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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作者:阎连科

第21章 枝(6)

  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好像并没看见什么,又好像看见了一条通往深远的路,还好像看见幽暗深处隐约亮着的一盏灯。日光明明亮亮,把社校的四面八方照得烫手刺眼。从校门口穿过校院落,到东边那几间库房时,他不知道会在那一间屋里看见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惴惴的,到那几间仓库的最东边,立下来,定了神,打开锁,推开门,首先看见原来依靠在门上的日光哗地一下倒在了屋子里,像一面席样瘫倒在地面上。究其实,这屋子也同样是一间仓库房,只不过那三间库里堆满了学校的车棚子、车轮子、老梯子、旧黑板、旧凳旧椅子和课桌什么的,还有党员干部不来进修上课时,收进屋里的锅、碗、筷子和菜盆、菜盘什么的。而这间库房里,是不堆放那些杂物的。它码满了学校的课本和资料。原来,它是一大间图书室,是书库。所不同的是,这书不在书架上,都齐齐地码在靠墙摆着的一圈桌子上。屋里墙上糊了一层旧报纸,地上铺了砖,房顶用草席和苇棵织了棚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干霉的气味。柳鹰雀立在门口,像走错了路样木呆着。他没有立马从那屋里看出什么异样来,没有看到养父说的那屋里一看你就会有出息的那样东西来,更没有找到养父说的甚至你一看会有大出息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在哪儿。

  屋子里安静至极。就在这安静中,鹰雀朝屋里走过去,他开始沿着第一张书桌往里看,发现每一张桌上码砌的书,其实和人家的图书室、资料室摆的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的著作是摆在一起的,可每一个人的著作在桌上都被码成了塔状,第一层铺满半张桌,第二层,朝后退缩了两寸宽,第三层又朝后退了两寸宽,到了顶层便像塔顶一样了,只有几本竖在那。因为是社校,那书里没有小说类的闲杂和消遣,都是政治、经济、哲学类。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布纹封面全集,还有他们著作的分册。有列宁、斯大林的全部著作。还有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圣西门、傅立叶、胡志明、季米特洛夫、铁托、金日成等等,有的一种书就有上百册,像《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剩余价值论》和《列宁文集》,有的却只有一本半册,如霍尔巴赫的《被揭穿了的基督教》、费尔巴哈的《未来哲学原理》和洛克的《人类理智论》,斯密的《国富论》。一本书窝在那大堆著述里,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林地样,只是那本书被鹰雀的养父从书堆中抽出来放在了塔式书堆顶上了,也就突兀出来了。不消说,那屋里最多的是毛泽东的书,像四卷本的《毛泽东文集》和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少说有几百上千套,单他的书就占了那屋里八张桌子的三张半,用塔式码起来,每高一层只缩退一寸宽,到顶层那书便挨着棚顶了。当然,单把这些书归类码成塔,柳老师是不会说他在社校教了半辈子书,和种了半生庄稼样,收获都在这屋里。鹰雀从第一桌上瞅过去,先看到的第一塔码的是马克思的书,第二塔码的是恩格斯的书,第三是列宁的书,第四是斯大林的书,第五是毛泽东的书,第六是季米特洛夫的书,第七是胡志明的书,第八是铁托的书,之后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的书。接下来,依着这次序,他看见这每一塔顶的一本书页里,竟都夹着一张纸。

  他把马克思的书塔顶上夹的纸抽出来,见那纸上和码的书一样,画着一面台式塔,从底层朝上看,第一层写着:

  马克思戊寅虎年立夏生于德国莱茵省特利尔城。

  第二层写着:

  庚寅虎年刚过十一岁,马克思进入特利尔的威廉中心。

  第三层:

  乙未羊年十七岁,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法律系,加入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

  第四层:壬寅虎年过了二十三岁,马克思写出第一篇论文《论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并任《莱茵报》主编;下年,与燕妮结婚。

  第七层:乙巳蛇年二十七岁,马克思被法国驱逐出境至比利时的布鲁塞尔。

  第十七层:壬戌狗年四十三岁,马克思开始写作《资本论》。

  第三十层:癸未羊年不到七十三岁,于雨水与惊蛰间逝世,成为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领袖。

  他把恩格斯书塔顶上的纸页抽出来。

  把列宁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斯大林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毛主席书塔上的纸抽出来……

  他发现在恩格斯那第一层里写着癸辰龙年生于莱茵省巴门市一个资本家家庭的一行字下面画着一条铅笔线。

  发现在列宁的第一层塔格里写着庚午马年列宁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字下面,画着一条红。发现的第三十五层里写着丁巳蛇年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四十七岁的列宁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

  发现在斯大林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己卯兔年斯大林生于格鲁吉亚一个穷人家里,父母都是农奴,一家人靠父亲做鞋为生的字下面画了三条红;在顶层塔格写着甲子鼠年、民国十三年列宁病逝,斯大林接班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下面也有三条红;发现在毛泽东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癸巳蛇年毛主席出生于韶山冲一户农家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而在第九格里写着丁卯兔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全国处于一片白色恐怖,共产党在汉口召开八七会议,毛泽东被补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在第十层格里写着秋收起义四个字的下面画着三条红,在乙亥年毛主席过了四十一岁就在遵义会议上确立了他在中央的核心领导地位的字下画了三条红,在乙酉年毛主席刚过五十一岁就当选为中共中央主席的字下画了五条红;在顶格里写着壬子年成为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一行字下画着九条红……

  在最后一塔有许多人的书合码的书塔顶,他又抽出了另外一张纸,那纸上也画了几十层的塔格儿,可那每层塔格里写的不再是伟人的名字和生平。那名字处是空白,像秋天的田野空白着。他不知道这塔表格儿是养父给谁设计的,每一层塔格都那样平淡无奇,第一层竟是那样白水淡淡的几个字:公社通信员。

  第二层是社教员。

  第三层国家干部、第五层写着公社书记、第八层写着副县长、第九层写着县长两个字,往后就只有塔格,没有字样了,没有再上一格,写着地区专员,再上一格写着省长那样的顺序了。也许养父认为县长就是天大官,一个人当了县长就够了,就如同皇上了,没必要再往上走了,所以往后的表格就是一片空白着。他极细密地数了数,这空白的塔格直到第十九层。十九层里是顶层,依着级别的梯阶算,那十九层正是该写着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那些显赫的字,可那儿却是一片空白。空白着,可这十九层的塔格里,是每一层有字无字都有一条几条红线的,第十九层的红线便红漫漫成一片了。

  还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再没有看见什么了。书、书塔、书塔顶上夹的纸页,纸页上画的塔格和每一层塔格里写着的伟人的生平和功绩,还有那书中总是生平出身越是卑微越多的红线和权职越高、越大才越多的红线条。

  再还有什么发现呢?确确是什么也没了。望着那码成塔状的书,望着那一页页纸上用塔格一层一层写着的伟人的生平的字,好像那些书、那些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样,或多或少都在社教的课堂上听过样,而唯一越出他所知的,是他没想到恩格斯这么一个伟大的人,家里竟是资本家。没想到资本家的孩子竟一辈子在替穷苦的工人阶级说话与做事。没想到列宁的家庭竟是一般工人家庭,没想到这么伟大的人,家庭会一般得如山林中的一棵树。没想到斯大林家里是农奴,父亲是鞋匠;没想到鞋匠的儿子到末了让全世界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毛主席比谁都伟大,可家里也靠种地打粮过日子。他就那么静静安安立在那间屋子里,从门和窗里倒进来的日光摊在地面上,久久长长望着那书塔和塔纸上他们的生平与红线,他似乎发现了养父说的一看就会努力去出息自己的那样东西了,又似乎什么也都没发现,只看见有股风从眼前吹过去。过去了就无影无踪了。他努力想从那风中捕捉一些啥,也就静立着,默想着,便听到从社校院落的宁静中,传来了沉闷闷的一声响。

  像一段枯空的树,原是竖着却突然倒下了。

  像一包棉花、谷糠从哪儿落下了。

  鹰雀愣一下,撒腿从那屋里跑出去,飞过沉静的社校院,到大门口的屋前呆住了。

  是养父从床上栽倒下来了。

  养父就死了。

  死前他双手还揪在胸前的布衫上。

  养父是社校最老的老师,连现任的县长、书记都在社校进修学习过,都是养父的学生。埋葬养父那一天,县长来了,他说他三天前接到了养父一封信,说柳老师希望看在他一辈子都向全县党员、干部灌输了马列主义理论的分上,请县里帮他女儿读完书,帮他儿子柳鹰雀提前安排一份工作干,最好安排到他老家柏树子公社里,他还小,就让他当个公社通讯员,长两年让他下乡搞社教,有成绩了再给他转个干。

  县里就把他安排到柏树子公社当了通信员。

  这时候,年少的柳鹰雀,一下明白养父画的那张没有名字的塔表,是给他设计的人生奋斗图表了,明白养父是给了他多么大的期冀哦,竟然会把他的人生塔表和伟人们排在一块儿,用那红线告诉他,伟人们原也都是普通人,只要有努力、有奋斗,他也会成为和伟人们一样的伟人呢。

  离开社校到柏树子公社去那天,他去那间书库里把那些书塔顶上夹着的所有的纸页抽走了,还特意又看了看最底层的塔格里是写着公社通讯员,第二层写社教员,第五层是公社书记,第九层是县长,第十至十九层全是空白的那一张。望着那张塔式表,他的心里有些虫蠕蠕的动。有一股力气从他的脚下生出来,沿着脚心、脚骨钻进了他的脏腑里。就在这一刻,养父死去的悲哀从他身上退却了,如天晴日出,眼前一片光明,使他一下感到自己长大了,十六岁比二十六岁还要大,感到养父的死,在自己面前把一扇大门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去,他便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他就拿着那一沓儿塔式的表格去柏树子公社做了送报、送信、烧水、扫院的公社通信员。

  十年后,他做了公社书记那一天,可如一隅皇帝样呼风唤雨时,他便在公社的宿舍多要了一间房,把养父在社校布置的那间书库换了模样布置下来了,他在那房里依次贴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十位领袖的像,在这些像下又贴了朱德、陈毅、贺龙、刘伯承、林彪、彭德怀、叶剑英、徐向前、罗荣桓、聂荣臻十大元帅的像。那些像下都有塔式表,也都填写了每个人的生平与升迁。而这两排二十张像的对面墙壁上,是他放大的养父的像,镶在镜框里。紧挨着镜框挂着的,是同镜框一样大的一张十九层的塔式表格图,表格的底层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即:柳鹰雀,庚子饥荒年生于双槐县,一岁时被父母弃婴在城郊野外。养父为双槐县社校老师。柳其自幼聪慧,未曾进小学读书,就已能识文念字,读报写信。并已粗懂马列主义理论。

  第二层写着两行字:乙卯兔年过了十六岁,养父因病谢世,其生计困难,即参加革命工作,时任柏树子公社通信员。

  第三层写着,戊午马年过了十九岁,正式成为国家干部,被评为全县先进社教工作者。

  第五层写着,戊辰龙年二十九岁时,时为柳林乡党委书记,是全县招商引资优胜者。

  从第六层开始,往塔顶升去,那些空格还是一片空白,在等待着他日后的书写。

  就是这样一间屋,贴了伟人的像,填了伟人们生平的塔式表,贴了养父的像,填了柳鹰雀的生平表。这屋随着他的升迁调动而升迁调动着,从这个乡移到那个镇,又从那个镇迁移到双槐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靠南的两间屋子了。那两间屋子充满了神圣和肃穆,自然在柳鹰雀内心里,他就将它称做了敬仰堂。

  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

  大功大捷了,柳县长自然是要去他的敬仰堂里的。他的人生间,每次有了功捷时,是必然要到那圣堂去上一趟的。

  夜已往深处漫进去。月光丢失了,星星也藏藏匿匿了。云像雾样把县城遮蔽着。好像要下雨,满天下都在黑暗里,闷热稠稠密密的,如墙样围在柳县长的四面八处儿。街面上的路灯,间或有亮的,更多的却是黯然着,不是灯泡毁烧了,便是线路断了的。双槐县城,虽已经大不是了从前了,自柳县长当政后,他从筹资的购列款中挤出了一笔钱,在城里又扩出了几条街道来,十字街也又多了几个的,可县里呈着的破败和衰退也还是依旧着,只有县委、县政府门前的一条新街道,是通宵灯火彻明呢。然柳县长不想从那新街上走。新街上有许多熬夜乘凉的老人与孩娃,那些人没有不认识他们县长的,就和丙午马年天下闹了“文化革命”后,一世界的人没有谁不认识毛主席。双槐县自他做了县长,立誓三年要建成魂魄山森林公园,建成列宁纪念堂,要买回列宁遗体后,县城里大胡同小巷的老人与孩娃,就没人不知道他的模样了。他在亲笔拟草的给全县八十一万人的文件上说,只要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双槐县就立马实行农民看病不要钱;孩娃读书不要钱;市民用电吃水不收费;农民进城赶集坐车不买票;说要在纪念堂开放后的两年里,给全县人各家分上一栋楼。那文件是细雨一样润到各家院落的,入了全县人心的,自然人们就把柳县长认做了神明了,乡僻的农民就不知从哪儿买了县长的照片挂在家里了。把县长的像和菩萨、老灶爷、毛主席的像挂在一块了。县城里还有人过年贴门神,就一边贴着关公,一边贴着县长了;或一边贴了县长,一边贴了赵子云的画像了。

  县长有次下乡路过一个小饭店,给那叫“客之家”的饭店题了字,那“客之家”的生意就一冷猛地兴隆火旺了,食人不断了,营业额打着滚儿翻身了。还有一次在路边的店里住了大半夜,那店主人就把县长用过的脸盆、毛巾、肥皂盒儿收起来,用红布包藏了,装进箱子做了念物了,在县长睡过的屋门口挂了木牌子,上面写着某年某月县长柳鹰雀在此住宿一行字,那间客屋原是一夜十元,就涨到一夜二十块钱了,原来并没有多少客人去宿住,后来就客人不绝了,都要去县长睡过的床上躺一躺,去县长坐过的椅上坐一坐。跑长途运输的司机,连三赶四地大踩着油门多跑了上百里的路,也就是要到柳县长住过的客房子里住宿一夜呢。

  在双槐,柳县长是不得了的人物呢,就像乾隆时候的乾隆样,康熙时候的康熙样,明宋时候的朱元璋和宋太祖样。

  柳县长是不能轻易独自从街上走过的,百姓会围上来说这问那哟,会争着和他去握着手,会把怀里的孩娃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然后再到处抱着自己的孩娃说,某月某日在哪儿,县长抱过了我的孩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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