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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 作者:西岭雪

第十七章  紫檀堡当剑酬知己 白杨村让杯救孤儿

第十七章
紫檀堡当剑酬知己 白杨村让杯救孤儿

话说宝玉自此在紫檀堡住下,闲时种花喂鸟,或与宝钗吟诗作对,煮茗清谈,倒也悠闲适意;宝钗却知这般坐吃山空,久之必然不妥,遂每日得闲便与麝月做些针黹,请李老婆子带到街市去卖了换些油米,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到了年底,看看柳家结算的日子将近,这日蒋玉菡却忽然引着冯紫英匆匆上门来,不及寒暄,便满面愁容的道:“我听我父亲说,去年皇上在平安州遇匪的案子审了一年,也不知那里来的消息,说是那些匪人与从前出家的柳湘莲柳兄弟有旧,又说柳兄的祖上原与理国公柳彪是同宗,因此一纸皇旨下来,九族俱被株连,连柳芳亦削了爵,贬为庶民,产业俱没入官,只怕玉兄的那笔款子要打水漂儿了。”

宝玉听了,怔目呆舌,半晌不能回话。送了紫英出去,便自回房向宝钗简略说了,宝钗却还镇定,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可见这笔银子原不是咱家的。只是太太临走发下话来,让你收了款子便分一半去与珠大嫂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须得往珠大嫂子家送个信儿去,免他惦记。”宝玉道:“自搬到这里来,你也很少进城,我想起来,姨妈寿诞就在左近,不如备些寿礼,往姨妈家走一趟,你也可回娘家小住几日,权当散心,可好?”宝钗含笑道:“谢谢你想着。”果然收拾了几样茶果礼盒,便命老李头雇了车子,与宝玉进城来。

先往李婶娘处说话。此时绮、纹两姐妹俱已出嫁,只有李婶娘与李纨两个相依为命,一切井臼裁剪俱是亲为,又将空房租与人家居住,收些房租添补家用,日子甚是清贫。宝钗进来时,那李纨正在井边浣洗,见了他两个,只当是来送那笔款子的,十分欢喜。待听说了柳家之事,大失所望,半晌叹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真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宝钗极力安慰,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纨虚留一留,因宝钗说还要回娘家探望母亲,便送了他二人出来。

此后宝钗又来探望几回,奈何那李纨生性谨慎,为人疏落,早在宁荣府得意之时已经有些秋气,如今小家别院,不比从前,益发冷淡起来。先时宝钗偶来小坐,见他神情萧索,开口便道艰难,还只当寡妇家原比别人惆怅易感伤,经此大难,未免风声鹤唳些也是有的。及后来,方坐下时,便听李纨无故抱怨房客迟交租子,度日艰难,又说起族中亲戚常来借贷的事,说:“众人听见太太卖园子,只当有多少银子可分,你也来问,我也来问,也不管远的近的,亲的疏的,略沾上点就要借钱。前边东胡同里住着的璜嫂子素向与我们并不走动,如今前后街住着,前儿忽的恃着他侄儿金荣和兰儿曾经同过几日学的情分找上门来,说要给侄子捐个监生,开口要借一千两。我说没有,他只不信,还说‘兰哥儿不用考举,不愁银子使。荣儿没了银子,可就连前程也丢了,嫂子若肯借这救命的钱,他日荣儿中了,必要加倍还回来的。’倒像是金荣若做不成举人,便是我们的罪过一般。俗话儿说的:‘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羡有时。’如今再想过上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好做梦了。”宝钗揣度话意,方知他怕自己借贷,所以预先将些话来堵住,不觉惹气,从此便少了来往。每日只闭居紫檀堡中,节衣缩食,安分度日。

宝玉既见收债无望,又全无入息,便同宝钗计议,欲回南边同父母团聚。宝钗却舍不得母亲兄弟,趑趄不忍行。恰此时,忠顺王亦被人参了一本,落了势,蒋玉菡趁机赎身出来,也同袭人来紫檀堡定居,便又苦留下宝玉来。宝玉原也怕回到金陵受父母管束,不过因囊中乏馈方起此念,既见宝钗不计较,便乐得留下来过些逍遥日子。两家日夕相处,颇为浃洽。

那蒋玉菡亦非稼穑之人,又不愿再操琴瑟生涯,且与宝玉脾气相投,便相约要做个隐居士,今日邀朋饮酒,明朝陌上观花,便又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不上两年已将积蓄败得尽了。起初还有北静王、冯紫英等人不时接济,及后来北静王派了巡边,冯紫英亦领命出征,两家日子便日告艰难窘缩,遂只得靠当卖祖遗过起日子来。先还只拿些用不着的古董字画去当,从前千方百计搜觅而来者,如今十不抵一的折些油米白面,这也是世事常情,自不必说;渐次便至宝钗妆奁,也只如以米易粟,那大户人家嫌旧了不时新,小家贫门又觉奢华不实,那里论得到买时的价钱,且终究也支持不了多久;便又打算到裙袄衣服上,更是杯水不能浇火。有时宝玉羞恶心起,便也思量谋个差使做,及至托了几个朋友,也有荐作幕宾的,也有应承长随的,他却又都不如意,婉辞谢绝了。临到节下,几乎连冬衣也备不齐,蒋玉菡只得当了行头,换些棉纱布料来交与袭人裁剪;宝玉闲时便画几张画托人代售,或是书春联,题扇面,也只顾得上顿没下顿。那琪官原为忠顺府红人,别人尚不敢怎的,如今既无庇荫,地方上便有些浪荡公子、乡宦豪强时常上门来挑衅戏辱,说三道四,袭人每每吞声饮泣,宝玉、琪官烦恼不了。薛宝钗此时后悔不来,便欲效那孟母三迁的故事,偏又适逢寒暖天气,触犯旧疾,劳动不得,只得权且忍耐。

是日正值春分,宝玉吃过午饭,葛巾藤鞋,随手卷了一本书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来,就在桃花树旁随便歪着,因见屋檐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来回衔泥,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吟罢,连连叹息数声。宝钗隔窗听见,初时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觉郁郁。低头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买些瓜果香烛回来。麝月笑道:“二奶奶前头才说的:如今不比从前,能省则省,所以连十五灯节都没操办;今日不过是个小节气,倒要供奉花神,岂不颠倒了?”宝钗道:“叫你去便去,哪来的这些话说?”

麝月还要问时,袭人恰好进来听见,忙道:“我前儿上街经过香烛店,已经早早买了备下,奶奶要用时,只管取来。”宝钗点头叹道:“我倒忘了,今儿也是你的生日。”麝月这方恍然大悟,忙与袭人出来摆设香案,寻出一只汉玉觞来,贮了一觞百花酿,又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往院里挑打苞儿的碧桃花剪了几枝,插在书桌上一个霁红花囊里。正在忙碌,蒋玉菡已回来了,拎着些火腿、肉干、薰鱼、醋鸭之类,并一坛子花雕酒,向宝玉笑道:“吃了十来日素,我们今日必要喝干这一坛,不醉不休。”宝玉笑道:“只有这一坛酒,怕还醉不了你我两个。”

袭人见了,忙拉进玉菡来问他:“你那里来的钱打酒?可是又当了什么?”蒋玉菡道:“这家里又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就剩下那把剑还值几两银子,白搁着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换些酒菜替你做寿,咱们好好乐他一晚。”袭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用得着当剑?那是你最心爱的,虽不用来唱戏,闲时舞动两下也是一件顽意儿,如今当了,他日可指着什么来赎呢?”蒋玉菡道:“还赎他做什么?横竖这辈子我再不唱戏,看见他倒心烦,当掉了倒也心眼干净。”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拜了几拜,复与麝月往明间里调排桌椅,布设杯箸。宝玉知道心思已被宝钗猜破,反不好意思的,进来斟了一觞酒,仍回来桃树前,暗思柳梦梅有“拾画、叫画”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与林妹妹泉台永隔,却对此一树碧桃花泣血长哭亦不能矣。遂将一觞酒尽浇在树根下了,暗祝一回,进来与蒋玉菡坐了对面。屏风后另设一席,宝钗首座,袭人次座,麝月打横相陪。飞觞斗斝,猜谜作对,不一时整坛酒尽已喝謦。蒋玉菡喝得兴起,将白玉箸敲着碧玉杯,声遏层云,唱了一曲《中吕·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宝玉听了,益发如醉如痴,隔窗看见院中桃花映着夕阳,堆霞簇锦的一般,因向蒋玉菡道:“这院里的桃花已是这样,村边桃林里上百株红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况。”蒋玉菡知他未能尽兴,便约着往村里酒肆里接着饮去,宝钗、袭人因见天已黑起,连忙劝阻,奈何再劝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至晚方才回来,一夜无话。

转眼清明已过,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天气便热起来。是日宝玉刚起,便有金陵的家信来了,却是贾政催他两个往南边团聚,又说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渐见垂危,如若作速赶来,或还赶得见最后一面。宝玉拆读之下,不禁号啕大哭,又说与宝钗、袭人等,也都哭了。便都着慌起来。无奈宝钗抱恙,不堪舟车劳顿,只得与麝月两个收拾行囊,将眼面前一时用不到的钗环箱笼当了许多,且打发宝玉独自上路,说明病愈后再图相聚。蒋玉菡又打听得有商船往金陵办货,便托人引荐,使宝玉搭船同往,又特备了一席宴请那商户,一则托他照应,二则也是与宝玉饯行,又着袭人备了些腊肉、风鹅、鹿干、兔脯之类,预备回乡馈赠亲友。宝玉又往各处辞行。

薛姨妈、李纨两处得了信儿,不免都痛哭一场,各有赆仪奉赠。薛姨妈又道:“本该教蝌儿与你同去,偏巧媳妇儿重着身子,稳婆算过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里头,家里离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钗儿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应。”宝玉道:“我也是这样说,为的是他这两日有些咳嗽,正吃药呢。原说过两天好些,就来看姨妈。”薛蟠之子今已三岁,走来与宝玉磕头,叫姑丈。宝玉牵着手说了几句话,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与薛蟠一般无二,想到薛蟠虽然流途惨死,倒留下这一个遗腹之子,不禁感叹。薛姨妈再三留饭,宝玉因说“还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辞出来。

上了车,一径来至邢大舅处。邢夫人却不在,带着贾琮、巧姐儿往庙里进香去了。那邢德全正与贾蓉两个在院子里放了横桌喝酒,见了宝玉,拍手笑道:“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是你,别人也没这样口福。”忙拉至席上。也并无菜肴,不过是些杏仁、鸡丝、火腿、倭瓜子几样果碟小吃,便连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窑杂着钧窑,饶瓷伴着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绿,中间又夹着一只粗胎瓷盘子。宝玉不好一时便说母危之事,便捡了一只金桔慢慢剥着,且听他们闲话。听了一回,渐渐明白,原来贾蓉新近同仇都尉谋了一事,许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复禁尉之职,得领皇饷。因此特来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时多喝了几杯,早又醉得颠三倒四,满口胡言,不等贾蓉说完,早告起艰难来,少不得又将邢夫人数落一通,说:“我们家的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父母积下偌大家业,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里头,倒转过头来靠我们。日常家计,一个大子儿不拿,还带着琮哥儿、巧姐儿两张嘴,对外还讲说长姐如母,带大我们如何如何辛苦,饶是白吃白住,倒像我们欠着他多大人情似的。”一边说,一边还只管让贾蓉,“不能与从前府上厨子比,多少用点,是个意思。要说真个儿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从前,就连打个小牌赌个彩头儿,都约不齐人。活着可还有什么趣味呢?”

贾蓉也不理他,低头沉吟一回,又问宝玉现今住在何处,赖何为生。宝玉知他有借贷之意,忙将父亲来信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原说拜别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这里,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贾蓉呆了半晌,拍手道:“这可是叫化子同要饭的借钱,天下倒霉事儿都凑到贾家来了。”邢大舅向贾蓉道:“你家从前那样富贵,那样多显亲富友,难道就没个腾挪凑钱的法儿?”贾蓉道:“还有什么法儿,我若是个女人,早恨不得卖身变钱去了。还在这儿发愁呢。”说罢叹声不绝。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说是女人便有想头,我们巧姐儿生得倒水灵,如何连个婆家也找不下?亏得他舅舅还有脸三天两头来告贷,说是他爹娘攒下许多银子,都攥在我们手上,怂恿巧姐儿跟我们要。亏得那孩子不糊涂,面子上应着,并不肯当真;若是个糊涂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们算起账来,可不气死人?你们白想想,当日偌大家业哗啦啦一下子倒下来,他爹娘一对夫妻倒出了两个囚犯,何曾有过一毫半子儿留下来?况且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姓王的也要不到我们姓邢的家里头来。”一边骂骂咧咧的,又让宝玉吃酒。

宝玉此前早已听贾芸说过凤姐临行托孤之事,知道邢夫人非但不允嫁,还将刘姥姥并贾芸、红玉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敢上门,说他们明欺死无对证,便拿着死人的话做文章,合谋骗娶巧姐儿,“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贾家的女孩子嫁给乡下使锄头的王八汉子做媳妇?白日里说瞎话!若不是糊涂脂油蒙了心,就敢是吞了狮肝豹子胆,癞蛤蟆倒想吃起天鹅肉来!我断不信他娘会说这样的话,便当真说了,也做不得准——他原是我贾家休了的媳妇,女儿姓贾不姓王,我一日不死,还轮不到别人作主!”一番话骂得众人哑口无言,都知道邢夫人必定要巧姐儿嫁个阀阅之家,寻个富贵之儿,好狠敲上一笔的,从此更无人上门提亲——那小门贫户的固然高攀不上,那名门望族的却又嫌他家遭了大罪,爹娘爷叔皆是囚犯,岂肯沾惹?虽有几个薄宦子弟贪他家威风虽倒名声在,邢夫人却又嫌人家聘金微薄,不肯答允。幸好巧姐儿年纪幼小,不急于此。邢夫人却渐渐坐不住起来,原指望着早早与巧姐儿定了亲,好教亲家担负他一概起居花费,如今眼见巧姐儿一年年大起来,出脱得美人儿一样,又是平钉堆绣扎拉扣样样来得的,不枉唤作巧姐儿,却偏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年倒要贴赔出许多银子来与他裁衣裳,做鞋袜,不禁心中嗷嘈,后悔不来,时常说:“是亲割不断,是假安不牢。贾家枉有这许多爷叔兄弟,竟没一个肯照应孤儿寡妇的,从前他爹娘得势时,谁没得过些好处来?如今没钱了,就都缩着肩巴骨儿,屌毛儿白不见一根。”

——因此种种,宝玉故不好深问巧姐之事,况又听邢德全提起王仁来,益发不好多说,筹措路费之议更不必提起。因想着还要往王子腾处去,便又略坐一坐,即告辞出来。邢大舅也不甚留。

是晚掌灯时分,宝玉方回至紫檀堡中,同宝钗说了这一日的见闻,两个倒叹息了好久。

到了走的这一日,宝钗倒还沉着,倒是袭人哭得了不得,与麝月两个千叮咛万提醒,又嘱咐蒋玉菡务要送去江边,看着上了船才好。车子去得远了,袭人犹自泪眼汪汪的扒着门做悲,反是宝钗劝道:“他此行是去拜见老爷、太太,也算是回家,况且蒋相公又托了可靠朋友沿途照应,大可不必担忧太过。”麝月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袭人姐姐从前在怡红院时便是爱操心,别说二爷出远门了,就是上个学堂,不过半天功夫,姐姐也唠叨的了不得,又是衣裳鞋袜,又是暖炉茶炉,倒像要穿山越水做远行的一般;况且如今真是远行,坐车坐船的,自然更放不下了。”说得袭人不好意思,这方掩了泪,故意拿针线来做。

宝钗自从宝玉出门,便每日住在后院闭门不出,吃饭也不往前面来,只让麝月拿到房里吃,有时又往娘家住上十天半月。袭人明知他是讳避蒋玉菡,也只得由他,日间除了料理洒扫,调停油盐,闲时便往后边来同宝钗、麝月一道做针线闲话,闲时计算宝玉行程,越觉得日子长。这日因悄悄向麝月抱怨:“从前在怡红院里,人多,事情多,活计也多,不说别的,单是那些摆设一样擦一遍,一天也就过了。哪像如今,巴掌大个屋子,连扫带洗,就擦去一层地皮来,还有大半日不知做什么消遣。”说得麝月连连苦笑,更兜起一腔心事来,正要说话,听得外边喊:“花大姐姐在家么?”

袭人忙出来时,却是茗烟和万儿两口儿提着个食篮子在院门口张头张脑,笑道:“原来是你这个猴儿,这一向少见,二爷出远门儿,你也不来送送。”茗烟吃了一惊,忙问:“二爷出远门了?几时走的?为了何事?”袭人不及答应,先迎上来招呼万儿,见他上身穿件桃红宫绸夹袄,系条葱绿串绸夹裙,头上不多几件钗环,手里提着个食篮,打扮得不村不俏,虽是三分人才,倒有六分姿色,满脸堆下笑道:“从前妹妹在宁府里,寻常不到园里来,今儿认了门,以后要常来常往才是。”一边领进二人来,先往后院给宝钗磕头。

宝钗坐在炕沿儿上,端端正正受了他二人几个头,先命麝月扶起万儿来,方向茗烟道:“你娘好?”茗烟垂头答了声“好”,又道:“我娘天天念叨二爷、二奶奶,听说我来,便也要跟着,是我嫌他腿脚慢,苦劝住了。”宝钗点头道:“多谢他想着,回去替我带好。”麝月早扯着万儿在挨炕一个杌凳上坐下,送上茶水来。茗烟接了茶,又搭讪着说了两句闲话,方道:“今儿来见二奶奶,一为请安,二为有件事,小的不知道便罢,既知道了,不得不说给奶奶。免得将来事情出来,骂茗烟眼里没主子,不知图报。”又指着万儿道,“他前几日去看望他们奶奶,听见说,巧姐儿被卖进窑子了。”

宝钗、袭人等听了,俱大惊变色,忙问:“此话当真?”茗烟苦着脸道:“这样大事,小的敢扯谎,不怕天打五雷轰么?”因一五一十,连比带划的告诉。原来万儿因从前在东府伏侍时,尤氏素待他情厚,遂感恩于心,虽然如今嫁了人,不做奴才了,逢年过节常往贾蔷府上探望尤氏。那日去时,正遇见尤氏在床上垂泪,哭得粉光惨淡,鬓影蓬松,形容好不可怜。万儿是熟知主子脾气的,明知问也未必有答,温言软语陪着小心说了许多闲话,私下里却找着银蝶询问,方知是为着巧姐儿。

原来那王仁虽是王熙凤胞兄,却因凤姐在日对他每每冷淡,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凤姐死了,他便作法儿要从巧姐儿身上赚出银子来,竟然黑了良心,明里说接巧姐儿回家住些日子,实则托了人来相看,竟将他卖与扬州青楼做妓。及邢夫人见巧姐儿一去不回,着人上门去接时,王仁反推不知道,说巧姐儿半月前便回家了,或是被拐子拐了也未可知。邢夫人明知不妥,命邢德全去查访,那邢大舅那里晓得这些事,便又托了贾蓉。贾蓉略一思索即猜到八九,他又素来识得些三教九流,不一月访得明白,且不张扬,只找着王仁,说:“我贾家的女孩儿如何轮得到你王家来卖?若不说实话时,咱们便去见官。”狠狠敲了王仁一笔,回来只说没找见。邢夫人明知必不如此,奈何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的闹去,便闹时,一边是亲娘舅,一边是同宗哥哥,贾家王姓都不理论,姓邢的如何置喙?也只得吃了这个哑亏。惟尤氏素与凤姐要好,闻说之后大不忍心,便找贾蓉来问了几句。那贾蓉又并不是他亲生之子,从前父亲在时,还叫一声太太,如今贾珍已去,更不将尤氏放在眼中,非但不听劝,反恶声恶语回敬了几句。故而尤氏在那里伤心。万儿听了始末,也不及多说,匆匆回家来告诉茗烟,二人遂又雇了车往紫檀堡来告诉宝玉。

宝钗、袭人听了,都呆了半晌,叹道:“蓉哥儿的心,如何竟黑成这样?”麝月也道:“巧姑娘的命也真苦,亲爹亲娘落得那样,亲舅舅大哥哥又是这样。按说从前琏二奶奶对小蓉大爷不薄,如今琏二奶奶不在了,做哥哥的正该照顾弱妹才是,怎么倒狠起心来从他身上榨钱?”念起凤姐从前的好处,又都哭了。茗烟急道:“奶奶、姑娘们且别只顾着哭,如今到底是怎么好呢?”袭人道:“能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一就是要有钱,二就是要有人。如今二爷回了南边,我们那位又是不好往这行里走的,不过是刮墙搜剔的凑几两散碎银子,终究田仓一粟,成不了什么。你不如往珠大奶奶那边去问问看,如今就只有他家还富裕。若有了银子时,方好办事。”茗烟拍手道:“这还用姐姐说么?事情一出来,咱们头一天便去了大奶奶家。他连门儿也未开,隔着窗子问了声什么事儿,我白杵在外间里回了半日话,他闷声不响,等了那许久,才说了一句:‘我是没什么法子的,且去紫檀堡回你二奶奶看。’——架子端得倒足,只当还在大观园管事儿的时候,得推就推。”

宝钗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命麝月将宝玉临行留的一点银子尽拿出来,只得三十余两,连去扬州的路费也不够,更遑论赎人了。还是袭人想了一个主意,向茗烟道:“我听芸二爷说过,琏二奶奶临走前已将巧姐儿许了刘姥姥的孙子做媳妇,为的是大太太不愿意,才耽搁了。如今不如找找刘姥姥,或者还有办法,只不知他住在那里。”茗烟将头一拍道:“这可问对人了。那年二爷要找一位什么茗玉姑娘的庙,原教我去过那姥姥的庄子,跑了整一日,一个白杨村倒逛了大半个,如今也还大致记得地方儿,我这便找去。”

袭人、麝月都不知道此事,忙细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茗烟颠三倒四说了半日,宝钗倒先想起来了,知道是那日刘姥姥在贾母座前讲古记时说的一段典故,念及从前多少火焰生光,如今都化灯消烟灭,倒觉感慨。

茗烟不敢耽搁,次日便又寻了白杨村来,找着刘姥姥,源源本本滔滔汩汩的将始末说了一遍。姥姥吃了一惊,眼圈儿便红起来,拍胸拍腿的哭道:“我的行善积德的奶奶耶,要了一辈子强,临了儿落得那般不济,只留下姐儿这么一根独苗儿,养得水葱儿似的,还教猪拱了。”便张罗着卖田卖地,又拿了妙玉那年送的成窑杯,带上宝钗、岫烟着人送来的几十两银子,一并揣着旱路水路的寻至扬州,依着茗烟指点找访了半月,方寻着巧姐儿卖身的青楼。

只见那鸨儿葫芦腰,蝈蝈肚,一对木瓜乳,两只鳊鱼脚,身上穿着大红地子绣花鸟弹墨镶边的湖绸大袄,头上插的珠钗簪珥如旌旗一般,十根手指倒有八九只戒指,镶宝嵌翠,晃得刘姥姥眼也花了,口也钝了,讷讷说了来意,又说情愿照价赎还外另赔谢仪。那鸨儿抽了一袋子水烟,忽哧忽哧笑起来:“看不出你一个乡下老太太,倒有这样雄心壮志,跑到这扬州城里赎姑娘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界儿,也不问问规矩行情,就敢说出照价赎人的话来。你可知道这姑娘是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理,一千也好,八百也好,是不问来时身价的?”

原来扬州旧习,最喜买些八九岁女童,教以歌舞琵琶诸技,养至十二三岁时方出来接客。那巧姐儿生得清秀婉媚,又能写会画,故而鸨子一眼看中了,不惜重金从京城买了来,又专门请老师教导,安心要打造一棵摇钱树出来。如今刘姥姥来赎,鸨儿自然不愿意,姥姥只得苦巴苦求,鼻涕一把眼泪一行的说了巧姐儿身世遭遇,又道:“他家从前何等显赫,真正山高土厚,银子多得填仓填海,如今虽倒了,到底是望族,多的是亲戚。我今日不能讨他回去,日后必定还有别的人来讨,那时遇着个血性爷们儿,未必再肯与妈妈下气软语的讲情,伤了和气倒不好。况且妈妈买他原为的是生意,又何必与银子钱做对?他如今年纪尚小,就长得比别人好些,也保不定日后成龙成凤,或是脾气不好,或是没有彩头运气,不入客人的眼,那时岂不辜负妈妈滴心,倒白赔出许多年嚼裹?横竖妈妈买他的日子不长,就花费心血也有限,妈妈既说不能照那买的价赎人,如今便请说个数儿,我绝不还价便是了。”

说得鸨儿心动起来,笑道:“你这姥姥会说话,连我也老大不落忍的。我既做了这行断头生意,早不指望成佛成祖,行善积德。要说我怕他家里人来扰,那更是没有的话。我在这行里几十年,什么不看见,什么不知道,别说他家,多少肥产厚业比他家强几倍的,也都眨眼妻离子散,水尽鹅飞,那古来名妓,官宦小姐的多了,什么是真?什么是长久?又什么是亲戚情分?还不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的去了?若有钱赎他时,也不卖了。像你姥姥这般知情重义的,委实少见。只是我们这行里的规矩原是见钱眼开的,他在我这里少说也呆了有小半年,吃好的穿好的不算,还要请多少先生手把手儿教导,弹词唱曲,双陆象棋,样样都是钱。你瞧瞧,他这头上金的银的,身上纱的缎的,天天珍珠玛瑙汤,肥鸡大鸭子,哪日不得三五两银子?如今要赎他也容易,你给我五百两银子,把人领走,若少一个子儿,那也不要说了。”

姥姥唬了一跳,理论道:“他小小娃儿,如何就值五百两?”鸨儿从头上拔下根碧玉搔头摆弄着,口里冷笑道:“我也说不值呢,那你老也不用赎了。省着银子钱养老的倒不好?这还是怜你大老远的奔波一场,才给你这个价,若不是,等两年梳了头,你拿一千两银子来,我还未必肯呢。”说得刘姥姥不敢再辩,只得将所带银两并那成窑杯子尽数拿了出来,跪求道:“委实再没有了,求妈妈可怜可怜,只当超生罢。我与妈妈写个长生牌位,每日供奉,一辈子不敢忘了妈妈滴大恩大德。”鸨儿也知他再拿不出来,况且见银子成色甚好,倒也喜欢,称了称,约有四百之数,又见那杯子如冰如玉,将指头敲了两敲,戛然有金戈之声,虽不认得,也知是件宝物,便收了,令人取出卖身文契来,交割清爽,犹道:“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一片痴心、一把年纪的分儿上,再不肯做这赔本儿生意的。”姥姥千恩万谢的,领了巧姐儿出来,仍然送至邢府上来。

邢夫人羞愧难言,又想着巧姐儿这番沦落风尘,虽不曾破了身子,到底名声不好,将来老死家中却如何是好?不禁十分愁闷。孰料那刘姥姥“饿出来的见识,翻过来的气度”,并不嫌弃,择日备了四色礼品,仍托贾芸、红玉两口儿依着凤姐之约,正正式式的上门提亲,欲接了巧姐儿家去,先成亲,后圆房。邢夫人到此地步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自然满口里答应,巴不得早早嫁了巧姐儿,卸去肩上重担,遂即请黄历选了日子,换帖许订。刘姥姥虽贫,却也倾其所有,下茶纳礼,不肯丝毫懈怠。

送亲这日,邢夫人撙节搜屉,买了些肉,杀了只鸡,四碟八碗,将京中故旧遍请了一请。薛姨妈带着宝钗、薛蝌、岫烟来坐了首席,贾芸、红玉虽是大媒,自谦小辈,只在下首陪坐。李纨托辞守寡不来,只命人送来拜匣盛的一匹绸子并一对钏臂与巧姐儿添妆;贾蓉更是没脸上门,只尤氏带了两个媳妇许氏同赖氏过来,送了单棉两套衣裳,并一对玛瑙桃心坠子。巧姐儿不念旧恶,仍然赶着亲亲热热的喊“大娘、嫂子”。到了吉时,鸣竹奏乐,吹吹打打将巧姐儿送出门,到了刘姥姥庄上,自然另有一番热闹,不消细说。

那巧姐儿虽然生在簪缨世宦之家,究竟没享过几天福,方知人事时已赶上家境败落,爹娘两个脚跟脚儿的充军流放,又先后寄了白书来,临死连面儿也没得见上。自己孤身跟着祖母过活,那邢夫人更无半分怜弱惜孤之心,每每脾气上来,就将他爹娘百般厌弃,千囚犯万囚犯的咒骂;舅舅王仁更是坏了良心之人。真正举目无亲,遍地奸雄。如今跟了刘姥姥回家,虽是寒门薄户,众人却都相待得他甚好,日夜只同青儿一道坐卧,彼此年龄相当,心意融洽;板儿虽未解人事,却也知道这是他童养媳妇儿,十分知疼知热。因此悦意安心,不起他念。

那贾蓉后来四处搜蒙骗借,又凑了许多银子,一并与仇都尉送去,满以为就此官复五品,依旧做他的龙禁尉领皇粮了。谁知仇都尉不过随口夸耀,那里真肯帮他一个搜没的公爵之后,况且起拔在即,也无心理这些闲事。既见贾蓉送银子来,便大模大样接了,只说要他等信儿,隔不两日,依旧领旗开拔。及贾蓉寻时,只见仇都尉儿子出来,说:“我父亲奉了皇命,昨日已往湘黔去了,教我多谢贾爷前儿助的军饷。我父亲说,倘若这回上邀天恩,旗开得胜,那请功折子上,少不了贾爷这一笔。”贾蓉听了,气个倒仰,明知仇都尉是成心吞他银子,不敢罗嗦,只得忍心拱手说了两句“愿将军一帆风顺克敌制胜”的闲话,垂头而去。

正是:

可怜亲友惟贪利,幸有乡愚知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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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爱你寻找张爱玲她没有穿鞋子如念离魂女人都不是天使点绛唇通灵绣花鞋子梅花咒大清后宫鸦片香天使与魔鬼做姐妹三百年前我是你来自大唐的情人在来世的左边等你张爱玲传寂情女人每个女人都很孤单今世未了情不喝孟婆汤爱上一只唐朝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