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受活》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6章 枝(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受活》 作者:阎连科

第16章 枝(1)

  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

  柳县长终还是要领着他组办的绝术团离开受活了。

  先一步要到城里出演了,要为购买列宁的遗体凑募一笔巨额资金了。

  断腿猴的节目是独腿飞跑,聋子是耳上放炮,单眼儿是左眼穿针,瘫媳妇是叶上刺绣,盲桐花是聪耳听音,小儿麻痹是脚穿瓶儿鞋,哑巴伯是心领神会。凡残的,有了一招绝术的,都要跟着县长到城里去了呢。而槐花,因了她的小巧和漂亮,石秘书还说有可能,他就让她当一个报幕员。报幕员是多么招人眼目的角色哦,石秘书说了后,去她小巧漂亮的脸上摸了摸,她就让他摸了她的脸。摸了脸,她还又极是媚艳地朝他笑了笑,还让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子。

  这一天,从县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歇息在庄头上,瞎聋瘸哑的,有一招绝术的,立马就要到那儿坐着卡车离开了耙耧了。县长的小车没有来,他说省一箱油钱吧,说坐在大车的驾楼难道就回不到县城吗?他就要和秘书一道坐在那驾楼离开受活了。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准备着到庄头把行李装上卡车进城了。桐花、槐花、榆花也都把她们的包袱行李提到院落了,就是这个时候里,在日头开始有旺旺火光的当口上,庄子里的钟,当当当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绝术团的成员都到庄口上车啦——慢一步车开走了你就不是绝术团的成员啦——”

  秘书的嗓子宽亮得和一扇门儿样,香脆得如了苹果梨,有糖一样甜的黏稠味道儿,槐花一听到,脸上就一片红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说:“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却不答,冷汪汪地看看槐花,提上自个的行李准备出门了。

  榆花也就去牵了桐花的盲拐儿。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起床坐在院里木呆的娘说话道别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坐像样。

  榆花说:“娘,人家唤叫了,我们走了啊。”

  槐花说:“娘,你愁啥?家里不是还有蛾儿陪你嘛。”说:“不用愁,我们去一个月就把钱给你捎了回来哩,我准比她们谁都挣得多,我就不信我这样儿挣不过别人呢。不想种地日后你就不要种地嘛。”

  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儿也没说,她过来蹲在娘面前,拉了娘的手。这一拉,娘就有泪从眼角滚落出来了,门外便又传来了断腿猴那装干部样的唤声了,催赶着说:“桐花、槐花,你们姊妹几个咋不出门啊,一车人就等着你们一家啦!”那唤声真的如鞭子样急切哦,菊梅听了呢,擦了一把泪,扬扬手便让她的三个闺女出了门儿了。

  也便走了呢。

  一院子剩下满当当的冷清了。日头光越过厦房,铺到对面屋墙下,像满院落里都铺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麦熟打场、分麦的气节哟,可那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麦香味,只有被雪水湿润了的土味漫在半空里。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门槛上,不动不弹的。摆摆手,就让她一窝姑女出门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要从客房走出来,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得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膛儿里一团儿乱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菊梅已经不再指望能在门前最后看见谁了呢,她从门槛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后留下的一世凌乱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菊梅的眼上了。

  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想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了,转过了身子了:

  “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想到不该出门叫他样,后悔着说:

  “没啥事——我把姑女们交给你了啊?”

  他就有些烦厌了,瞪着眼:

  “你把你姑女交给了绝术团,可不是交给了我柳县长。”

  她便对他的话惊怔着,极无奈地默一会儿,低头说:

  “你走吧。”

  他就又车转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如了要躲着啥儿样。庄口那儿已经人口汪洋了,受活的老少都在了那儿呢。有绝术的残人都上了车厢里,行李、包裹码垛在车厢两旁的处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还有一堆杂货的物,如准备起食堂的锅,准备烧饭的面,还有蒸馍的笼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谷谷糠糠全都码垛在那车厢中间了。一车人都在等着县长哩。秘书和司机在车楼下朝着庄子胡同里深长深长地打量着。车上的人登高望远哩,瞅县长把脖都拉得细长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县长不来,不消说那车不能走了呢,车不走,那送行的人也就急焦着。有母子别离的,车下的孩娃要爬到车上娘的怀里去,不让上就在车下哇哇哇地哭;有男人在那车上的,媳妇便有托付不完的事,像男人这一去,永不回了样;有孩娃、姑女在那车上的,老人在车下重复着大车轮子的话,说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酸了穿不烂也要腐烂的;对那专管给绝术团烧饭的年轻媳妇说,和面烧饭时,一定要多放一些石碱呢,放了石碱,面就转眼活起来,发开了;石碱少了那面便死着。说出门渴了人要喝那烧开的水,无论在盆里还是在锅里烧开水,都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呢。说雨天出门要打一把伞,没伞了绝术团月底一开钱可以买一件雨衣啥儿呢,说雨衣实惠哩,用急了可以当席铺在门口晒粮食,买伞就没有这件用处了。

  车上的人,只有槐花不说话,她在不停地偷偷往那驾楼里看。驾楼里的石秘书,也会在人不在意的时候看她一眼笑一笑。

  就这时,县长终于走来了。

  车上车下便一片静悄了。

  县长来得迟,是因了离开庙客房时又想要上茅厕,在茅厕蹲得畅快了,脚麻了,才慢慢走了出来的。他到车旁看看车上和车下,说都到了吧,秘书说都到了;县长说不少啥儿吧,秘书说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让他们检查了。县长就对司机说:

  “走。”

  司机就慌忙上车发动汽车了。

  山脉上万里无云哩,天像清爽得一眼能望上百里。日头是黄剌剌的照射着,车上的人满头大汗呢。槐花在车前,顺手摘了树叶扇着风,就有人往那扇风跟前凑,人就扎成一个堆儿了,有一股汗味朝着她的身上漫,她就把她手里的树叶哗哗哗地撕碎了,扔在了车下边。从庄外田里飘过来的玉蜀黍苗的青稞味,像青丝线在车子的上空绕。人就要走了。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这当儿,车上车下的人才想起虽是去参演绝术团,可也终归是别离,终归他们是要出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样,也就都一冷猛地静下来,一片沉默着。发动汽车的声音隆隆轰轰的,把半空的树枝都摇得不定了,把人心都摇得不定了。

  可是是一片静谧哦。

  原来在人群里低头觅着食儿、咕咕叫着的鸡,被这静谧吓着了,抬起头,深深默了呢。

  早早就躲在墙根阴凉处睡着的狗,在那静里睁开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的受活人。

  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没嘱托完的话也没人说了呢。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汽车就要开走了。一车人都要走了呢。县长要坐到驾楼外侧去,那秘书就首先上了车。尽管槐花总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县长了。上了车,他又伸手拉县长,县长一摆手,自个儿抓了车门把,身子一耸便跃进了车楼里。

  车门关上了。

  车就起动了。

  也就开走了。

  然而,然而哟,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地生发了,如早就预备下了一模样,车一动,它就一冷猛地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发了。这当儿,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春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黄绣在日光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闪了出来了,咚的一声就倒在路的中央了。

  倒在那大卡车的车前了。

  司机“娘呀!”一声,就把车给死刹了。

  一庄人围了过来了。都唤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婶——”,便有了一片叫声了。

  茅枝婆其实安然呢,因为前车轮离她还有二尺远。还有二迟远,可她在地上一滚身,便到轮前死死抓住车轮上的一个处地儿,那背上的“奠”字就对着车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闪闪发光了,和日头一样耀眼了。

  全庄的人都惊得木呆哩,满受活、满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

  县长的脸上先是惊呆着,待认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铁青了,铁青色便硬在他的脸上了。

  司机吼:“妈的,不要命了嘛。”

  槐花、榆花在车前齐着声儿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唤:“婆咋啦?槐花,咱婆咋啦呀。”

  秘书在一片叫声中,打开车门跳将下来了,先还是一脸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从那车轮下面拖将出去的,可待看清她穿着的一身寿衣时,看见她后背上的“奠”字如日头样的光辉时,他就立在车前不动了,脸上的青怒转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

  “茅枝婆,”秘书说,“你出来有话好好儿说。”

  茅枝不言不语哩,依旧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是前辈呢,总得讲讲道理嘛。”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不出来我可要把你拖了出来呢。”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死死地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茅枝就说了,厉声说:“你拖吧!”

  秘书瞟了一眼车上县长的脸,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弯腰伸手时,茅枝就从她的送终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来。剪子是王麻子牌的亮剪子,有很好的质量哩,茅枝把那剪子尖儿对着自己的喉咙扭过了头,大声说:“拖吧你,谁碰我我就把剪子扎进去,我今年七十一岁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呢。”

  秘书就又直起了腰身儿,求救似的抬头望着驾楼里的司机和县长。司机大声说:“轧过去算啦。”县长冷冷咳一下,司机又小声说:“哪敢真轧呀,说着吓吓她。”

  县长不说话,想了一会儿就从车上下来了。

  围着的庄人就给县长闪开了一条缝道儿。

  县长就从那人缝走了进去了。

  日头正照在车前旁,茅枝婆的寿衣光一晃一晃打着县长的眼。满世界都是一老深厚的静,谁都能听到庄人们憋住的呼吸其实和风箱一样响,日头光从天空落下来,和玻璃从天空飞将下来一样呢。有条狗从人群的腿缝往里挤着看热闹,被一个哑巴一脚踢在它头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边了。县长立在了车前旁,脸上的青色和春日里的树皮一模样。他嘴是上下牙齿咬着下唇的,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了。双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头儿,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压着指关节,便压出了一串白亮亮的骨关节的响。响完了,又替换过来了,右手握起来,左手用力压,又有了一长串的响白声。到末了,十个关节响过了,上下牙齿也把他的下唇松开了,下唇上也就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乌痕儿。可很快,那乌痕就有了血丝了。县长的脸上也有了血丝了。

  他蹲到了车前的轮子下。

  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个喉上了。

  县长说:

  “有话就说吧。”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我是对他们好。”

  茅枝说:

  “受活人离开受活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他们都是自愿哩,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一车人都是自愿哩。”

  茅枝说:

  “反正你得把他们留在庄子里。受活人离开耙耧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为了全县的八十一万人,为了购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这个绝术团。”

  茅枝说:

  “要拉走也可以,你让汽车从我身上轧过去。”

  县长说:

  “这样吧,你让他们走,有啥条件你就说。”

  茅枝说:

  “我说了你也不敢答应我。”

  县长就冷冷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是县长呀。”

  茅枝说:

  “我知道你想挣钱去买那列宁的遗体呢。你想让他们去替你挣钱也行啊,你得答应受活要退社的事,答应从今往后受活庄就不再归双槐县辖管的事,不再归柏树子乡辖管着的事。”

  县长说:

  “几十年了,你咋还想着这件事?”

  茅枝说:

  “受活退社了,我一辈子就没啥对不起受活了。”

  县长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说:

  “你以为双槐县欠你们这个庄?欠你们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山脸子地?出来吧,我都答应你。”

  茅枝的目光亮起来,比她的寿衣还亮了几成儿:

  “真答应了你就白纸黑字写出来,写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县长就取了一支笔,又从秘书的包里取了一个笔记本,随手一掀他就信笔写了几句话,半页纸:

  我同意从明年初一起,受活庄不再归属柏树子乡管辖。柏树子乡的任何事情不得再到受活庄办理。从明年初一起,受活也不再归双槐县管辖,年内县里印刷新的行政区域图,一定要把受活从双槐县县境划出去。但受活人凡自愿参加双槐县绝术团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阻拦和干预。

  末一行,是县长的签名和时日。

  写完了,县长又蹲下来给茅枝念了一遍儿,就把那张纸撕下来递了过去了。说,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天天想着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情哩,你得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向上边——地区那儿打报告和做做解释吧。茅枝婆听着接过那张纸,想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了。她把那张纸拿在手里边,像天大的一件事,有上万斤重的事,转眼间变成纸的重量了,所以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纸也跟了抖着响。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身上哗里啦啦抖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热得汗已经把最内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脸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黄里的一层儿血红色。算起来,她是经过了许多世事的,一年年经过的世事比坡脸上的草还要稠密呢,所以她接过那纸看了看,就说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

  她对县长说:

W W W.XIAO 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黄金洞斗鸡最后一名女知青潘金莲逃离西门镇阎连科短篇小说集夏日落生死晶黄情感狱日光流年为人民服务发现小说丁庄梦耙耧天歌受活坚硬如水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