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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树上合欢枝》 作者:张诗群

第17章 欲回天地入扁舟

  开成三年春,义山注定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及第已满一年,按例,他要去参加博学宏词科试。在唐朝,科举及第仅是一种身份标志,要正式脱下平民的粗布褐衣穿上官服,那还得通过一场考试,称为“释褐试”,就如同今天考了大学,若想从政,还要再考公务员一样。

  义山要考的吏部博学宏词科,就是他进入仕途必须要通过的释褐试。

  如果义山考得顺利,录取后再上报中书省批复,这几步程序走完,就可以任职成为朝官。

  这一年的考官义山并不陌生,一位是职方郎中兼判西铨周墀,另一位是吏部员外郎李回。之前义山与同年及第的进士们参与士大夫的交游酬唱活动,并经他们引荐,结识了一些官员。义山四六骈文的写作水平在官场享有盛誉,因此时常替一些官员代写状文,这其中包括泾原节度使王茂元。

  开成二年,义山曾替王茂元撰写过《为濮阳公上杨相公状》、《为濮阳公上华州陈相公状》等,给对方留下了极佳印象。此后又经王茂元的引荐,义山结识了周墀和李回。

  当然,结识了考官,接下来的考试自然会顺畅许多,但其实,以义山的才学,如果唐朝的科场真的公平公正,义山考中应该没有多少悬念,但往往真才学不见得就能一朝拔萃,行卷干谒之风已扰乱了官场公正的用人秩序。现实如此,义山只有把板上的钉钉得更牢固一点,方能不至于埋没无名。

  这一场考,义山轻松完成。唐朝释褐试的标准有四条:身、言、书、判。“身”便是“体貌丰伟”,“言”指“言词辨正”,“书”取“楷法遒美”,“判”取“文理优长”。这四条,义山均不在话下。加上周墀和李回对义山素有好感,于是没有异议地,义山顺利通过了考试。

  吏部将录取名单上报中书省,只等复审一过,义山就可官袍加身。

  走到这一步,几乎有了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批复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按录取名单行事,但真要认真起来,也可以将某人直接除名,关键是,后一种可能,其实可能性并不大。

  偏偏,这可能性不大的百分之十概率,在义山身上,成为了可能。

  中书省在复审名单时,一位长者将目光锁定在“李商隐”三个字上,简短清晰地说了一句话:“此人不堪!”

  一枝毫笔,落在义山的姓名上,轻轻一划……

  此时,令狐綯在自己府中一边处理公务,一边漫不经心地等待着中书省的消息。他不知道义山能否通过复审,心里却隐隐明白,此次释褐授官,义山胜算不大。

  他并不想过多地关注义山,他觉得自己犯不着。但他心里一直不舒服,很不舒服。

  论起来,他们令狐一家都是义山的恩人。父亲令狐楚自不用说,对义山有知遇之恩,并将他视为己出;自己也待义山不薄,年少时引为知己,成年后替他向高锴引荐,义山才能中了进士;甚至连令狐家的幕僚和亲友都对义山极为友善,他们早将义山当作令狐家族的一分子。那么理所应当地,义山应该为这一切,感恩,并且图报。

  可是,他居然背恩无行,辜负了令狐楚的栽培,也辜负了自己对他的期望。

  父亲外任兴元,请他入幕,他居然一而再拖延不就,直至父亲病危,他才赶去一见。这些也就罢了,毕竟他要应考,分身乏术。可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转身投向了李党!

  在朝中,几乎人人皆知令狐父子是牛党成员,王茂元、周墀、李回是李党成员,牛李党争一度甚嚣尘上水火不容,义山却视而不见,甚至做出身受牛党恩、效命李党人的背恩行径!这口气,令狐綯如何能咽下?!

  释褐试前的某一日,令狐綯和新任宰辅杨嗣复在一起叙谈,自然说到去世不久的令狐大人,杨嗣复称颂令狐大人惜才爱民,贤良忠正。不提惜才倒还罢了,一提起,令狐綯便想起了义山的忘恩负义,于是将这些经过悉数说给杨嗣复听。

  杨嗣复也是牛党中人,此次升任宰相正在中书省掌权,于是当吏部送来释褐试录取名单时,他可以轻而易举用一句“此人不堪”的评语,瞬间将李商隐从名单上抹去。

  这结果应该是令狐綯想要的,之前他出面引荐,于是义山中了进士,不过才一年,现在义山又想依靠李党的力量释褐授官,以为照样可以像上次那样顺利?那么令狐綯要用事实告诉义山:没那么容易!

  这结果对于义山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却也远没有令狐綯想象的严重。义山的心情,从他后来留下的书信《与陶进士书》中可见端倪:

  前年乃为吏部上之中书,归自惊笑,又复懊恨周李二学士以大德加我。夫所谓博学宏辞者,岂容易哉!天地之灾变尽解矣,人事之兴废尽究矣,皇王之道尽识矣,圣贤之文尽知矣,而又下及虫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已上,莫不开会,此其可以当博学宏辞者邪?恐犹未也。设他日或朝廷、或持权衡大臣宰相,问一事,诘一物,小若毛甲,而时脱有尽不能知者,则号博学宏辞者,当有罪矣。私自恐惧,忧若囚械,後幸有中书长者曰:“此人不堪。”抹去之。乃大快乐曰:“此乐不能知东西左右,亦不畏矣。”

  这段话,义山说得很见性情。当得知通过吏部考试,并已将他的姓名上报中书省时,他“归自惊笑”。在此前的一段文字中,他说自己“文章懈退,不复细意经营述作,”想不到能顺利通过,当然是又惊又喜。但转瞬,义山开始懊恼起来,甚至埋怨周墀、李回录取了他。又惊又喜又怨的心情,很复杂,却又非常真实。

  义山说,能称为博学宏词的人,哪里容易呢!上至天文地理、人间兴废、帝王治国之道、古代圣贤文章不仅要全部知悉,甚至连草木虫豸、鬼神精怪各种事物都要精通了解,否则怎能算博学宏词之人?假如哪天皇帝大臣们问自己某一方面的知识,自己却哑口无言不能对答,不就是我的罪过了么!所以,将我的名字上报中书省的时候,我惶恐不安得简直像犯了错误被囚禁了一般。后来幸好有一位中书长者说“此人不堪”将我的名字抹去,我才忽然轻松快乐起来,这大快乐是因为,不用再担心被问到时不知东西左右了。

  有人说,义山这段话并不是真实心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嘲。我反倒感觉他说得很真诚。这个世界有人刻意钻营一味躁进,有人亦步亦趋唯恐授人以柄;有人只求既得,有人却担忧难担重任让心焦虑。义山自然属于后一种。

  说到底,他是一个内心细腻的文人。他太自省,太实在,对自己的要求太过谨严。这种性格说白了,并不适合耍心机斗手腕的官场。

  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牛李党争的漩涡。认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纯属偶然。王茂元的女婿韩瞻与义山同年及第,两人脾性相投,很快成为好友,也由此认识了王茂元。王茂元虽是武官,却非常赏识并看重义山的才华,对义山关爱有加,令义山十分感动,也发自内心地愿意和他交接,愿意为他代写状文,这一切只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义山并没有想过要达到某种目的去攀附谁。朝中的派系,他虽有耳闻,却不十分明了,也无意弄清谁在谁的阵营。他以为,这些纷纷扰扰轮不到自己一个小小进士去打听,甚至,自己根本也没有资格进入这个怪圈,只要不刻意去亲谁疏谁,就不会介入这无谓的争端。

  令狐綯却不这样想。令狐綯想要的是,义山首先必须是牛党中人,其次必须亲疏有别,必须泾渭分明,必须疏远李党中人,这才符合正常逻辑。

  不承想,义山居然薄情至此,不惜反其道而行之,站到了敌人的阵营。

  既如此,他们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义山终于辗转得知他被中书省从名单上抹去的真正原因。他宁愿自己才疏学浅是真,也不愿与令狐綯龃龉不合。令狐家的恩情,他今生今世也无法偿报,即便撇清这一层关系,他与令狐綯之间还有朋友情分,为了这乌烟瘴气的派系之争而致家国离乱,朋友失和,是多么可悲多么不值得啊!

  晚唐的风雨飘摇,因牛李党争的拉锯式争斗,加速了衰败的进程。

  唐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朝廷为选拔优秀人才,特诏制举贤良方正科试。进士牛僧孺、李宗闵正是血气方刚、胸怀报国激情的年纪,于是在考卷中无所顾忌地陈述朝政的疏漏,分析症结和弊端。考官大加赞赏,阅卷时将其列为上等。不料二人的直言却激怒了当时的宰相李吉甫,认为他们有意抨击自己辅政不力,于是将二人“斥退”不用。朝野一片哗然,纷纷指责李吉甫妒贤嫉能,公报私仇,宪宗不得已将李吉甫降职外调。表面看好象是平息了矛盾,实际上朝中已分化为两个派系,一派力挺牛僧孺、李宗闵,另一派则力挺李吉甫和他的儿子李德裕。

  此后,凡牛党在朝中得势,李党必遭外调贬谪,反之亦然。这样一直争斗不息,彼此的党派成员也越聚越多,至义山被中书省除名的838年,两派势力集团已明争暗斗了三十年!

  令狐父子,尤其令狐綯,成为牛党的中坚力量。令狐楚在世时素与李宗闵交厚,但更多是出于政见相合的友情,排斥异己的朋党观念并不深,至令狐綯,这种派系分野已发展为结党营私的偏狭;而王茂元与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交好,他在仕途上的几次升迁均得到李德裕的鼎力提拔,因此朝中自然将王茂元视作李党成员。

  人世间很多事情总是这样自然发展的,而非自己主观意愿。晚唐的政治气候已是黑云压城。朝中大半官员非牛即李,他们整日为一己私利相互倾轧,蝇营狗苟,眼看大唐这座两百多年历史的大厦即将分崩离析。

  及第前,义山的交游圈子只限于令狐家这一边,顶多旁及自己的远亲或保持中立的官员;及第后上了一个台阶,视野开阔,交游圈子自然扩展到朝中其他文官武职,这些新结识的朋友不可能全是牛党成员,可义山不知这其中关节,尽着自己的喜好和情感,相投的,便引为知己。

  这没什么好指责,放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错。即便在令狐綯看来是天大的错误,那也只是他自己的偏执,是晚唐混乱的政治气候所造成的狭隘。错误的一方,并不是义山。

  他只是因为理想太过洁净,便无端地被错误抓住,充当了冤屈的替代品。

  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义山的《安定城楼》,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只是那时不懂得,义山彼时的胸怀。

  当然也不懂得,他在唐文宗开成三年春天,站在泾原安定城楼上时,内心所涌起的情感。

  春天又来人间,眼前又是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芳菲三月,泾州大地已褪去初春的轻寒,杨柳青青,花树参差,一派蓬勃生机。

  天地间,是谁将流光暗换人世轮转?想去年此时,义山在皇城长安,放榜的日子他忐忑不安地去看榜,他急迫的目光终于看到自己的姓名时,那一刻激动难捺的心情他永远无法忘记。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游乐宴饮。也是春光明媚的日子,在曲江,朝廷为及第进士大赐宴席,友朋间的恭贺之声不绝盈耳。借着酒醺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一扇华丽的大门在他面前敞开,从此他的生活会是理想中的样子,自己的才华将终有寄托,终将实现经邦济世的最高梦想。

  可是仅一年之隔,梦想还温着,他却已醒来。眼前不是长安,是泾州。

  得知自己被中书省除名与令狐綯有关,义山顿感无限悲凉。释褐试,对于义山一介寒士来说何其重要,好不容易已被吏部录取,眼看他将结束布衣生活,却遭来一记暗拳将他横空打落。他接受!如他所言,博学宏词者,不是简单就可以胜任的。可是,居然,他无法想通的是,使这暗拳的,是素与自己相厚的令狐綯!

  义山知道,他与令狐綯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这令他万分纠结,心灰意冷。令狐楚去世,他在撰写令狐公铭文后,曾感慨不已地写诗表述过自己的心情,“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这句表白,他出自真心,他的心迹,日月可鉴。

  可是,令狐綯不明白。或者说,他明白,但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永远不与李党人往来,更不可向李党用才效力,而这一切义山却视而不见,所以,他心里有气,义山短时间内便不可能得到他的原谅。

  这便是义山的悲。此时即便他想违心地疏离李党人,坚定地站进牛党阵营,也已经没有太大可能。

  正此时,韩瞻来信相邀,请他去泾原入幕,并随信附来王茂元的亲笔邀请函。

  与韩瞻已分别一年。同年及第的士子中,义山与韩瞻最为相投。及第后,义山留在京城一段时日,年底又赶去兴元为令狐大人料理丧事、代拟遗表,日子过得匆忙而又悲欣交集;韩瞻却直接去泾原入了王茂元幕府,随后又被王茂元招为女婿。

  义山应博学宏词科试先已录取后被除名,消息很快传到韩瞻和王茂元耳中,此前义山不止一次替王茂元写过状文,这样的才子夫复何求?况且正值才子落魄,王茂元便竭力相邀。

  于是,春光烂漫时节,义山来到了泾州。

  泾州,古称回中,汉代置安定郡,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设泾原节度使,治所在今天的甘肃泾川县。泾川属典型的黄土丘陵地域,梁峁起伏,沟壑纵横。一条泾水河从六盘山东麓脚下潺潺而来,像一匹白练流经泾川,与汭河交汇,一路又向东流去。

  义山在无边春色中闲步。春色撩人,他却是个失意人。

  不知不觉,他已信步来到安定城楼边。此刻站在楼下仰望,忽然觉得往日熟悉的城楼竟如此威严,在它身后是蜿蜒起伏的城墙,砖石朴拙坚固,斑斑苔痕显露出岁月留下的印迹,雄浑中沧桑毕现。

  登上城楼,站在楼上,义山展目远望,天地忽然开阔起来,连同心境也变得豁然开朗。抬望眼,近处是连片的柳林,杨柳枝头,春风常住。风过处,那些绿柳款款摆动,似一幅流动的画,让人久看不厌。远处,是一些白亮的水色,水中有小小的沙渚,水畔想必是岸芷汀兰,一片芳菲春色。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读这样的句子有“荡胸生层云”的超拔宏阔,也有“芳草碧连天,夕阳山外山”的春意辽远。可是这样宏大瑰丽的开端,义山只是为了衬托后面诗句的转意。

  笔锋一转,就从登楼转到了抒怀,从春天转到了青春年华的贾谊和王粲。这两句尤其重要,有了贾谊和王粲的类比,才会有义山想要表达的、怀才不遇的激愤情绪。

  贾谊,河南洛阳人,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贾谊知识渊博,才华超绝,二十一岁便被汉文帝召为博士,虽是皇帝身边最年轻的博士,他已然像一部活体百科全书,随时接受文帝的咨询。后来,文帝赞赏贾谊的才华和勇于建言,将他提拔为太中大夫,采纳了贾谊提出的一系列改革主张,并准备将他破格提为公卿。

  此举却招至一批朝臣的嫉恨,特别是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绛侯周勃等老臣纷纷出面攻击贾谊,出于无奈,文帝贬贾谊为长沙王太傅。在路过湘江时,贾谊百感交集,写下著名的《吊屈原赋》,是彼时感愤之心的真实写照。

  直到汉文帝七年(公元前173年),贾谊才从长沙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此时,文帝整日沉迷鬼神世界,专门为此在未央宫的宣室召见贾谊,听他讲鬼神之事至夜半不止,因听得太过入迷,居然不知不觉将座席挪动向前,以便听得更加真切。

  贾谊才高,文帝不问治国方略,却只问鬼神事,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义山后来以此写了一首题为《贾生》的诗: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冷讽中有多少悲凉意!

  贾谊回长安后,立即上疏《治安策》。开篇便说:“目前天下形势,可为之痛哭的有一个问题,可为之流涕的有两个问题,可为之长叹息的有六个问题。”为国忧忱可见一斑。文帝十一年(公元前169年),梁怀王堕马而亡,身为太傅的贾谊常负疚自责,于第二年忧郁离世,年仅三十三岁。

  一个为天下哭泣的贾谊,因一份拳拳爱国心,感动了后世许多人为他赋诗作文。毛泽东曾写过一首《贾谊》诗:

  贾生才调世无伦,

  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堕马寻常事,

  何用哀伤付一生。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是东汉末年著名的文学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赞他为“七子之冠冕”。王粲少有才名,十七岁时朝廷拟召他为黄门侍郎,当时战乱连连,长安城危机四伏,王粲于是没有应召,而是前往荆州投刘表幕府,不料刘表却嫌他瘦弱貌丑,在荆州十五年间,只让他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幕僚。直到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王粲加入曹操幕府,才被赏识和重用。

  王粲的著名诗篇《登楼赋》写于流寓荆州的建安九年(公元204年),后世将此篇与曹植的《洛神赋》并列视作建安词赋的最高成就。这一年,他登上湖北当阳麦城城楼,身世蹉跎、怀才不遇、客居异乡,种种情感让他郁愤不已,“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登楼赋》便一挥而就。

  这些被屈沉的忧愤,古有贾生和王粲,今有漂泊泾州的李义山。在义山看来,贾谊和王粲均有济世之才,却一个贬谪长沙,枉为天下垂涕,一个远徙他乡,不被重用十多年,与自己被恶意除名,如今寄身泾原幕府竟如出一辄。

  生不同代,却冥冥中有一种共同的情怀穿越了时空,与此时的李义山互为共鸣。这种沉郁的情感和浩然正气瞬间充满了义山的胸怀。注目远方,远山隐隐,天地苍茫,无际无涯的宇宙时空里,每一个人都只是蜉蝣过客,成败,生死,不过是刹那之间。

  接下来义山便写: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我喜欢这一联,极平远,极淡泊,极超然,极有禅意,是一种顿悟后的平和明彻。

  北宋人蔡启在《蔡宽夫诗话》中说王安石晚年非常喜爱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类,虽老杜无以过也。”

  王安石认为连杜甫也无法超越的诗句,自然有常咏不厌的妙处。

  义山说,我常常怀想春秋时的范蠡,他在助越王勾践灭吴后,乘一叶扁舟泛湖归隐而去。这种情操,也正是我的最终理想,当我白发苍苍,我多想像他那样驾一叶扁舟功成身退,归隐天地江湖间。

  这理想又有谁人识得?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朋党中的倾轧争斗,欲望的灰尘已蒙蔽了凡心,他们不惜为那些污秽肮脏的利益互相抢夺,争战不已,甚至对品性高洁的人也虎视眈眈,生怕这些人在觊觎着那些被他们视为莫大利益的污浊之物。

  最后这一层意思,义山说得很不屑。他懒得直说,只引用了一个典故,却比直说更见锋芒。《庄子·秋水》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读这个故事,我总要会心而笑。庄子实在太有智慧,一个含而不露的寓言,就将惠施打入无形。惠施在梁国当宰相,庄子不过是去看望他,他居然听信小人馋言,认为庄子居心叵测,想要取而代之,于是惶恐不安,满城搜寻庄子三日三夜。正急得满地找牙,庄子忽然淡定自若地去见他,没有说多余的废话,只给惠施讲了一个故事。

  庄子说,从前啊,南方有一种鸟,叫鹓雏。这种鸟非梧桐树不栖,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甘泉而不饮。此时呢,有一只猫头鹰刚得了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抬头看见鹓雏从头顶飞过,怕它要来争抢这只死鼠,便仰头发出“吓,吓”的怪叫声。现在,惠子,你也要以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这首诗,四联皆可各自成篇,各有一个开阔的意境,连接在一起,却浑然一体成就了一个沉郁高远的主题。

  在泾原幕府,对义山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他如一片浮云,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他的诗作,自《安定城楼》后,渐渐转向平实沉静和感时伤世,一洗过去的华丽玄幽,多了几许生活的况味。

  庄子说了一个故事,义山便说了一个故事里的故事,庄子是对惠子说,义山是对将他排挤除名的那些人说。他无意于争名夺利,只想将自己的满腔热情和满腹才华为世所用,得偿所愿后悄然归隐,江湖中却仍有他的传说。

  这便是最美好的向往了。

  然而晚唐乱世,既非群雄竞起,也非政治清明,于是注定了义山的毕生向往,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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