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名著 > 《受活》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7章 花儿(4)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受活》 作者:阎连科

第37章 花儿(4)

  话完了,人也就走了,传过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便听见他们到磕台的下边哪儿了。纪念堂里一冷猛地静下来,回过身,茅枝婆看见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后边,开会样,麻麻一片儿。因了热,男人们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没有光背的,她们都把夏时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们是去年夏天离开耙耧到外面出演的,幸了从外面世地回来没回庄就都到了这山上,幸了各人的单衣薄裤都还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经都知晓出了啥事儿,都知晓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万块钱哩,八个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万多块钱。可那六万多块钱在哪儿?一庄儿人,站满了纪念堂的大半个厅,脸脸相觑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静里。奇怪哟,这当儿,受活人都没了昨儿夜的激愤了,没了昨儿被抢了后那哭天无泪的悲凉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儿会生发这么一桩事儿样,谁也不说话,立在门后边,或倚在厅堂的柱子上。女人们看着男人们的脸,男人们则事不关己样蹲在地上抽着烟。槐花依旧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们一样没洗脸,可依然是一脸一身的漂亮呢,一脸一身的诱人哩,她瞅瞅猴跳儿,见猴跳儿只会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只会让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让下唇去上牙上刮,并无啥儿鲜见时,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别的哪儿了。

  就那么一片死静着,静得没了边际呢。

  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儿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顶真顶地去问他。

  她说:“咋办哩?”

  猴跳儿把头扭到一边去:“我有啥法儿,我要还有钱我就全都拿出来。”

  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聋子的脸上了。

  聋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声地说:“我一分也没了,都被人偷光啦。”

  又落到胳膊腿圆全的两个男人身子上,男人们说:“我俩压根就没你们挣得多,你们出演一场有两把椅子钱,我俩还挣不到一根椅子腿,挣了又全都放在枕头下,眼下连一分一文都没啦。”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儿,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龟王八敢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宁纪念堂。”

  茅枝婆也就哑然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哩,都是一身的汗,口干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儿,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发不出要喝水的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顶门摸了摸,像摸了一团火,忙不迭儿又把手往后闪一下,再接着摸了一阵子,就又去拍了几下纪念堂的大门儿。

  门外的说:“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茅枝婆说:“孩娃烧成火炭啦,求你们递进来一碗水。”

  门外的便对着别旁的处地里唤:“要水哩——”

  别旁处地儿的司机答:“让他们掏钱买——”

  门外的又对着堂门道:“想喝水?拿钱来。”

  茅枝婆怔一下,对着那门说:“你们还有一星半点良心吗?”

  外边的说:“你就权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勾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干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拔水,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

  时候置在午间里,酷毒的日头烈烈炎炎悬在正顶上。天像已经热到要烫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晒蔫的草样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里躺下了。因为从窗上接了水,猴跳儿的心里就有些窍开了,他和几个男人们在纪念堂各个屋里的角落、门道就找到了两个空箱子,一把旧桌子,垒起来,人是正好可以够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静的山脉了。不知昨儿还满山遍野的游人都往哪去了。为啥今儿游人连一个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车,就停在纪念堂前的一棵大树下,那些圆全的男人们,果真七八个,也都躲在大车旁的树荫里。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碗筷西北东南地随处儿扔。有人在树下打扑克,有人在树下铺了草席歇午觉。不消说,那三十几岁的矮胖司机是他们这些人的组领哩,他单穿一个裤衩儿,睡在人群边的一张光床上,好像并不为受活人不把钱从门缝塞出来着急哩。好像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当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宽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层烟尘哩,亮堂洁洁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因了天气热,昨儿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儿又因了天热人们都不再来山上游览了;也还许,昨儿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赶了下山的,被啥儿谎语骗了下山的;而今儿,要来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儿被人挡了回去了,骗了回去了。总之哟,山脉奇静着,除了那七八个圆全的男人们,再也没了别旁的人。

  从窗上望出去,能看见纪念堂四周的松树、柏树,沟崖边的栗树、槐树都在炎热里碎芽齐全呢,一片绿色儿。有了绿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叶间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脸上的野草和荆棘儿,转眼间都撑着蓬蓬绿色了,那绿间也有了许多的蚂蚱和别的虫儿的鸣叫、飞跳了。

  满山野都是绿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绿便越发地旺茂着、诱人着,山野也越发地显着广阔无边哩,因了此,也就越发地觉出被锁在纪念堂里的困顿和憋闷,人如被锁进了笼子一模样。他们在这个窗口看一会儿,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个窗口看一阵,就明证了困在纪念堂是被锁在箱笼了,且那箱笼还是悬吊在半空里,任你从窗里走出去,也是无法下落到外面脚地的,后边、左边和右边,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儿,距地几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离地也还有两层楼房的模样儿。倒是磕台前,门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上,且为了万中的一,他们也都始终在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以备万一时猛地持着棍棒打上去。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从窗上爬下时,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儿的脸。他的脸上是一层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墙上样。

  问:“咋样儿?”

  说:“一点半星都不行。”

  也都死下了这条逃的心。倒是把几扇窗子打开来,使纪念堂里通风顺畅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气,人可以静静地待在各自的耳房屋里坐着、躺着了。时间像牛马的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地对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回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却是把人们的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时日就这样要走将过去了,黄昏快要来了哩。就在这当儿,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叮当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晓人家肯定会钉死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于是谁也没有理讪说话的人,理讪那钉窗子的叮当声,依旧都软塌塌地靠墙坐着或躺着,不说话,用死默抗着饥和渴,像用蚊虫去抗着越烧越近、越烧越烈的火一样。

  钉窗子的锤声惊蛰雷样响在人们空格朗朗的胸膛上,响一下,每个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轰隆掀一下,从日过平南,直到黄昏降临那上百里漫长的时光里,受活人就在轰隆当当地响声中熬了过去了。

  渴和饥饿又一次在往日的黄昏饭时袭着过来了。有人睡着了,这时醒了来,有人沉昏着,这时还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经由炽白转成灿黄,又变成血红了,已经从堂前窗上,移过列宁的像和水晶棺,转到纪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挂了红绸一样呢。从屋里能看见露在外面钉窗的大钉盖,像举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说到底,他们都是圆全人,几丈儿高,下边又是陡崖和沟壑,也竟能轻易地把那钉子钉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没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门口儿。从那门口恰巧能看见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见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没人知晓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儿想了啥,直到这落日时分里,她把目光从那水晶棺上收了回来了,望了望她的四个外孙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瘫坐在耳房对面的瘫媳妇,像对着她们问,又像随口自语样。

  “都饥吗?”她问道。

  她们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钱就买吧,”她说,“人不能饥死哩。”

  “天黑了,”瘫媳妇说,“也许明儿人家便会开门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间屋,望着那满地坐着躺着的庄人们。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言着,只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间屋子里。

  “我说呀,该买就买吧,人不能活活饥渴死。”

  再到接着的一间屋子里。

  “该买就买吧,活人不能饥渴死。”

  她是一间一间屋子都去说了的,尾末呢,终是没人去买一碗水,或买一个馍儿吃。一个说,我身上连分文都没了,另一个就说道,都他奶奶的让人偷光了。就都说身无分文了,渴死饿死也只有活该了。

  就这么走进黄昏里,又走进了夜黑里。门外的人,在夜饭的前后不停地朝着里边唤,说饥吗,渴吗——饥渴了就把钱从门缝塞过来。然受活的人,除了谁委实难耐了,拿五十块钱塞出去,从窗户里换回半碗水,却是没有一人去接那话儿,没有谁舍得用二百块钱买一碗面汤喝,用五百块钱买上一个馍儿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儿大深,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来,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子。为了弱减那干渴,人们都不在自个耳房了,都到了大厅里,或原先有水龙头的茅厕里。那里有些潮湿哩,可也有堆着他们自个儿的屎尿味。门外的人是铁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们晓白受活人是终要被干渴和饥饿熬垮的,终要自个把钱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饭时他们在门外大声问着饥不饥,渴不渴,余剩的时光里,也并不如何地恶对受活人,只用时光煎熬他们就够了。

  也就终于把他们熬垮下来了。

  在第三天的正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受活丁庄梦生死晶黄黄金洞为人民服务阎连科短篇小说集耙耧天歌发现小说斗鸡坚硬如水年月日日光流年夏日落潘金莲逃离西门镇情感狱最后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