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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舍伍德·安德森:一个分成四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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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有三四个老人在本特利农场的房屋门廊里闲坐,或是在园子里散步。老人中三个是妇人,都是杰西的姐姐。她们是没精打采的、柔声低语的一群。还有一个是缄默的老头儿,头发稀少雪白,他是杰西的叔叔。

  农舍是木头造成的,就在木头架子上盖一大块木板屋顶。事实上还不是一座家宅,只是杂乱无章地任意凑合起来的一群房子而已。屋子内部,充满了出人意外的地方。从起坐间到饭厅得走台阶,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一个房间,往往得上下台阶。吃饭的时候,这地方象一个蜂房。一忽儿之前,一切都是静静的,接着房门都开始打开了,脚步在楼梯上响了,一阵低微的喃喃声升起来了,而人们也从十几个晦暗的角落里走出来了。

  除掉已经提到过的几个老人外,还有许多人住在本特利农场里。有四个男佣人,一个管理家务的叫做卡丽·毕比大婶的妇人,一个整理床铺、帮忙挤牛奶的叫做艾利莎·斯托顿的傻大姐,一个收拾马厩的小厮,还有杰西·本特利自己,他是主宰一切的主人。

  那时美国的内战刚过了二十年,北俄亥俄州本特利农场所在的那一部分,已开始从拓荒生涯中草创起来。当时杰西拥有收获谷物的机器。他建筑了许多新式的谷仓,而且大部分土地也已经藉着仔细地用瓦片砌起来的排水渠弄干燥了,但是要懂得这个人,我们还得追溯到一个较早的时期。

  在杰西这一代之前,本特利家住在北俄亥俄州已有好几代了。他们从纽约州来,购置了土地,那时乡村正值初创,土地可以贱价购得。跟其他一切中西部人相仿,他们着实穷了好久。他们定居的土地是森林繁密的,而且布满了折断的木头和下层林丛。清除这些东西,斫伐木材,花了长期的艰辛劳动,这之后还得清除残枝树桩。耕田时犁碰在隐藏的树根上,到处是石子,低下的地方潴积着水,青苗变得黄了,枯了,死了。

  当杰西·本特利的父兄买下这地方时,大部分艰苦的披荆斩棘工作已经做好了,但他们墨守成规,象被鞭策的牲口般苦干。他们实际上和当时一切庄稼汉生活得一模一样。春天和大部分冬天,通到温士堡城里去的大路是一片泥泞。家中四五个年轻人整天在田里拼命干活,当然罗,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粗粝油腻的食物,夜间象疲倦的野兽般睡在麦秸铺上。渗进他们的生活里来的,很少不是粗暴和兽性的,而且在外表上,他们自己也是粗暴和兽性的。星期六下午,他们套一群马在一辆三个座位的货车上,向小城驶去。在城里,他们站在店铺里火炉旁边,跟别的农民或是店主们谈着话儿。他们都穿工装裤,冬天里穿厚而重的外套,外套上斑斑点点都是污泥。当他们伸出手去在火炉上烘烘时,他们的手坼裂而且发红。对于他们,说话是困难的,所以他们大多保持缄默。他们买了肉、粉、糖、盐出来时,便走进温士堡的一家酒吧间去喝啤酒。在酒力的影响下,被开垦新土地的英雄劳动所抑制住的、天然强烈的欲望,便得到了解放。一种粗鲁的、野兽般的诗意狂热,风魔了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站在货车的座位上,向星星大叫大喊。有时他们打架打得又长久又凶猛,有时他们放开喉咙歌唱。有一回,孩子中年龄较大的一个叫做伊诺克·本特利的,竟用马鞭子的柄,打他的父亲汤姆·本特利老头,打得这老头看上去大概要死了。伊诺克有好几天躲在马厩顶上的麦秸里,如果他一时性起的行为,结果会变成谋杀的话,他就准备逃走。他能够保持生命,全靠母亲送来的食物,母亲也告诉他受伤者的状况。当一切平安无事时,他便从他躲藏的地方钻出来,重新回去做开辟耕地的工作,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内战给本特利家的命运带来截然的转变,最小的儿子杰西也就应运而起。本特利家的伊诺克,爱德华,哈里,威尔都入了伍,并且都在长期战争结束之前阵亡了。孩子们到南方去后的一个时期,老汤姆设法经营这个地方,但也没有成功。四个弟兄中最后一个也死了时,他带信给杰西说,他总得回来才是。

  接着,病了一年的母亲突然死去,父亲便变得十分气馁了。他说起要变卖农场,搬到城里去住。他整天徘徊摇头,喃喃自语。田里的工作疏忽了,谷物中间莠草长得高高的。老汤姆雇佣了长工,却不会聪明地使用他们。早晨他们到田里去时,他蹓跶到树林里,坐在一根木头上。有时他夜间忘记回家,女儿中总得有一个去找他。

  当杰西·本特利回到家里的农场上,并且开始管理事情时,他是一个瘦弱的、看上去很敏感的二十二岁的男子。十八岁时他离家上学,希望由学者而终于成为长老会的牧师。在他的整个童年时期里,他是我们乡下所谓“孤僻的羊”,同他的哥哥们也合不来。全家中只有他的母亲了解他,而她现在已经死了。当他回来负责农场时,农场那时已增至六百多英亩,他竟有意思要设法执掌他的四个强壮的哥哥所干的工作,附近农场上和温士堡城郊,人人都在好笑。

  事实上也大有可笑之处。依当时标准衡量,杰西看起来根本不象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他是小个子,身材苗条象女人,而且墨守年轻牧师的成规,他穿了一件长长的黑色外套,打一个狭狭的黑色领带。他在外面待了好几年,邻居们看见他时,觉得他有趣;看见他在城里娶的女人时,他们更觉得有趣。

  事实上,杰西的妻子不久便降低了身份。那或者是杰西的过失。内战后艰苦日子里的北俄亥俄州的农场,不是柔弱的女人待的地方,而凯瑟琳·本特利是柔弱的。杰西待她很严厉,就象他在这些日子里对待周围每一个人一样。她努力做着左右邻舍的妇人们个个都在做的那种工作,而他也让她做去,不加干涉。她帮忙挤牛奶,料理一部分家务;她为男人们整理床铺,替他们预备食物。一年里她每天从日出工作到深夜,产下一个孩子后便死去了。

  至于杰西·本特利——他虽是体质柔弱的人,但他的内心自有不是轻易可以扼杀的东西。他生着棕色的鬈发和灰色的眼睛,眼神有时严厉直率有时动摇不定。他不但是细身材,而且是矮个子。他的嘴象一个敏感而十分坚决的孩子的嘴。杰西·本特利是一个狂热的人。他是一个不合时宜、不得其所的人,他因此自己受苦,并使别人受苦。他所需求于人生者,他一向得不到,而他也不知道他所需求者为何物。他回到本特利农场后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弄得那里的人个个有点怕他,他的妻子总该象他的母亲一样接近他吧,可她也怕他。他来了两个礼拜后,老汤姆·本特利把这地方的所有权交给他,便退隐到背后去了。人人都退隐到背后去了。虽然年轻而没有经验,杰西自有窍门收服他的佣人的心。他对他所做所说的事,件件过分认真,以致大家都不了解他。他使农场上人人做着空前的工作,然而工作中毫无愉快。要是事情进行得好,那是为杰西进行得好的,绝不是为了靠他吃饭的人们的。就象后期来到美洲此间小天地中的许多强人一样,杰西只强了一半。他能够控制别人,却不能控制自己。前所未有地经营农场,在他是轻而易举的。当他从他上学的克利夫兰回家来时,他避开他左右所有的人,开始筹划一切。他日夜想着农场,这种想法使他成功。他附近农场上的人们,工作得太辛苦,疲倦得不能再想什么念头了,但,想着农场,永远为农场的成功筹划着,却是杰西的一种安慰。这部分地满足了他的狂热的天性中的某些东西。他回家后立刻在老屋的旁边造起一间边房,在朝西的一间大屋里,他开了几扇看得到禾场的窗子,还开了几扇望得见田野的窗子。他坐在窗子边思索。一个钟头复一个钟头,一天复一天的,他坐在那里看望着大地,悟出了他在人生中的新地位。他天性中热烈的燃烧着的东西,扬起了熊熊的火焰,而他的眼睛变得严厉了。他要使农场的产量,比以前本州任何农场的产量多,此外他还有别的抱负。使他的眼睛动摇不定的,使他当着人的面越来越缄默的,便是他内心的无法阐释的饥渴。他愿以大牺牲获取安宁,而他心中又生怕安宁是他所无法获得的东西。

  杰西·本特利浑身是劲。在他的矮小的身体里积聚着长长一列强人的力量。当他是农场里的一个娃儿以及后来是学校里的一个少年时,他总是非常活跃的。在学校里,他曾全心全意地研究和思索着上帝和《圣经》。日积月累,他逐渐益发了解人们时,他开始以为自己是一个非常之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拼命要使他的一生能够建树丰功伟业,他看看他的同辈,发现他们生活得真象土块木头时,他觉得决不能容忍自己也变成这样的土块木头。虽然他专心致志于自己和自己的命运,因而注意不到他的年轻的妻子正做着强壮妇人所做的工作,甚至怀孕以后还在拼命替他干活,不过他倒没有虐待她的意思。当他的年迈的、辛苦得弯腰曲背的父亲,把农场的所有权交给他,仿佛心甘情愿地爬到角落里去等死时,他耸耸肩膀,随即把老人丢在脑后了。

  在室内,在那望得见传给他的土地的窗边,杰西坐着思量他自己的事情。在厩房里他能听见他的马匹跫跫踏步声和他的牛群不安的动作声。在外边的田野里,他能看见别的牛群漫游过青山。人的声音,替他干活的人们的声音,穿过窗子传到他的耳边。从牛奶棚里响起了傻大姐艾利莎·斯托顿调弄搅乳器的一成不变的铮铮之声。杰西的思想回溯到《旧约》时代的人物,那些人也拥有许多土地和牛羊。他记得上帝曾经从天上下来,同那些人说话,他要上帝也关注他,同他说话。一种热病似的孩子气的渴望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想以某种方式,获致在自己的生活中尝味那曾经降临在那些人身上的光荣。他是一个善于祷告的人,他大声地把这事说给上帝听,而他自己说话的声音却又增强和培养了他的渴望。

  “我是拥有这许多田地的一种新人物,”他陈诉道,“请看看我,上帝啊,请你也看看我的邻居以及此地先我而逝去的众人!上帝啊,求你在我身上创造出另外一个杰西,象古代的杰西一样,统治众人,而且他的儿子们也要成为统治者。”杰西大声说话时,愈来愈兴奋,他跳起身来,在室内往来蹀躞。他幻见自己生活在古代古人之间。展开在他眼前的土地变得大有深意,藉着他的幻想,竟成为住满了由他而生的新民族的地方。他仿佛觉得,在他这个时期,就象在别的远古的时候一样,凭上帝的力量,由上帝所挑选的仆人说教,便可以建立起王国来,并且便可以赋与众生以新的虔信的热诚。他极想做这样一个仆人。“我是到这土地上来从事上帝的工作的。”他用一种响亮的声音申述道,他的矮矮的身子挺直了,他自以为有圣物临头,类似上帝的赞许的灵光。

 

  后世的男女要了解杰西·本特利,也许是多少有点困难的。近五十年来,我们人民的生活起了极大的变化。其实是发生了一场革命。工业主义的到来,随之而起的种种事件的一切喧哗和吵嚷,由海外来到我们中间的无数新声音的尖锐叫喊,火车的来来往往,城市的兴起,穿越城镇、经过农舍的城际铁路线的敷设,以及近年来汽车的发明,都在中部美洲我们的人民的生活与思想习惯上,引起了巨大的变化。家家户户都有书,尽管是在我们这时代的匆促之中写得很差的、想象力又贫乏的书;杂志的流通,数以百万计;新闻纸到处皆是。今天站在乡村店铺里火炉旁的农民,脑子里塞满别人的字句,都快溢出来了。新闻纸和杂志替他打足了气。好多从前的粗野无知(其中也含有一种美丽而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现在永远消失了。火炉旁边的农民和城里人是难兄难弟,要是你听他说话,你就会发觉他讲得和我们最高明的城里人一样的流畅,一样的没有意义。

  在杰西·本特利的时代,在内战过后几年里整个中西部乡区,情况可不是如此的。人们劳动得太辛苦了,疲倦得不想读书。他们心里对于印在白纸上的文字毫无兴趣。他们在田里干活时,朦胧的还没有头绪的思想,占据了他们的心灵。他们信仰上帝和上帝的力量,以此控制他们的生活。礼拜日他们聚在新教的小教堂里,听牧师讲上帝和上帝的工作。教堂是当时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上帝的形象在人们的心里是庞大的。

  杰西·本特利天生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内心又有伟大的精神饥渴,所以他全心全意地崇奉上帝。战争夺走了他的哥哥,他在其中看到了上帝的主宰。他的父亲患病,不能再从事农场的经营时,他也认为这是上帝的指示。在城市里接到信时,他夤夜在街上走来走去想着这件事;回到家里把农场的工作整顿得上了轨道时,他又在夜里穿过森林,翻过小山,想着上帝。

  当他走来走去时,他自身在某种神圣计划中的重要性,便逐渐在他的心中增长。他渐渐变得贪婪了,农场只有六百英亩,他感到躁急。他跪在牧草地边上一个栅栏角落里,把他的话送入寂静之中,他抬头看见星星正向他照耀着。

  他的父亲去世几个月后,他的妻子凯瑟琳随时可望卧床生产,一天黄昏,杰西离家作一次长途散步。本特利农场座落在瓦恩河所灌溉的一个小山谷中,杰西沿河岸而行,直到他的田地的尽头,然后再向前穿过他的邻居的田地。他一路行来,山谷阔了又狭了。广阔的田地和树林躺在他的前面。月亮从云朵后面出来,他爬上一座低低的小山,坐下来思索。

  杰西觉得,他既然是上帝的忠诚的仆人,他一路经过的全部乡村土地,就应该都归他所有。他想起他的死去的哥哥们,并且责怪他们不曾工作得更勤奋、获得更多的土地。在他的面前,小溪在月光中掠过石子向下流去,他开始想起古代的人物,想起象他一样拥有牛羊和土地的古人。

  一阵狂热的冲动,一半是害怕,一半是贪婪,占据了杰西·本特利的心灵。他记起《圣经》故事中上帝怎样出现于那一个杰西的眼前,叫他把他的儿子大卫送到扫罗暨以色列人正在和非利士人战争的以拉谷去。杰西的心里产生一种信念,以为那在瓦恩河流域中拥有土地的一切俄亥俄人,全是非利士人和上帝的仇敌。“如果,”他低声自言自语道,“他们之中出来一个人,就象迦特的非利士人歌利亚那样,能够打败我,并且抢去我所有的一切,”他在幻想中感到了令人厌恶的恐怖,他以为这恐怖在大卫到来之前,一定也是沉重地压在扫罗的心上的。他跳起身来,开始在黑夜中奔跑。他一面跑一面向上帝呼号。他的声音远远地传过那些不高的小山。“万军之耶和华啊,”他呼号道。“今夜从凯瑟琳的子宫里赐给我一个儿子吧。求你赐恩在我身上。赐给我一个儿子叫做大卫,他将帮助我终于从非利士人的手中把这一切土地夺过来,使土地为你效劳,在世上建立你的王国。”

  (第二节:虔诚)

  俄亥俄州温士堡城的大卫·哈代,是本特利农场主人杰西·本特利的外孙。他十二岁时便到本特利老宅去住。他的母亲叫路易丝·本特利。她就是杰西在田野里奔走呼吁、请求上帝赐给他儿子的那一夜,来到人世的那个女孩子。她在田庄上长大成为少女,嫁给温士堡城里的青年约翰·哈代,他后来成了银行家。路易丝和她的丈夫相处得并不幸福,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她的过失。她是一个娇小的妇人,生着锐利的灰色眼睛和黑色头发。她从小动不动就发一阵脾气,不生气时她也是厉色缄口的。温士堡城里传说她酗酒。她的银行家丈夫是个谨慎而精明的人,他竭力使她快乐。他开始发财时,便替她在温士堡的榆树街上置了一所砖头大住宅,而他也是城里第一个给妻子雇一个赶车男仆的人。

  然而,没法儿使路易丝快乐。她一阵又一阵地半痴半狂地发脾气,有时缄默,有时唠叨挑衅。她在盛怒之下咒骂吵嚷。她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来,威胁着要干掉她丈夫的性命。有一回,她故意放火烧房子;她时常好几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见人。她生活得象一个遁世者,她的生活引起各式各样的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传说她吸毒,传说她躲起来是因为她时常醉得无法掩饰实情的缘故。夏天下午,她有时从家里出来,登上马车。她把车夫打发掉,她亲手扬起鞭子,以最快的速度驶过街道。假使行人妨碍她飞驰,她便直冲过去,受惊的市民这就不得不尽量逃避。在小城里的人看来,她仿佛存心要压倒他们。她用鞭子抽打马匹,横冲直撞地转弯,驶过了几条街道后,便向乡下驶去。在乡村的大路上,走得看不见房子了,她才让马匹放缓步子,而她的野性的轻率的心情,也就消失了。她变得多思而喃喃自语。有时泪水涌现在她的眼睛里。随后回到城里时,她又狂暴地驱车驶过平静的街道。若不是顾及她丈夫的势力,以及他在人们心目中所引起的敬意,她早已被城里的警官捉进去不止一次了。

  年轻的大卫·哈代在家里跟着这样的妇人长大起来,他的幼年时代没有多大欢乐,是可想而知的。他那时太年幼,对于周围的人们不会有他自己的意见,但有时对于这个是他的母亲的妇人,要他没有很明确的意见,倒也困难。大卫始终是一个文静规矩的孩子,久已被温士堡人认为有些儿傻瓜气味。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这小孩子养成一种习惯:他长久地瞅着物与人,露出来的神情,却是未必看到了什么。当他听到他的母亲被人家严酷地批评时,或是偶尔听到她诟骂他的父亲时,他吓得溜开,去躲避起来。有时他无法找到躲避的地方,这就惶恐失措了。他把脸转向树木(在室内便面向墙壁),闭上眼睛,竭力什么也不想。他有大声自言自语的习惯,早在童年时期就有一种暗暗的悲凉之感占据他的心灵。

  大卫偶然到本特利农场去拜访他的外祖父时,他是全然满足而愉快的。他时常希望他可以永远不必回到城里去;有一回,当他在一个长时期的拜访后从农场回家时,出了一件事,这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大卫和一个雇工一起回到城里。这人急于干他自己的事,把孩子丢在哈代住宅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头上。这是秋天傍晚的薄暮时分,天空布满了云。大卫忽然心血来潮。他不肯走进他的父母所住的屋子,一阵冲动,他决意逃离家庭。他想回到农场上外祖父身边去,却迷失了路,又哭又惊惶地在乡村的大路上傍徨了好几个钟头。天开始下雨,电光在空中闪动。这孩子的想象力受了刺激,便幻想自己能在黑暗中看到和听到奇怪的事物。他深信他正在以前绝无一人待过的、可怕的空虚中跑着奔着。他周围的黑暗仿佛是无限的。吹过树木的风声是吓人的。一群马儿沿着他所走的大路走近来,他害怕,便爬上了栅栏。他穿过一块田地,走上另一条大路,跪下来用他的手指抚摩着柔软的土地。若不是心中还存着他外祖父的形象(他担心他永远不能在黑暗中找到外祖父了),他就认为这世界必定是完全空虚的了。一个由城里走回家去的农夫听见了他的哭喊声,把他送回他父亲家里,当时他是那末疲劳和慌张,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情。

  大卫的父亲碰巧知道孩子失踪了。他在街上遇到来自本特利农场的长工,得悉他的儿子要回到城里来。孩子并没有回到家里,这就大声发出警报,约翰·哈代还率领着几个城里的人手,到乡间去搜索。大卫被拐的消息传遍温士堡的街坊。大卫回到家里时,屋子里没有灯光,却出现了他的母亲,她迫不及待地把他抱在怀里。大卫觉得她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妇人。他不能相信竟发生了这样可喜的事。路易丝·哈代亲手替他那疲倦的小身体洗澡,还煮食物给他吃。当他穿上了睡衣时,她不肯让他睡觉,却吹熄了灯坐在一只椅子里,把他抱在身上。这妇人坐在黑暗里抱着她的孩子有一个钟头之久。在这一个钟头里,她不断地低声说话。大卫不明白是什么使她起了这样的变化。他认为她的习以为常的不满的脸色,已经变成他所见到的最慈祥可爱的东西了。他哭出来了,她把他愈抱愈紧。她的声音愈来愈高。这可不象她跟她丈夫说话时那末粗暴或尖厉,却象雨点落在树上的声音。不久,有人开始到门口来报告,说是孩子还没有寻获,她却叫他一声不吭地躲起来,直到她把他们打发走为止。他以为这一定是他的母亲与城里的人一起跟他玩的游戏,便开心地哈哈大笑。他心里不由得想,他的迷路以及在黑暗中担惊受吓,是一件全然不重要的事。他认为,要是确实能在悠长而黑暗的道路终点,找得到一件可爱的东西,就象他母亲突然变成的那样可爱,即使重新经历一千遍心惊肉跳,他也愿意。

 

  在大卫儿童时期的后来几年里,他难得看见他的母亲,对他说来,她只是一度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妇人而已。但他仍不能将她的形象在心中除去,而且他逐渐长大时,这形象变得更加鲜明了。他十二岁时到本特利农场去住。杰西老头到城里来,堂皇地要求让他来教养这孩子。老人是兴奋的,并且决心要如愿以偿。他在温士堡储蓄银行的办公室里和约翰·哈代讲,随后两人到榆树街的住宅去和路易丝讲。他们都预料她要作梗的,可是都预料错了。当杰西解释他的使命,并且说了一大段让孩子待在户外以及旧农舍安静的气氛里可以获致的益处时,她点头赞成。“我不在农场住,这是一种没被我败坏了的气氛啊。”她尖厉地说道。她耸耸肩膀,仿佛要发一阵脾气了。“这是一个适宜于男孩子待的地方,虽然永远不是我待的地方,”她继续说道。“你从来不叫我到那儿去,当然罗,你家的空气对我毫无好处。它渗到我血液里象是毒汁,但对于这孩子却会截然不同的。”

  路易丝转过身来走出房间,丢下两人窘得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就象时常发生的那样,她后来好几天没走出她自己的房间。甚至在孩子的衣服收拾好了,孩子带走了,她仍旧不露面。失掉亲生的儿子,在她的生活上留下一条深刻的创痕,而她也仿佛不大想和她的丈夫吵架了。约翰·哈代认为这事的后果的确各方面都很好。

  年轻的大卫这就到本特利农舍和杰西一起生活了。这老农民的姐妹中有两个还健在,仍旧住在这宅子里。她们怕杰西,他在场时,她们难得说话。内中一个妇人,年轻时以她的燃烧般的红头发闻名,倒是天生的作母亲的人材,她便成了照料这孩子的人。每夜他上床时,她就走进他的房间,坐在地板上,直等到他睡熟。当他昏昏欲睡时她就胆大了,低低的讲着话,以致他后来竟以为自己一定做了梦了。

  她的温柔轻微的声音,用各种亲热的名字呼唤他,他便梦见他的母亲来看他,梦见她已经发生变化,她总是象他逃奔那一回的模样儿。他也逐渐大胆,伸出手来抚摸着地板上的妇人的脸,她为之狂喜。这孩子到了那边以后,老宅里变得人人快乐。杰西·本特利的严厉固执的性情,原来弄得屋子里人人缄默胆怯;女孩子路易丝的出世也从来没有使这种性情消失,现在显然由于这孩子的到来而扫除殆尽了。仿佛是上帝大发慈悲,赐给这人一个儿子了。

  这人曾自称是全瓦恩河流域中上帝的唯一忠仆,要求上帝由凯瑟琳的子宫送给他一个儿子,以为嘉许之兆,现在他方始想到他所祈祷的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那时他不过五十五岁,看上去却有七十岁,因为运思筹划过度而衰老了。他的扩充田产的奋斗是成功的,全流域中只有少数农场不是属于他的,但在大卫来到之前,他却是个苦苦失望的人。

  有两种势力在杰西·本特利身上起着作用,他的心灵一生都作了这两种势力的战场。第一是他内心的旧观念。他要作上帝的子民,并且要作上帝的子民们的领袖。他在夜间走过田野、穿越森林,这使他接近自然,而在这狂热的信徒心中,自有力量涌出与自然之力相接。凯瑟琳生女不生男时袭来的失望,象一只看不见的手打了一拳似的打击着他,而这一拳多少压制了一点他的妄自尊大。他仍旧相信上帝随时可以从风中或云中显身,但他不再要求亲眼目睹。他宁可为此祷告。有时他全然怀疑,以为上帝已舍弃世界。他抱怨自己命运不济,不曾生在更单纯更甜蜜的时代,那时在天空里某种怪云的召唤之下,人们便离开他们的土地和老家,走到旷野去,创造新的民族。当他日以继夜地工作,以增进他的农场的产量、扩大他的田产时,他恨不能将他的无休止的精力用之于建筑庙堂,杀戮异端,以及一般的发扬光大上帝在人世的名声的工作。

  这便是杰西所渴望的;而且当时他也渴望别的东西。他在美国内战后长大成人,象他那个时候的一切人一样,他曾经接触到新工业主义产生的几年里在国内起着作用的那种深刻影响。他开始购买机器,用这些机器他可以雇用较少的人做好农场工作,有时他也想到,假使他年轻一点,他会全部放弃农场,在温士堡创立制造机器的工厂。杰西养成了阅读报刊的习惯。他发明用铁丝做成篱笆的机器。他朦胧地认识到:他常在自己心中培养的那种古代古地的气氛,跟别人脑子里方兴未艾的东西是格格不入的。世界史上最物质主义的世纪的开端,正在对上帝的子民杰西显出面目来,就象对他周围的人们显出面目一样。在这个世纪里,战争可以不藉爱国主义而发动,人们会忘掉上帝而只注意道德标准,争夺权力的雄心会代替为人服务的意愿,美会在人类巧取豪夺的可怕卤莽的潮流下遗忘殆尽。他内心贪婪,要想赚钱赚得比经营农场更快。他不止一次地跑到温士堡去和他的女婿约翰·哈代谈起这件事。“你是一个银行家,你将遇到我从来碰不到的好机会,”他说道,他的眼睛闪闪生光。“我始终想着这件事。伟大的事业将在国内创办起来,可以赚到的钱,比我从来梦想的还要多。你正身历其境。我真巴望我能年轻些,也遇到你的好机会。”杰西·本特利在银行办公室内往来蹀躞,说话之际,愈来愈兴奋了。他的一生中一度有瘫痪的危险,而他的左面半边身体仍旧不大灵活。他说话时他的左眼皮抽搐。后来,驱车回家的时候,黑夜来临,星星出现,他更加难以重温旧时的感情了,他难以感到一个亲密的现身说法的上帝就在他头上天空中,随时可以伸出手来,抚摩他的肩膀,指点他去完成某种英雄的工作。杰西心里老是想着报章杂志上读到的文章,想着做买卖的精明人发财不费吹灰之力。对他说来,孩子大卫的到来,大大有助于他以更新的力量恢复旧的信仰;在他看来,仿佛上帝终于垂爱于他了。

  至于住在农场上的孩子,生活开始以成千的新鲜而愉快的方式,对他显示其面目。他周围的人们温和的态度,使他文静的本性开朗了,而他也祛除了他一向对待人的半是怯弱的逡巡不前的态度。当他长长一整天在马厩里、田野里闯来闯去,或是跟了他的外祖父坐在车子上在几个农场里赶来赶去之后,夜间上床睡觉时,他要拥抱屋里每一个人。如果每夜坐在他床旁地板上的妇人谢莉·本特利不是立刻出现的话,他便走到楼梯头上去叫喊,他的年轻的声音在那寂静久已成为传统的窄狭走廊里鸣响着。他在早晨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透过窗子传过来的声音,使他满心欢喜。他想起在温士堡宅子里过的生活,想起常使他发抖的、他母亲的愤怒的声音,便不寒而栗。在乡下,一切声音都是愉快的。他在黎明醒来的时候,屋后的禾场也醒来了。人们在屋子里走动。傻大姐艾丽莎·斯托顿被一个长工拨弄着她的肋骨,在格格格的大笑,远处田野里一只牝牛哞哞鸣叫,厩里的牛群便起而应和,一个长工在厩门旁边对他正在收拾着的马儿厉声说话。大卫从他的床上跳起来,奔向窗口,忙乱着的众人使他心神振奋,他想不出他的母亲正在城中老宅里做着什么事。

  长工们此刻都集合在禾场上做早晨的杂务,他从房间的窗口不能清楚地望到禾场,但他可以听到人声和马嘶声。长工中有一个笑了,他也笑。他把身子探出打开的窗子,他望到一个果树园里,一只肥母猪正在那儿闲逛,后边跟了一窝小猪。每天早晨他总数一数猪仔。“四,五,六,七,”他慢吞吞地说,沾湿了他的手指,在窗槛上划来划去地作着记号。大卫跑去穿上他的裤子和衬衫。一种要走出门去的热病似的欲望,占据了他的身心。每天早晨他走下楼梯时总要弄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管家妇莎莉大婶说他故意要把房子拆塌。当他一路砰砰的关着门,奔跑着穿过了长长的老宅时,他踏进禾场,东看西看,一脸惊异的有所期待的神气。在他看来,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很可能在夜间发生惊人大事。长工们看看他便笑了。自从杰西执管产业后便在农场上工作的老人亨利·斯特拉德,在大卫来到之前从不以说笑话闻名,竟在每天早晨说着同样的笑话。大卫觉得这笑话有趣极了,他拍手大笑。“瞧啊,到这里来瞧啊,”老人喊道,“杰西爷爷的白牝马,撕破了它穿在脚上的长统黑袜子啦!”

  在悠长的夏季里,一日复一日的,杰西·本特利驱车往来于瓦恩河流域中,一个一个地巡视农场,他的外孙跟着他一起跑。他们坐在一辆舒服而陈旧的四轮轻马车里,由白马曳行。老人捋着他稀少的白胡子,跟自己讲起增加他们所巡视过的田地的产量的计划,讲起各色人等所筹措的计划中的天定之数。有时他看看大卫,欣然微笑,随后却又有好久显得根本忘掉了孩子的存在。现在,他的心灵日甚一日地重复趋向于他当初从城里回来依土地为生时充满心灵的那些梦想了。一天下午,他让他的梦想把自己完全迷住了,这可吓坏了大卫。他要以小孩子为见证,举行一种仪式,这就弄出一桩意外的事来,几乎毁掉了正在他们之间生长的情谊。

  杰西和他的外孙正在山谷中离家数英里之遥的地方驱车而行。一个森林绵延到大路旁边,瓦恩河穿过森林,在石头上面蜿蜒而行,向一条遥远的大河流去。整个下午,杰西落入沉思的心境,现在可开始说话了。他回想到自己恐怕有巨人出来抢劫他的财产而惊骇的那一夜,并且又象在田野里奔跑、叫喊求儿的那一夜一样,兴奋得濒于疯狂。他勒住马,从马车上下来,并且叫大卫也下车。两人爬过一道栅栏,沿河岸而行。孩子一点也不注意外祖父的喃喃自语,只是在他身旁奔跑,弄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只兔子跳起来,又溜到树林里去了,他欢喜得拍手跳跃。他望望高大的树林,但恨自己不是一只爬上高空也用不着恐慌的小动物。他俯下身来,拾起一块小石子,掷出去,石子越过他外祖父的头,落入一簇灌木丛里。“醒来吧,小动物们。出来爬到树顶上去呀,”他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嚷道。

  杰西·本特利在树下行走,他的头下垂,他的心灵纷扰。他的虔诚触动了孩子,孩子立刻变得缄默,也有点儿惊讶。老人心中有所参悟,以为现在他能从上帝那儿获得一言或是一兆自天而降了,以为跪在树林中冷僻处的孩子和大人,可使他所期待的奇迹几乎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那一个大卫,当他的父亲来叫他投到扫罗那边去时,他就是在象这儿一样的地方牧羊的啊,”他喃喃说道。

  他颇为粗暴地抓住孩子的肩膀,爬过一根倒下的木头,当他走到树木中间一块隙地上时,他就跪了下来,开始大声祷告。

  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恐怖,占据了大卫的心灵。他蹲伏在一棵树下,他注视他前面地上的老人,他自己的双膝开始颤抖了。他觉得仿佛不仅是在他外祖父的面前,而且是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那人可能要伤害他,那人不是仁慈的,倒是危险而野蛮的。他哭起来了,伸出手去拾起一根小棒,紧紧地握在手里。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冥想的杰西。本特利,突然站起身来向孩子挺进,这时孩子的恐惧骤增,浑身发抖。在森林里,一种深沉的寂静似乎笼罩着万物,突然,从寂静中爆出了老人的粗暴而固执的声音。杰西一把抓住孩子的肩膀,仰天大喊。他左边半个脸都在抽搐,他那抓住孩子肩膀的手也在搐搦。“上帝啊,务请示我以征兆,”他喊道,“我和孩子大卫站在这里。求主自天而降,在我面前显圣。”

  大卫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挣脱了抓住他的手,穿过树林逃走了。他不相信,这仰脸朝天粗声大喊的人便是他的外祖父。这人,看上去决不象他的外祖父。一种信念盘据在他的心头,他以为已经发生了奇怪可怕的事情,由于某一种奇迹,一个陌生危险的人已附在这和蔼的老人身上了。他沿山坡直奔下去,一面奔跑一面呜咽。当他在一棵树根上绊倒,跌伤了头时,他站起来,再想继续奔跑。他的头受伤很重,所以不久又跌倒了,趴着不动了,只是在杰西把他抱到马车上,他醒来看见老人的手慈爱地抚摩他的头时,他心里的恐怖方始消失。“把我带走。背后树林里有一个可怕的人,”他坚决地说道,而杰西却越过树顶眺望,重新开口向上帝呼喊。“我所作所为,你并不嘉许,”他低声说道,把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说个不休,同时,慈爱地抱着孩子,让跌破流血的脑袋倚在他的肩膀上,老人循着大路驾车疾行。

                                                 第三节:屈服  

    作了约翰·哈代夫人,并且跟她的丈夫一起住在温士堡榆树街上砖屋里的路易丝·本特利,她的故事是一个误解的故事。

  要使路易丝那样的妇人们得以被人了解,并且使她们的生活过得顺遂,事先就得大费功夫。她们左右的人得写上几本深思熟虑的书,而且还得过着深思熟虑的生活。

  母亲身体娇弱,工作过度,父亲秉性严厉,容易冲动,富于幻想,对她的出生又不以为然。由这样的双亲所生的路易丝,从小便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是晚近工业主义大量地带到世界上来的那一类神经过敏的妇人中的一个。

  她小时候住在本特利农场上,是一个缄默的怏怏不乐的孩子,渴求爱情甚于世上的一切而不可得。她十五岁时到温士堡的亚尔培特·哈代家去住,哈代开一家出售马车和货车的店,并且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委员。

  路易丝到城里温士堡中学读书,便住在哈代家里,因为亚尔培特·哈代同她的父亲是朋友。

  温士堡的车商哈代,跟当时的其他许多人一样,是好谈教育的人。他在世上成家立业,绝未借助于书本上得来的学问,但是他深信他若读过书,事业就会搞得更好。他同每一个到他店里来的雇客谈论这件事,在他自己家里,他尽弹这个老调,弄得全家都不耐烦。

  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叫做约翰·哈代的儿子,而女儿们不止一次地吵着要一起休学。她们竟做出规矩,在班上只求能对付过去,不致受罚。“我恨书,我恨任何爱书的人,”姑娘中年幼的哈丽特愤愤然自白道。

  在温士堡,同在农场上一样,路易丝是不快乐的。几年来她一直梦想着她能走出门去见见世面的时机,而且把搬到哈代家去住当做走向自由的一大步骤。每逢她想起这事来时,她总以为在小城里必定一切都是欢乐和生命,那里的男男女女必定生活得快乐逍遥,友谊和爱情的给与受,一如人们领受清风在面颊上的轻拂。她在经历过了本特利家的缄默与寡欢的生活之后,幻想踏进温暖的气氛,搏动着生活与现实的气氛。路易丝在哈代家里倒也可以得到一点她那末渴望的东西,若不是她刚到城里便犯了一个错误的话。

  路易丝引起哈代家的姑娘玛丽与哈丽特的不满,是由于她在学校里用功读书。她在学校开学时才到她们家里去,也不知道她们对于这件事的观感。她是怯弱的,头一个月并没结识什么朋友。每逢星期五下午,有一个雇工从农场驱车到温士堡,接她回家过周末,所以她不和城里人一起消磨星期六的假日。因为她忸怩不安而又寂寞,她便经常用功读书。在玛丽和哈丽特看来,仿佛她要想以自己的熟记功课给她们找麻烦。她急于要表现良好,教师考问班上的每一个题目,路易丝都想要回答。她跳来跳去,她的眼睛闪闪有光。于是,当她回答了班上别人答不出的一些题目时,她快乐地笑了。“瞧,我替你们做出来了,”她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们不必为这事着急,我会回答所有的问题的。有我在这里,全班就没有难事了。”

  在哈代家里,黄昏时吃过了饭,亚尔培特便称赞路易丝。有一个教师对她大为赞赏,他高兴。“唔,我又听到赞美了,”他开口道,同时狠狠地看了看他的两个女儿,然后转过头去朝路易丝微笑。“另外一个教师告诉我,路易丝正作出好成绩。在温士堡,人人告诉我她是多么聪明伶俐。他们不这样讲起我自己的女儿,我引以为耻。”这商人站起身来,在室内迈着大步,点上了他的黄昏的雪茄。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厌倦地摇摇头。看见她们漠不关心,父亲发怒了。“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你们两个应该好生想想的事情,”他对女儿虎视眈眈,大声说道。“美国正有一大变化来到,下一代独一无二的指望就在于研究学问。路易丝是富翁的女儿,她却不以读书为耻。看看她的行为,你们就该知耻识羞啊。”

  这商人从门口架子上取下他的帽子,准备出去消磨黄昏。他在门口站定了,虎视眈眈地向后看。他的神情那末凶,路易丝吓得奔到了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女儿们开始讲起她们自己的事情。“注意我的话,”这商人吼道。“你们的头脑是懒惰的。你们对于教育漠不关心,这正影响你们的性格。你们将来会毫无成就。牢记我的话吧——路易丝将要远远胜过你们,你们会永远追不上她。”

  这个心里懊恼的人,走出家门踅入街道,气得发抖。他一路咕哝咒骂,但他走上大街时,他的气就消了。他停下步来,同别的商人或是刚进城的农民谈起天气或收获,便把女儿们忘记干净了,或者呢,假使他想起她们的话,也不过是耸耸肩膀:“唷,算了,女孩子家总是女孩子家呀,”他富于哲理地咕哝道。

  在家里,路易丝跑到这两个姑娘坐在那儿的房间里来时,她们睬也不愿睬她。她在那边待了六个多星期以后,因为她们老是用一贯冷冰冰的神气对待她,她心都碎了,有一天黄昏,她为之落泪。“停止你的哭泣,回到你的房间里读你的书去吧!”玛丽·哈代厉声说道。

 

  路易丝所住的房间,在哈代家的二层楼上,她的窗户俯瞰果树园。房间内有一个火炉,每天晚上年轻的约翰·哈代抱来一些木柴放在墙旁的一只箱子里。她在到哈代家后第二个月里,便放弃了和这家的姑娘友好的一切希望,晚饭一吃完,她就马上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她的心里开始琢磨着要和约翰·哈代交朋友。当他捧了木柴来到房间里时,她假装忙于读书,一面却热切地注视他。当他把木柴放到箱子里,转身要走出去时,她垂下头,脸也涨红了。她竭力要跟他说话,却说不出什么来,他走了之后,她便愤愤于自己的愚蠢。

  这乡下小妮子的心里,充满了要和这青年接近的念头。她以为在这青年身上可以寻获她生平在人们身上所寻找的品性。她觉得:在她与世人之间似乎横亘着一道墙,她就活在生活的温和内圈的边缘上,而这内圈,对于别人,必定是完全开放的,可以理解的。她满以为只要她这一面作出果敢的一举,便可使她和别人的交往完全变更面目,而且,凭此一举,便可能踏进一种新的生活,就象打开一扇门踏进一个房间一样。她日夜想着这事,虽然她如此热心盼望的东西是十分温暖而亲切的,但和性欲尚无自觉的联系。它还没有成为明确的欲望,她看中约翰·哈代这个人,只是因为他近在左右,他也不象他的妹妹们那样对她不友好。

  哈代姐妹,玛丽和哈丽特,都比路易丝年纪大。就世上某种知识而言,她们的资格更老。她们象中西部小城市里的一切年轻少女那样生活。那时,年轻女人并不离开城镇到东部的学院里去读书。关于社会阶级的观念,也几乎还没有开始存在。工人的女儿和农民或商人的女儿,社会地位完全相同,而有闲阶级是没有的。一个小姑娘不是“漂亮的”,便是“不漂亮的”。假使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就有一个青年人在星期日和星期三晚上到她家里来看她。有时她和她的年轻人去参加舞会,或是教堂的联谊会。别的时候她在家里接待他,有会客室拨给她专用。没有人闯进去打搅她。两个人在关着的门里面坐上几个钟头。有时灯光捻低,年轻的男女拥抱。脸颊发烫,头发凌乱。一两年后,要是他们内心的热情够坚韧的话,他们便结婚了。

  路易丝在温士堡的第一个冬季的一天晚上,碰到一次奇遇,她本来就想要推倒她以为横亘在她和约翰·哈代之间的墙壁,这奇遇给她的欲望添了一种新的冲动。那天是星期三,吃过晚饭,亚尔培特·哈代立刻戴上帽子出去了。年轻的约翰搬了木柴放到路易丝房间里的箱子里。“你真用功得很,可不是吗?”他笨拙地说道,接着便走出去了。她回答也来不及。

  路易丝听见他走出屋子,产生了追逐他的疯狂欲望,她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柔声唤道:“约翰,亲爱的约翰,回来呀,别走开啊。”夜是多云的,她在黑暗里无法远望,但她等待着的时候,她仿佛听得见一种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踮着脚在果树园的树木间走过。她害怕,赶紧把窗关上了。有一个钟头之久,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兴奋得发抖,当她等待得再也受不了时,她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进入与会客室有门可通的一间壁橱般的小室。

  路易丝已决意要实行她想了几个礼拜的果敢之举。她深信约翰·哈代躲在她窗下的果树园里,她决意要找到他,告诉他,她要他接近她,把她抱在怀里,把他的思想和梦幻告诉她,并且听她把她的思想和梦幻告诉他。“在黑暗中说话比较容易,”当她站在小室里摸索着门时,她对自己低语道。

  然后,路易丝突然觉察她并非单独一人在房子里。在会客室门的那一边,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柔和地说话,而且门开了。玛丽·哈代由她的年轻人陪伴着,走进这小而暗的房间时,路易丝刚来得及躲在楼梯背后的小空档里。

  有一个钟头之久,路易丝坐在黑暗中地板上倾听。一句话也不说,借着和她一起消磨黄昏的男子之助,玛丽·哈代把男女之间的事教给了这乡下姑娘。路易丝低下了头,蜷缩成一个小皮球,不作一声地躺在那里。她以为这仿佛是由于神的某种新奇的冲动,给予了玛丽·哈代一大禀赋,而这年长女人的坚决抗拒,她可不能了解。

  这青年双手抱着玛丽·哈代,吻她。当她挣扎大笑时,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些。他们之间的嬉戏相争,进行了一个钟头,然后才回到会客室里,而路易丝便逃上了楼梯。“我希望你们在那边安安静静的。你们切勿扰乱了做功课的小耗子。”她听见哈丽特正跟她的姐姐说话,这时她已站在楼上走廊里她自己的房门跟前了。

  路易丝写了一个给约翰·哈代的便条,那天深夜,屋里的人都睡熟时,她悄悄溜下楼梯,把便条塞在他的房门下面。她生怕她若不立刻做这件事情,她的勇气就会消失。她在便条上尽量把她的愿望写得十分明确。“我需要一个人爱我,而我也需要爱一个人,”她写道。“假使你就是喜欢我的人,我要你在夜间到果树园里来,在我的窗下作出一个声音。我爬下棚子来见你是容易的。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所以假使你真的要来,就快点来吧。”

  路易丝有好久不知道她获取情人的大胆尝试会有什么结果。她仍旧有点儿不大明白她是否要他来。她有时以为被人紧抱着接吻是人生的全部秘密,接着又有一种新的冲动袭来,她便怕得慌了。女人自古以来情愿被男人占有的欲望,已占据了她的心灵,但她对于人生的观念是那末模糊,在她看来,似乎只要约翰·哈代的手触及她自己的手,便于愿已足了。她不晓得他是否了解这一点。第二天,坐在食桌旁边,亚尔培特·哈代谈天说地,两个女孩子低语大笑,这时她却不看约翰只看桌子,而且尽可能赶紧逃走了。黄昏时,她走出屋子,直到她断定他已经把木柴搬到她房间里并且已经走掉时,她才回来。她紧张地谛听了几个黄昏,听不见从果树园里的黑暗中传来的呼唤,那时她悲伤得几乎发狂,并且断定她是无法打破那垛隔在她和人生欢乐之间的墙壁了。

  接着,在写了便条后两三个礼拜的星期一晚上,约翰·哈代来应她的约了。路易丝已完全放弃了他会来的念头,所以从果树园里传来的呼唤她好久没听到。上星期五的黄昏,由一个长工驱车送她回农场去过周末时,她一时冲动作了件使她自己吃惊的事,当约翰·哈代站在下面黑暗中柔和而坚持地唤她的名字时,她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在纳闷,是什么新的冲动引她作了这样荒谬的一件事。

  这长工是个黑色鬈发的小伙子,那星期五晚上接她时多少晚了一点,他们便在黑暗中向家里驶去。路易丝心里充满了关于约翰·哈代的念头,竭力要和人谈话,可是这乡下小子却困惑失措,不愿开口。她的心开始重温她幼年的寂寞,并且痛心地记起正来到她身上的、锐厉的新的寂寞。“我憎恨每一个人,”她突然喊道,接着便发表了使她的护送者惊异的激烈言论。“我恨父亲,也恨老头子哈代,”她激怒地宣布道。“我在城里上学校读书,可是我也恨读书。”

  路易丝转过脸来,把她的面颊偎依在他的肩膀上,这可使这长工更加吃惊了。她模糊地希望他会象那个同玛丽一起站在黑暗中的青年一样,伸出手来拥抱她吻她,但这乡下小子只是惊骇而已。他用鞭子打马,吹起口哨来了。“路是高低不平的,啊?”他大声说道。路易丝是那末愤怒,她站起身来,把他的帽子从头上抢下来丢在大路上。他跳下马车去拾帽子时,她便驱车疾驶,丢下他步行那一段剩下来的路,走回农场。

  路易丝·本特利把约翰·哈代当做她的情人。那并不是她所希求的,但这青年却把她之接近他,作了这样的解释,而她又急于实现其他的渴望,所以她并不抗拒。几个月后,他们两人都担忧她要作母亲时,他们便在一天晚上到县府所在地去结婚。他们在哈代宅邸住了几个月,后来便自己置了一所住宅。第一年里,路易丝竭力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的模糊而不可捉摸的渴望,那个过去引起她写便条、现在仍旧没有满足的渴望。她一再偎依在他的怀里,设法解说这事,但总是解说不成。他满心是他自己的关于男女之爱的观念,他并不细听就开始吻她的嘴唇。这使她心烦意乱,弄到后来她不要他吻了。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导致他们结婚的疑惧,后来证明是一场虚惊时,她愤怒了,说了些刻毒的令人伤心的话。之后,她的儿子大卫出世了,她又无法哺育他,也不知道她是否需要这个儿子。她有时整天陪他待在房间里,她走来走去,偶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她的手温柔地抚摩他,接下几天她却既不要看也不想接近这个出生在这家庭里的具有人性的小东西了。当约翰·哈代责备她残忍时,她大笑。“他是一个男孩子,无论如何总会得到他需要的东西的,”她厉声说道。“假使她是一个女孩子,我就没有一桩事不愿意替她效劳的了。”

 第四节:恐怖

  大卫·哈代是个十五岁的高大孩子时,他象他的母亲一样,经历过一次惊险的事,这事变更了他的全部的生活之流,把他从平静的角落里送进了世界。他的生活环境的外壳是破碎了,他不得不开始踏入世途。他离开了温士堡,从此温士堡的人不再遇见他。他失踪之后,他的母亲和祖父全死了,而他的父亲变得十分富有。他花了好多钱设法找寻他的儿子,但那不在这篇小说的范围之内了。

  这是本特利农场上异乎寻常的一年的晚秋。处处丰收。那年春天,杰西买了一长溜位于瓦恩河流域的黑色沼泽地。他以低廉的价钱买到这地,却花了一大笔钱去改良土地。掘了大阴沟,砌上无数的瓦片。邻近的农户们对这种耗费摇头。有几个农户在好笑,希望杰西因冒险而损失重大,但老人却默默地进行工作,一句话也不说。

  那一大片土地弄干后,他种植卷心菜和洋葱,而邻居们又在笑了。然而,收成却是丰盛的,价钱又卖得好。杰西在一年内赚的钱,偿付改良土地的一切费用绰绰有余,可以再买两个多农场。他为之雀跃,无法掩饰心里的欢喜。在他购置田产的历史上,这是他第一次带着笑脸在自己人之间走动。

  杰西买了许多节省人力的新机器,也买了那一长溜黑色肥沃的沼泽地里剩下来的全部土地。一天,他上温士堡去买了一辆脚踏车和一套新衣服给大卫,并且把钱给他的姐姐去参加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宗教集会。

  这年秋天,当冰霜已至,瓦恩河畔森林中的树木作金褐色时,大卫把他不必上学去的每一刻时间,都消磨在野外了。每天下午,他独个儿或是和别的孩子们一起,到森林里去拾坚果。乡村里别的孩子,大部分是本特利农场上的工人的儿子,都带有打兔子和松鼠的猎枪,大卫可不跟他们一块儿去打猎。他给自己用橡皮筋和叉形木棒做一个弹弓,独个儿去采坚果。他走来走去时,思想便袭上心头。他认识到自己快是个成人了,可不晓得该在人生中有何作为,但还没想得有个头绪,这思想便消散了,他又成了小孩子了。一天,他弹死了一只松鼠,那是坐在一棵树的低下桠枝上跟他闲谈的一只松鼠。他手里捏了松鼠奔回家去。本特利姐妹之一把这小动物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松鼠皮钉在一块板上,用绳子将板吊在他卧室的窗口。

  这事给与他的心灵一个新的转变。从此以后他总是在口袋里带了弹弓到森林中去,花上几个钟头射击着想象中的、躲在棕色树叶间的兽类。他的行将成年的念头消失了,他心甘情愿做一个稚气淘气的孩子。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当他在衣袋中放着弹弓,肩上背着准备盛坚果的袋子,正要出发到森林中去时,他的外祖父拦住了他。老人的眼睛里,是那种老是使孩子有点儿害怕的紧张严肃的神色。在这种时分,杰西·本特利的眼睛并不直望前面,却犹豫逡巡,似乎并不看望什么。一种类似看不见的幛幕般的东西,仿佛遮拦在这人和世界上其他一切事物之间。“我要你和我同去,”他简短地说道,他的眼睛越过孩子的脑袋遥望天空。“今天我们有点儿重要事情要办。你若要带盛坚果的袋子呢,你不妨把它带去。这倒无关紧要,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定要到森林里去了。”

  杰西和大卫坐在白马所曳的旧马车里,从本特利农舍出发了。他们沉默无言地行了一大段路,便停在一块田的边上,一群羊正在那里吃草。羊群中有一只生不当令的羊羔,大卫和他的外祖父把它捉住了,缚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个小白球。当他们驱车再行时,杰西让大卫把羊羔抱在手里。“我昨天看到这羊羔,它使我想起我久已想做的事,”他说,又瞪着他那逡巡不定的眼睛,越过孩子的脑袋远望开去。

  在兴旺发达的一年所带来的意气扬扬的感情之后,另一种情绪又萦回在他的心头。已有好久,他走来走去,总感到恭顺而好祈祷。他又在夜间独行,心中想着上帝;独行之时,他又把自己这个人物与古代的人物互相联系起来。在繁星之下,他跪在潮湿的青草上,大声祷告。现在,他已决意要象《圣经》上有好几页写满他们的故事的那些人一样,呈献牺牲给上帝了。“上帝赐给我这许多丰富的收获,而且也赐给我一个叫做大卫的孩子,”他对自己低语道。“也许我老早就应该干这桩事情了。”他深恨没有在她的女儿路易丝出生之前想到这念头,而且,他以为现在他在森林的冷僻处堆起柴薪,并将羊羔的身体作为焚烧的牺牲,上帝一定会对他显身,并且会给予他启示的。

  当他愈来愈频繁地想起这件事情时,他也想到大卫,而他那强烈的自我之爱倒有一部分被忘怀了。“是这孩子开始考虑踏入世途的时候了,那启示必将是与他有关的,”他断定道。“上帝将为他开辟一条道路。他将告诉我:大卫将在人生中取得什么地位,将在何时踏上征途。这孩子应该在场,这是一点不错的。假使我运气好,上帝的一个天使竟然出现,那末,大卫便可见到显示于人的、上帝的美丽与光荣了。这会使他也成为真正的圣徒的。”

  杰西和大卫沉默地沿路而行,直到杰西一度祈求上帝而吓坏了他的外孙的地方。早晨曾经是晴朗而愉快的,现在可开始刮着冷风,云霾也遮住了太阳。大卫看见他们的目的地时,便开始吓得发抖了。他们停在桥边,河水由树木间流下来;那时,他要想跳下马车逃去。

  十多个逃走的计划驰过孩子的头脑,可是杰西勒住马儿、爬过栅栏、走进森林时,他却跟在后面。“害怕才傻哩,不会出什么事的,”他双手抱着羊羔一路走过去时,自言自语地说道。在这小动物的孤立无助中,自有某种东西在;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便可给他勇气。他能感觉到这走兽的心脏迅速跳动,这就使他自己的心跳得慢些。当他快捷地跟在他外祖父背后行走时,他解开了缚住羊羔的四足的绳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就一块儿逃走吧,”他想。

  在森林里,在他们离开大路走了一长段以后,杰西在树木间一块空地中站住了,那边有一片从小河边绵延过来的、长满小灌木的开垦地。他仍旧不作一声,只是马上动手叠起一堆干柴,立刻把它点着了火。孩子坐在地上,手里抱着羊羔。他的想象开始将深长的意味赋与老人的一举一动,而他自己则变得一刻害怕一刻。“我必须把羊羔的血涂在孩子的头上,”木柴开始贪婪地燃烧时,杰西喃喃说道,他从袋里摸出一把长刀,转过身来,迅速地横过开垦地,向大卫奔来。

  恐惧抓住了孩子的灵魂。他感到厌恶。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后,身体便发硬了,他跳起身来。他的脸变得和羊羔的毛一样白,羊羔这时发觉突然被释,便跑下山去。大卫也跑。恐惧使他的脚飞行。他疯狂地跳过小灌木和木头。他奔跑时,伸手到袋子里,摸出打松鼠用的系着橡皮筋的叉形木棒。他来到又小又浅、在石子上溅泼而下的河流边,他冲进水里,回头看望;他看见他的外祖父手中紧握着长刀仍在向他奔来时,他毫不迟疑,即刻伸手下去,挑出一块石子,按在弹弓上。他用足全力把那厚橡皮带向后一拉,石子便嘘的飞过空中。石子打中杰西(他已完全忘记了孩子,正在追逐着羊羔),恰好打在他头上。一声呻吟,他向前一冲,几乎就倒在孩子的脚边。大卫看见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看见他宛然死了,他的恐怖便不可胜计地增加,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惊惶。

  他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抽搐地哭着,穿过森林逃奔而去。“我不在乎——我杀了他,可是我不在乎,”他呜咽道。当他一直向前奔跑时,他突然决定永远不再回到本特利农场或温士堡城里去了。“我已经杀了一个圣徒,现在我自己要作一个人,闯进世界去,”他刚强地说道,这时他停止了奔跑,迅速沿着一条大路走去,那路随着瓦恩河曲曲折折地经过田野和森林,通向西方。

  在小河畔的土地上,杰西·本特利困难地动弹着。他一面呻吟一面张开眼睛。他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望着天空。他终于站起身来时,他昏头昏脑,孩子的失踪倒并不使他惊异。他坐在路旁一根木头上,开始讲起上帝。以上便是人们从他那里所能打听到的一切。无论何时,记起大卫的名字时,他总是茫茫然仰望天空,说是上帝的使者把孩子带走了。“因为我对光荣太贪婪,才出了这件事的,”他声明道,对于这件事,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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