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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忆阿雅》 第一章 阿雅

1

  她的发梢泛出一种淡黄色。我逆着太阳光线去看,发现她头发的边缘闪着大团的金色,垂落在颈上的部分拳曲成一个个圆弧,光闪闪金灿灿的……她的长颈那儿给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领衫外边的肌肤。只待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并排着坐在一起。开始谁都不说话,待上一会儿则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当然是我,终于稍稍活泼起来。我大胆地触动她滑爽的浓发,然后再用力握成一束——这时她的颈部会轻轻仰起一点儿,眼睛也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她没有责怪和反抗。这是多么适合亲吻的时刻啊。

  可那会儿还不行。当时我们好比两台拒绝发动的机器,绝不能随便触碰敏感的开关。电是有的,强大的电流让人浑身战栗,在我们的周身剧烈旋转,这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春天已经深入了。这儿是学校一处废弃的饲料场,是前些年大学里学农学工的时候留下来的,如今只有旁边那几间空屋、屋外几个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条水泥台阶,我们就坐在上边。垛子散发出的气味很好闻,那是浓烈的干草味儿和一点点腐木味儿。这让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猬什么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上,入夜时分看满天的星星,无拘无束地说点儿什么。我们离得近而又近,我甚至闻得到她头上颈上散发出的甜味儿。那是栀子花的气味,这不会错。不过她身上究竟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对我倒还是一个谜。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干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祸。不知这个废弃的柴垛旁为什么堆了一大批干草,而且是新的,即虽然干干的却仍旧发绿的那种。这才是要命的东西,它散发出的香味是无可比拟的,一个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御这种气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钻,让肺叶发痒,然后就使人身上涌起一股特异的冲动。我双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搓动起来,不知该放在哪里,后来略一犹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头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干草上。当我的目光触到她的颈窝、看到隆起的乳廓时,同时也预感了某种大难来临般的恐惧。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两行长泪。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来……

  那是一种少年的气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个怪癖,迷恋干草,喜欢一个人躺在上面想没完没了的心事。那时心事多,孤独少年嘛,总有没完没了的心事。有一阵不是失学就是逃学,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望着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个草寮里,那是园艺场里一处护园人的临时住处。那天正好护园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个戴了黄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样的,给我水果吃,还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气四溢的干草上。她是园艺场的会计,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一种烟草的气味,但我从来没见她抽烟。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身体。当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儿时,我就挣脱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后来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几次,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和倔犟。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黄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不过当时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年龄极大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模样:鼻梁一个漫洼,两眼像猫一样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个桃子。就是这张嘴巴,在天色变得乌黑时一下印到了我的脸上,猛地把我的脸弄湿了大半。她不容分说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样,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湿了。

  她那会儿的声音让我一直记得。充满诱惑、恐惧,还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声音,奇怪的喘气,连同她的体息。我想拭去柏慧脸上的泪水,可又不敢。我从干草上跳起来,嘴里连连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她并不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盯着天空稀疏的星星,叹息了一声。她坐了起来。

  黄色套袖在那个时候曾经像呵气一样对我说话。她惟恐折伤了什么,小心之极地抚摸,到处抚摸。她一遍遍地动我,飞快地动,让我欲罢不能。我哭了。我因为自己的惧怕和绝望而咬住了她的头发,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样撕扯不休。她怜惜起我来,终于把我放开了,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消逝在夜色里。那个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边。我在河里愤怒地畅游和冲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挂下来的茅草和苇须划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这所地质学院废弃的饲料场上,我这副被河水冲洗一新的身躯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庞上有一对执拗的眼睛,不移不动地看着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惩罚我吧。

  她不愿意看我。她那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触目。我已经懂得这胸部的全部奥秘,糟就糟在这里。我已经无法纯洁了,糟就糟在这里。我全身灼热、毫无作为地坐在这片铺满了干草香气的地方已经十多次了,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你从小养尊处优,是院长的女儿,对我拥有生杀予夺大权,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这里。

  深春的风又一次掠过这儿。干草的气息浓烈无比,荡漾起来。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遗忘那个草寮,突然这会儿双肩像被什么缚住一样,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垂落到脸上。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亲吻弄蒙了。我同样紧紧缚住了对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个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访真的在不可阻止地进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记了泣哭和欢笑,嘴里全是梦呓一般:“你就像一只小动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2

  “我忍不住要向你讲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后都耽搁下来。它有些难言的繁琐,也可能担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吧,结果总是作罢。它让我欲言又止。你会说它不过是一只小动物,大不了是一个精灵;可我说它也是一段没法遗忘的往事,一曲缠绵的老歌,一种欲望和幻想。反正怎么比喻都不过分,都不足以倾吐和表达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远的蕴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特殊年头,在轰轰烈烈的苏醒的时代,在气喘吁吁的追赶的路上,此时此刻还是让我先停下来吧,停下来和你叙说。我这样做不是申辩不是抗议,也不是遮掩悲伤。这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这个世界上谁能不回想过去呢;在我这儿,这是关于爱和童年,关于残忍和怜悯,关于不幸和永生——这一切的综合。午夜啊,在我眼里你是一种悠长徐缓的黑颜色,爱欲和感动的颜色,个人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光色里一会儿急切一会儿沉静,一遍遍呼唤着往昔,呼唤着一个名字,再把难以启齿的什么咽下肚里,与它连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开始了……”

  那个夜晚过去了许久,我给她写了这样一封文绉绉的信,却迟迟没有寄走。只塞到校传达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总是在犹豫。没有寄走,就继续写下去。我想向她解释和倾诉,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没有权利对其隐瞒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是胆怯,小心到了极点。我害怕,无比害怕。这种恐惧将不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些处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于文字,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卖弄辞藻。我在绕来绕去地向她——用一种词儿,向我无比心爱的人讲出这一切。我从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讲起,因为它是绕不过去的。

  “有些事情在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到后来却再也不能忘记。有些事情也许在最初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它却会在记忆中磨得闪闪发亮。每到沉默下来,每到属于一个人的安静时刻,它就会发出逼人的光泽……”

  “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都是从那片林子开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却不敢直通通地讲下去。我的笔在这儿停下来了……它大半只能装在我的心中。

  这片林子啊,我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记忆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它,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不开了。林子里有我的、我们的一段光阴和生命,毫不夸张地说,它曾经是我们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着就会感激这片林子。我现在想说的是:它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关于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长大之后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惊险的怪诞的,曲折跌宕和难以言表的,所有芜杂和繁琐的一大沓子。不过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在渐渐淡远和飘逝,却惟独忘不掉我的林中岁月。那一片蓬蓬枝叶在我的想象中复活,许多场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簇新……原来童年的野花和浆果可以让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我的原野,或许能够一直陪伴我过下去……一切都像昨天发生的,刚刚发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里一睁眼就是逼人的绿和耀眼的红啊,当它和我共同处于色彩最鲜艳的那个季节里,我们就会与各种美丽的动物相逢。那时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心里就会引起长久的兴奋。我回家时要向大人描述:它的头颅、眼睛、爪子、毛色……当然这期间免不了要夸大其辞,以突出它的罕见与神奇,如特别的美丽或凶猛迅捷之类。

  那一年我和妈妈在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动物,它真的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当时我想这多么好啊,我们的林子又有了一个新家伙、一个谜团了,它又要让我好好追寻一阵了。不过它到底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对照动物图谱也搞不明白:灵猫?艾鼬?狗獾?貉?狐和豺?獴?都有那么一点儿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母亲领着我到林子里去。太阳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点钟,树隙闪出长长的阳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脚下滚动,松针在沙土上盖了金黄色的、厚厚的一层。母亲弯腰在松针上摸索,有几个松塔被她随手拾起来。她做起活来两手很快,有时什么也不顾。我看到妈妈又一次弯下腰时,手突然一动不动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儿。她低着头,眼睛却在向我示意什么。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几米远的一丛小叶灌木下边,闪现出一只栗黄色的动物。它飞快地从一侧蹿到了另一侧,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么。瞧它的嘴巴多么干净,当它的头向上仰去时,我甚至看清了它两个细细的粉红色的小鼻孔;还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又整齐又洁白。它弓着的脊背上有棕红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长。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只小狗,差一点儿就喊出来。我在好长时间里凝住了神,忘记了呼吸。

  我盯着它,直到它又是一个腾跃,闪到了灌木后面……它再也没有出来。

  我愣在那儿,蹲在地上长时间不动。天哪,它漂亮得让人吃惊。我敢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可爱的动物。

  我问妈妈看清了吧,它是什么啊?妈妈说它不是狐狸,当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么?”

  “是‘阿雅’。”

  妈妈当时用沉静的、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于是就记住了它的名字,并且再也没有忘记。多么好啊,“阿——雅!”我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唤,像是一种惊叹。

  原野上的草叶逐渐枯萎。直到萧瑟的初冬来临,我又一次见到了阿雅。

  这一次我能够很近地观察它,甚至看见了它细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里,不是和妈妈在一起,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一次、这个时刻啊,简直是糟透了,令人沮丧而又恐惧。这对于阿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个人囚禁起来。我当时看着它在囚笼中蹿动,那么焦躁,那么震惊,然而却束手无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没有办法解救它。它后来的遭际使人一想起来就要垂泪。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闪就过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样,在成长、成熟,在沿着来路和去路一步步走过。这期间有过多少坎坷,多少欢乐和懊恼啊,但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记过去,未能忘记小时候偶然见过的那只小动物,特别是后来与它的交往、它的不测的命运。是一种特别的友谊让我回味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中的阿雅已经变得像麒麟一样,美丽神奇,金光闪闪。是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动物,其聪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爱与纯洁让人难以想象。我甚至认为它并没有彻底离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随我。

  把它比作什么更好呢?

  也许那时的我过于孤单了。我那时有太多的想象,各种念头既隐秘又奇特。那时在林子里没有多少人与我说话,我总是一个人玩耍,有时就难免沉入没完没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个小姑娘,它美丽,灵巧,顽皮,出奇的聪明,永远欢腾跳跃。它难得安静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泼的性格。我因为它而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她。不过这可是我心中的隐秘,我永远也不会道人的,即便是妈妈和外祖母。

  那时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躲开妈妈、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怜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树下躺上很久,从树隙望着天空,跟踪游云,净想那些遥远的、不可能出现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为一体,它和她同样又可爱又可怜,让人一想起来就泪水涟涟。我的林子啊,我的永远给予庇护、永远都在发生奇迹的林子啊,你什么时候交还我一个最大的梦想?

  秋天即将离我们而去,大地变成了一片金黄,那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秋末的干草。星星点点的花朵缀在上面,是秋霜也杀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里,各种小动物欢快鸣叫,它们对即将来临的冬天毫无惧色。

  可怜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这个最聪明最快活的生灵,本来应该欢叫着在原野上舞蹈:谁都可以欣赏它的舞姿,可是谁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还从没听说任何人捕获过它,可见它有多么精明,躲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和陷阱,生活在一个无边的自由的世界里。也许好猎人不忍心伤害它,邪恶的人不能够伤害它。可是在某一天,这一切突然结束了……

  我一直没有说出的是,我心里也有一个渐渐逼近的恐惧,那就是和这只阿雅一样的命运。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陷阱、一道围网,它们真的隐在那儿,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已经成功地捕获了我们家的一个人,它们也总有一天会逮到我的。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母亲和外祖母的眼睛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时,我就会稍稍感知一点什么奥秘、一种不祥……不过这种忧虑也许为时过早,也许真的可以不管不顾,我只需一个人在荒野上尽情奔跑。这片丛林就是我的全部欢乐,我既可以从中寻觅着自己的依恋和向往,又能编织着无穷无尽的幻想。家里的人都太忙了,她们都没有时间与我在一起,有时可以一整天都把我忽略。她们是大人,她们想不到我会在林子里做些什么。

  当时家里只有母亲和外祖母,好像从来都没有父亲。他像一只动物那样,被围网捕获了……

  “你父亲哪去了?”

  有人真的这样问过。我每到这时就惶惶地躲开对方的目光,然后跑开很远……

  一个人为什么总要面对这样的发问?难道这真的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吗?这样的询问还要多久?我懊丧极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把父亲当成一个隐秘来对待,不能说他,不能吐露那两个字,而只能永远闷着,永远装在心里。

  3

  这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原野啊,站在林边的灌木丛中向南遥望,可以看见一片蓝色的山影。无遮无拦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远处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浓于天空的蓝色,它们重重叠叠,像童话一样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叠的山影里蕴藏了多少奇怪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在大山里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呢?

  “我已经十二岁了,还不能去南山吗?”

  母亲摇着头。每当我说“要去南山”的时候,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外祖母走过来,揪了一下我的胳膊。这时我就得跟上外祖母离开了。

  在一棵大海棠树下的茅屋里,外祖母用一把铁锥一下一下刺着玉米穗子,金色的玉米粒哗哗淌在簸箕里。哗哗哗哗,多么清脆的声音。像金粒一样的玉米呀,我捧起来,吹去屑末,闻着它浓浓的、特异的香味。

  “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外祖母把说不清的责备全掺在了这句话里,重复着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慨叹。

  我搂住外祖母,她就不得不停止做活,揽起我,把我拥到了一边。我又伏在她的后背上,她没有办法,只得这样驮着我费力地做活。我常常抚摸她头上的一个凹痕,发现稀疏的白发已经遮不住它。妈妈告诉我,这是很早以前一个狠毒的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记。我抚摸了一会儿,就从她背上滑下来。“你这个孩子啊,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你就不能好好学着做活儿。”我于是坐下来,帮外祖母剥玉米了。

  我后来才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什么庇护的,比如庇护我们这个小茅屋的,是一株大李子树。它可真大啊,大到了惊人的地步,体积足有我们好几个茅屋大。秋天来了,它的叶片已经开始散落,露出了淡红色的枝条。如果爬上这棵树,又可以望见南山了——白云下的山影正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像雷声又像炮声。

  “那是什么在响?”

  外祖母斜我一眼,没有回答。其实这生气的目光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这种隆隆声同样牵扯到了一种禁忌——那是父亲他们开山的炮声,所以也就是我不该问的声音。

  那时我们家的禁忌啊,真是太多了!

  我也许一生都弄不清围绕在我们家四周的究竟有多少禁忌。它们像地雷一样遍布四野,我尽管谨慎小心,还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踏上它们。

  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个人生活时,那些恐惧也仍然没有消失。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禁忌还会依然存在——每当我触犯了它们时,就必定会遭到报应……

  每一个秋天母亲都领我去采蘑菇。我们走啊走啊,在杨树下采一种浅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树下去找金黄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里笑吟吟地等待我们的收获。在林子里,母亲用柳条串起各种颜色的蘑菇,把它们像花束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她退开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主动提到了父亲:

  “小城刚解放时,人们把花挂在你父亲的脖子上……”

  我想象着当时那个情景,仿佛闻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天哪,金灿灿的花束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

  妈妈这一次例外地、主动地谈到了父亲。可惜她只讲了一句。我期待她说下去。可她很快弯腰去采蘑菇,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我给她揩汗时,她把我抱了起来。那时候我长得不够高大,所以妈妈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在她的胸部抵着头颅,紧紧抵着。“妈妈!”我小声呼唤着。她会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讲一遍父亲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

  在林子里,只要离开了母亲,我就要尽情地奔跑一会儿。我藏到灌木后面,让她焦急地呼唤,我故意不出来。有时在那儿待上十来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妈妈怕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上丢失,我告诉她不会的,永远不会。为什么?因为我望得见远处的山影,我知道那就是南方,有淡蓝色的大山指引着我呢。我还长了一双奇怪的耳朵,听得见大山里面各种各样的声音,它的嘈杂会直接从空中传过来——我听得见那里的锤子声,铁凿声,各种各样的呼叫之声……我已经习惯于捕捉空气中的这种声音了,而且从中可以分辨出自己的父亲弄出的各种声息,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我有时叮嘱自己:再也不要想父亲了,完全彻底地把他遗忘吧。真的,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父亲不可呢?我有母亲和外祖母呢,还有这片林子,林子里的一切——我有阿雅……

  4

  就是那次去林子采蘑菇不久,母亲有一天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说有人逮住了一种小动物,它就是阿雅,好像那个人是用围网捕获的……我一颗心噗噗跳起来,朦朦胧胧觉得就要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有人竟然逮住了一只阿雅!那么我就可以离它很近很近地观看了,甚至可以去抚摸它……妈妈说那个人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了,给它挖了个洞穴,喂它食物。它长得蛮好,这么多天过去,它正开始懂事呢。比如它能够像小娃娃一样端坐,还会做出好多有趣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动物的奇怪模样、它的神态。天还不亮,我就央求妈妈带我去看。妈妈像是故意回避,只推说有事,让外祖母带我去。外祖母当然不会去,因为她不认识那个捕获阿雅的人——他是园艺场里的一个老头,大家都叫他卢叔。

  后来还是我和母亲去看了卢叔的珍宝。

  它真的就在那儿,在卢叔的小院中,在一个大大的铁笼子里。栗黄色,尖嘴巴,深棕色的胡须,软胖的前爪;那对眼睛啊,是真正的金色,闪烁不停。它直直地看着我,还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它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不过只一会儿它就狂躁起来了,在铁笼子里蹿跳不停。

  这一次,还有后来的日子,关于它的所有故事,竟使我觉得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更让人惊讶的什么事情了,好像所有的经历,一切一切都比不上它更新鲜,比不上它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更刺激。

  卢叔后来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跟我讲话,丝毫也没有敷衍我。他向我讲了自己的奇妙手法,比如说,他逮住它之后,怎样设法让它与自己一点一点亲近起来。我可以想得出它一开始会有多么惊慌、多么害怕卢叔。卢叔是一个猎人,他有枪,还有网。人人都说他是动物的天敌,宰杀了不知多少动物。我亲眼见他杀过鸽子、狐狸,还杀过老鹰和兔子。我那时对他又恨又怕。这一回真是个例外啊,可能因为阿雅实在太珍贵了,可能因为它长得太漂亮了,逼得他那颗狠心终于软下来了。他这一次不但没有杀害它,而且还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喂它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于是开始感激起这个人,他在我眼里似乎也一下变得有点儿可爱了。

  “唷唷,阿雅这种动物必须住在地穴里。洞口要小,里面要大,要用木铲掏开它,不要怕弄脏了它的皮毛,这东西就像鹅不沾水一样,皮不沾土哩。入冬时给它铺上草,那就是一个暖暖和和的小窝儿……”他伸长了那双粗胳膊向我比划着,令人神往。

  从此之后我就频频出入卢叔那儿了。我长久地守候在围了铁栅的洞穴旁,等待那个灵俏的身影一跃而出……

  5

  又是几年过去。后来我不需久久遥望那座南山了,因为那个叫“父亲”的人先一步从那座山里出来了——他有一天突然回到了小茅屋。当我突兀地面对了一个陌生的父亲时,真是大惊失色。眼前的情景把心中的幻想一下搓得粉碎,让我的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最后蹑手蹑脚地躲开了。妈妈喊我,我不应。我悄声跑开了,一整天都躲在林子里,直到天黑都不愿回去。远处传来了拉网的号子,四周有小动物的喘息,我只默默地躺在沙地上,嘴里衔了一株狗尾草……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外祖母在那个夜晚到处找我。

  也就是从此,更艰难更可怕的日子开始了。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真不愿提到它。反正简单点儿说就是,父亲回来不久我们家就遭难了,我不得不一个人逃开,逃到南山:他来了,我就走了。这就是我与他——我的父亲短短相处的一段时间。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一生只有这一段时间能够和父亲在一起,我一旦离去了,我们父子几乎就不再重逢。可惜这在当时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命运。就这样,我们父子之间可怕地分别了,从而留下了永生的愧疚。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反而注定了我的一生都将与父亲紧紧相连,他的影子要永远笼罩着我。

  还记得那一天是怎样分别的,记得分手时妈妈的叮嘱:千万不要对别人提到你的父亲——你今后的父亲不是他,而是大山里的那个人——另一个老人了……

  大山里的老人是谁?是我未曾谋面的义父!原来为了我的生存,家里人在这之前为我暗暗寻了个义父,听说那是一个真正的山里老人。

  可就因为屈辱和愤恨,我在被送往南山、送到义父那儿去的半路上逃脱了!于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义父——直到后来,直到今天。与家里人的打算正好相反的是,从进山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里恨着一个人……

  我恨他,而且下决心永远不再想他,也不讲他的故事;我要咬紧牙关,只把他和他的一切埋在心底。就让我真的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吧,就这样好了。

  可惜,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证明这是难以做到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仅仅是一场热恋,就彻底毁掉了我的决心……当时我刚刚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的命运发生了极大的转折——第一次看到如同那个小动物般欢腾跳跃、美丽纯洁的姑娘时,就不由得心醉神迷。我开始在心里悄悄地把她比作阿雅,并且要不由自主地向她讲过去的故事……我也许还不明白,不测的灾难即将开始,它会一点一点引发出来,而且不知不觉地在四周蔓延。也许当我终于明白妈妈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关于那个人、关于昨天的一切是万万讲不得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

  可这毕竟是我的一场热恋啊,我的周身都被一种不可抵御的干草的气味包裹起来。我已经无处可逃。刚开始咬住牙关:我将永远也不提父亲的名字,永远也不。可这是一个多么脆弱的誓言啊。我终于明白,干草的气息真的是不可抵御的,它又一次袭来了,它要摧毁我的誓言……我会痴痴迷迷地从头讲起童年,讲起南山和父亲,讲起那片草地和丛林。当然,还有丛林里活动着的那个可爱的精灵。我认定她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才是一只活生生的阿雅。如果说我们每个人真的都是某一种动物转生,那么她的前世是什么就不难判定了。我觉得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甚至她的微笑,她的身姿,都有点儿像阿雅。我甚至用两手就能抚摸出她那种软软的、柔和的小动物般的骨骼。想想看,就在这种境况之下,我不知不觉地重提旧事,细说由来——也就是说,我触犯了最可怕的家族禁忌。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 e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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