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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我的人生哲学》 作者:沈从文

第19章 一点精神(2)

  女巫虽可请本家亡灵对于这件事表示意见,或阴魂入洞探询消息,然而结末总似乎凡属爱情,即无罪过。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费。虽天王佛菩萨,权力广大,人鬼同尊,亦无从为力。(迷信与实际社会互相映照,可谓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的迟早,都认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实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时女子必觉得洞神已派人前来迎接她,或觉得洞神亲自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她,耳中有箫鼓竞奏,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真如诗人所说:“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泪眼莹然相向,无可奈何。只以为女儿被神所眷爱致死。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终于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暂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一种正常美满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从这种可怜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习惯这种为神眷顾的女子,是无人愿意接回家中作媳妇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结婚是一种最好的法术和药物。

  因此末了终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

  三种女性的歇思底里亚,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至如辰州符,在伤科方面用催眠术和当地效力强不知名草药相辅为治,男巫用广大的戏剧场面,在一年将尽的十冬腊月,杀猪宰羊,击鼓鸣锣,来作人神和乐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绪和浪漫情绪,比较起来,就见得事很平常,不足为异了。

  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两者混而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说的种种。在男子方面,则自然而然成为游侠者精神。这从游侠者的规律所表现的宗教性和戏剧性也可看出。

  妇女道德的形成,与游侠者的道德观大有关系。游侠者对同性同道称哥唤弟,彼此不分。故对于同道眷属亦视为家中人,呼为嫂子。

  子弟儿郎们照规矩与嫂子一床同宿,亦无所忌。但条款必遵守,即“只许开弓,不许放箭”。条款意思就是同住无妨,然不能发生关系。若发生关系,即为犯条款,必受严重处分。这种处分仪式,实充满宗教性和戏剧性。下面一件记载,是一个好例。这故事是一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朋友说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张方桌(象征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张方桌重叠为一个高台,桌前掘个一丈八尺见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尖刀竖立坑中,刀锋向上,疏密不一。预先用浮土掩着,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装到场,当时流行的装束是:青绉绸巾裹头,视耳边下垂巾角长短表示身份。穿纸甲,用棉纸捶炼而成,中夹头发,作成背心式样,轻而柔韧,可以避刀刃。外穿密钮打衣,袖小而紧。佩平时所长武器,多单刀双刀,小牛皮刀鞘上绘有绿云红云,刀环上系彩绸,作为装饰。着青裤,裹腿,腿部必插两把黄鳝尾小尖刀。赤脚,穿麻练鞋。桌上排定酒盏,燃好香烛,发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鸡头,将鸡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将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将事由说明,请众议处。事情是一个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调戏嫌疑,老幺犯了某条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长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转。男的不过二十岁左右,黑脸长身,眉目英悍。

  管事把事由说完后,女子继即陈述经过,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语。此后轮到青年开口时,就说一切都出于诬蔑。至于为什么诬蔑,他不便说,嫂子应当清清楚楚。那意思就是说嫂子对他有心,他无意。既经否认,各执一说,“执法”无从执行处分,因此照规矩决之于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脱去,把衣甲脱去,光身赤脚爬上那八张方桌顶上去。毫无惧容,理直气壮,奋身向土坑跃下。

  出坑时,全身丝毫无伤。照规矩即已证实心地光明,一切出于受诬。其时女子头已低下,脸色惨白,知道自己命运不佳,业已失败,不能逃脱。那大哥揪着女的发髻,跪到神桌边去,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女的说:“没有什么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颈受戮,不求饶也不狡辩,一切沉默。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无一个人有所表示,于是拔出背上军刀,一刀结果了这个因爱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诬他调戏的女子。头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伙哥子弟兄见事已完,把尸身拖到原来那个土坑里去,用刀掘土,把尸身掩埋了。那个大哥和那个幺兄弟,在情绪上一定都需要流一点眼泪,但身份上的习惯,却不许一个男子为妇人显出弱点,都默默无言,各自走开。

  类乎这种事情还很多。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

  游侠者行径在当地也另成一种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稍稍不同。重在为友报仇,扶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集会,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佬。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时入衙署当值,听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赌博时用小铜钱三枚跌地,名为“板三”,看反复、数目,决定胜负,一反手间即输黄牛一头,银元一百两百,输后不以为意,扬长而去,从无翻悔放赖情事。决斗时两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对付一人,虽亲兄弟只能袖手旁观,不许帮忙,仇敌受伤倒下后,即不继续填刀,否则就被人笑话,失去英雄本色,虽胜不武。犯条款时自己处罚自己,割手截脚,脸不变色,口不出声。总之,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二十年闻名于川黔湘鄂各边区凤凰人田三怒,可为这种游侠者一个典型。年纪不到十岁,看木傀儡戏时,就携一血梼木短棒,在戏场中向屯垦军子弟不端重的横蛮的挑衅,或把人痛殴一顿,或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以为意。十二岁就身怀黄鳝尾小刀,称“小老幺”,三江四海口诀背诵如流。家中老父开米粉馆,凡小朋友照顾的,一例招待,从不接钱。十五岁就为友报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杀一木客镖手,因听人说这个镖手在沅州有意调戏一个妇人,曾用手触过妇人的乳部,这少年就把镖手的双手砍下,带到沅州去送给那朋友。年纪二十岁,已称“龙头大哥”,名闻边境各处。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鸡往米场斗鸡时,一见长辈或教学先生,必侧身在墙边让路,见女人必低头而过,见作小生意老妇人,必叫伯母,见人相争相吵,必心平气和劝解,且用笑话使大事化为小事。周济逢丧事的孤寡,从不出名露面。

  各庙宇和尚尼姑行为有不正当的,恐败坏当地风俗,必在短期中想方法把这种不守清规的法门弟子逐出境外。作龙头后身边子弟甚多,龙蛇不一,凡有调戏良家妇女,或赌博撒赖,或倚势强夺,经人告诉的,必招来把事情问明白,照条款处办。执法老幺,被派往六百里外杀人,随时动员,如期带回证据。结怨甚多,积德亦多。身体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学教员,不相识的绝不会相信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软不服硬,白羊岭有一张姓汉子,出门远走云贵二十年,回家时与人谈天,问:“本地近来谁有名?”或人说:“田三怒。”姓张的稍露出轻视神气:“田三怒不是正街卖粉的田家小儿子?”当夜就有人去叫张家的门,在门外招呼说:“姓张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这个地方住。不走路后天我们送你回老家。”姓张的不以为意,可是到后天大清早,有人发现他在一个桥头上斜坐着,走近身看看,原来两把刀插在心窝上,人已经死了。另外有个姓王的,卖牛肉讨生活,过节喝了点酒,酒后忘形,当街大骂田三怒不是东西,若有勇气,可以当街和他比比。

  正闹着,田三怒却从街上过身,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事后有人赶去告给那醉汉的母亲,老妇人听说吓慌了,赶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见怪。并说只有这个儿子,儿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

  田三怒只是笑,说:“伯母,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乱说玩的。

  我不会生他的气。谁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后果然不再追究。

  还送了老妇人一笔钱,要那儿子开个面馆。

  田三怒四十岁后,已豪气稍衰,厌倦了风云,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里养马种花过日子。间或骑了马下乡去赶场,买几只斗鸡,或携细尾狗,带长网去草泽地打野鸡,逐鹌鹑,猎猎野猪,人料不到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边境增加了凤凰人光荣的英雄田三怒。本人也似乎忘记自己作了些什么事。一天下午,牵了他那两匹骏健白马出城下河去洗马。城头上有两个懦夫居高临下,用两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后打了约十三发子弹,有两粒子弹打在后颈上,五粒打在腰背上。两匹白马受惊,脱了缰沿城根狂奔而去。

  老英雄受暗算后,伏在水边石头上,勉强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小勃朗宁拿在手上,默然无声。他知道等等就会有人出城来的。

  不一会,懦夫之一果然提着匣子炮出城来了,到离身三丈左右时,老英雄手一扬起,枪声响处那懦夫倒下,子弹从左眼进去,即刻死了。城头上那个懦夫在隐蔽处重新打了五枪。田三怒教训他:

  “狗杂种,你做的事丢了镇筸人的丑。在暗中射冷箭,不像个男子。你怎不下来?”懦夫不作声。原来城上来了另外的人,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济事了,在自己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便如此完结了自己,也完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

  派人作这件事情的,到后才知道是一个姓唐的。这个人也可称为苗乡一霸,辛亥革命领率苗民万人攻城,牺牲苗民将近六千人,北伐时随军下长江,曾任徐海警备司令。卸职还乡后称“司令官”,在离城十里长宁哨新房子中居家纳福。事有凑巧,作了这件事后,过后数年,这人居然被一个驻军团长,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来放在牢里,到知道这事不妥时,人已病死狱中了。

  田三怒子弟极多,十年来或因年事渐长,血气已衰,改业为正经规矩商人。或带剑从军,参加各种内战,牺牲死去。或因犯案离乡,漂流无踪。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陈代谢,风俗习惯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来,游侠者精神虽未绝,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变化。在那万山环绕的小小石头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渐为人忘却,少年子弟中有从图书杂志上知道“飞将军”,“小黑炭”,“美人鱼”等人的事业,却不知道田三怒是谁。

  当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还好好存在,为人依然豪侠好客,待友以义,在苗民中称领袖,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发生问题,迫何键去职,使湖南政治得一转机的龙云飞。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脚麻利,勇敢如豹子,轻捷如猿猴,身体由城墙头倒掷而下,落地时尚能作矮马桩姿势。在街头与人决斗,杀人后下河边去洗手时,从从容容如毫不在意。现在虽尚精神矍铄,面目光润,但已白发临头,谦和宽厚如一长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这种游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厅子弟的脑子,所以在本地读书人观念上也发生影响。军人政治家,当前负责收拾湘西的陈老先生,年过六十,体气精神,犹如三十许青年壮健,平时律己之严,驭下之宽,以及处世接物,带兵从政,就大有游侠者风度。少壮军官中,如师长顾家齐、戴季韬辈,虽受近代化训练,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学生,精神上多因游侠者的遗风,勇鸷慓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传记中人。诗人田星六,诗中就充满游侠者霸气。山高水急,地苦雾多,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

  §§§第2节杂谈

  (中国人长于什么?是很多礼貌。)

  中国人,不善于“幽默”,有吾家博士说过,还有其他人也说过。

  倘若是人人真的莽撞直率,也不算顶无趣吧。

  可惜者是倒并不如此。

  中国人长于什么?是很多礼貌。“凡事不负责”,“走小路”,种种形成其他为君子。中国的君子,真不少!在新的时代下生存的又有新的君子,不很有人注意过。但这类君子,无往而不宜,“和气”,“亲密”,“忠厚”,颇为世所喜。

  有人研究新的道德者,可师法这新君子。

  在友中,我曾在心上深深佩服有着几个人。

  面上若北京城铺子中人物,常是笑容可掬,似乎到处全可以同人拜把,心则很不易观察。

  到人面前说着各样颇易于动听的话,回头又恨之若不难于生食其人之肉者,是这类新君子伎俩。此不过伎俩之一种而已,其余还很多。

  欲骂一个人,又不敢,则在另一件事向另一人说,这又是一种颇好本事。毁人于有意而无形中,自己不失为君子,聪明哉。

  从这事上可以见我们民族的礼貌是怎样的可贵可爱(?)!

  这礼貌也可以说是幽默吧。

  在文学的界域里,也有这类同样的情形。

  卑卑不足道者多数是于自己无关。到自己——假说一个小小比喻吧——要人帮忙,礼貌出来了。

  我是那么常常想:中国人,若果是人人都带一种大憨子脾气,大家真能在他兴味上说出那衷心欲说的话语,看看我们的文艺批评情形将成什么现象!可以说者,因“礼貌”而默默,不必说的又因“礼貌”而也得吹吹:结果成了今日的样子。讲礼貌,凡事明利害,在一种全为礼貌支配下的社会情形中,一些人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种中心人物了。

  在另一种事业上可以证明这礼貌之不可缺者是作画的人怎么就能成名。此时中国的人欲作艺术家或文学家么?你去先把生活的艺术学成,再来动手作作你的事业吧。你能活动于某一种阶级间,这所靠的武艺并不是真的某种艺术。这年头谁要真纯艺术干吗?所谓有礼貌的世界者,乃把一切维持到一种不很忠实的“面子”下头之谓:懂怎样去使人顾全到你的“面子”,不拘欲作什么都很容易了。

  看看我们近来的画家,有那个专心一意去作颜色生涯忽略了待人接物而能悠然活着下来的么?活且不让,还可以给社会同情么?

  因习惯,大家似乎都学得聪明伶俐可爱,发现憨人就互相告语。憨人不太多,又似乎常常使这类君子感到寂寞了。

  憎着这人这事这时代,不敢明于评论,因此便以为忘了利害去说的人是憨子,君子本色固如是矣。爱人不算是丑事,但倘若有人说到某某人可爱,这情形若为新君子所知者,更有嘲笑!这仿佛是本人如何有识而笑着的人是如何卑鄙浅陋的样子,故笑之若不足,犹可以于茶余饭后作谈助。这世界,实应在各人身上讲求趋吉避凶法子的世界,勇于自表者便是呆子,多么可笑呵!

  君子的“笑”“骂”,是我在许多地方就领略过了。为这事只有痛心。然而我一面为我中国聪明人的举目皆是以为可贺。

  外国人这时不正有许多在说俄国人是疯子而夸奖黄色人讲礼貌么?

  §§§第3节中国人的病

  (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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