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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执手不离,我便生死相依》 作者:倾蓝紫

第12章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戴望舒 (1)

  起先,他不认识她,他认识的只是她哥哥施蛰存。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抓捕,他跑到乡下她的家里小住,于是遇见了她。

  曾经他有一个梦,希望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1927年,这个梦实现了。他遇见她,这个比他小5岁叫施绛年的女孩。

  1928年8月,《雨巷》这首美丽的诗发表在《小说月报》上。

  与他一起住在施蛰存家的杜衡后来回忆说:“《雨巷》写成后差不多有年,在圣陶先生代理编辑《小说月报》的时候,望舒才突然想起把它投寄出去。圣陶先生一看到这首诗就有信来,称许他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

  是的,这是一个新纪元,也是诗人的新纪元。我们得到了一个笔名叫戴望舒的“雨巷诗人”。望舒,是神话传说中替月亮驾车的天神。又名“纤阿”,指美女姣好貌。又指山名,有女子处其岩,月历数度,跃入月中,因为月御也。屈原《离骚》有:“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说他坐着龙马拉的车子上下求索,前有月神望舒开路,后有风神飞廉跟班。

  而这也是诗人月亮下的一个梦,他如那站在纤阿山的女子,在月亮经过几度后,跃入月中,从此成了寂寞的嫦娥,从此不再有爱。这年他22岁,正是谈恋爱的最好年龄。

  戴望舒跟第一任妻子穆丽娟生的女儿戴咏素说:“我表姐认为,施绛年是‘丁香姑娘’的原型。施绛年虽然比不上我妈以及爸爸的第二任太太杨静美貌,但是她的个子很高,与我爸爸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很相配,气质与《雨巷》里那个幽怨的女孩相似。”

  她不是他一生遇到的最美的女子,却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子。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在遇见她的这一年,为了她,他写了很多诗。

  在她的眼里,他不符合自己爱情的想象:满脸都是儿时因为天花而落下的麻子的他,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他挚烈地爱她,她因为他的爱而被动地有时爱他。而她的被动和犹豫,在他眼里,就成了羞涩的恋人。

  诗人祈求少女把她头上簪的一朵小花,把她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给他,把她衫子下像火一样的一颗心给他: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样地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样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

  和未熟的苹果的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的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他想了很多很多要跟她说的话,想跟她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想来那么多的话,为的是她到他这里来的时候,自己好告诉她。可是他“羞涩”的恋人却很少赴约: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而当少女来临,诗人的一颗心顿时柔情似水,忐忑又小心地如萤火虫噙着这梦的光亮,怕黎明的到来:“夜是清爽而温暖:/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少女的心如夏天一样多变,一会儿让诗人觉得他离少女的心好近,一会儿又觉得离得好远。诗人歌吟了那么久,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唱独角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自始至终全是你,让我投入太彻底,故事如果注定悲剧,何苦又要给我美丽呵: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著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著,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这段期间,“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夜夜笙歌,只因想要忘记她,又或者想要找到她。因为看着那些舞女,诗人总恍惚觉得她们“有着意中人的脸,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施蛰存回忆起他与戴望舒的这段生活时说,他们每天饭后就“到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

  他的初恋是丁香色的幽怨,他的失恋,诗人说是“绛色的沉哀”。因为,他心爱的人的名字就有一个绛。

  1929年4月,戴望舒将这些初恋之诗收集在一起,发行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我底记忆》,扉页上分别用法文和拉丁文写上了三行句子:

  给绛年

  愿我在将来的时候最后的时间里看见你

  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握着你

  最后,诗人用生命作抵押,祈求少女用一颗心来交换:

  回了心儿吧

  回了心儿吧,亲爱的冤家,

  我从今不更来无端地烦恼你。

  你看我啊,你看我伤碎的心,

  我惨白的脸,我哭红的眼睛!

  回来啊,来一抚我伤痕,

  用盈盈的微笑或轻轻的一吻。

  给我一点爱!我把无主的灵魂付你:

  这是我无上的愿望和最大的冀希。

  回了心儿吧,我这样向你泣诉,

  给我一点爱,对我来说已是太多了!

  爱在他面前是捂着耳朵的,所以他要千呼万唤;爱还是听不见,于是他站在了高高的楼上,对着心上人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唤。

  他跟少女说,如果不跟他在一起,他就去跳楼自杀。看着这样一个得不到自己的爱而宁愿去死的诗人,少女心软了,同意了他的求婚。戴望舒急忙赶回杭州,催父母到松江到施绛年家里提亲。在施蛰存的支持下,1931年9月,戴望舒跟施绛年举行了订婚仪式。

  于是,诗人的春天来了: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支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春天在小鸟的羽毛上,春天在小溪的绿藻上,春天在诗人的心里。因为有你,我的世界从此芳草萋萋。

  他如此珍惜这个梦了许久终于来到的时刻,甚至都要顶礼膜拜他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他轻抚着恋人的头发,凝望着恋人的眼睛,匍匐下来,要膜拜这甜蜜的时刻,而同时也是痛的时刻:他虽然得到了她,但他还没有得到她的心。且爱且心痛,且幸福且悲伤,这是一个悲欣交集的恋爱中的诗人: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亻达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他知道,光有订婚还不够,不够拥有这个丁香的少女。诗人渴望着他们结婚的那一日,唯有结婚,这场苦恋才能尘埃落定。所以诗人畅想着松树、溪流、繁花、碧草都来参加他们的喜筵,祝贺他们的新婚,这是诗人所设想的他们诗意的婚礼:

  款步 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的,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他以为恋人会说出那一句“我愿意”,但是没有,少女紧紧闭着嘴唇。《款步 一》求婚的欢欣之后,便是撼不动恋人紧抿的嘴唇的悲伤。在两个人的沉默里,诗人写了《款步 二》说:“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觉出了它的寒冷。”

  戴望舒一直想要去法国留学,而施绛年只肯等他出国学成归来后再成婚。于是诗人出发了。出发的时候,两个人都很伤感: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扰。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丛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1932年10月,诗人登上了开往法国的邮轮。这一天,诗人写下了日记:

  今天终于要走了。早上六点钟就醒来。绛年很伤心。我们互相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但是结果除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没有说了什么话,我真想哭一回。……最难堪的时候是船快开的时候。绛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丢下了一张字条去,说:“绛,不要哭。”那张字条随风落到江里去,绛年赶上去已来不及了。看见她这样奔跑着的时候,我几乎忍不住我的眼泪了。船开了。我回到舱里。在船掉好了头开出去的时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还在那里,我又看见了一次绛年,一直到看不见她的红绒衫和白手帕的时候才回舱。……饭后把绛年给我的项圈戴上了。这算是我的心愿的证物:永远爱她,永远系恋着她。躺在舱里,一个人寂寞极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国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应绛年最多去两年了。现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国去那种痴念头了。为了什么呢,远远地离开了所爱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爱的人,父母,好友身边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吗?

  是啊,他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一离开,他就永远地失去了她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女孩。

  到了法国之后,留学的生活并不符合他的期想。他很想她,心中满是思念的烦忧: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诗人并不喜欢去课堂听课,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了翻译外文著作上,以此赚一点生活费。

  唯一有的时间,就是写几首小诗思念远方的恋人:

  见毋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的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小小的青色的花。

  1935年春天,他参加了反法西斯游行,结果被学校开除,只好启程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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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们爱得金戈铁马你若执手不离,我便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