无比仰慕地望着他,仿佛她心甘情愿挨揍似的,我还曾看到他操着一根铝棒砸向家具店的橱窗,看到他不知羞地在公车上哭个不停,或是在咖啡馆里哭,当我们一起等待着黎明降临。他非要摆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才能确信,比赛已经结束了。

  米莉安跟那些帮纳乔消愁解闷的贫民窟里的贱女人们无半点相像,不过我也不认为她有能耐改正我好友的坏毛病。

  介绍他们认识后过了两个礼拜,我收到纳乔的一份礼物——一块劳力士金表,表壳背面还刻着我的名字。我找到一个首饰匠,好不容易才让他相信,我把表上刻着的我的名字抹掉,是为了好卖钱,我又花费了更大的气力才把这个用来还人情的腌臜东西甩掉。

  那些天里,米莉安和纳乔在阿卡普尔科① ,享受着他在打完一场比赛后得来的奢侈的冒险。他要么差一点让游泳池的壁沿撞断了颈子,要么差一点把车撞毁在哪棵海枣树上,要么差一点从高崖上摔下去,那倒会实现了他曾许下的豪言。旅行归来后,米莉安就开始改变拳王的生活了。我说不出来她是怎么干的,因为她的第一个步骤便是把他与他的过去隔开,把那些与他的名声不符的痛苦回忆统统抹掉,一句话:他不再见我了。我们的交往只限于在拳馆里进行的采访,我跟其他的记者无异。

  是米莉安通知我他们要结婚的消息的。她冷冷地,彬彬有礼地将那条街的名字说了两遍,好像我从没去过她父亲的宅第似的。那些天里纳乔跟我说不上话,因为他正在奇瓦瓦州的一个农场里练拳,所以我只得原谅他不能亲自请我。婚礼那天,他送我一支Mont Blanc金笔。我便知道这算是他向我表达歉意了。

  从那场觥筹交错的婚宴开始,堂萨默尔给伊纳肖•巴连托打办了所有的比赛,把他变成了一架高效的造钱机器。米莉安总在离场边不远的地方微笑着,有时也会被摄进照片中去——那是一团模糊而动人的身影,大概只有我会把它看成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接下来的几年里,纳乔一步步成为了无可争议的拳王,然而他永远都成不了一个偶像人物。在他不计其数的失败背后,大概谁也不会相信,他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

  那时我已离过两次婚,在出租车上丢过一本小说,在《竞技场》上登过无数篇文章,而且已不再拿那部意大利电影中的自杀了的侦探来自比了。我的脸上写着习以为常的疲惫,要是来一场不幸,也见不出什么苦难中的高贵。只有纳乔从我时不时的磨难中寻开心,比如他曾来利尼嘉疗养院看过我,那天米莉安是栗色的头发,双眼只盯着脚下的鞋子,她身上的香水我想是溶进了风里,将屋内的空气搅动不宁。那天上午,我从没有那样地喜欢过她。我只是爱她而已,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我们真爱上了,那也会是件很糟糕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成为纳乔生命中的一个微不足道而必不可少的灾难。我是他的朋友。我让他得以从他的封闭训练中跳出来,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见我,尽显慷慨大度,在爽朗的笑声中使我忘记了我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如果纳乔足够乐意为我分担痛苦,他就能忍受米莉安与我偷情。

  几个星期后,我开始在人群里找寻米莉安的眼睛,在前任拳王们和保镖们硕大的、油亮的脑壳间搜来搜去,可她有意避开了我。她是一道耀眼的白光,是搅得空气不宁的某种东西,就像现在时不时撞到我窗上的那些鸟儿一样。

  在往布拉沃谷去的公路上,想到我最终没有犯下的逆友之罪,我感到悲伤而内疚,并对纳乔生出几分感激之情来。我好想吻米莉安的玉腿,但在内心深处,只要能跟她面对面地看一眼,跟她说几句话,让我相信她与我保持距离,并不是有意为之,我不至于重要到那种地步,我也就满足了。但她那样地装作不认识我,一定有某种奇怪的、引人入胜的理由。

有一天晚上举行全国体育明星颁奖典礼,我踩着酒店金光闪闪的地毯,尾随在她身后。我们走尽一条长长的走廊,前面便是一道屏风,标示着后面是女洗手间。米莉安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在她快闪进去时,我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她吃惊地转过身来,我就抓紧了她的胳膊,抓得她满眼是泪水。然后我蠢得不能再蠢地说:“离开他吧,他疯了。”事实上,纳乔的怪癖还未发展到疯癫的地步,再者,她早就比我更了解他了。米莉安微微一笑,我也渐渐地松开手。她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没在干傻事:“我知道啊。”她说,一边稍稍收敛了一下她的笑容,“是你把我塞进去的,”她又说,“我们俩要是让他看见了,他会杀了你。”然后她就闪进屏风后,我就只得止步了。

  那晚我喝下了酒店提供给我的所有的廉价威士忌。在舞池里,米莉安又成了一个飘忽易逝的身影,到凌晨的时候,就不见踪迹了。行驶在往布拉沃谷去的最后一段路上时,我想起那晚的那一幕,越发觉得荒唐可笑了。米莉安让我产生了幻觉:我决定了她与纳乔的结合,我又对此表示怀疑。我忆起了她离开舞池时的一幕:纳乔戴上他必备的墨镜,而她则笑望着自助餐桌上一只慢慢化成水的冰天鹅。他们会不会谈起过我当时有多恶劣,谈起我说的那些可怕的话?不,在一个行将崩溃却又无严重后果的朋友面前,纳乔是不会吃他的醋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拳坛上都在谈论纳乔在日本的比赛。《竞技场》没法把我派到那里,我只好照着各个通讯社的稿子胡诌一气。拳王到大阪时,孰料比赛延后了。堂萨默尔就向裁判们提出抗议,但这是没有用的,因为在东方,外国选手须把对方击倒才算获胜,于是他又去找当地的代理人。拳王与大佛像的合影、驳斥日本黑帮的文字和越发显出堂萨默尔手腕高超的一条条明证交织在一起,一切看来都要完了。但最终,纳乔还是跳上了拳台,战至第九回合,就在裁判见他眉骨开裂要让他下场时的一刹那,以一记上钩拳成功卫冕。

  从那次漫长而辉煌的旅行回来时,纳乔给我带了把武士刀。我一直珍藏着,对于一个不能为夺得米莉安而奋战的人来说,这倒是件理想的武器。我不再追逐她,我接受了她对我的疏远,我只在聚会上或拳馆里远远地注视她的脸庞,这算不得是一种有多可怕的威胁,就像这些鸟儿撞在我的窗上,并不总能把脑袋撞断。

  在他和古蒂斯·克莱默争夺联合会冠军的比赛开打之前,有人告诉我说她正在美国逛商店,给她的经纪人老爸和拳王丈夫买东西。我便毫不犹豫地开上了往布拉沃谷去的公路。该是跟我的朋友单独呆会儿的时候了。我给他带去一条消息,就像带着一只老虎。路上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该怎样告诉他那个残酷而血腥的事实。

  我看到散落着点点帆影的平湖,看到屋顶上覆着瓦片的别墅,看到广场上舔着蛋筒、打着手机的人们,此情此景,完全不像是大赛临头时的紧张气氛。我继续朝阿旺达罗方向开去,开往纳乔在其中呼吸新鲜空气的那片森林。

  照着“硬币”卢佩的一个手下给我的地址,我最终来到了一块幽僻的地方,那里有一爿脏脏的水塘,四周环绕着三间木屋。

  我在树枝搭成的栅栏边见到了“硬币”。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他那条标志性的毛巾:“纳乔在跑步。我们不知道你要来。你去客厅里坐坐吧。”

  客厅原来是一个散发着壁炉的味道的房间,地上铺着几块羔羊皮做的小地毯,摆着几张牛皮椅子。我就一个人在那里等。我想着“老吉普赛”的话,又想着自己该怎么说,抚摸着那只虎。不时地,耳边传来一只怪鸟的歌声。

  我把这场大战的形势又重温了一遍,一来好解解闷,二来也因为,无论如何,我还得回到那炼狱般的报社。像往常一样,纳乔的弱点仍在臂长上,但这回他只差人家 两公分。往又瘦又高的克莱默面前一站,纳乔就像个粗笨的大石块,活像个等着给别人塞满信件的大邮筒。古蒂斯出拳一般不狠,但他会为够到纳乔的脸而累坏的。

  我在厅里踱着步子,进到浴室里。里面摆着三瓶洗发水,锈迹斑斑的钩子上挂着件丝袍,还有一面镶着铜框的镜子。我极为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东西,就像一个杀手在抹掉一个生命之前,要把它零散的部件一一记住一样。

  过了许久,才响起纳乔的脚踩在池边的碎石路上的声音。来时他身上套着件带兜帽的风衣。他抬起绑着绷带的手,擦着脸上不断渗出的汗珠。“这味道真他妈难闻!”他张开双臂,挡着从我的烟头上散出的烟雾。他打开一扇窗。一股满载着苍蝇的清新空气透了进来。

  纳乔往一个牛皮椅上一屁股坐下。他在椅子上总保持一种紧张的坐姿,坐在上面时,他没法不弄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来。他斜着脸朝我一笑,两眼炯炯然。这是给我点时间让我说明来意。我便放出了那条野兽:“你没有杀死他。”他的下颚顿时变得僵硬起来,他把目光支到天花板上,像要说什么,然后又回过来直愣愣地盯住我,眼里放出偏执狂特有的目光来,这样的目光,我有多少次看到过,那是每当他打到第九回合时。“里奎美不是你杀的。”已没有必要再重复了,说时我还带着释然的神气笑了笑。十多年了,纳乔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这就是老朋友的好处,他们可以把旧事重提,并愉快地处理掉。

  纳乔摇摇手,像是两片风车翼在笨拙地摆动。他要知道整件事情。我们都很紧张。我又点了支烟,这回他没在意。我机械地往肺里喷射着尼古丁。纳乔不再在座椅上吱嘎作响了。

  当时《竞技场》派我去维拉克鲁兹市报道一宗生意。我知道“老吉普赛”洛佩兹就住在那里。他跟两个退役足球运动员还有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合伙开了家美食城,专门提供肉类和海鲜。找到他并不费事。费事的倒是从那张鼓囊囊的脸上找出他原来的样子。他眼睛黄黄的,讲话时喘着气,这跟他的一番鼓舞之辞很不协调:“丢了女人的人,不晓得自己会有多少收获哩!”当我们谈到我的第二次离婚时,他这么说。

  就像大多数谨慎的肥胖者一样,“老吉普赛”对饮食也严加控制。他在我桌前坐了三个钟头,其间只喝小杯的水(有十二到十三杯)。他用海蟹、虾肉包以及一块产自他哥们开的牧场的猪排来款待我。他拿一块废抹布当扇子使着,时不时站起来招呼几个电视节目主持人,或是举着抹布跟哪个人打个招呼,或是冲着某个服务生骂几句。他穿着件巨肥的粉色薄布短衫,在饭店里转来转去,活像朵形状骇人的大菊花。然而,他身体上的缺陷引不得别人的半点怜悯。他对他的生活引以为豪,让人没法同情他。他向我大谈他的一次次成功之举,一些细节还被讲了不止一遍(招呼过坐着几个主持人的那一桌,又喝了一杯水后,他讲起了这些陈年旧事)。他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说着他在桌上铺开几张靓照,果不其然。他运气好,早早地就死了老婆,新娶的是个绝色美人:很年轻,肤色很深,而且贱得很。此前她在他手下的一家妓院里干。“老吉普赛”有一种让人信服的特殊办法,似乎只有做违背常理的事他才开心。“我有一头野猪!”他忽地叫起来,在养宠物上他也要违背常理。一句话点明了他的谈话的中心:“我万事如意了。”他手下有两个侍生,是同性恋,都是一次狂欢节过后被他从监狱里保出来的。他招待我的大虾来自里奥帕努科的一家水产公司,他跟这家公司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易——人家供给他大虾,他请人家在他的妓院里欢度良宵。他靠经营地下场所大发横财:“我万事如意了。”

  “你看看我这张脸。”他露出一口骇人的牙齿笑道。他的面目越难看,他的汽车、他的野生宠物、他包养着的女人就越发光彩夺目。

  他尽享着这些低级的荣耀,对我献给拳王的赞美诗篇和刊在《竞技场》上的文章毫不知晓。他知道了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问起纳乔的情况,到回答第三个问题时,我便把我俩的亲密关系吹嘘了一通。

  “你还记得里奎美吧?”他忽然说,“我们当年真他妈的傻,去抢他那几件韩国玩具!”

  他的黄眼睛里红点斑斑。

  现在到了我们谈话的高潮:“老吉普赛”发现他可以在桌前澄清某个史实了。他往我又靠近了些,足以让我闻到从他汗水里散发出来的药味儿。他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笑了笑,好像已经等待了多年,要在我面前把这件事轻飘飘地抹掉,以证明他从没把它当回事似的:

  “是我干掉了那混球。”

  我呷了口令人作呕的朗姆酒,反驳了他的说法:我们三个人都亲眼看到里奎美摔入谷底的。

  “你们走后,我下去看,那家伙还在喘气,还朝我伸出两只手来,好像求我什么。我就抓起块石头,把他的脸砸了个稀巴烂。”

  我把“老吉普赛”的这句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我)把他的脸砸了个稀巴烂。”

  “纳乔总以为是他杀了里奎美的。”我徒然地说。

  “老吉普赛”又要了一杯水。他慢慢地呷了一口,然后炫耀似的猛咽下去。纳乔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这件事的,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威震拳坛,正因如此他才得以腰缠万贯,正因如此他才得到了米莉安。

  “你认识她吗?”

  “纳乔可以拿下所有的冠军头衔,即便没有人能记得他那张脸。但是没有谁能忘掉他的女人。”“老吉普赛”死死地盯住我,好像要瞒着他告诉我一个事实。“我们有年头不曾见了,”他又说,“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也许他正受着某种病症的折磨,亟需忏悔一番,也许他想把别人也拖入他的过错之中,也许他想以另一种方式瓜分多年前的那堆可怜巴巴的战利品。我没有接着去想他之所以吐露实情的原因,因为我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明晰的想法,让我不再去想其他:纳乔从事拳击,是为了将自己从一桩并不是他犯下的罪行里解脱出来,而“老吉普赛”却潇洒地活着,对他亲手犯下的罪行无动于衷。我看到他带着沾满鲜血的手回到家里,我看到他在那个没有喷头的地方往身上一桶接一桶地倒水,我看到他洗去一身的污秽和疲劳,第二天就把事情忘掉了。就这么简单。他不会再做类似的事情了,也许里奎美的死留在他的记忆里,成了某个新生活的起点,成了隔开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的鸿沟,成了决定他后来的荣华富贵的宝贵经历。现在,他想让纳乔知道那件事情。显然应该由我去告诉他。“老吉普赛”洛佩兹估算好了这一击的威力,尤其是算好了这一击会造成的效应。

  我刚刚在布拉沃谷的木房子中讲完了这件事。纳乔望着我,好像我并不存在似的。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老吉普赛”在美食城里设下的阴谋。我刚傻乎乎地、老老实实地把他的话跟纳乔重复了一遍,根本没考虑到后果。纳乔是清白的。他可以安心过日子了。然而,在木房子里,我才参透了“老吉普赛”的那脸坏笑和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他克服了那件事给他带来的伤痛和恐惧,并从中受益匪浅,而纳乔却一直在与这个记忆做着斗争,没有希望,也没有仇恨。“老吉普赛”可以满不在乎地坦白这件事,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我们是在墨西哥,因为要是他不说,也没有谁会知道真相的。

  纳乔忽然扑向电话机,把它摔在地板上,然后在一个矮柜前扑通跪下,撞击着额头,直到渗出血来。他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我赶紧把窗户关上。随后,他抬起绑着绷带的手,笨拙地擦着眼泪。他从没有显得这么的无助过。

  “兴许‘老吉普赛’是在撒谎呢。”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别犯傻了。你是第一个相信他的人。所以你要来这里。”

  是的。里奎美是不可能摔死在那块松软的沙地上的,最多也只会摔断一条腿。他的脸是扭曲变形了的,很明显,这里头一定另有名堂。

  纳乔在房里踱来踱去,正像个偏执狂一样,我则在一边说着些没用的话。现在,就在这扇时有鸟儿飞近的窗前,我终于明白,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这条来得不是时候的好消息那样将他彻底击垮。

  我连抽了半打烟。他瘫倒在牛皮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这时我决定站起身来了。我的两腿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我得离开这里。纳乔也知道我没有理由继续在那里呆下去了,便无力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车驶在雾气弥漫的弯道上,纳乔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紧贴着一辆拖车行驶,就根据它的尾灯来辨清方向。我开得很慢,心里清楚,一旦它坠下悬崖,我也会重复它的命运。我需要把自己委托给一样什么东西,蹈入一个与我无干的命运中去,这样才能从心头除掉那个挥之不去的感觉:我已把纳乔推进了陷阱里。

  争夺联合会冠军的那场比赛成了拳击史上被议论得最多的灾难之一。纳乔在第四回合即以被击倒告负,但从第一回合起他就成了个呆瓜。很少有人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脆弱——他一反常态追求速胜,从而连连地犯下致命失误,而对方那个黑佬尽管出拳不算狠,还是毫不留情地将他打得无还手之力。

  出于一种苦涩的自尊,纳乔在退出拳坛之前硬是打下了八场比赛。每一场他都被实力弱于他的拳手打倒在地。他的对手们满腹狐疑地撤到一角,观察着这个一守到底、无心恋战的伊纳肖•巴连托。

  有一天早上他在六点钟把我叫醒,仓促得连问候也免了:

  “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我歇拳了。”

  我问他看过我写的专栏文章没有。

  “你知道我不会的。”他说。我这才放了心。我草率地写到,纳乔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求胜心切——他想不惜一切代价地赢取胜利,不再为挨打受伤而作好准备了,于是他抛弃了一贯的防守反击风格,而试图效仿他的对手们。我的最后一篇文章用了个充满想象力的标题:“镜子里的巴连托。”但《竞技场》的读者们花三个比索买报纸,并不是为了看奇谈怪论的,所以我的文章无人喝彩。

  纳乔还是做了可能的最好选择。我问起他的经济状况。

  “我不怨。”他答道。

  几个星期过后,米莉安把电话打到报社来找我。她讲话时拖长了音,并且听上去很尖厉,好像她往嗓子里灌过了指甲油似的。她约我在罗莎区一家酒吧里见。

  我很想见她,我承认我当时是很想把她的玉手放在我的怀里。但米莉安又一次让我失望了,她还是不让我见到的好。她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漠的目光望着我,眼里闪着光,很容易看出是滴过了药水。她要了一杯兼烈鸡尾酒,却没碰一口,似乎只想用它来唬唬我,以为这种酒我是绝不敢喝的。

  “你怎么做得出来的?”这是她的第一句话。“你没想想其他人吗?”她停住话头,待我点了根烟,然后声音一沉,郑重地问我道:“你信上帝吗?”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呢?”

  “我做了些什么,”她说,“你以为我不晓得是‘老吉普赛’干掉了那个鸟东西吗?谁都晓得。你以为这是什么世道?‘老吉普赛’跟胡安那个畜生是有交易的。”——她极欲贬责我,饶有兴致地骂着脏话,好像连语言本身也要受她一番凌辱——“我老子认识他,这人跟电视台的人混得很熟,流言早就传遍国内所有的鬼拳馆了。只有你和纳乔还蒙在鼓里。你呢,是因为你是个蠢货;纳乔呢,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这事。”然后她停顿了好一会儿,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一时间她的脸庞倒显得楚楚动人了,随即她又怨怨地说道:“你怎么做得出来的?”

  这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起身离去,让那杯她胡乱点上的、没动一口的鸡尾酒跟她作伴。

  走时我还往桌上扔了张钞票,因为我想羞辱她。但我也明白,这样的报复只是枉然。到这时候我才弄懂,为什么米莉安总是慎重地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为什么她只容我围着她转圈子,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发生危险。与其说这是因为我有可能会占据了纳乔的位置,不如说是因为她不想让我俩单独呆在一起。我所代表着的,是阴暗的过去,是曾经的事实,这些都会缠上她的丈夫。她利用我接近纳乔,而在那个幽幻的夜晚,当我们在吐着水的金鹤旁享用可卡因时,她赚得了一个借口,好让我从此再也不能靠近她——要是我再接近她,纳乔就有理由把我揍个半死。一个记者正打算讲述一件谁都不应该晓得的事情,然而他竟成了最后一个才明白真相的,这实在是一个辛辣的讽刺。

  之后过了几个礼拜,米莉安离拳王而去。堂萨默尔的律师们帮她赢得了财产和所有能争得的银行账户。她那么激动地骂我,一定是为了从我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中痊愈过来。

  即使是在走着英雄末路时,伊纳肖•巴连托也表现得毫无魅力。在拳击世界,溃败便意味着合同的终结。纳乔陨落了,而且陨落得一点个性也没有。他学起了车工,还在洛斯多托雷斯区开了家作坊。

  我跑去看他,建议他写本自传。当时他正埋头摆弄一块金属板,听了我的建议,没表示出半点兴趣。

  若干年过后,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自称是纳乔的妻子。听上去是个乡下女人,年纪不大,带着沮丧。她说:

  “医生发现他的肺里有点名堂。”

  我赶紧去了医院,被挡在诊疗室外进不去。后来我在走廊上跟给纳乔看病的肺科医师抽了几根烟。他跟我说,纳乔的身体很特别。他的肺活量极小。当他还小,还在沙地上玩耍时,他的肺就不行了。一个几乎连大气都喘不过一口的人居然做了运动员,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不会晓得,纳乔在他的辉煌年代里是活在自责之中的,他的瘪气躯壳曾是他最好的盟友。

  我想伊纳肖•巴连托的早逝倒促成我为他写书立传。我在《竞技场》上给他登了一篇长长的讣告,文末引用了那个无助的黑人死囚的话:“神啊,救救我吧……”没一家出版社肯为这位墨西哥拳击史上又一位难留其名的拳王出版传记。

  我再也没有米莉安的消息。我不时地想象着她又跟某个错将自己当成杀人凶手的拳王在一起,整理着他的伤痛,使他在自责和自虐中走向成功。而我当然也会跳进照相机摄下的群像里,混在保镖、浮肿的面孔和永远在拳王周围闪耀的闪光灯中间,我知道我有话要跟他说。在重大的日子里,我跟他吐露了一个事实,但他没听见,因为人们都在高呼着他的名字,但总有阴雨绵绵的午后,或是辗转难眠的清晨,或是其他任一时刻,我会贴近纳乔的耳朵,跟他讲一句我从小就一直想告诉他的好消息,这句好消息只会让他孤独地走向终结。正是因为我,纳乔才平静地在潦倒中死去。也许这就是我作为记者跟他斗拳并将他打败的方式,也是向米莉安表明我才更爱她的方式。

  我刚刚被任命为《竞技场》的副总,从此就没有时间写“十二根绳”了。在清理我的抽屉之前,我想把这段历史从我的个人记忆里拿出来公之于众。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最后一只小鸟扑扇着飞近窗前,看到它在玻璃上的投影,旋即惊惶地回身离去,由此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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