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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作者:阎连科

第7章 根(5)

  庄里开药铺的那个瘸子的媳妇,她就把煮茶鸡蛋的煤火弄到场面了,煮了一锅又香又黑的茶鸡蛋,半个麦场上就满是了她那茶鸡蛋的香味了。

  一个聋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摆在场边了。

  卖葵花子的也挨着那花生摊儿摆下了。

  邻庄里的女人们,不见她搬着啥儿进庄里,可一瞬眼的工夫间,她就在坡脸地的那儿生火煮起了她的豆腐片。那豆腐片是过了油锅的,用竹签串起几片儿,在锅里咕咕嘟嘟煮着,锅里有水无油,放了些花椒、大料、盐、味精,别的没有啥儿稀贵的调味品,可那豆腐片黄黄爽爽就香了一个世界了。满天下都是煮豆腐那半黄半白的香味了。这时候,卖气球的也来了。卖石哨子的也来了。卖冰糖葫芦和糖水煮梨的也都来了呢。卖红土烧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个水盆摆在一个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里边,它们就显得又红又艳了。因为那水是热水,他把胖娃娃从水里捞出来,那胖泥娃娃的小鸡儿朝着天,就有一股针头线脑样的细水从它的小鸡儿里滋出来,活活如一个赤裸的孩娃扶着他的小鸡朝着天空尿尿儿。它尿着尿水儿,围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钱买他的尿尿娃儿了,买他的水里泡的活佛了。

  场子上是人声鼎沸了,人越来越多了。像了一个山里的庙会了。连卖香卖箔的也都来了呢。起原先茅枝婆组办受活庆,也就是庆庆一年间的收成哩。忙了一年了,让一庄人歇息歇息,集中到一块大吃大喝三天也就算过了,可今年县长一组办,那人不知怎么就山山海海了,乌鸦鸦的一片了,不光坡脸上单胳膊家的田里坐满了人,连路边也都立站满了人。原先准备在路边立灶给全庄人蒸馍做饭的大锅台,也都又搬迁到庄子中央聋哑户的那个饭场的处地儿了。

  日头是又升了一竿子。

  响器班和乐匠们也都在戏台西侧装备好了哩。

  菊梅和茅枝没有来看这受活庆,但她的姑女们都已经散落在场子各地了。日头的热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头地的男人们,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脱下了,他的头上流着汗、背上流着汗,一身亮光了。因为热,就有人大声唤:“咋还不开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说:“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没来,咋能开始哩。”台下就一片热烘烘的疯乱了,远处的山脸上,挂着啃草的羊,这时候也被这吵嚷惊动了,呆呆地朝这儿张望着。庄里胡同中那树上拴的牛,也响出了洪水一样浑浊厚厚的哞叫了。

  瓦蓝的天空中,白云淡淡的,白就白成了棉,蓝就蓝成了深湖中的水。一世界都是盛不下的安静呢,只有受活庄口的场子鼎沸热闹着。是一大片的热闹,却也是一大片的孤零哩。是静谧中煮沸的一锅水。爬在路边树上的孩娃儿,等得急焦了,他就摇那树枝儿,被大热雪冻枯的干叶子,这当儿落落纷纷了。就有人冷猛地大唤大叫着: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人群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们能听见,也能看得见,多都集中在最台前;聋子、哑巴们能看见,横竖在哪也听不见,他们就自动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后边;瞎盲人是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所以他和谁也不争地场儿,只找一个能听见耙耧调的清静之处就行了。当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是庄里有几个半聋的老人们,他们虽然聋,却又不是实聋、死聋哩,大声地吼喝也都是可以听得清明的,受活人就自动把他们让到最最台前了。这谁前谁后,在受活开会、听戏,看受活庆的出演都是有着先后规矩的。

  瞎子往前挤去了,会有人说:“你看不见你往前去干啥哩?”那瞎子就笑着扭身朝场子后边走去了。

  是哑巴一般都聋呢。所以聋哑人往台前挤去了,人家说:“听不见你占那么好的位置干啥呀。”他就自己把台前的位置让人了。

  可你是聋哑人,你又能听到半声一句的,也会有人大叫着唤:“三伯,你坐这儿听得见。”

  “四婶,来这儿,这儿离人家乐匠近。”

  位置就是这样大致规矩着分布了。当然哟,圆全人也是大都坐到最前的,他或她去得早,他们就把上好的位置占去了,倘是有人自己不露脸,故意让自己的孩娃去替亲戚们占了上佳的位置了,那占也就占了去,也是没有谁会说一句啥话儿。同庄儿,是你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哩,当然不会有人说一句啥话儿。可是呢,一般外庄落人来了又都懂些规矩的,是人家的受活庆,又不是你们庄的受活庆,那当然是自己应该立坐到受活人的外一围或者外两围。

  外一围和外两围,其实也是能够听见看见的,问题是离那些卖这卖那的近,烟熏又火燎,孩娃们围着卖东卖西的摊子转,就从他的胯下钻来钻去了,看戏你就不能专心了,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也不能一个心思了。可是又一想,反正就是来看一个繁闹嘛,也没啥大不了,就在那外围站着心安了。

  真是的,里九层又是外九层,人头就像秋天摊在麦场上的一片黑豆儿,说话、找人的声音把地上的黄土都吵得不安了,飞将起来腾腾雾雾了。

  县长和他的秘书也就来了呢。日头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竿儿高,他们就来了,都是一脸的笑,在小伙子断腿猴的陪同下,就入了场地了。人是自动散开了道。原先试弦子、试鼓的乐匠们,也都把弦声、笙声、笛声、鼓锣的声音息下了。把台前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那是两把几寸高的红椅子,竹编的,编好了又上了新红的漆,椅凳脸上的黄漆上书下的双喜的字样都还没磨掉。不消说,那是谁家姑女嫁到受活,爹娘送的陪嫁椅,这时候就荣荣光光成了县长和他的秘书的专凳了。

  县长的军用大衣脱去了几天呢,眼下穿了个圆领白汗褂儿,下身是灰布大裤衩,汗衬捆束在了裤衩里。平头,红脸,肚子稍稍微微有些外胀哩,头发花花杂杂的白,那样子,一老完全都是县长的模样儿,不像耙耧山脉的农人们,也不像省城或九都的那些总从饭店的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物头儿们。他似乎有些土,可和耙耧山脉的受活人立在一块儿,他又是十足的洋派哩;然他那些的洋,和天外大场地的人搁处在一块儿,却又是显土呢。当然哟,重要的不是他的土气和洋气,是他的秘书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穿了不倒裤线的料裤子,雪白白的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一油黑亮的偏分着,全模样都是大地场的人。你是大地场的人,却又是人家的秘书,那就显增了人家主人的做派了。所以哦,县长就空手走在他前边,他就在县长后面替县长端了水杯子。那杯子是盛过酱菜的,可来受活庆的人就只有县长一个人有着水杯子。所以哦,县长走路就昂昂着头,秘书就只能平视着前后和左右,受活人和来看受活庆的人,也就只能仰视着县长和他的秘书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朝着县长和他的秘书旋过去,卖茶蛋、卖豆腐、卖冰糖葫芦一三五七的吆喝声,都哑然无言了,娃儿们也不在人群中钻来跳去了。场子上静得只有了乐匠们不慎把锣鼓槌子弄落脚地的响动了。

  受活庆就要开始啦。

  开始前总要有人讲话的。起原先都是茅枝婆站在那儿说几句。她总是说:“我家昨夜儿不知从哪来了一条瞎子狗,双眼被人挖去了,可怜哩,眼窝子里不停地流脓水,我得回去给它收拾收拾呢。你们都在这唱戏听戏吧,这三天谁家也不许干活哩,不许烧饭哩,亲戚来了也都可以领在这场子上吃。”

  或者说:“我啥也不说了,大伙儿说,先唱祥符调还是耙耧调?”

  就有人唤着说先唱耙耧调。那就先唱了耙耧调。倘是有人站起来高狂地唤叫说:“我要听祥符调!”那就首先唱了祥符调儿了。

  再或者,茅枝婆没有上台子,她就站在台前说:“开始吧!开始吧!”那就算是讲完了话,弦子就拉将起来了,戏就唱了起来了。至于受活人的绝术出演,那不消说是在戏后的。

  可是呢,今儿茅枝婆她是没来的,断腿猴走在最前面,为县长开着已经让开了的一老宽的道,到场子前沿一米高的戏台旁,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顿,人就跳到台上了,跳到台上他就唤叫了,说:“下边请县长讲话呀!”人就又从台上跳下了。

  跳下来他朝台下的一个聋子的肩上拍一下,就从聋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条凳,就把那凳子摆在台下当做了台踏子。

  县长就踏踩着那凳子的台踏上去了。

  就站到了台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鸦黑黑一片来参加受活庆的耙耧人。日头黄亮,火样烧在头顶上,所有的人头都在发着亮光儿。坝上坡脸地里立站的人,都伸长着脖子往台子这儿看。县长要开口说话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他一冷猛地想起了一件子事——想起了这几百人的会场子还没有向他鼓掌哩,于是,也就那么静等着。

  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庄子的人那么常开会,又是第一次经见县长组办受活庆,不知晓县长无论在哪讲话儿,都是开口前要爆出一阵掌声呢,像吃饭前要先把菜摆到桌上样,还是不知晓为啥茅枝婆没来说几句,没来陪着县长和他的瘦秘书,这些事本是该由她办的,可今儿竟是了在庄里啥也不是的断腿猴来办了。事情就有些僵持着。县长在台上等着庄人们的鼓掌声,耙耧人在台下等着县长讲话声。秘书呢,一时也陷了糊涂里,就在台下立站在那儿望望县长,又望望台下的人。

  有麻雀从场子上空飞将过去了,扇翅膀的声音哗哗地落在场子上的人群里。

  县长急焦了,他咳了一声提醒着台下庄人们。

  台下的人们听见县长的咳,以为那是县长讲话的前奏呢,是越发的安静下来着。在场子的这一边,能听到场子那边水煮茶蛋的咕嘟声。时间硬僵在台上的县长和台下的百姓间,像流着的水一冷猛地冰住了。秘书有些急,不知出了啥儿事,他朝台前挪了挪,把杯子举起来,悄着声儿问:“柳县长,你是不是要喝水?”柳县长不说话,却有了铁青厚在脸上了。这当儿,断腿猴又突然一个单腿跃跳到台子一角上,二话不说就噼噼啪啪鼓起了掌,跟下来,秘书灵醒了,慌忙上到了台子上,疯鼓着双手大声唤:“大家鼓掌欢迎县长讲话呀!”

  就像了闪雷导引来了大雨样,台下的人全都灵醒过来着,掌声也跟着哇哇啦啦叫起来,由小到大,由稀到密,最后就都叫成一片了。秘书的手不停,戏台下的掌声也是不肯停下的。秘书的手就拍红了,断腿猴的手也都拍红了,台下人的手也相跟着拍得疼起来。场子边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走掉了。庄头上的鸡猪都被惊得往自家跑去了。这时节,县长脸面上的青色也才渐褪一些儿,变得红黄了。他把双手扬起来,做着下压让人歇手的姿势,秘书也就歇手了。

  掌声也便全都息下来。

  县长又往台唇前脸站了站,脸上虽还有一些不甚悦的浅青色,可原先脸上那红却也算泛将出来了。他又咳了一下子,把嗓子清净后,才慢慢大声地说:

  “老乡们,父老们,我是柳县长。大家伙先前没有见过我,我不怪罪大家哩。”跟下来,也就声音更大了:“你们受活这儿下了大热雪,遭了天灾哩。灾虽然不大,各家都还有一些收成呢,可受活一百九十七口人里有三十五口是瞎子,四十七口是聋哑,五十几口缺胳膊断腿的,加上别的疯傻憨瘫十几个,圆全人不超过全村人的七分之一呀,这大热雪就是受活庄的天大的灾难啦。”

  柳县长顿下来,望了望台下的百姓们:

  “乡亲们,父老们,咱们全县有八十一万人口呢,我是这八十一万人的父母官,这八十一万人,无论你姓赵还是姓李,姓孙还是姓王,只要出生在县里的地界上,男女老少都是我姓柳的儿娃哟。我姓柳的是这八十一万人的父母哩。我不会眼看着这八十一万人中哪个庄、哪个村、哪个店、哪条沟壑的儿娃遭灾没饭吃。我不会让我的儿娃们有一户饿着肚子的,更不会让一个儿娃饿死哩。”

  柳县长又望了望台下的人。

  秘书也跟着望了呢,他望着,也就同时和断腿猴一道抬手鼓起了掌。那台下也就再次跟着疯鼓了一阵子。

  县长又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这场大热雪给咱们受活带来了多大的灾,小麦减了多少产,减多少我就给各家各户补多少!”

  再看一下台下的百姓们,瞎子、瘸子、聋子和别的残着的人,不消秘书和断腿猴起手鼓掌提醒儿,那掌声就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了,像阵雨一冷猛间落在房瓦上,把一个庄落都给震着了,弥盖了,经经久久地不息着,连树上那些许的青叶子,都生冷冷地给震落下来了。县长望着台下满世界人的脸上汪着的红,自个脸上刚刚那一息阴沉也被荡得没有了,只剩下被那掌声鼓噪起来的足满和灿灿然然的笑。他说:

  “大家别鼓了,鼓久了手就疼了呢。说实在,天下没有舍得让儿娃们饿死的爹娘哩。我是全县百姓的父母哟,有我做父母的一块馍,就有咱受活庄每人的一口米,我有半碗汤,就一定有咱受活人每人一口汤喝哩。——除了粮食,我还让县里每个拿工资的人都掏了钱包儿。粮食过几天就运来分到各家各户里,这钱我的秘书已经带来了,平均算一算,受活庆一结束,咱受活庄每个人头能先发五十五块多一点,你家有两个人,那就是一百一十块多一点;有三口人,就是一百六十五块多一点;有四口人,那就是二百二十块多一点;有七口八口哩……”

  县长是还要把账一路核算下去的,可是台下的掌声又疯响起来了,如连阴的瓢泼大雨般。原来不光是要组办一个受活庆,还要发粮食,还要发钱呢。断腿猴戳在台子左角上,独腿立站着,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就像要去捞够一些啥,把双手鼓得摔盘子摔碗一样响。他个儿够不了高,日常间只要一立站,那根柳木拐就要夹在胳肢弯,身子斜倚在拐杖上,使一身的重量多半都压在木拐上,可今儿他把身子拉长了,那柳拐从他的胳膊弯里倒掉了,落在了台子下,他就只能单腿独立了。没有人能想到他单腿能立站那么久,久长得如没头没尾的一盘绳,仿佛只要拍着手,他就永远不会倒下去。他不倒下去,那台下的人就如没头没尾的一盘绳样跟他拍手鼓掌激动着。日头已经近了头顶去。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涨红色,一头一身的汗,把双手拍鼓得似乎就要肿起来。县长被那掌声感动了,他一连手地做着让大家息停的姿势,可他越要停,那掌声就越发地鼓得响。满天下都是白亮亮的拍鼓声,一时的乱,又一时的有秩有序的齐整着,噼噼啪啪响在山脉上,借着沟壑崖壁的回音又传到更远的处地儿。仿佛哟,受活庆原本不是为了戏和表演啥儿的,鼓掌就是受活庆的中心事情哩。这当儿,柳县长心里涌动了一股幸福感,像久旱的田地流过了一股清凉凉的水。他扭身从一个响器手的屁股下要了一把高椅子,摆在台前就跳了上去了。他在那掌声里撕着他的嗓子唤:

  “我已经看见谁们没有鼓掌了。那鼓掌羊角风的都是受活庄的人,没有鼓掌的都是受活庄以外的百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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