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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 作者:阎连科

第25章 叶(2)

  上万块钱能干啥儿呢?盖房子是差不多够了三间瓦房钱;娶媳妇也差不多足够了给女娃家的聘礼钱;人死了拿一万块钱去安葬,那是能把土墓变成皇墓的。第一个月发钱时,受活人都激动得双手哆哆嗦嗦抖。都把那钱裹在内衣里不脱衣裳睡觉哩。有的在贴身衣裳的某个处地又添缝下一个兜,把钱缝在贴皮靠肉的布兜里,出演时那钱像砖样啪啪啦啦地拍着他的肉皮儿响。拍打着,出演不便当,可因了那钱的拍打哟,他就出演得越发认真了,越发快捷地走进那戏的情景了,演耳上放炮时,把耳上挂的一百响改成了二百响。在出演瞎子听音的节目里,为了明证瞎子真的是瞎子、是满实的全盲瞎,其原先是用一百瓦的灯泡在他眼前照上一会儿,后来就改成五百瓦的大灯泡在他眼前照上大半天,再后来就索性改为一千瓦的灯泡了。到了下个月,每人又发了上万的钱,出演就没有啥儿可怕了,小儿麻痹症脚穿着瓶儿翻斤斗,不是让那玻璃瓶儿不碎破,而是到末了故意让那玻璃碎在他的脚下边,他就站在那玻璃碴儿上给观众谢幕儿,观众就都看见血从他那麻秆腿下的脚缝呼哗哗地流了出来哩。

  就越发地给他鼓掌了。

  他便越发地不怕脚疼了。

  他每月的钱也便愈加地多了起来呢。

  到了年末时,五个月的出演过去了,每个人的钱都是几万哩。倘是一家要来了两个、三个残人的,那户家人就有了十几万。因了一个受活的残人都来出演了,一个庄子空空荡荡了,想往家寄钱时,庄里也没了可靠的收钱人,于是哦,那每个人的枕头里就都塞匿了几叠儿钱。每个人的被子里都缝了几叠儿钱。每个人负责保管的戏箱里,也都锁了几叠儿钱。钱就如树叶一样多了起来了,这样呢,庄里人除了出演,就不敢乱跑乱动了。后台子一向不敢离开庄人了。连饭时吃饭也得轮流着在后台看管了。所以哟,下雨了,一庄人就都聚落在后台铺盖上,就有人躲在僻静处,说被子破了呢,需要缝一缝,便拆开被缝把新挣的钱塞到被子里的棉花里边了。

  说戏箱破了呢,需要钉一钉,那戏箱里的钱就又多了几叠儿,钉子又多了十几个,小锁换成大锁了。

  说枕头枕着不舒坦,要把枕头收拾收拾哩,从庄里带来那枕头里的麦秸、谷糠就都倒到一边了,在枕头里塞满了他或她叠好的衣裳了,那衣裳的缝间就摆了一层一叠儿一万的百元新钱了,枕头就再也不会因为谷糠的流滚,使钱像木板、砖头一样把枕头顶得瘩瘩疙疙了。

  下雨了,都在收匿着自己的钱,收拾完了的,也就唤着问:“喂,你的被子缝好没?”

  答着说:“快啦呀。”

  便说道:“缝好咱们也打纸牌吧?”

  回应说:“好——来我这儿打。”

  又回应:“来我这儿吧,你把你的被子抱过来。”

  便跟着点了头,相视着都挂了一脸的笑。

  外面的雨下得哩哩啦啦地响。戏院里的潮气水雾一样搁滞在脚地上。戏台下的椅子脸,都有了红润润的水珠儿,连幕布也像洗后脱水挂在那儿了,沉沉重重地,把半空的幕丝、幕绳压弯了。双槐县那些来组领受活二团的圆全人,都借着雨天去城里逛街串店了,这叫皇妃戏院的剧场里,也就只余剩受活的人们了。就是这当儿,茅枝婆对大伙说了她心里不忘念念的事。那事就如在她心底里生了根一样,自在九都出演的第一日,过了五个月零三天,一拢共是一百五十三天里,这一百五十三天里,那事儿在茅枝婆的心里了生了旺根呢,发了芽儿了,末了就到了开花结果的日子了。然却没想到,那事儿人们和忘了一模样,听茅枝婆说将出来时,也才方将想起来,想起来后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呢,仿佛是一日日地朝前走着去,忽然看见到了一口枯井边,到了一坑陷阱旁,就要落跳下去时,才灵醒那陷阱其实原是自己挖下摆在那儿的。

  是自家给自家挖了陷阱呢。

  是自家给自家下了套儿呢。

  是自家给自家的饭碗里放了断肠毒药哦。

  茅枝婆说:“喂,都还记得今儿是啥儿日子吧?”

  庄人们就都望着她。

  茅枝婆说:“今天是冬至。再有九天到农历十三那一日,就是今年洋日子的最末一天啦。”

  庄人们依旧地望着她,不知道到了末一天会有咋样的事。

  茅枝婆脸上挂着黄爽朗朗的笑:“到了那一天,我们和双槐县的契书到期啦,庄里就该连着根儿退社啦,双槐县和柏树子乡就再也管不了我们受活啦。”

  这时候,人们便一下想起五个月前建着出演二团时的那份出演的协约了,想起再有九天他们的出演就该结束了。结束也是在预期中的事,可他们日日不歇的出演着,钱是一叠垒着一叠地挣了下来了,竟是谁都忘了出演已经临了末尾的事情哩。剧院外雨水哗哗地响,半天里的乌云浓得手推不动呢。舞台上开着大白的炽色儿灯,亮得如日头悬在正顶上。茅枝婆就坐在自己的被子旁,正缝着几件刮破、烧烂的出演服,这当儿,人们都把目光聚到她的脸上了,像把一片云压在了她的脸面上。

  “到期了?出演团就要解散了?”

  “到期啦,我们就该回到受活啦。”

  问话的是有小儿麻痹的小伙子,他正在打着牌,冷猛地把手里的纸牌僵在半空中,似乎想到了天大的一桩事,盯着茅枝婆问得有根有梢儿。

  “退完了社儿咋样呢?”

  “退了社就再也没有人能管住我们受活了。”

  “管不住咋样呢?”

  “管不住你就像野坡上的兔样自在受活啦。”

  “没人管了,我们还能来出演绝术吗?”

  “这不是出演绝术哩,这是剥我们受活人的脸皮呢。”

  小伙子就把手里的纸牌用力丢在铺上了。

  “剥脸皮我也愿意哩。”小伙子说,“要是退了社,出演团解散啦,那我们家打死也不退社呢。”

  茅枝婆就有些惊着了,像正嬉着笑着时,有人在她脸上泼了一盆儿水。她把目光在小伙子身上盯一阵,移开来,又望着演叶上刺绣的瘫媳妇,望着演耳上放炮的老聋子,望着耳聪听音的瞎子妹,望着六指儿和别的瘸子与哑巴,还有专门来负责搬箱、扛包的两个圆全人,说还有谁不想退社谁就举起手,都想退社了,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世上天天脚穿瓶儿吧。说罢了,再把目光从那一片飞蛾样的儒妮子身上扫过去,盯了后台地脸上的一片庄人们,以为一切也就过去了,小伙子说说也就算了的,可她没想到,这当儿,全庄子来这出演的四十几个人,竟都在那灯光下相互打量着,彼彼此此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每个人都想从另旁人的眼里、脸上找到啥儿样,这样看一阵,又一阵,你你我我看到年年月月时,都把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圆全人的身上去。

  有个圆全人竟不看茅枝婆的脸,望着一边的红绒幕布说:“退了社,双槐县不管我们了,我们就不能到外面出演挣钱啦。不能出门挣钱我们退社干啥呀。”说着,他竟就试试探探地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半空哩。

  看他举了手,另一个圆全人也就跟着举了手,说:“谁都知道,双槐县立马就要把那叫列宁的尸体买回来放在魂魄山上了,人家都说以后的全县人,都要为有花不完的钱愁死哩,说已经有好多另旁县的人,把户口偷偷往着双槐迁移了,我们这当儿却退社,不是憨傻是啥嘛。”他这样说着,又像是这样问着庄人们,重重地扫了一眼全台子的人,那目光就分分明明是鼓励着大伙都快快举手样。

  果真聋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瞎子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瘫媳妇也把手举在了半空里。

  那舞台半空的灯光里,就林地样举起了一片胳膊了。

  茅枝婆的脸成了黄白色,像脸面上被那些举起的手打了掴了样。别的人,另旁人,除了她的外孙女儿小蛾子,是脸面上都呈着红辣辣的激动和兴奋,举起的手因了袖子往下滚,那整条裸了的胳膊都闪了亮亮的光。

  外面雨水的凉气逼人哩。头顶的灯光炽白如火呢。

  舞台上,沉沉的鸦静,压得人的呼吸都变得和麻绳一样粗长了,涩涩糙糙了,像所有人的喉里都有绳子在抽动。望着那林地样的一片亮胳膊,茅枝婆的喉咙有些干,头也些微的晕,她想对着那些人破口骂上一阵儿,可一扭头,她看见她的外孙女小蛾子竟也在她的身边举着她小巧的右手了。于是哦,她那瘦得如一面要倒的土坯院墙般的胸里边,被一样东西猛地撞着了,被生生地撞开了一条缝,她闻到自己的胸里好像漫出一股腥味儿,像是一股血味呢。她很想这当儿一冷猛地吐出一口血痰来,用这口血痰把所有的胳膊都吓缩回到原处儿,可大声地咳一下,除了她闻到的那股红腥味儿大了些,却是连一点水润都没咳出呢,末了就扫了一眼庄人们,把目光落在老聋子、瘫媳妇和几个年纪过了四十的圆全、半圆全人的身子上,用鼻子轻轻哼一下,冷眼着他们铁生生地问:

  “孩娃们不知道,连你们也忘了大劫年和修梯田的事情是不是?”

  她说:“大劫年全庄人都闹着退社事情你们一星一点也不记得了?你们连一点耳性也没有?”

  说:“退社是我茅枝婆欠着你们的,欠你们爹娘、爷奶的,我欠的我死了也要还上呢,退了社你们不愿意,可以重新入进去。入社是和出门上街赶集一样容易哩,可退社却是和死了想脱生一样难的呢。”

  说这些话儿时,茅枝婆的嗓子有些哑,像一样东西堵在她的喉道儿上,话是有力呢,哀哀的伤楚却也是一听就明了明了的。说完这些话,她的外孙女蛾儿是立马收回了竖在半空的胳膊了,瞟着外婆的脸,像欠了外婆啥儿样。可茅枝婆却是不看她的外孙女,也不看那些都相跟着缩了胳膊的庄人们。

  她从她的铺被上扶着戏院的红色砖墙立了起来了,像一棵被风吹倒了的树又用力撑直了腰,一瘸一瘸地扶着戏院的墙壁朝台下走去了。

  茅枝婆穿过空无一人的剧场子,因了没拄她的铝拐棍,走一步她那枯枝儿似的身子就往左倒歪一下子。倒歪一下子,她就又用力把左边的身子往上费力地提一下,这样轻飘飘地歪仄着,用力撑着不使自己倒下去,翻山越岭般地穿过剧场子,她像一只老羊扶着一杆枯枝想要漂渡到河的那边样。起伏着,也往前边走泅着,她就到了戏院外,孤孤的立到那个城市的漫天雨水里边了。

  絮言——大劫年

  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的铁灾相连的历史用语。

  因为始于戊戌年的“大跃进”,如龙卷风样从耙耧月深年久地刮过去,大炼钢铁把山脉上的大树砍光了,把草坡烧光了,山脉上变得荒凉无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的冬,竟一冬干冷无雪,至夏时,只落过一场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时,雨水断续无常,这就闹下了有史以来的大蝗灾。蝗虫在耙耧这地方是叫蚂蚱。蚂蚱是从耙耧山外飞过来,雾在天上,遮云蔽日,几里外你便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

  油菜花的金黄烂烂也都没有了。

  黄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村街上,迟缓流动的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

  茅枝是在炼钢歇炉时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交界处,秋时菊开,冬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菊梅。这一天的黄昏里,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着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黄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事情竟果然,荒年来到了。

  秋天一去,冬天刚至,山脉上便格外格外地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炼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干焦了。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庄人说,天呀,大闹天灾了,不光我们受活小麦不生芽,耙耧外的麦田也都不生芽。再过半个月,又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村就一脸惊异,在村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树皮都剥下来煮成喝汤了,脸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女儿留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队伍。

  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又见一起送葬的队伍又去问:

  ——得了啥病呀?

  ——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

  问,吃了啥?

  说,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悲,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村里的人,不是他们的亲戚、邻人样。儿女跟在送葬的队伍后,不哭不掉泪,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的爹娘样。天冷得异常,风像刀子砍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她看见那村头有开辟出的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菊、白牡丹。

  在那片坟前立一会儿,车转身,赶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还敢吃捞面?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了一只鸡,你家竟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一看那玉蜀黍生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一世界都闹灾荒了,外面饿死个人像饿死一只鸭,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又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她吼着,不过日子了?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饿死吗?

  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虽也围着火,喝的却是稀面汤,吃的是半白、半黑的杂面馍,就的是一碗腌酸菜。

  茅枝过来立到门口上。

  老伯说,有啥事?

  茅枝说,拐子伯,果真要闹粮灾啦,外面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瘸子老伯默着想一会儿,说让每家都在床头挖个坑,在那坑里埋上一缸两缸粮。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床头挖了坑,埋了粮。

  埋了粮,还定了三条村规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捞面,二是各户不能吃烙馍,三是各家各户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床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逼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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