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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詹姆斯·乔伊斯: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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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乔·迪伦把荒蛮的西部(指开发前的美国西部。)介绍给了我们。他有一个由过期报刊《英国国旗》、《勇气》和《半便士的奇迹》构成的小图书馆。每晚放学后,我们都在他家的后院碰面,玩弄各种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戏。他和他的懒蛋弟弟胖子利奥固守马厩的草料棚,我们则发起猛烈进攻,想着法儿夺取它;要不,就是在草地上打一场对阵战。不过,无论我们战斗得多么好,却总是围而不住攻而不下,每次游戏都是以乔·迪伦跳着胜利的战舞而告结束。他父母每天早上都去加蒂那大街八点钟的弥撒,整幢房子的大厅里弥漫着迪伦太太那清新的香水气味。可是对于我们这些比他小也比他胆怯的人来说,乔·迪伦玩得太野了。他看上去有几分像印第安人,在园子里头顶着个茶壶,拳头敲打着洋铁罐,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喊着:

  ——呀,呀咔;呀咔,呀加!

  当听说做为神职职员他要去休假时,每个人都不能相信。然而这是真的。

  一种无法无天的风气在我们之间很盛行。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各人的教养和素质虽说不同却也不起作用了。我们混杂在—起,有人为显示勇敢,有人为了好玩,还有人几乎是因为害怕。我就属许多后者中的一个,是那些怕人家看见死卖力气或者不堪一击的勉强合伙的印第安人中的—员。荒蛮西部的文学中所描写的历险虽与我的生性格格不入,不过至少它们敞开了逃避现实的大门。我更喜欢美国的一些侦探小说,它们常常被粗鲁的小伙子和美丽的姑娘们谈论。尽管小说中没有什么不当之处,而且这些小说的本意有时是文学性的,但它们也只能在学校中秘密地流传。—天巴特勒神父正在监听学生朗诵四页罗马史,笨手笨脚的利奥·迪伦因为带着一本《半便士的奇迹》而被当场逮住。

  ——这页还是这页?是这页吗?好,迪伦,站起来!天刚……往下念!天什么?天刚破晓……你学习过这个没有?你衣服口袋里是什么?

  利奥·迪伦把小报交上去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可是人人都装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巴特勒神父皱着眉头翻了几页。

  ——这烂玩意儿是什么?他问。《阿帕齐酋长》!你们不学自己的罗马史,读的就是这个?别让我再在学校里看到任何这类讨厌的东西。写这些玩意儿的人,我想,是个为挣口酒钱而写作的无名之辈。我很惊讶,像你们这样受过教育的男孩子竟看这种东西。如果你们是……公立学校的学生,我还能够理解。现在,迪伦,我正告你,专心学你的功课,否则……

  在头脑尚还清醒的上课时间里遭到的这番训斥,使荒蛮的西部的辉煌壮丽在我心目中暗淡失色,而利奥·迪伦胖胖的脸上那慌乱的表情却也唤醒了我的良知。不过当学校的约束力远离我的时候,我又开始渴望那种狂热的激情,渴望似乎只有那些杂乱无章的编年史才能给予我对现实的逃脱。晚上玩的模拟打仗的游戏最终变得像早晨学校里一成不变的课程那样让人厌倦了,因为我希望真正冒冒险。但是,我又一想,呆在家中的人不会有真正的奇遇:必须到外乡去寻找。

  当我下定决心,花上至少一天时间摆脱掉让人厌倦的学校生活时,暑假临近了。我和利奥·迪伦以及一个叫马赫尼的男孩策划逃一天学。我们每人攒了六便士,并约定早上十点钟在运河桥碰头。马赫尼的大姐为他写张假条,利奥·迪伦让他哥哥去说他病了。我们计划沿着码头路走到停船的地方,然后乘渡船过河去看鸽子房。利奥·迪伦害怕我们会碰见巴特勒神父或其他学校里的人,但马赫尼很明智地发问巴特勒神父会去鸽子房干什么。为了保险起见,由我把他俩各自的六个便士收在一起,同时我把自己的六便士拿给他们看了看,计划的第一步完成了。在头—天晚上做最后的安排时,我们全都有说不出的兴奋。我们笑着握了握手,马赫尼说:

  ——明天见,伙伴们。

  那天夜里我睡得糟透了。因为我住得最近,第二天清晨我最早到达桥边。我把自己的书藏在了花园尽头从没人去过的灰坑附近深草丛里,然后沿着运河的堤岸走去。那是六月第一个星期里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我坐在桥的拱顶上;一边欣赏我头天晚上用心涂过大白的劣质帆布鞋,一边看几匹温顺的马拉着一车生意人往小山坡上爬。林荫道边,大树的枝条在嫩绿色小树叶的衬托下显得生机勃勃,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斜射在水面上。桥上的大理石渐渐变暖了,我用手和着自己脑子里的一支曲子拍打着石头。我太高兴了。

  在那儿我坐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才看见一身灰西装的马赫尼走了过来。他微笑着走上小山丘,爬上桥来到我身边。我们等候利奥·迪伦的当儿,马赫尼拿出那个把他的衣服内兜撑得鼓鼓的弹弓,并且向我解释他做的一些改进。我问他为什么带着弹弓,他告诉我带上它是想让鸟儿们开开心。他随便使用俚语,把巴特勒神父都说成是本生灯。我们又等了一刻钟,但还不见利奥·迪伦的踪影。最后,马赫尼从桥上跳下来说:

  ——走吧!我知道胖子害怕了。

  ——那他的六个便士呢?我说。

  ——没收了。马赫尼道。咱们钱越多越好——一先令六便士而不是一个先令。

  我们沿着滨河北路一直走到硫酸厂,然后向右转沿着码头路走。我们一走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马赫尼就立刻装起了印第安人。他挥舞着那把没弹子儿的弹弓,追逐一群衣衫破烂的女孩儿,当两个穿着破烂的男孩儿仗义相助,向我们扔石头时,他建议我们过去教训他们一下。我认为他们太小了,反对这样做。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那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在我们身后喊着:小崽子!小崽子!因为马赫尼肤色黝黑,帽子上戴着一个板球俱乐部的银徽章,他们便以为我们是新教徒。我们来到了镕铁厂,打算玩一次包围战的游戏,可是没玩成,因为这游戏最少要三人玩。我们把气撒在了利奥·迪伦身上,说他真是个胆小鬼,还猜测着三点钟他会从来恩先生那里得到多少钱。

  我们走近了运河。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在两侧有高大石墙的喧闹街道上边走边看起重机和机器工作,时不时有推着吱嘎作响的手推车的人冲我们叫喊,让我们别挡道。我们到达码头时已是正午,所有的工人好像都去吃午饭了,我们买了两个大葡萄干面包,坐在河边的金属管道上吃起来。我们看着都柏林繁忙的商业景象解闷——以自己那缕缕轻烟从远方发出信号的驳船,林塞德港外棕色的渔船队,对面码头卸货的大白帆船。马赫尼说坐上其中一艘大船跑到海上去,才算是真正的滑水。甚至连我,望着那高大的船桅,都看见了或者说是想象出了学校里教给我们的那点儿地理知识,在我面前逐渐变得具体起来。学校和家似乎离我们远去了,它们对我们的影响也好像变小了。

  我们花钱乘渡船过了利菲河(爱尔兰的一条河,流入都柏林湾。),同船的还有两个工人和一个带了只口袋的大个子犹太人。我们严肃得到了装腔作势的地步,可是在这短暂的航行中,一旦目光相遇,我们就大笑起来。上岸后,我们看着那艘造型优美的三桅帆船卸货,这艘船我们在对面码头就观察到了。有个旁观者说这是条挪威船。我跑到船尾,试着辨认船上的刻字,可是没认出来。我先回来仔细端详船上的外国水手,看看其中是否有人是绿眼睛,因为我有些模糊的概念……水手的眼睛有蓝色的,灰色的,甚至有黑色的。唯一一个可以说眼睛是绿色的水手是个大个子,每次跳板掉到水里,他都很开心地喊,逗得码头上的人直乐:

  ——掉得好!掉得好啊!

  我们看腻了,就慢慢悠悠地走进了林塞德港。天气变得闷热,食品店橱窗内放着的发霉的饼干颜色都发白了。我们买了些饼干和巧克力,专心一意地嚼着走过渔家住的那条肮脏的街道。我们找不到乳品店,便走进一个叫卖小贩的铺子,每人买了一瓶山莓柠檬水。有这些东西提了神,马赫尼便沿着一条巷子追起一只猫来,可那猫逃进了一大片田野。我俩都觉得挺累了,一来到地边,就立刻向一条田垄的斜坡走去,我们看得见那垄上长着菟丝子。

  天太晚了,我们也太累了,不能按计划去鸽子房了。我们下午四点前得赶回家,以免我们的冒险被人发现。马赫尼遗憾地看着他的弹弓,趁他的兴头再来之前我得建议坐火车回家。太阳躲入了云层,留给我们疲倦的脑子和补给品的残渣儿。

  田野里除我俩之外别无他人。我们一声不吭地在斜坡上躺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男人从田野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我嘴里嚼着一根女孩子用来算命的绿色草梗,懒洋洋地看着他。他沿着斜坡径直慢慢走来,一只手叉腰,另—只手握着—根拐杖,用它轻轻地点着地。他穿着一套略微发绿的破旧黑西装,戴了顶我们称之为“尿壶”的高顶礼帽。他看上去相当老了,因为胡子都发白了。从我们脚边经过时,他很快地瞥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我们眼睛盯着他,见他走出大约五十来步之后又转过身来开始原路返回。他缓慢地朝我们走来,一直用手杖点着地,他走得那么慢,我都以为他是在草丛里找什么东西。

  他来到与我们同样高度的地方停住了脚,向我们问了声好。我们回答了他的问候,然后,他就小心翼翼地坐在我们身旁。他开始谈论天气,说这个夏天会非常的炎热,还补充说,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四季变化就很明显了。他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毫无疑问是学生时代,如果能再年轻一次,他愿付出一切。他表达这些让我们有点厌烦的伤感情绪时,我们一直默不作声。然后,他又谈论起学校和书籍。他问我是否读过托马斯•莫尔的诗和沃特•司各特爵士及莱顿勋爵(莱顿勋爵(1803—1873),十九世纪英国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的作品。我假装读过他提及的每一本书,于是末了他说:

  ——啊,能看得出来,你像我一样是个书呆子。这时,他又指着正睁大眼睛盯着我们看的马赫尼说,他就不同,他爱玩儿。

  他说他的家里有全部沃特•司各特爵士和莱顿勋爵的作品,而且他百看不厌。当然,他说,莱顿勋爵的有些作品男孩子不能看。马赫尼问为什么男孩子不能看——这也是个既让我不安又让我讨厌的问题,因为我担心那个人会认为我像马赫尼那样愚蠢。然而那人只是笑了笑。我看见了他嘴里那颗颗黄牙间的缝隙非常大。然后他问我俩谁的女朋友多。马赫尼轻声地说道他有三个小情人。那人问我有几个,我回答一个也没有。他不相信,说我一定有一个。我没作声。

  ——告诉我们,马赫尼冒失地对那人说,你自己有几个?

  那人像原先那样笑了笑说,他在我们这个岁数已经有了一大堆情人。

  ——每个男孩,他说,都有一个小情人。

  他这把年纪的人对这个问题的态度能如此不同寻常地开通真让我大吃一惊。在内心里,我认为他关于男孩子和他们情人的这席话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不喜欢他嘴里用的词,同时也纳闷他为什么打了一两次哆嗦,好像他害怕什么或是突然觉得冷。在他接着往下说时,我注意到他的音调挺美。他开始和我们谈论女孩子,说起她们的头发有多么柔滑秀美、手有多么柔软,又说只要你了解她们,就会发现所有的女孩子总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好。他说,他最喜欢不过的,就是对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看,看着她那纤纤素手和柔柔秀发。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总在重复着某些记熟了的东西,或者是陶醉在自己所说的一些话里,他的思想总是沿着同样的轨道慢慢地打转转。有时,他好像只是在提及一些人人都明白的事实,可有时他又压低了嗓音,很神秘地说话,好像在告诉我们一个不愿被别人听见的秘密。他用他那单调的声音变着法儿,翻来覆去重复着那些废话。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土坡脚下。

  过了好半天,他才停止了他那长篇独白。他慢慢站起身来说是得离开我们大约一分钟或是几分钟,我没改变自己的视线看着他慢慢地离开我们朝着近处那个地边走去。他走后,我们依然没说话。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我听到马赫尼喊:

  ——喂喂!瞧他在干吗呢!

  由于我既未答话也没抬起眼皮,马赫尼又喊道:

  ——我是说……他真是个古怪的老傻瓜!

  ——如果他问咱们的名字,我说过了,你就叫墨菲、我是史密斯。

  我们彼此再没说什么。我仍在考虑要不要离开的时候,那人又走回来并在我们身旁坐下。他刚刚坐下,马赫尼又看见了先头没抓住的那只猫,就跳起来追得它跑过了那片田野。那人和我看着这场追捕。猫又一次逃脱了,马赫尼朝着猫翻过去的那面墙扔起了石头。停下来之后,他又开始在远处田边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隔了一会儿,那人对我说起话来。他说我的朋友是个非常粗鲁的男孩,还问我他在学校是否经常挨鞭子。我本打算愤怒地回答他我们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会挨鞭子的公立学校的学生,但我还是保持了沉默。他讲起了惩罚男孩子们的话题。他的脑子好像又为自己所说的话而陶醉了,开始慢慢地围绕着这个新话题转圈圈。他说,一个男孩子若是像马赫尼那样的话就该挨打,而且是一顿痛打。如果一个男孩儿粗鲁又不守规矩,只有狠狠地抽他一顿,对他才有好处。打手掌或是掴耳光都没用,他需要的是狠狠地接一通鞭子。他的这种观点让我吃了一惊,因而我不由自主地抬眼瞥了一下他的脸。这时我遇到了一双深绿色眼睛凝视的目光,那双眼睛正从微微抖动的前额下紧紧地盯着我。我又把目光移开了。

  那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好像忘记了刚刚流露出的自由主义观点。他说,如果他发现一个男孩儿与一个女孩儿讲话或是找了一个女朋友,他会抽他,再抽他,这样可以教训他别和女孩子说话。如果一个男孩找了个女孩做情人,对这事还撒谎,那他就要给他一顿世上任何男孩都没挨过的鞭子。他说,世上他最愿做的事莫过于此。他向我详述了他要怎样用鞭子抽这种男孩儿,仿佛他正在披露一个精心策划的秘密。他说,他喜欢这样做胜过世上任何事;在他枯燥地给我讲述着这秘密的时候,他的声音几乎变得充满感情,像是在恳求我要理解他。

  我一直等到他那长篇独白再次停了下来。接着,我突然站立起来。我假装把鞋穿好,拖延了几分钟,生怕会显出来焦急不安,然后说了句我得走了,对他道了声再见。我从容地往坡上走去,但是心却因害怕他抓住我的脚踝而跳得很快。到了坡顶,我转过身,并没看他,对着田野大声叫道:

  ——墨菲!

  我的声音里有一种强装出来的勇敢的腔调,我真为自己那可鄙的伎俩感到羞愧。在马赫尼看见我并回答“嗨”之前,我又喊了他—声。他穿过田野向我跑来,当时我的心跳得有多么快呀!他像是跑过来援助我。此刻我有点儿愧疚,因为在内心,我—直有些鄙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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