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史记》精华(44)

　　初，卜式者，河南人也[5]，以田畜为事[6]。亲死[7]，式有少弟，弟壮[8]，式脱身出分[9]，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予弟。式入山牧十余岁，羊致千余头[10]，买田宅。而其弟尽破其业[11]，式辄复分予弟者数矣[12]。是时汉方数使将击匈奴[13]，卜式上书，愿输家之半县官助边[14]。天子使使问式[15]：“欲官乎[16]？”式曰：“臣少牧，不习仕宦[17]，不愿也。”使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无分争[18]。式邑人贫者贷之[19]，不善者教顺之[20]，所居人皆从式[21]，式何故见冤于人！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22]，子何欲而然[23]？”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于边[24]，有财者宜输委[25]，如此而匈奴可灭也。”使者具其言入以闻[26]。天子以语丞相弘[27]。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28]，不可以为化而乱法[29]，愿陛下勿许。”于是上久不报式[30]，数岁，乃罢式[31]。式归，复田牧[32]。岁余，会军数出[33]，浑邪王等降，县官费众[34]，仓府空[35]。其明年[36]，贫民大徙[37]，皆仰给县官，无以尽赡[38]。卜式持钱二十万予河南守[39]，以给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贫人者籍[40]，天子见卜式名，识之[41]，曰“是固前而欲输其家半助边[42]”，乃赐式外繇四百人[43]。式又尽复予县官。是时富豪皆争匿财[44]，唯式尤欲输之助费[45]。天子于是以式终长者[46]，故尊显以风百姓[47]。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为郎，布衣而牧羊[48]。岁余，羊肥息[49]。上过见其羊，善之[50]。式曰：“非独羊也[51]，治民亦犹是也[52]。以时起居[53]，恶者辄斥去[54]，毋令败群[55]。”上以式为奇[56]，拜为缑氏令试之[57]，缑氏便之[58]。迁为成皋令[59]，将漕最[60]。上以为式朴忠[61]，拜为齐王太傅[62]。

　　本段记卜式的事迹。卜式，河南郡（今河南洛阳东北）人，以种田和畜牧为业，曾多次分给弟弟产业。武帝连年征讨匈奴，卜式向武帝上书表示愿意将家产的一半捐献给朝廷资助边防费用。卜式的这种打算没有得到武帝和丞相公孙弘的理解而被搁置起来。过了几年因战争和移民救灾费用巨大，朝廷财政经费十分困难，卜式又拿出二十万钱给河南郡守用来资助移民。武帝知道后认为卜式是有德行的人，想使他尊贵显荣以教化百姓。于是授予他中郎的官职，赐爵左庶长，赐田十顷，并向天下发出布告。起初武帝任他为郎官，在上林苑中牧羊。后派他当缑氏令，再调为成皋县令，政绩突出。武帝认为卜式忠诚老实，又任命他当齐王的太傅。

　　[1]卜式之言：指下段所记卜式对使者讲的话：“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2]召拜：召来并授予官职。中郎：省中之郎，汉代郎官之一。居宫省之内，亲近皇帝。[3]左庶长：二十级爵位的第十级。[4]顷：田一百亩为一顷。[5]河南：河南郡（今河南洛阳东北）。[6]以田畜为事：以种田畜牧为业。[7]亲：父母。[8]壮：成年。[9]脱身出分：从家庭里出来（与弟弟）分开。[10]致：达到。[11]破其业：丧失了他的财产。业，财产，产业。[12]辄：总是。数（shuò）：多次。[13]方：正。使：派遣。[14]输：捐献。助边：资助边防费用。[15]使使：派使者。[16]官：做官。[17]习：熟悉。[18]分争：纠纷。[19]邑人：同邑的人。贷：借。[20]教顺：教训。顺，通“训”。[21]从：顺从，听从。[22]苟：假如。[23]子何欲而然：你有什么想法要这样做。欲，想法。然，如此，这样，指捐献一事。[24]死节：为气节而死。[25]输委：贡献积蓄的财物。输，捐献，贡献。委，积蓄，这里指积蓄的财物。[26]具：记录。闻：使（皇上）听见，即报告皇上。[27]语：告诉。弘：公孙弘。[28]不轨：不守法。轨，法规。[29]为化：作为政教风化。[30]报：答复。[31]罢：遣回。[32]复：仍然。[33]会：正巧，恰巧。[34]众：多。[35]仓府：粮仓和钱库。[36]其明年：元狩三年（前120）。[37]贫民大徙：贫民大迁移。指山东遭大水灾，迁移贫民七十余万人到关西及新秦中。[38]无以：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尽赡：全部供给。[39]河南守：河南郡守。守，郡的行政长官。[40]上：奏上，上报。籍：名册。[41]识（zhì）：记得。[42]是：此，这个人。固：本来。[43]外繇：在郡县以外服徭役。繇，同“徭”。汉代徭役制度规定，应服役者每年可向官府缴纳三百钱由官府雇人代为服役（叫“过更”）。这里说赐给卜式外徭四百人，卜式又全部捐献给了官府，可见赐给的是四百人的代役费（过更钱），总计该是十二万钱。[44]匿财：隐匿财产。[45]尤：特别。欲：愿意。[46]以：认为。终：终究。长者：严谨宽厚有德行的人。[47]尊显：（使他）尊贵显荣。风：教化。[48]布衣（juē）：穿布衣草鞋。[49]息：繁殖。[50]善之：认为他放牧得好。善，认为好。[51]非独：不仅。[52]犹是：同此，与此一样。犹，同，相同。[53]以时：按时。[54]恶者：不好的。辄：立即。斥：摒弃，淘汰。[55]毋（wú）：不要。败：败坏。群：羊群。[56]奇：杰出。[57]缑（ɡōu）氏：汉代县名，治今河南偃师东南。令：县令。试：试用，考察。[58]便：安适，安乐舒服。之：无义，起凑足音节的作用。[59]迁：调。成皋：汉县名，治今河南荥阳汜水镇。[60]将漕：扶助水运。最：功劳最大。[61]朴忠：忠诚老实。[62]齐王：汉武帝之子，元狩六年（前117）立为齐王。太傅：汉代辅导太子、诸侯王的官。

　　而孔仅之使天下铸作器[1]，三年中拜为大农[2]，列于九卿[3]。而桑弘羊为大农丞，筦诸会计事[4]，稍稍置均输以通货物矣[5]。

　　始令吏得入谷补官，郎至六百石[6]。

　　自造白金五铢钱后五岁，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7]，不可胜计。赦自出者百余万人[8]。然不能半自出[9]，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10]。犯者众，吏不能尽诛取[11]，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国[12]，举兼并之徒守相为(吏）〔利〕者[13]。而御史大夫张汤方隆贵用事[14]，减宣、杜周等为中丞[15]，义纵、尹齐、王温舒等用惨急刻深为九卿[16]，而直指夏兰之属始出矣[17]。

　　而大农颜异诛。初，异为济南亭长[18]，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张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19]，直数千[20]，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21]。张汤又与异有[22]，及有人告异以它议[23]，事下张汤治异[24]。异与客语[25]，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26]，异不应[27]，微反唇[28]。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29]，不入言而腹诽[30]，论死[31]。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以此）〔比〕[32]，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33]。

　　实行盐铁官营、均输平准、郎吏入谷补官等政策，孔仅、桑弘羊受重用。用严法保证经济政策的推行。重用张汤、减宣、杜周、义纵、尹齐、王温舒等酷吏，惩治盗铸金、钱的吏民，兼并土地的富商大贾及营私舞弊的郡守、国相，甚至以腹诽之罪诛杀大农令颜异。

　　[1]孔仅之使天下铸作器：指元狩四年（前119）“孔仅、东郭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事，即实施盐铁官营。铸作，铸造。器，铁器，包括生产工具及煮盐的用具。[2]三年中：三年之内。大农：即大农令。[3]九卿：汉中央各行政机关长官的总称，位仅次于丞相、御史大夫，有太常、光禄勋、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卫尉等。[4]筦：同“管”。会（kuài）计：计算、管理财物。[5]稍稍：渐渐。均输法于元鼎二年（前115）桑弘羊任大农丞时建议试行，至元封元年（前110）桑弘羊任搜粟都尉时大力推行，故言“稍稍”。均输：西汉政府的经济政策之一，具体办法是：由大农部丞数十人，分工主管各郡国，在各地设置均输官，将各地应缴的贡物，按当地市价折换为商人一向贩运出境的廉价的土特产品，由均输官将其中一部分运往京师，除供官需而外，其余的交平准官出售，部分运往价格较高的地区出售。有时将所得现钱转买当地土特产品再易地出售。均输法至西汉末渐渐废弛。通：流通，交换。[6]吏：官位低的官。补官：提高官位的级别。郎至六百石：郎官入谷提高级别可以达到薪俸为六百石的级别。[7]不发觉相杀者：未被官府发现而怕告发相互残杀的人。[8]自出者：投案自首的人。[9]不能半自出：投案自首的人还不到盗铸者的一半。[10]大抵、无虑：均为“大概”的意思，同义词复用。[11]诛取：诛杀和捕获。[12]博士：官名，主要掌管教授经学及典礼事宜，也参与议政、入侍宫中，有时还作为皇帝的使者巡行视察。行曹：分批。循行：巡行。循，通“巡”。[13]举：检举。守：郡守。相：诸侯国相。为利：贪污受贿，谋取私利。[14]御史大夫：全国最高监察和执法长官。隆贵：显贵。用事：掌权。[15]中丞：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的属官。[16]用：因。惨急刻深：严酷峻急凶狠刻毒。为九卿：作了地位列于九卿的官。义纵，因执法严峻官至右内史；尹齐，斩伐不避贵戚，升迁为中尉；王温舒，因惩治盗贼豪强有功，徙为廷尉，又拜为少府。[17]直指：官名，即绣衣直指，或称绣衣直指御史、直指使者。为汉武帝所特置，是皇帝派出的专使。出使时，持节杖，穿绣衣，有权征发郡国兵、行赏罚、诛杀地方官员。武帝末年多被派往郡国镇压“盗贼”。夏兰：人名。[18]亭长：地方基层行政长官。汉代乡间每十里设一亭，由服兵役期满而合格的人担任亭长，管理社会治安、民事、诤讼等。[19]苍璧：青绿色的玉。[20]直：值。[21]说（yuè）：通“悦”，高兴。[22]郤（xì）：通“隙”。指感情上的裂痕。[23]它议：别的议论，指对当时的政令有不同的看法。[24]事：指案件。下：下达。治：审理。[25]语：谈话。下句“客语”的“语”意为“说，告诉”。[26]初令：新的诏令。便：恰当，适宜。[27]不应：指没有发表意见。应，回答。[28]微反唇：微微翻动嘴唇。[29]奏：上奏，即向皇帝报告。当：判罪。指判罪的意见。[30]腹诽：口里不说，心里认为不对。[31]论：定罪。[32]法比：法例，作为判处类似案件的依据。比，例。[33]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上。容，悦。

　　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1]，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2]，于是（杨可）告缗钱纵矣[3]。

　　郡国多奸铸钱[4]，钱多轻，而公卿请令京师铸钟官赤侧[5]，一当五，赋官用非赤侧不得行[6]。白金稍贱，民不宝用[7]，县官以令禁之，无益。岁余，白金终废不行。

　　是岁也，张汤死，而民不思。

　　其后二岁，赤侧钱贱，民巧法用之[8]，不便[9]，又废。于是悉禁郡国无铸钱[10]，专令上林三官铸[11]。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所前铸钱皆废销之[12]，输其铜三官。而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13]，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14]。

　　主要记西汉的两次货币变革。一次是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京师铸钟官赤侧钱，一当五，废除白金币。一次是元鼎四年（前113），废销郡国所铸的钱，禁止郡国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钱，将铸币权集中于中央，统一全国货币。

　　[1]缗钱令：向商人征收财产税的法令，即元狩四年（前119）颁布的“算贾人缗钱”的法令。[2]终莫：终究没有人。[3]杨可告缗钱纵：杨可主持的告发隐瞒资产逃税的工作广泛展开。元狩六年（前117）杨可奉命主持告缗，派遣使者至全国各地执行，鼓励人们告发隐瞒财产的商人，将没收的缗钱的一半给予告发者。纵，广泛，即下文“告缗遍天下”之意。[4]奸铸：指掺杂铅锡铸造钱币和减料使钱币重量不足。[5]而：因而。钟官：掌管上林苑的官府水衡都尉的属官，专管铸五铢钱。赤侧：即赤侧钱，光边铜钱。赤侧，光边，即外郭平整精细，不粗糙。旧谓“赤侧”为“红铜边”，误。[6]赋官用：纳税及官府使用。[7]宝：爱。[8]巧法：不按法令办，用巧妙的手段避免触犯法令。[9]不便：不适当。[10]悉禁郡国无铸钱：完全禁止郡国，不要铸钱。无，不要。[11]上林三官：上林，上林苑的水衡都尉。三官，水衡都尉下三令：均输、钟官、辨铜。一说三官中有“技巧令”而无“均输令”。[12]废销：废除、熔化。[13]计其费不能相当：计算铸成钱的耗费与钱币的价值不能相抵，即无利可图。当，抵。[14]真工：铸钱技术高超者。大奸：大奸邪，指财势雄厚的豪民。

　　卜式相齐[1]，而杨可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2]。杜周治之[3]，狱少反者[4]。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监分曹往[5]，即治郡国缗钱[6]，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7]。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8]，民偷甘食好衣[9]，不事畜藏之产业[10]，而县官有盐铁缗钱之故[11]，用益饶矣[12]。益广关[13]，置左右辅[14]。

　　初，大农筦盐铁官布多[15]，置水衡[16]，欲以主盐铁[17]；及杨可告缗钱，上林财物众，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满，益广。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18]，乃大修昆明池[19]，列观环之[20]。治楼船[21]，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22]，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

　　乃分缗钱诸官[23]，而水衡、少府、大农、太仆各置农官[24]，往往即郡县比没入田田之[25]。其没入奴婢，分诸苑养狗马禽兽[26]，及与诸官。诸官益杂置多[27]，徒奴婢众[28]，而下河漕度四百万石[29]，及官自籴乃足[30]。

　　记汉武帝时实施的三条经济措施。一、在全国实施告缗令，惩罚违法者，中等以上的商贾都被罚破产，政府获得大量的财物、奴婢、农田、房屋。二、在大司农设水衡都尉主管盐铁官营和上林苑。同时，大兴土木，修昆明池，造楼船，筑柏梁台。三、在水衡、少府、大农、太仆置农官，利用没收的农田耕种。将没收的缗钱分给各官府，将没收的奴婢分给各官府和各苑囿。