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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杂记》 作者:冰心

第14章 山中杂记——遥寄小朋友

  大夫说是养病,我自己说是休息。只觉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过了半年多。这半年中有许多在童心中可惊可笑的事,不足为大人道。只盼他们看到这几篇的时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随手的扔下。而有两三个孩子,拾起这一张纸,渐渐的感起兴味,看完又彼此嬉笑,讲说,传递;我就已经有说不出的喜欢!本来我这两天有无限的无聊。天下许多事都没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样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热得头昏,此时近午,却又阴云密布,大风狂起。廊上独坐,除了胡写,还有什么事可作呢?

  六,二十三,一九二四,沙穰。

  一 我快弱的心灵

  我小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非常的胆小。大人们又爱逗我,我的小舅舅说什么《聊斋》,什么《夜谭随录》,都是些僵尸,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还说着的时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顾,塞坐在大人中间,故意的咳嗽。睡觉的时候,看着帐门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许伸进一只鬼手来。我只这样想着,便用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的,结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岁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在山上独自中夜走过丛冢,风吹草动,我只回头凝视。满立着狰狞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阴暗中小立。母亲屡屡说我胆大,因为她像我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怯弱得很。

  我白日里的心,总是很宁静,很坚强,不怕那些看不见的鬼怪。只是近来常常在梦中,或是在将醒未醒之顷,一阵悚然,从前所怕的牛头马面,都积压了来,都聚围了来。我呼唤不出,只觉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灵魂似乎蜷曲着。挣扎到醒来,只见满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洒然自笑,——这样怯弱的梦,十年来已绝不做了。做这梦时,又有些悲哀!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

  二 埋存与发掘

  山中的生活,是没有人理的。只要不误了三餐和试验体温的时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医生和看护都不来拘管你。正是童心乘时再现的时候,从前的爱好,都拿来重温一遍。

  美国不是我的国,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缘,在这里游戏半年,离此后也许此生不再来。不留些纪念,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几乎每日做埋存与发掘的事。

  我小的时候,最爱做这些事:墨鱼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纸黏成的小人等等,无论什么东西,玩够了就埋起来。树叶写上字,掩在土里。石头上刻上字,投在水里。想起来时就去发掘看看,想不起来,也就让他悄悄的永久埋在那里。

  病中不必装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游山多半是独行,于是随时随地留下许多纪念。名片,西湖风景画,用过的纱巾等等,几乎满山中星罗棋布,经过芍药花下,流泉边,山亭里,都使我微笑,这其中都有我的手泽!兴之所至,又往往去掘开看看。

  有时也遇见人,我便扎煞着泥污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本来这些事很难解说。人家问时,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们更喜欢追问,我只有躲着她们。

  那一次一位旧朋友来,她笑说我近来更孩子气,更爱脸红了。童心的再现,有时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养,自然血气旺盛,脸红那有什么爱不爱的可言呢?

  三 古国的音乐

  去冬多有风雪。风雪的时候,便都坐在广厅里。大家随便谈笑,开话匣子,弹琴,编绒织物等等,只是消磨时间。

  荣是希腊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小一点。我们常在一处玩。她以古国国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国的女孩子戏笑口角。

  我不会弹琴,她不会唱。但闷来无事,也就走到琴边胡闹,翻来覆去的只是那几个简单的熟调子。于是大家都笑道:“趁早停了罢,这是什么音乐?”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说:“你们懂得什么:这是东西两古国,合奏的古乐,你们哪里配领略!”琴声仍旧不断,歌声愈高,别人的对话,都不相闻。于是大家急了,将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从后面连椅子连我,一齐拉开。屋里已笑成一团!

  最妙的是连“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美国调子,一经我们用过,以后无论何时,一听得琴歌声起,大家都互相点头笑说:“听古国的音乐呵!”

  四 雨雷时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点下十八度的时候,我们也是在廊下睡觉。每夜最熟识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过只是点点闪烁的光明,而相看惯了,偶然不见,也有些想望与无聊。

  连夜雨雪,一点星光都看不见。荷和我拥衾对坐,在廊子的两角,遥遥谈话。

  荷指着说:“你看维纳司(Venus)升起了!”我抬头望时,却是山路转折处的路灯。我怡然一笑,也指着对山的一星灯火说:“那边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都成了满天星宿。真的,雪花隙里,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将繁灯当作繁星,简直是抵得过。

  一念至诚的将假作真,灯光似乎都从地上飘起。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动,不必半夜梦醒时,再去追寻他们的位置。

  于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 她得了刑罚了

  休息的时间,是万事不许作的。每天午后的这两点钟,乏倦时觉得需要,睡不着的时候,觉得白天强卧在床上,真是无聊。

  我常常偷着带书在床上看。等到护士来巡视的时候,就赶紧将书压在枕头底下,闭目装睡。——我无论如何淘气,也不敢大犯规矩,只到看书为止。而璧这个女孩子,却往往悄悄的起来,抱膝坐在床上,逗引着别人谈笑。

  这一天她又坐起来,看看无人,便指手画脚的学起医生来,大家正卧着看着她笑,护士已远远的来了。她的床正对着甬道,卧下已来不及,只得仍旧皱眉的坐着。

  护士走到廊上。我们都默然,不敢言语;她问璧说:“你怎么不躺下?”璧笑说:“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呢,躺下就难受。”护士道:“你今天饭吃得怎样?”璧惴惴的忍笑的说:“还好!”护士沉吟了一会便走出去。璧回首看着我们,抱头笑说:“你们等着,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见护士端着一杯药进来,杯中泡泡作声。璧只得接过,皱眉四顾。我们都用毡子蒙着脸,暗暗的笑得喘不过气来。

  护士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颓然的两手捧着胸口卧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说:“天呵!好酸!”

  她以后不再胡说了,无病吃药是怎样难堪的事。大家谈起,都快意,拍手笑说:“她得了刑罚了!”

  六 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号,是我所喜爱的,觉得比以前的别种称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蛮族,黑发披裘,以雪为屋,过的是冰天雪地的渔猎生涯。我哪能像他们那样的勇敢?

  只因去冬风雪无阻的在林中游戏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处,我经过,虽然我们屡次相逢,却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他们往往的停了游走,注视着我,互相耳语。

  以后医生的甥女告诉我,沙穰的孩子传说林中来了一个Eskimo。问他们是怎样说法,他们以黑发披裘为证。医生告诉他们说不是Eskimo,是院中一个养病的人,他们才不再惊说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简单了好些,这是第一件可羡的事。曾看过一本书上说:“近代人五分钟的思想,够原始人或野蛮人想一年的。”人类在生理上,五十万年来没有进步。而劳心劳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愿终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静听树叶微语。清风从林外吹来,带着松枝的香气。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没有行人。我所见所闻,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满意了!

  出院之期不远,女伴戏对我说:“出去到了车水马龙的波士顿街上,千万不要惊倒。这半年的闭居,足可使你成个痴子!”

  不必说,我已自惊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我倒愿做Eskimo呢。黑发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七 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说:“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

  四围是大海,与四围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栏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八 他们说我幸运

  山做了围墙,草场成了庭院,这一带山林是我游戏的地方。早晨朝露还颗颗闪烁的时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袜往往都被露水淋湿了。黄昏睡起,短裙卷袖,微风吹衣,晚霞中我又游云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词中所说:“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不是什么好滋味。而“无人管”的情景,有时却真难得。你要以山中踯躅的态度,移在别处,可就不行。在学校中,在城市里,是不容你有行云流水的神意的。只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们楼后的儿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参观了。正值院里的小朋友们在上课,有的在默写生字,有的在做算学。大家都有点事牵住精神,而忙中偷闲,还暗地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小手小脚,没有安静的时候。这些孩子我都认得,只因他们在上课,我只在后面悄悄的坐着,不敢和他们谈话。

  不见黑板六个月了,这倒不觉得怎样。只是看见教员桌上那个又大又圆的地球仪,满屋里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迹很大的卷角的书,倏时将我唤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写着的:

  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头思索,将粉笔在手掌上乱画的小朋友,我看着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窗外日影徐移,虽不是我在上课,而我呆呆的看着壁上的大钟,竟有急盼放学的意思。

  放学了,我正和教员谈话,小朋友们围拢来将我拉开了。保罗笑问我说:“你们那楼里也有功课么?”我说:“没有,我们天天只是玩!”彼得笑叹道:“你真是幸运!”

  他们也是休养着,却每天仍有四点钟的功课。我出游的工夫,只在一定的时间里,才能见着他们。

  唤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惭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数表等等,我已算熬过去,打过这一关来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笔记本,满屋满架的参考书,教授们流水般的口讲……如今病好了,这生活还必须去过,又是怃然。

  这生活还必须去过。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于心死”,被人管的时候,传递小纸条偷说偷玩等事,还有工夫做。而自管的时候,这种动机竟绝然没有。十几年的训练,使人绝对的被书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运”这两字又岂易言?

  九 机器与人类幸福

  小朋友一定知道机器的用处和好处,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闲居,没有看见别的机器的机会。而山右附近的农园中的机器,已足使我赞叹。

  他们用机器耕地,用机器撒种,以至于刈割等等,都是机器一手经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见农人坐在汽机上,开足机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坚实的地土,汽机过处,都水浪似的,分开两边,不到半点钟工夫,很宽阔的一片地,都已耕松了。

  农人从衣袋里掏出表来一看,便缓缓的捩转汽机,回到园里去。我也自转身。不知为何,竟然微笑。农人运用大机器,而小机器的表,又指挥了农人。我觉得很滑稽!

  我小的时候,家园墙外,一望都是麦地。耕种收割的事,是最熟见不过的了。农夫农妇,汗流浃背的蹲在田里,一锄一锄的掘,一镰刀一镰刀的割。我在旁边看着,往往替他们吃力,又觉得迟缓的可怜!

  两下里比起来,我确信机器是增进人类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对于此事又有点怀疑。

  昨天一下午,楼上楼下几十个病人都没有睡好!休息的时间内,山前耕地的汽机,轧轧的声满天地。酷暑的檐下,蒸炉一般热的床上,听着这单调而枯燥,震耳欲聋的铁器声,连续不断,脑筋完全跟着他颠簸了。焦躁加上震动,真使人有疯狂的倾向!

  楼上下一片喃喃怨望声,却无法使这机器止住,结果我自己头痛欲裂。楼下那几个日夜发烧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们可怜,更不知她们烦恼到什么地步!农人所节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这几十个病人,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损失,比较起来,相差远了!机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类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书斋,只和麦地隔一道墙。假如那时的农人也用机器,简直我的书不用念了!

  这声音直到黄昏才止息。我因头痛,要出去走走,顺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得休息的汽机。——走到田边,看见三四个农人正站着踌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摇头叹息,原来机器坏了!这座东西笨重的很,十个人也休想搬得动。只得明天再开一座汽机来拉他。

  我一笑就回来了。

  十 鸟兽不可与同群

  女伴都笑茀玲是个傻子,而她并没有傻子的头脑,她的话有的我很喜欢。她说:“和人谈话真拘束,不如同小鸟小猫去谈。他们不扰乱你,而且温柔的静默的听你说。”

  我常常看见她坐在樱花下,对着小鸟,自说自笑。有时坐在廊上,抚着小猫,半天不动。这种行径,我并不觉得讨厌。也许就是因此,女伴才赠她以傻子的徽号,也未可知。

  和人谈话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的谈起来,却真不能说是乐事。十年来正襟危坐谈话的时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虽也做惯了,但偶有机会,我仍想释放我自己;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乐事,就是拔草喂马。看着这庞然大物,温驯的磨动他的松软的大口,和齐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时候,你觉得他有说不尽的妩媚。

  每日山后牛棚,拉着满车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马,我每日喂他。乳车停住了,驾车人往厨房里搬运牛乳,我便慢慢的过去。在我跪伏在樱花底下,拔那十样锦的叶子的时候,他便侧转那狭长而良善的脸来看我,表示他的欢迎与等待。我们渐渐熟识了。远远的看见我,他便抬起头来,我相信我离开之后,他虽不会说话,他必每日的怀念我。

  还有就是小狗了。那只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时候,曾经吓过我。那一天雪中游山,出其不意在山顶遇见他。他追着我狂吠不止,我吓得走不动。他看我吓怔了,才住了吠,得了胜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他走了,一口气跑了回来。三夜没有睡好,心脉每分钟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诉我,他是最可爱的狗,从来不咬人的。以后再遇见他,我先呼唤他的名字,他竟摇尾走了过来。自后每次我游山,他总是前前后后的跟着走。山林中雪深的时候,光景很冷静。他总算助了我不少的胆子。

  此外还有一只小黑狗,尤其跳荡可爱。一只小白狗,也很驯良。

  我从来不十分爱猫。因为小猫很带狡猾的样子,又喜欢抓人。医院中有一只小黑猫;在我进院的第二天早起刚开了门,她已从门隙钻进来,一跃到我床上,悄悄的便伏在我的怀前,眼睛慢慢的闭上,很安稳的便要睡着。我最怕小猫睡时呼吸的声音!我想推她,又怕她抓我。那几天我心里又难过,因此愈加焦躁。幸而护士不久便进来!我皱眉叫她抱出这小猫去。

  以后我渐渐的也爱她了。她并不抓人。当她仰卧在草地上。用前面两只小爪,拨弄着玫瑰花叶,自惊自跳的时候,我觉得她充满了活泼和欢悦。

  小鸟是怎样的玲珑娇小呵!在北京城里,我只看见老鸦和麻雀。有时也看见啄木鸟。在此却是雪未化尽,鸟儿已成群的来了。最先的便是青鸟。西方人以青鸟为快乐的象征,我看最恰当不过。因为青鸟的鸣声中,婉转的报着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红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着,都极其鲜明。小蜂雀更小到无可苗条。从花梢飞过的时候,竟要比花还小。我在山亭中有时抬头瞥见,只屏息静立,连眼珠都不敢动。我似乎恐怕将这弱不禁风的小仙子惊走了。

  此外还有许多毛羽鲜丽的小鸟,我因找不出他们的中国名字,只得阙疑。早起朝日未出,已满山满谷的起了轻美的歌声。在朦胧的晓风之中,欹枕倾听,使人心魂俱静。春是鸟的世界,“以鸟鸣春”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两句话,我如今彻底的领略过了!

  我们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鸟最相亲爱。玫瑰和丁香丛中更有青鸟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筑得极低,一伸手便可触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鸟的家庭,而我却从不做偷卵捉雏等等,破坏他们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过是暂时离家,我的母亲和父亲已这样的牵挂。假如我被人捉去,关在笼里,永远不得回来呢,我的父亲母亲岂不心碎?我爱自己,也爱雏鸟;我爱我的双亲,我也爱雏鸟的双亲!

  而且是怎样有趣的事,你看小鸟破壳出来,很黄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觉得很丑。他们又极其贪吃,终日张口在巢里啾啾的叫,累得他母亲飞去飞回的忙碌。渐渐的长大了,他母亲领他们飞到地上。他们的毛羽很蓬松,两只小腿蹒跚地走,看去比他们的母亲还肥大。他们很傻的样子,茫然的只跟着母亲乱跳。母亲偶然啄得了一条小虫,他们便纷然的过去,啾啾的争着吃。早起母亲教给他们歌唱,母亲的声音极婉转,他们的声音,却很憨涩。这几天来,他们已完全的会飞了,会唱了,也知道自己觅食,不再累他们的母亲了。前天我去探望他们时,这些雏鸟已不在巢里,他们已筑起新的巢了,在离他们的父母的巢不远的枝上。他们常常来看他们的父母的。

  还有虫儿也是可爱的。藕荷色的小蝴蝶,背着圆壳的小蜗牛,嗡嗡的蜜蜂,甚至于水里海夜乱唱的青蛙,在花丛中闪烁的萤虫,都是极温柔,极其孩气的。你若爱他,他也爱你们。因为他们都喜爱小孩子。大人们太忙,没有工夫和他们玩。

  (原载1924年8月8日—10日《晨报副镌》,1924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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