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受活》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2章 干(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受活》 作者:阎连科

第12章 干(2)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着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强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单子,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安静了许多呢,鸡、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除了几个圆全的,其余都是瞎聋瘸拐者。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却还是让断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让断腿猴把县长们轮流的派饭一家一家派排了。交代说屋里洁素的,每家做好饭都去庙客房里唤他们去到家里吃,屋里脏乱的,就用罐子提上汤,端上馍,炒上菜,把饭菜送到庙客房里去。

  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也就让断腿猴都去安置排办了。断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说道儿,或去敲了钟,站在石头上高唤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干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干部哟,断腿猴也不是庄里啥儿人物着,可茅枝婆总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村干、庄干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十年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了。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待一会儿,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干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地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干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干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了。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猴家关了的柳木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里哐啷打开一条缝,对着那条门缝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地沉重响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那耳上放炮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待着倒是不遭辱,不遭辱可我二十九岁了,二十九了我连媳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到瘫媳妇家里了,说:

  “你不能不去吗?”

  瘫媳妇说:“不去我在受活穷死呀!”

  茅枝婆说:“别忘了你是咋样瘫的呀,别忘了你是咋样来的受活庄。”

  瘫媳妇说:“记住哩,就是记住我才不能不跟着上边的人出门呢。”

  茅枝婆又去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

  茅枝婆说:“孩娃才过了十三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荡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西去的日头把满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啥儿也不消去言说声张呢,就那么静静看着也就行呢。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没有先前快捷她却比先前瘸得更加鲜明哩。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黄疏淡了,变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地,拖着脚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黄额上。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去了。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叠着往县长的行李箱里装。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秘书说:“哪能呢,又不脏,就是做蒸馍的笼布也不脏。”县长就让秘书收拾了,一脸的安详和喜悦,望着秘书,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干活了,可以坐在那儿悠悠闲闲指指派派孩娃了。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像,又对秘书说:

  “摘下来吧,不合适。”

  秘书说:“留着吧,没啥儿不合适。”

  县长说:“要留下来你把它往下挪一点,我咋能和人家并头齐肩呢。”

  秘书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县长的像摘下来,朝下挪了半筷儿高,使县长的头顶在毛主席像的肩膀上。秘书说:“这样行了吧。”县长看了看:“可以再往上挪一点。”秘书就又往上挪去了,让县长的像只比毛主席的像低出半头儿,才在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言着,望着县长,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面前的威严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的一个可怜老人了,像怕孩娃会突然起身动手打她样,怯怯的,恹弱着,如若不是夹了拐杖就会倒下般。县长看见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见了他,一脸的不屑不耐烦,也就依是坐在屋里桌边上,端着水杯子,并不喝,却又不言不动呢,只那么瞟着和盯着,像没有看见一模样。

  “你真的要办那残人出演团?”

  “是绝术表演团。明儿就走了,先到县城演,海报都让人在县里四处张贴了。”

  “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

  “毁啥呀,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

  “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了:

  “我不欠人磕头。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入社那天起,都想让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我不图名利呢。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哩,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他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从那岸劝到这岸上,于是呢,脸上就漾荡了很厚很厚的红亮和快活。望着柳县长,茅枝婆不言声儿了,她像被县长在脸上掴了几个耳光样,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青紫着脸,真的要试着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时,她的身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地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唤:

  “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里跑去了。跑着大叫着:

  “娘!娘!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

  絮言——入社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年月日潘金莲逃离西门镇为人民服务黄金洞日光流年丁庄梦夏日落阎连科短篇小说集坚硬如水发现小说生死晶黄情感狱耙耧天歌受活斗鸡最后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