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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短篇小说集》 作者:全集

科塔萨尔:呕兔,又名给巴黎某年轻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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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里娅,我本不想去苏帕查打扰你的。这并不全是兔子的原因,而是一想到要介入如此严丝合缝的秩序就让我心烦,每一个细微之处在你那儿都环环相扣、安置妥帖——乐谱配薰衣草,毛茸茸的粉扑配滑石粉,小提琴和中提琴的合奏配拉威尔四重奏。进入这样的环境让我很受伤——此地的女主人过着风雅的生活,家里的所有布置都仿佛在以一种直观的方式宣告她的意志,看看这些书(西班牙语的在一边,法语和英语的在另一边),看看这些绿色的大靠垫,水晶烟灰缸就像是有人在这方小桌的这点上切开了一个肥皂泡,并且永远伴随着香氛、音乐、抽芽的植物、故友的相片,仪式感的茶盘和糖钳……啊,亲爱的阿德里娅,要抵抗她的存在已经够困难了,何况还要以全然的顺服接受她的存在,接受一个女人在她舒适的公寓里精心建立起的秩序。假使有人带了本英语字典,为图方便而放在手边,相对地拿起一只金属小托盘放到桌子的另一头,这样理所当然的举动也会让他感到强烈的自责。移动那个托盘好比在奥占芳和谐的画布中央不小心抹上一笔可怕的绯红色,如同于莫扎特交响曲最安静的那一瞬,低音提琴的全部琴弦同时绷断,伴随着瘆人的鞭声般的裂响。移动那个托盘改变了整座房子中的关系配置,这一个物件和那一个的,这一刻它们的灵魂和那缺席的居住者连同房子的灵魂。把手伸向一本书,调节一盏台灯洒下的锥形光芒,掀开一张钢琴琴凳,当我做这些时我无法不感到在对抗、冒犯他人,这种负罪感在我眼前像一群麻雀般扑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你家,踏进你那沐浴在正午阳光中的宁静的客厅。一切都看起来如此自然,就像不明真相的人们常有的那种样子。你去了巴黎,留我在苏帕查街的公寓,我们订了这简单而令人满意的计划,对我们两人都很方便——我会呆到九月份你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时我再慢慢去找别处的房子大概……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给你写信的,我寄信给你是因为兔子,公平起见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还因为我喜欢写信,也可能是因为外头正在下雨。

上周四下午五时我动身了,心中的迷惑被倦意所覆盖。在我的一生中,我曾无数次地合上行李箱,花费无数个小时整理行装,却从未真正启程。那个周四满是阴影与皮绳,当我看着绑行李箱的皮绳时,我仿佛看见了我内心的阴影,它们就像是径直向我抽来的鞭子的一部分,狡猾而可怖。但我还是理好了行李,并告知你的女仆我要搬过去了。我坐上电梯,就当电梯升到一楼与二楼之间时,我觉得一只小兔子快要从我这里呕出来了。我以前从没向你提过这事,没有,这完全是本能,因为这太不真实了,我不认为有人会向别人详细解释他是怎么时不时地呕一只小兔子出来的。当它发生时我总是尽量让自己一个人呆着,我尽量掩盖这件事实,就像我们掩盖自己的一些私人癖好、痛脚一样,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别因为这个责备我,阿德里娅,别怪我。每过一阵子我就会呕出一只兔子。总不能为了这个就不找地方住了,总不能为了这个就含羞带臊,离群索居,四处瞎逛,牙关紧闭。

当我感到自己快要呕出兔子时,我就把两个指头伸进嘴里作钳状,等待着那温热的毛绒绒的一团从喉咙里涌上来,就像起泡的肝病泻盐一样。整个过程迅速、干净,在最短的时间内一气呵成。我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一只小白兔就在我的嘴里,耳朵还被我紧紧夹着,除了它是白的并且是只货真价实的兔子再没什么可奇怪的。我把它放在手掌心上,理顺它的绒毛,用两根手指抚摸它;小兔子看上去对自己的出生很满意,一扭一扭地往我掌心里钻,我手掌的皮肤感受着兔嘴无声而微痒的轻咬。它在找东西吃,于是(发生这事的时候我还住在郊区)我把它抱到阳台上,放在一个大花盆里,花盆里种满了苜蓿,专为应付这种情况。小兔子把耳朵竖得不能再高,抱住一片幼嫩的苜蓿叶,小嘴快速地动了起来,然后我就知道我现在可以把它留在那儿、过一段安稳日子了。生活将趋于正常,我会和那些在农庄买兔子养的人没什么两样。

就在一楼和二楼之间,阿德里娅,仿佛预兆着我在你家中接下来的生活,我意识到我要呕兔了。那一刻我有些害怕(或者说是惊讶?不,也许是害怕这似曾相识的惊讶感),因为在我离家之前,距今仅仅两天,我已经呕过一只兔子了,并且还满以为可以安心四、五个礼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捱个六周。如今,你看,我对付这事儿已经得心应手了。我在我那幢房子的阳台上种着苜蓿,呕兔,把它放进苜蓿丛,一直等到月底我觉得差不多又是时候……于是我把已经长成的兔子当成礼物送给莫丽娜太太,她以为这是我的兴趣爱好,从不多问。另一个花盆里娇嫩幸运的四叶苜蓿长势正好,我笃定地等待着,直到早晨那痒痒的小毛球从我喉咙里升起,弄得我嗓子发堵,而这只小兔子从那一刻起就重复着它的先辈们的生活和习惯。习惯,阿德里娅,是一种颠扑不破的韵律,正是这韵律中的某种东西让我们得以活下去。一旦习惯了这种不变的循环,掌握了方法,呕兔就不再那么讨厌了。你或许会想这样做真的靠谱吗,为什么非得请出苜蓿和莫丽娜太太。直接弄死这小东西不是更方便么……啊,你自己呕一次试试就知道了,用两个指头把它钳出来,放在你摊开的手掌上,它的扭动、这亲近中难以名状的灵光,都让你觉得你们还连在一起,只不过现在已经分开了。一个月的时间让你可以在距离中重新审视许多东西;一个月有它的大小,长着长绒毛,能跳很远,眼神凶猛,是全然不同的存在。阿德里娅,一个月就是一只兔子,它真的能创造出一只活生生的兔子;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那暖热的、不安分的长毛包裹着一个让人难以割舍的小生命——那最初的几分钟就像就像诗里写的那样,“以土买之夜的果实”说的正是它……不过之后就没那么诗意了,它被困在那个乏味的白色世界里,遥远、孤单,不过一封信的大小。

因此,我决定把这只兔子扼杀在襁褓之中。我打算在你那儿住上四个月呢:四勺酒精,运气好些三勺就够了,从它的喉咙里这么灌下去。(你知道吗,只不过是喂它一勺酒精,用这种方式杀死一只兔子,你的同情心几乎不用挣扎。而且他们说,这样做之后它的肉口感更佳,不过,我……三四勺酒精,然后进卫生间抽掉或是打包扔进垃圾桶。)

电梯升上三楼了,兔子在我的掌心上扭动。萨拉正在楼上等着帮我把行李提进去……我可以解释说这是我的一时兴起?因为正巧路过了一个宠物店?我用手帕包住这个小东西放进外衣口袋,不扣纽扣以免挤着它。它微微颤动着。它细弱的意识在揭示着重要的事实:生活是一连串的向上运动,最后一锤定音,同时也是一块低垂的天花板,雪白、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把你掩盖在温暖坑洞的底部。

萨拉什么都没看到。我装行李的军用提箱、我的文稿,和她充斥着无数“比如说”的繁杂解释在我这里引起的嗔怒——她艰难地试图在这些事物中重塑她的秩序感,从而无暇顾及其他。我想现在就把它处理掉,可洗手间的门怎么也关不上。手帕有一小块地方暖暖的。这只小兔子浑身雪白,并且我觉得,比其他的更可爱。它没在看我,它只是心满意足地雀跃着,这比盯着我看让我感觉更糟。我把它关进空药箱,然后继续去拆包行李,神思恍惚,但并非不快,也不感愧疚,没有用肥皂洗去手上残留的最后那阵抽搐。

我意识到我下不了手。可是就在同一晚,我呕出了一只小黑兔。两天后又一只白的。接着第四晚是一只灰色的小家伙。

你一定很喜欢你卧室里那个漂亮的衣橱吧,门那么大,开合自如,空着架子等我放衣服进去。现在它们就呆在里面。在衣橱里。这是真的,尽管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就连萨拉都不会相信的。而萨拉之所以从不起疑心,是因为我全神贯注、日以继夜地同这堆麻烦耗着,吊闸似的大门哐哐地开了又关,我在里面驾轻就熟地忙活着,烤得像你放在浴缸边的那只海星,每次洗澡时我总觉得它在一瞬间膨胀起来,伴随着盐粒和毒辣的阳光,还有隆隆作响的奥义。

它们白天睡觉。一共十只。白天它们睡觉。门一关,衣橱里就昼夜颠倒了,它们恬静顺服地在里面安睡整晚。我出门上班时就把卧室门锁上。萨拉准以为我不信任她,所以一脸狐疑地望着我,每天早上她都欲言又止的样子,终还是没说什么,这多少让我心情舒畅了一些。(九点到十点,她来整理卧室,我就在客厅弄出点声响,放上一张本尼·卡特的唱片,让他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公寓,因为萨拉是箭调和斗牛士进行曲的爱好者,衣橱也似乎不敢做声,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对于兔子来说现在尚处深夜,正是它们入眠之时。)

晚饭后一小时,当听到糖钳叮当作响,那是萨拉端着托盘进来祝我晚安——是的,她祝我,阿德里娅,最讽刺的是她居然祝我晚安——然后她回房关上门,瞬间我又独自一人了,只剩下紧闭的衣橱,连同我的义务和忧郁。

我放它们出来,它们敏捷地蹦向客厅的派对,我掏出藏在口袋里的苜蓿铺在地毯上,不过这条花边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它们欢快地嗅着苜蓿,摆弄、撕扯、不到一分钟就吃了个精光。它们胃口很好,吃东西的时候安静、乖巧;我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它们,手上摊着本摆样子的书——我打算把你放在书架低处的季洛杜的书都看一遍,阿德里娅,还有洛佩兹写的有关阿根廷的历史书——直到它们把苜蓿吃完。

一共十只。几乎都是白的。它们抬起温热的头朝向客厅的台灯,这三盏静止的太阳照耀着它们的白天;它们喜爱这灯光,因为它们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太阳、没有星星、没有路灯。它们出神地看着这三盏太阳,满心欢喜。这帮小东西在地毯上来回蹦跶,跃上椅子,从这里跳向那里,就像移动的星群,可我更喜欢看着它们静静地挨着我的脚边,默不作声——仿佛诸神之梦,阿德里娅,这是神明们未能完成的梦想——而非扭动着从乌纳穆诺的肖像后经过,向下攀住浅绿的瓮,又一跃进入书桌大敞的黑咕隆咚的抽屉。总是不满十只,总是只有六只或八只,然后我问自己剩下两只跑那儿去了,要是萨拉有事爬起来怎么办,还有里瓦达维亚总统当政时是什么样的,但愿我能在洛佩兹的历史书里找到答案。

阿德里娅,我不知道我怎么受得住这些。你还记得我是为了休养一下才搬去你那儿的。就算我时不时地呕兔,就算我身体里面也被改造过了,可也不是我的错啊——这并非唯名论,里头也没有魔法,这只是那种一旦发生就板上钉钉的事情,它们会蛮横地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于是你开始期待有人给你右脸一记耳光——。是这样的,阿德里娅,也许方式有些不同,但总也差不离。

我写信这会儿正是晚上。虽然才下午三点,可对它们来说就是晚上。它们白天睡觉。多让人宽心的办公室啊!到处是喊叫、颐指气使、皇家牌打字机、副总裁和油印机!多么轻松,多么平静,多么可怕,阿德里娅!我现在得去接个电话。是几个朋友打来的,他们抱怨我夜生活过得跟修道院似的,路易斯约我出去转转,豪尔赫给我买了音乐会的票子要我非去不可。我实在不敢回绝他们,就编了又臭又长的故事说自己身体不好,翻译的活儿也要来不及了,终于勉强逃过一劫。我回家搭上电梯——从一楼升到二楼——夜复一夜,我绝望地构想着微渺的希望,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我尽可能看着它们不要打破你的东西。书架最底层的书被它们啃了一点,你会发现封面是我重新粘上去的,为了不引起萨拉的注意。你很喜欢那个台灯吗,瓷质底座上印满了蝴蝶和老牛仔的那个?敲坏的裂缝几乎看不出来,我花了整整一晚粘起来的,用的是在英国商店买的一种特殊的黏合剂——你知道英国商店的黏合剂是最好的——现在我就坐在台灯旁边,以免它们中的哪只再用小爪去碰它(它们用后腿站着的样子真是太萌了,让我不禁怀恋起久远的人性来,它们或许是在模仿走来走去、暗中注视着它们的兔子大神吧;除此之外,你还会看到——你小时候没准也会这么做——把一只小兔子放到墙角罚站,然而它会两爪扶墙站着,安安静静地站上几个小时)。

早上五点(我在绿色的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睡了一会儿,略有风吹草动就警醒过来)我把它们放回衣橱开始打扫房间,所以萨拉来的时候东西已经各归原位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她偶尔会流露出些许惊讶,间或停下来查看某样东西,像是地毯上的小污点,接着又一副想要问我什么的样子。于是我就吹起弗兰克的交响变奏曲,口哨声让她问不出口。我要怎么向你描述,阿德里娅,在寂静、洒满叶子的破晓时分,半梦半醒、踉踉跄跄地捡着吃剩的苜蓿、零碎的叶片、大团的白毛,被家具磕到,被睡眠不足弄得抓狂,而我还有纪德、特洛亚要翻译呢,我还要给一位远方的年轻女士回信呢,我再不去信她该担心了……这样下去有意义吗,接着写这封被电话和访客一再打断的信有意义吗。

阿德里娅,亲爱的阿德里娅,幸好它们只有十只,没有更多了。上次小兔子降生在我掌心是十五天前,之后就没了,只有这十只昼夜颠倒地跟着我,不断长大,开始变丑,毛越来越长,已然进入青春期,心急火燎的满脑子奇思怪想。它们会跳上安提诺斯的半身像头顶(是安提诺斯吗?那个眼神茫然的小子,是他吗?),或者在客厅里发逼疯,砰砰的跳跃声发出回响。我不得不追着它们到处跑,生怕萨拉听见后一脸惊恐地出现在我面前,没准还穿着睡袍——萨拉该是那样的,她就是那种会穿睡袍的女人——然后……只有十只,想想在这堆破事儿中我那微不足道的快乐时光吧——在我到家之前,不断增长的静谧——然后随着电梯从一楼升上二楼,经过楼层间僵硬的天花板,这短暂的宁静也被夺去了。

前面委员会开会,我只好搁笔了。我现在在你家里继续写这封信,阿德里娅,在灰蒙蒙的晨光默然笼罩着的次日黎明。这真的是第二天吗,阿德里娅?信纸上的一小块空白权作昨天和今天间的桥梁。我要怎么跟你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切都崩坏了?个中情况你会读到的,此刻我听见周而复始的水带狂怒地冲破了堤坝,我无法再以同样的平静写信给你,像我放下信开会去那会儿一样。它们被包裹在黑暗的斗室中,心无忧虑地沉睡着,这十一只兔子;说不定现在,不,现在还不会——那就是在电梯里,或者走进大楼的时候;在哪里都无关紧要了,哪怕就在此时此刻,反正它随时都会发生。

够了,我写信是为了让你知道,有关你家里不可避免、无法挽回的大破坏,责任并不全在我,我觉得讲明这点很重要。我把给你的这封信留在这儿,毕竟让邮差在巴黎晴朗的早晨打扰你实在不大合适。昨晚我把书架第二层上的书翻过来放了;它们已经可以够到那里了,用后腿站着或是蹦蹦跳跳,把封面啃下来磨牙——不是因为饿,我买的苜蓿够它们吃的,我把苜蓿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它们挠坏窗帘、安乐椅的椅面、奥古斯托·托雷斯自画像的外框,把毛弄得小地毯上到处都是,不仅如此它们还叫——没有专门的词来形容这个——它们在台灯的光芒下站成一圈,简直像在膜拜我一样,然后冷不丁地叫起来,叫得那么响,我从不相信兔子还能叫成那样。

我想把弄脏地毯的毛都挑干净,抚平它们咀嚼过的布料,将它们重新关到衣橱里,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天亮了,也许萨拉会早起。真奇怪,我已经不那么在意萨拉了。真奇怪,我已经不在意它们大着胆子走动找东西玩了。我没什么可责怪的,你回来就会看到,我用在英国商店买的黏合剂修好了多少打破的东西,我已经尽可能地在挽回一场悲剧……对我来说,从十只到十一只就像是一道无法弥合的深渊。你懂的:十只还可以接受,有衣橱、苜蓿和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十一只就不同了,因为一旦有了十一只,就必定会有十二只,阿德里娅,而十二只会变成十三只。现在是清晨,幸福、回忆、你、或许还有很多别的什么,都在这寒冷的孤绝中画下句号。清晨的气息、城市刚刚醒来的声音,充满了这个临街的阳台。我想把这十一只小兔子泼到人行道上去不会太难,也许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因为人们会忙于处理另一具尸体,最好赶在第一拨去学校的学生经过这里前挪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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