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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的词与情》 作者:西坡

第13章 快哉明月夜(2)

  在世的华语作者里,最懂流浪也最懂流浪汉的,非舒国治莫属。舒国治本身就是一个流浪汉,曾在美国的公路上独自浪迹七年。回到台北后,他不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始终依着自己的节奏,自在闲适地喝茶、吃饭、睡觉、走路,人称“城市的晃游者”。

  舒国治写过一篇《流浪的艺术》,他说:“纯粹的流浪。即使有能花的钱,也不花。”他写起走路来真是内行:“享受走路。不让自己轻易走累:姿态端直,轻步松肩,一边看令人激动的景,却一边呼吸平匀,不让自己高兴得加倍使身体累乏”,“走路。走一阵,停下来,站定不动,抬头看。再退后几步,再抬头”。

  古人说贫而乐,孔子夸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舒国治却说:“放下这些修身念头,到外头走走,到外头站站,或许于平日心念太多之人,更好。”难道不是吗?走路,是人在宇宙中最不受羁绊的事,爱走走,爱停停,你可以用尽所有的姿势。穷途而哭的阮籍,如果每次出游不是驾车,而是走路,大概会少几分伤恸。

  心在哪里,家便在哪里。于东坡,于三毛,于舒国治,于你,于我,都是如此。

  [1]弥弥:水满貌。

  [2]障泥:马鞯,垫在马鞍下,垂于马腹两侧,以挡泥土。

  [3]玉骢,青白色的马。

  快哉亭上快哉风——水调歌头·快哉亭作(落日绣帘卷)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1]。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2]。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3],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风,起于青萍之末,游于四野八荒。在春夏秋冬,风各有其态,或柔顺如水,或力拔山河,或如泣如诉,或奔腾怒吼,或萧瑟凄凉,或缠绵流畅。它可以极微细,也可以极恢弘,就像一个变化万端的精灵,常人总是难以捉摸。

  第一个为风作赋的是宋玉,在《风赋》中他把风分为“雌”、“雄”二道。

  雄风属于君王。在大地上形成,侵入山谷,在山洞口怒号。沿着大山前进,在松柏之下狂舞乱奔。它跨越高高的城墙,进入到深宫内宅。它吹拂花木,传散着郁郁的清香,它徘徊在桂树椒树之间,回旋在湍流急水之上。然后悠闲自在地在庭院中漫游,飘进宫殿中的帐幔。这样的雄风清凉爽快,足以治愈疾病,解除醉态,使人耳聪目明。

  雌风属于庶人。在闭塞不通的小巷里忽然刮起,接着扬起尘土。风沙回旋翻滚,穿过孔隙,侵入门户,刮起沙砾,吹散冷灰,搅起肮脏污浊的东西,散发腐败霉烂的臭味。这样的雌风吹进贫寒人家,只会使人心烦意乱,气闷抑郁。它还带来邪气和疾病。

  君与民如天地悬隔,连风的情状都如此迥异。雄风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享受,而雌风带来的是欲哭无泪的灾殃。宋玉不是溜须拍马的无耻文人,他盛赞大王雄风,力贬庶人雌风,实为托言讽谏。但这种劝百讽一的做法,绕的圈子太大,往往把最初的目的绕丢了。楚王只会陶醉于雄风的自在中,怎会费神关心雌风肆虐的人间疾苦?

  其实把风分为雌雄未尝不可,但雌雄不一定非要以君王和庶人来分。东坡的“千里快哉风”就是一股雄风,是不得意之人的得意之风。

  快哉亭在黄州城南江滨,主人是张怀民。

  张怀民,字梦得,宋神宗元丰六年被贬到黄州,是一个步东坡后尘的官场落魄人。到黄州之后,张怀民与东坡结识,两个天涯沦落人相晤甚欢。怀民筑亭,东坡命名为“快哉亭”。东坡的弟弟苏辙专门作了《黄州快哉亭记》。

  长江出了西陵峡之后,才到平地。其流“奔放肆大”,然后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到了赤壁,“波流浸灌”,像大海一般。快哉亭建在此处的江边,南北可望百里,东西可望三十里,颇得长江气势。江上的景色涛澜汹涌,风云开阖。白天有舟楫出没于亭前,夜晚则鱼龙悲啸于亭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常人难以久视。

  西望有武昌诸山,冈峦起伏,草木葱茏。早晨,随着日出,烟雾渐渐消散,渔夫、樵夫的家舍现出清晰的模样,历历可数。历史古胜,这里又是三国赤壁的旧战场,曹孟德、周公瑾激战的硝烟化成了夕阳下摇动的金黄波浪。从古到今,每一道风景都在等待品尝。

  以身份而论,东坡和张怀民都是范仲淹笔下的“迁客”。《岳阳楼记》记了得意之人和失意之人在登同一座楼时的不同反应。这些去国怀乡的贬谪之人,在登楼望江时,常常见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则“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

  但东坡与张怀民却毫无悲色,反而在快哉亭指点江山,畅谈畅饮,高呼快哉!他们不以谪居为患,甚至不将自己当做逐客,大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之气概。他们的“快哉”对后人是一种启迪:人只要自得、坦然,无处不是快哉亭,无处没有快哉风。

  吹同样的风,不是每个人都觉“快哉”。东坡能乘此快风,乃因胸中的浩然之气。

  “浩然之气”是孟子的气概。有人问孟子,你的长处是什么?孟子答:“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充盈天地,浩大刚强。正义和道德的日积月累,终成其髓。

  和孟子一样,东坡也生性好辩,其实东坡从孟子身上继承的更重要的东西是浩然之气。就像孟子说的“予岂好辩哉?吾不得已也”,东坡也不是为辩而辩,而是为了维护心中的正义。一个人有了浩然之气,才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孟子是东坡的隔世之师,他传了浩然之气给东坡。醉翁先是东坡的伯乐,后是东坡的恩师。于是快哉亭里,东坡想起了平山堂与恩师欧阳修,以及醉翁的词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生前,醉翁将东坡推介给世人,将文坛托付给东坡,仙去之后他的磊落之气、铮铮铁骨仍然环绕在东坡周遭。快哉亭上的快哉风,也有醉翁一份。

  风有没有雌雄之分其实不重要。东坡说过,“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有什么样的耳朵,便有什么样的风声,有什么眼睛,便有什么样的景色。胸有浩然气,自有快哉风。

  [1]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知道亭子专为我而新造,窗临大江,沐浴着青山红日。

  [2]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体会到醉翁的“山色有无中”的韵味。“山色有无中”本为王维诗句,欧阳修《朝中措·送刘原父出守维扬》:“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形容远山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3]兰台公子:指宋玉,宋玉曾在兰台侍奉楚襄王。

  谁道人生难再少——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

  游蕲水[1]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2]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3]。

  这首轻快得意的词,缘于一次病愈之后的出游,东坡后来把它写入了自己的笔记《东坡志林》,即《游沙湖》。

  沙湖在黄州东南三十里,亦名“螺蛳店”。东坡欲在此处买田,却在前往相田的途中得了病。他听说附近麻桥有个叫庞安常的良医,于是前往治疗。庞安常是个聋子,但医术高超,东坡初一接触就发现他“颖悟绝人”。两人靠写字交流,东坡还没写几个字,庞安常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东坡跟他开玩笑说:“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

  病好之后,东坡与庞安常同游清泉寺。寺里有眼泉,水极甘甜,相传王羲之曾在此洗笔。清泉寺下临兰溪。与一般的河流相反,兰溪之水竟向西流。东坡于是作歌:山下兰芽短浸溪……这次出游以“剧饮而归”结束。

  时光不可倒流是残酷的宇宙定律。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对这一规律最冷血的表述是:从长远来看,每个人都是死人。

  命运就像一年生植物,只能经历一次春夏秋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时间的列车匆匆而过,如果错过了哪个季节的风景,再回首也是徒劳。汉乐府《长歌行》便唱: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4]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意义源于有限。一个人如果真能长生不老,他收获的或许不是满足,而是漫无尽头的孤寂和虚无。所以,李商隐诗中的嫦娥,悔偷灵药,面对碧海青天,夜夜寂寥。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我们的日子,为何一去不复返呢?朱自清曾如是问。

  日子从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

  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你伸手挽留,日子不会留步,只会从你伸出的手边溜走;你扼腕叹息,日子不会停止,只会从你的叹息中闪过。时间就像手中沙子,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所以达观者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感叹时间的无情上。于是,困居黄州的东坡吟着“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唱出了“谁道人生无再少”,“休将白发唱黄鸡”的勇气。那勇气,正是来自反常西流的兰溪。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更西流。

  东坡的乐观来自他对把握不定的前途始终持有希望和追求。承认人生的实质是悲哀,又处处力求超越,不受局限。东坡在与生命规律的斗争中,迸发出无穷的活力。

  造物主仿佛知道人们容易感慨人生易老,所以特令此处江水西流,但造物主的良苦用心,世人是否真的理解?

  [1]蕲水:位于黄州东,即今湖北浠水县。

  [2]子规:杜鹃鸟。

  [3]白发黄鸡:白居易《醉歌 示妓人商玲珑》,“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白居易感慨青春易逝,苏轼反用其意。

  [4]焜黄:枯黄。

  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1]。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来乳花浮午盏[2],蓼茸蒿笋试春盘[3]。人间有味是清欢。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一件偶然的小事改变了北宋的政治局势,也扭转了苏轼的命运。从去年到今年三月,久旱不雨,赤地千里,饥民扶老携幼,流离失所。一个名叫郑侠的皇宫门吏,见到成群的流民塞满了京城的街道。和许多人一样,他知道这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这是王安石的新法带来的劫难。但是,没有人敢上书皇帝,因为变法派把持着各处言路,上书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于是,郑侠把灾民忍饥挨饿的情景画成《流民图》,呈献给神宗皇帝。其中一幅图上画的是农民裸露着身体,忍受着饥饿,在狂风暴雨里,在大路上挣扎跋涉。另一幅图上画着半裸的男女在啃食草根树皮,还有人戴着铁链,扛着瓦砖薪柴去卖了缴税。

  无言的图画比煽情的奏章更有感染力。神宗皇帝看后落下眼泪,开始对新法产生动摇,逐步废止了多项新法。皇帝进而意识到,过去对旧党惩罚太重,要把旧党人才召回。

  于是,在黄州躬耕的苏轼接到皇帝手札,命迁汝州团练副使。虽是平级调动,但却标志着政治气候的转机。再加上皇帝手札中有“人才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苏轼仿佛看到自己的蛰居生涯已接近尾声。所以在离黄赴汝途中,他步伐轻快、心情舒畅。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路上东坡颇事访游。先畅游庐山,又去江西探视了子由,到金陵又与致仕家居的王安石酬唱累日。这年岁末,东坡来到泗州时盘缠费尽,即上书朝廷,请罢汝州职,回宜兴修养。在这里,他与友人一起游了南山。

  南山的山势并不雄奇,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这里的景致也不绚丽。斜风细雨,何处没有?淡烟疏柳,不过尔尔。清洛漫漫,怎敌万里长江,惊涛拍岸?但东坡娓娓道来,轻挑细拢的,用普通无奇的风景,烹出一桌可餐秀色。

  不争胜,不斗巧,但难能可贵的是“有味”。什么是有味,东坡自己最清楚。他说达者和不达者沟通,就像有舌头的人向没舌头的人解释什么是味道。如果问蜜是什么样子的,可以答蜜是甜的。如果再问甜是什么样子的,就没办法回答了。在达与不达之间,知味与不知味之间,有一道天然的鸿沟。在这里,勤不能补拙。

  “酸甜苦辣咸”都是味,但最让人回味不已的却是清淡的味道。清淡和味道,像一对反义词,其实清淡是所有味道的糅合与归宿。好比苦和乐都不可长久,苦乐过后的清欢才是最值得品咂的。

  早在密州做太守时,东坡在《超然台记》就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游于物外,不凝滞、不苛求,自然无往而不乐”。

  两千多年前的一天,孔夫子曾经问起学生们的志向,众弟子纷纷说欲做王侯将相,治国牧民、复兴礼乐。只有曾点说:“我向往一个场景,暮春时节,春装做好了,和五六个青年,六七个少年,在沂水边洗澡游泳,在祭坛下乘凉,唱着歌回家。”孔夫子喟然长叹一声,说:“我与曾点一道去吧。”

  一千多年前的一天,东坡和好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午茶,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不由发出赞叹:“人间有味是清欢”。

  东坡与夫子,都是深谙清欢之味的达者。“清欢”是“清淡的欢愉”,或许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们知道它不是什么。

  它不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自我放逐;它不是杜甫“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的悲痛;不是纳兰容若“情到多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的无奈哀伤;也不是王国维“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的刻骨感触。

  清欢是什么味道?有舌人自知。

  人间有味是清欢,不独美食、风景与人生,文字亦然。毛姆说:“写得简单和写得好一样难。”董桥对此深有感触,所以他要写得淡、再淡一些。晚年的他对自己的写作提出最严格的要求:情节要淡,情味要浓,记忆要远,况味要近。不写一株老树,只写树上几片绿叶,不写山中草药,只写云兴霞蔚。

  [1]刘倩叔:泗州人,曾随其父典眉州。南山:泗州南郊风景地。东坡自注:南山名都梁山,出都梁香故也。

  [2]午盏:午茶的杯盏。

  [3]蓼茸:野菜的嫩芽。蒿笋:谷类茎秆,亦称蒿把,秋季产于田塘畔。春盘:古时立春日,取萝卜、芹菜等生菜、果品置于盘中送人,表示贺春、迎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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